《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31/132页
我之批判高鹗,从旧本就开始的,不过那时见事很浅,触及了一些皮毛,还没有批中要害(也是刚刚出版之后,就从广西一位青年读者获得了强烈支持的意见)。不料那么一点肤浅的批判,却触怒了一位洋式老爷——我指的就是林语堂。说也奇怪,不知怎么搞的,我这里批高,那里林老爷却怒火十丈,暴跳如雷。到一九五八年,他炮制刊出了一篇大文,题目就叫" 平心论高鹗".这篇大作长达五六万言,共分六大部分,六十四个细目。他的论点,恕我无有那么多的笔墨闲空为之" 介绍" ,只说分题,就有什么" 立论大纲" ," 攻高鹗主观派的批评" ," 客观疑高本的批评" ,和什么" 后四十回之文学伎俩及经营匠心" 等等,他竟说什么" 前八十回之矛盾错谬多于后四十回".林老爷特别欣赏高鹗的" 文学本领" ," 学识笔力" ," 文藻才思" ," 精心结撰".他的" 结论" 是:" 所以我相信,高本作者是曹雪芹".这些,我都不想在此评论,单讲一点,只因我批了高鹗,使他极大不舒服,在文中对我破口大骂,并且辱及先人[ 注18].这可以证明,在林老爷的感觉上,我批高某,却比批了林某的祖宗还可恶。这是什么道理呢?思之不得其解。
后来经人点破,我才有点明白:使他如此之难以忍受、与我大有势不两立的架式的缘故,就是本书是我们新中国开国不久最先出版的一部研究《红楼梦》的论著,而这本书,在某一部分已经开始学习着用无产阶级的立场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论证[ 注19].尽管那是一种小学生的初级习作,就已经足够使林老爷寝食不安起来了,非对我极口辱骂,难解他的心头之恨。
我可以告诉林语堂,对高鹗的评价,我们同志之间也有不同意见,但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自当商量讨论,用不着他操心。至于他教训人对高鹗要" 平心" ,既然如此,他想必是个平心者无疑了,破口谩骂当然也是他的平心的定义之一。林老爷以为谩骂可以吓倒人吗?现在本书批高的论点又摆在这里,绝不掩饰。有哪一点怎么不平心,我愿意拿这个再来衡量衡量林语堂的" 平心" 标准尺,到底是个什么公司的产品。
前面提过的,对于清代历史,我并不懂得多少,只是由于本书主题所关,才粗有涉猎。清代留下来的史料十分丰富,而比较正确的科学的有关论著,可资凭借者却不是那么充足。很多的方面需要从头学习,重新认识。这是因为过去治清代史的一些学者多数是清末民初之人,大抵为其时代和阶级所限制,对清史的论述不免带着浓重的偏见,看事情不能从历史的大局来着眼,形而上学的片面性随处可见。比方,到清代的末局,其政府已经沦为卖国主义的腐败而顽固的反动势力,推翻它并且一起推翻那个封建帝制,是时代的伟大历史任务;可是,随之而兴起的一些清史著作,却在狭隘的历史观念之下几乎要把清代史全部否定,举凡涉及到" 满清" 和" 旗人" 的一切,都十分" 勇于" 讲它的坏话,竭力突出其可供批评讥议的一面," 野史" 类的书更是挖苦备至。这在当时也许未可厚非,但毕竟是离开了科学的历史态度了。——我并非是要把过去的治清代史的劳绩整个" 评倒" ,只是想说明,像我这样开头学习清史的人,就很受那种观点的影响,而且日后再想摆脱它还挺不容易。
本书中所有论及清史的部分,看法上必然难免种种错误,(我在拙著《曹雪芹》一书[文]开头概[人]叙清史[书]的章节[屋]以及其他零篇文字,就带着这类错误观点,自己较早地发现了,和有关同志讲起过。)所谓本书涉及到的清史,其实只限于自清建立以至康、雍、乾三朝。对这段历史怎样来认识?我觉得,相对于腐朽到骇人听闻的明末政府来说,当时我国东北地区上崛起的清太祖努尔哈赤要算是一支比较能起一定的历史进步作用的力量。他是一位十分杰出的开代者。尔后,以多尔衮为代表、包括多铎、阿济格在内的白旗力量,是实际上继承努尔哈赤的一支进步派。济尔哈朗则是具有很大落后性的顽固倒退派的代表。两派进行着十分激烈的斗争。顺治朝,顽固派想尽一切办法要压倒进步派。多尔衮一死,他的一派的力量马上遭到了残酷的迫害。这时的政局还是很不稳固的。康熙帝即位后,两派斗争还在有加无已,顽固派妄想篡权。康熙帝当时仅仅十六岁,大力支持了白旗进步派,这场斗争的顶点表现为计擒权臣鳌拜,黄旗的落后反动势力终于受到了应得的惩罚。鳌拜既伏法,康熙帝才得亲政,他的初期政治纲领是统一全国,反击外患。——他的措施主要可分为四大方面来简叙:在西南,扫除了三藩军阀的割据;在西北,亲自平定了噶尔丹大牧主头子的叛乱;在东北,坚决击退了远踰边界肆行作恶的罗刹(沙俄侵略者),并且提醒朝臣注意此事的重要性;在华中和东南,全力经营河工、漕运,兴修水利,发展生产(南巡就是为此而举行的)。我觉得他的政治基本上是符合法家精神的路线,在历史上立下了功绩。
雍正这个阴谋家篡位者,对于康熙帝的带有一定进步性的政治路线的态度,毕竟如何?我个人的认识就更不成熟了,只是看到:他夺位之后,除了残酷地杀害、压迫康熙帝曾经属意过的继位人及其一派力量之外,首先把康熙朝捣乱的被罪宗室全部释放,更令人骇异的是给鳌拜彻底翻案,不但" 加恩" 于鳌拜的子孙,而且对鳌拜" 予祭" ,还给他" 建立碑石" !雍正尊孔也尊得最奇。他嫌孔姓后裔封" 公" 还不够惬怀,说该封" 王".祭孔时别的皇帝不跪献酒帛,可他要" 特立独行" ,大演跪献,还要吩咐史官记入档册。他自供如此尊孔的目的,说:"……纲维既立,人无踰闲荡检之事,在君上尤受其益。" 你看雍正多么懂得孔道的本质。——同时再来看看,他对历史上的法家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有一回,他议论汉文帝和贾谊,那真妙绝时人。他反对晚唐诗人李商隐,也反对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他还" 修正" 王勃的四六名句:"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审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而竟然说:" 朕以为屈贾谊于长沙,必须。。圣主;窜梁鸿于海曲,正待。。明时。鸿之诡激,自弃于肃宗之朝;谊之疏狂,未足于佐文帝之治。安得以是为二君讥议哉?孔子尝言为君难,即此可见。" (参看本书第七章)自比" 圣主" ,自封" 明时" 的雍正,崇儒贬法,我看是有迹可寻的。
当然,路线斗争的大问题,不能单靠一二个别事例来判断,还须对其政治措施作出全面的考察。康、雍两朝政局的翻覆,内中到底有无某种程度的路线斗争的意义包含在内?这也还有待历史学家从根本上研究讨论。但无论如何,雍正是有其反对康熙政治的一面的(在这样的后记中我只是对此一点略表初步看法,本非专题论述,因此不能多举例证、枝蔓详说了)。正因如此,雍正最害怕人说他翻康熙的案,有一个进献颂词的臣僚用了" 移风易俗" 一句话,连这个也把他吓得心惊肉跳,那个拙笨的献颂人,招了一鼻子灰,获得重谴。
事到乾隆朝,政治路线斗争的史册又展开了新的一页。乾隆帝是不完全赞成雍正的作为的,不过对他来说,情势又要复杂得多。事关一父一祖。他一面改雍正的辙,一面还想顾全雍正的" 面子".他也最怕人说他是翻雍正的案。有一个臣僚说了" 止须将先帝(按指雍正)时事翻案,即是好条陈" 的话,就曾惹恼了乾隆。但由此正可窥见事情的真相。乾隆事事仿学其祖父康熙帝,而不学雍正。我觉得,康熙的政治在有些地方曾恢复继承了康熙的法家精神。他在乾隆元年刊成的《日知荟说》中,收入了他作皇子和宝亲王时的一些政治短论,其中就有某些赞成王安石变法,批评文彦博等腐儒的意见。乾隆会有这样的见解,这非常引人注目。
研究《红楼梦》,而谈到这些事,是否" 题外" 了呢?我以为不是。《红楼梦》所反映的历史和政治,其内容正是包括着这些。曹雪芹在小说中反映了历史上新兴的一代人,新的人物,新的思想,和老一代陈人(正统封建主义者)的矛盾冲突,也反映了清初中叶的政治斗争以及这种斗争所给予他的家族戚党和他本人的影响(包括经历、遭遇、世界观的变化)。《红楼梦》绝不是像某些人所歪曲胡说的什么" 解脱""遁世" 的书,曹雪芹是有他自己的政见的。"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这是他对儒家路线的批评和愤慨。芦雪亭即景联吟,从" 一夜北风紧" 起,接下去的如" 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 ," 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 ," 鳌愁坤轴陷,龙斗阵云销" ," 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 ," 寂寞封台榭,清贫怀箪瓢" 等等诸联,都隐涵着曹雪芹在乾隆时候回顾三朝政治斗争风云变化的内容在。
他对" 二三十年" 前的" 舜巡" 的" 太祖皇帝" (按隐指康熙)是怀着一定的向往心情的,而" 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 的詠雪结句,应是他对乾隆初政所曾有过的一种期望,不然的话,他是不会写出这种颂圣的诗句的。
话已扯远了(这些粗浅的看法,更不一定对,还待深入探讨,以便补充或纠正)。我本意是想说:《红楼梦》和清代史是密切相关的,为了理解这部历史政治小说,需要学习一点清代史,而对清代史,应该有分析。一概加以肯定,当然荒谬;都加否定,也不见正确。我们应当坚持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对清代史我们绝不能像前人一样,从头到尾采取挖苦嘲骂的态度,应当肯定它的历史功绩的部分。我们为了弄清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时代的阶级关系,又必须清楚封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被压迫阶级的情况,我们当然同情于后者。我们肯定历史的某些功绩,并不同于颂扬封建统治阶级,他们对人民是剥削压迫者。还有,当时的阶级斗争又常常表现为民族矛盾的形式和现象。我们要弄清楚的是这个时期的阶级斗争的各种情况和规律,因此必须谈到清初的满汉主奴制度的种种事实。
上述的几点都是互相联系而彼此错综的复杂问题。国外的某些反动派,不必妄想在我们谈到这类问题时还能借机捞到什么可钻的空子,来做它的反华文章。我作为一个学习研究者,也可以正告于它:如有这种心劳日拙的图谋妄想,绝不会对它有利,只能自食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恶果。
这次修订,实际历程是,(除去自五七年以后陆续零星修改的以外)自一九七三年四月初正式开始,至同年十一月底完毕。" 后记" 则是基本写于十二月至七四年的二月。这期间,我的双眼患黄斑部破孔、视网膜脱离,已经极为严重,逐步地到了完全无法工作的境地了。从三月到九月,一直为医治病目而周折。感谢医师的手术,使我总算右目得免于盲。现在还要救治左目。其间工作之困难,实难尽述。连已读过的、作过批注记号的书也无法加以检用。这也给修订带来极大的限制。本篇后记的最后定稿则是从八月末旬到九月的事,勉强续补整修完毕的。到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即补苴疏漏和处理出版社编辑部审稿意见时,医师已不让活动,只能平卧,目不见字,我让一个孩子给我读意见签,读原稿,判断是否接受意见与如何处理意见后,以口述说,由她代记代补。因为这些内容完全非她所熟悉所了解,这样工作确实是很难为她的,而其困难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用笔铺下的稿,自己过后就再也看不清,因此无法再作很好的推敲整顿,这些情况,只有请读者多加谅宥。
第七章每年最后所附的清史料摘记(包括我所作的大量的提炼撮叙)原是想参汇各种书籍,视宜录述的,只因病目已不能遍检群书,于是只好以手边方便者为限。一般史事以《东华录》作为主要依据(此与《实录》实出一源),凡不另标出处的,较多地从此书选摘。曹、李两家的奏折,新近整理的部分系从故宮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直接录得(只有极个别的系转抄本)。[ 注20] 在允许摘录这些文献上,多得王冶秋同志的大力支持和档案部工作同志们的耐心协助。当我发现满文汉译本" 曹寅之子曹颀" 这样的字句,向他们请询情况时,蒙立即调取满文档查对。他们考虑将新整理出来的这部分资料付印,曾蒙不弃,询及拙见,我赞成全部付印以供研究,这也是对胡适坐吃山空谬论的一个打击。
卷首的女娲补天和共工触山两幅插图,是我烦请龙瑞同志特为绘制的,主题命意,都是我点的景,应由我负责,艺术上的表现和造诣工夫,是画家的,其间略曾参考萧尺木的《离骚图》和任伯年画集,但主要是画家的创作。南京本《石头记》书影,承《文物》编辑部代为拍制。其他的图片,则感谢河南省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单位的大力协助。
感谢在各方面对拙著给以帮助的同志和师友们。我已在文中敬志姓氏的和不肯留名的,还有我在旧版后面原已列出很多位嘉惠者的名字而出版者未给附印的,统统在此谨申谢悃,中心藏写,即不再一一列举。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各位有关同志,尤其是编辑部古典室的同志,他们几乎每一位都曾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给我以帮助。感谢所有编辑、设计、校对、装帧和排制的同志们为此而付出的巨大劳动(书稿因病目而致成的那种凌乱情形,几乎是出版社和印刷厂所无法接受的)。责任编辑同志的细心审正,使我得以补救很多疏失讹错。使我最感愧的是党和国家对这样的一本书还给以巨大的印刷力量,使之重新出版,自己抱惭负疚的是学习远远不够,并且也未能专力进行更多的研究,没有写出较有意义的东西作为一点微薄的贡献。
我当年于" 写在卷头" 中记下的那几个主要段落,今天的读者看起来,说不定也会很感惊异了,——那是历史陈迹啊。历史的前进,真是一日千里。《红楼梦》的伟大与深刻,只有在我们新中国建国以后,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光辉指引下,才能够真正地充分地得到确认与阐发。从那时以来,我国对《红楼梦》的研究,突飞猛进,努力学习并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探讨它的各种著作,正和其他方面的著作一样,处处百花齐放。这一本拙著不过是红学史上遗留下来的一个学步未成的足迹。当我草完这篇后记时,面对着工农兵研究评论《红楼梦》的一片大好形势,心中真是说不尽的豪宕感激!一九七四年建国二十五周年大庆前夕汝昌谨记——注:⑴例如,旧本第二章" 人物考" 中的将小说人物与曹家真人互为比附的那种" 叙录" 和" 世系表" ,今已删改,第五章中用小说" 年表" 来" 论证" 作者生卒年的部分,现在不再纠混在一起,将年表分离出来自为一章(因为它多少可以有助于读者检看小说情节的进展层次),第七章" 新索隐"及三版本的" 补遗" 部分,今已全部删去。这些是著例,其他章节也有一些相应的删改和处理。
⑵这些考红的先生们还有一个" 习气" :从拙著中转贩资料和见解,助成其大文时,不加称引,好像他自己之所得(但我可以判断他未见原件原刊),到我的论点于他不利,他要借口进行讥嘲笑骂时,却绝忘不了提名道姓,大放厥词。对于这种" 学术" 作风,我觉得是不怎么令人起敬的。让我引录海外友人来信中的一段话:" 《新证》的初印本,……且有书商翻印过。今亦难得。就我个人涉猎所及,近年有些居住欧美的' 学人' 所写的文章,往往引述《新证》的话……。他们断章取义,将自己同意的据为己有,矜为创见,而对自己不同意者,则明引而滥加批评。这种剽窃欺诈的作风,甚为卑鄙可厌。但你的原节别人看不见,看得见的只是剽窃者的东西,于是是非得不到比较,只能混淆下去。……" (七三?\u22235X?\u19971X?\u30333X雍兄来函)恰好印证了这种事象。⑶另有一种个别情况:如《香艳丛书》所载《曹雪芹先生传》,一粟《红楼梦卷》以为不可靠,屏而不录,而我这次却增入了,因为我认为对此材料,应该一分为二,其中虽有不尽符合史实之处,但也包含了一定程度的其来有自的可信成分,与别有用心、纯出捏造的毕竟不尽属同一性质。
⑷实际上我也并非概无取舍,如顾景星《白茅草堂集》中就有是谢曹寅赠叆叇(即今眼镜,在当时是新奇之物)的诗,以及尤侗的《御书赞》、赵执信题李煦《出猎图》的词,等等,因关系不大,本章即未加编录。
⑸在这种解释中我有时也略引《红楼梦》里的有关地方,以资对看。《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我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对于书中所写到的种种社会情状,从" 朝章典制" 以至风俗习尚,语言器用,诗文典故,都可以引录史料相印互证,帮助理解。我历年也曾留意这种史料,如果整理阐释,可以作为一本《红楼梦注》,觉得比只略解字义的注释要有更大的用处。这个工作,清代杨懋建已经做过,据说已积至二千馀条,可惜未见传稿。
⑹李华同志还提出:隋赫德是傅察氏,与昌龄同辈数,他继曹頫之任,曹家财产人口赏给他,可以说明楝亭书物为何多归昌龄。后来隋赫德又向平郡王行贿交结,也因原来就有微妙关系。故曹家在雍正朝并未彻底破败,乾隆朝应另有事故。谨记于此。
⑺如陈蜕庵的" 民主说" ,其后沦为反革命大汉奸的汪精卫的" 家庭改良说" ,后来成为顽固遗老的王国维的" 解脱说" 等皆其例。这些说法,有的代表资产阶级当时的一定的超越旧红学的" 新" 见解,有的反映王朝末代以西洋悲观唯心主义哲学来歪曲《红楼梦》的一种绝望心理。
⑻一部红学史,实以高鹗伪续" 全书" 的办法向曹雪芹作斗争为始。后来出了个张新之(曾被误说为卜仝年),他用批书的形式向曹雪芹作斗争(即蔡元培也引及的所谓太平闲人批本)。又出了个文康,他用另作小说、唱对台戏的方式来向曹雪芹作斗争(即《儿女英雄传》)。一部红学史中站出来向曹雪芹作生死斗争的事件莫可计数,但若将正面的评论专著这一类别抛开另论外,则晓得用极其巧妙的办法方式来进行斗争的,应以这三家为大代表,后起之" 秀" 虽多,大抵可以归在这三面" 旗帜" 之下。高鹗的伎俩,已略见前后文所述。张新之也非同小可,他化了二十四年的工力干这番批书事业,自谓" 特以斯评能救本书之害,于作者不为无功,观者不为无益,人心世道有小补焉。" 他自题诗句有云:" 名教扶持自问难,谈情书上著刀铅。平生差可斯吾信,未死居然此事完。古月一轮含妙象,梅花数点破春寒。辟开儿女全忠孝,人兽关头豁大观。" 你看他的这一番苦心孤诣,语重心长,亦足觇其旨趣矣。(我提醒读者注意一下,张新之的目的是扶持名教,高鹗的目的是不谬于名教;张新之是教训世人辟除儿女,全孝全忠,高鹗是警诫世人勿犯情淫,悔祸修德(即一归忠孝伦常),张新之在完工卒业之后是自觉有" 古月一轮含妙象" 的境界,高鹗是在" 重订既竣" 之后自觉有:" 今宵喜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的境界:二人者,何其不谋而合一至于斯!)在张新之看来,原书之" 害" ,在于将人引上" 兽" 的道路,而他的批,就将读者从" 兽" 途挽救回到" 人" 路上来了!至于那位文康呢?他先生是对曹雪芹的《红楼梦》极有意见的,所以他的小说是句句处处针对《红楼梦》而发的:有个贾府,就有个安家;有个贾政,就有个安学海;有个贾宝玉,就有个安龙媒;有个林、薛争婚,就有个何、张共嫁;有个袭人,就有个长姐儿;有个薛姨妈,就有个舅太太,……由此而推下去,连老爷少爷跟前的用人都必须换成更理想的更典型的奴才,情节意旨,一切莫不如此,因此总起来就是忠孝节义,修齐治平,成为了簪缨世族的典范,太平圣朝的真图。其实,单看《红楼梦》,不用《儿女英雄传》对比,还不易充分看出前者的伟大。这些批者作者,补足了高鹗所未能作得十全完美的地方。
⑼胡、俞两家的红学声势地位,在当时毕竟是怎么样的?今日的读者谅也不易想像。让我引一段旧话来作个见证:" 自从《红楼梦》经过胡适之、俞平伯两位先生辩证以来,仿佛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而他们的定论,也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凌空一切。只要看最近十年来文坛上对此消息的寂寞,就可明白。"(见钱亚新:《读红楼梦辩证的再认识》,载《光明》三卷/三号,一九三七)⑽景梅九于其" 真谛" 卷上曾表明:" (《好了歌》注)说得更警策,上下五千年史,不过一连幕戏曲而已,欲令做官者自己彻悟,一齐放下,自然可到无富无贵无贫无贱的乐地。……不用费什么大事,学剑侠的暗杀手段以及兴师动众的革命。" 则其借谈《红楼梦》而反对马列主义、反对阶级斗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本怀,和胡适并无两样。这也是一种" 殊途同归" 吧。
⑾鲁迅先生发表此文的次年,还是我在前面提过的那个李辰冬,他也来论《红楼梦》" 模特儿" 的问题。今节录其文,以供批判。
要知道小说家的一位人物,并非仅仅从一位模特儿而来。他不知观察了十位二十位之后,才从这些实在的模特儿里,创造他想像的人物。每位小说家的理想人物,无不是从实际的社会产生的,不过作家的手段高明与否的区分罢了。他起始观察的时候,或者从一个模特儿起,但久而久之,观察和思索的太多了,反而把真正的模特儿忘记。所以创造出的人物是普遍的、共性的。我们现在的人、固然考证不出他的人物的模特儿是谁,即令他自己恐怕也难确实指出。……总之,作者的经验愈丰富,他的想像也愈丰富。想像决不是无根的东西,不过愈是伟大的作家,我们愈难寻找他的根源罢了。曹雪芹不知观察和思考了多少实在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贾政,贾母,袭人,薛蟠,以及一切其他的人物,然后才产生他想像的人物,所以你现在想指出那一位是实在的谁,真是有点做梦,徒劳无益。
自从胡适之先生考证出《红楼梦》是曹雪芹作的以后,他下一个结论说此书是作者的" 自传" ,于是十数年来大家都认为是定论。这话本是不错。其实并非《红楼梦》,一切的小说都是作家自传。所以福罗贝尔说波华荔夫人是他,至少一部分是他。但我们把《红楼梦》里的个个人物分析来看,就知道曹雪芹是一位极端的自然主义作家。如果这部小说是单纯的自传,那他仅能做到像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康司当的《爱多耳夫》,夏多布里央的《亚特拉和罗南》。这些著作都是作者公开的自诉,范围绝不能像《红楼梦》这样广泛。如果是自传,那末每位人物都充分地表现着作者的自我,作得好一点。就像雨果的《悲惨世界》一类浪漫派小说,绝写不出像《红楼梦》对每个人物那样的客观。" (《红楼梦辨证的再认识》,载《光明》三卷一号,一九三七年六月)据我所知,这是资产阶级反动阵营中胡适派信徒第一个出来对胡适" 自传" 说提出" 异议" 的,但他同时就又高唱什么" 极端的自然主义" 和绝对的纯" 客现" 的谬论。也就是这个李辰冬,他在" 研究" 《红楼梦》时还忘不了特意表明:" 这里' 阶级' 二字,只在示明由经济关系而产生的某一时代,或某一社会集团而言,绝无其它含义。……绝不含任何斗争现象。……阶级斗争决非历史演变的条什,且在我国既无阶级斗争之可言,也无实行阶级斗争之必要。" (见其《红楼梦研究》自序)这些" 研究者" 害怕阶级斗争,反对阶级斗争,并不足异,可" 异" 的是他们都想通过《红楼梦》而宣扬其反动理论。这正好从反面说明了:《红楼梦》所反映的主要意义不是别的,就是他们妄图竭力歪曲掩盖的阶级斗争这个历史事实和历史规律。
⑿他在他的" 考证" 的改定稿中引了一点滴关于李煦等亏空银两的资料,但还是只讲现象,不言事情的实质。
⒀沦陷期,从大学里被赶出来,伪大学要把我编收,坚决不去,伪" 新民会" 急索失学失业青年,我藏在一个暗室里。好容易盼到抗战胜利。从小黑屋里出来,误以为这可得见天日,给国民党伪津海关作了一名" 暂用助理员" ,可是扣发薪水,拖欠无期,而伪" 法币""金圆" 等以一日万里的速度贬值,我带头向伪" 税务司" 对面斗争,因而被解了雇。这才挣扎回校,重理故业。
⒁当时只蒙邓之诚先生示知了《永宪录》等二三种书籍。至于其他。完全是自己逐步寻检。对旧有的报章杂志上大量的零篇文章,尤其寡陋无知。例如连《故宫周刊》上的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也是很晚才得见的,而那时我已对曹家的旗籍、原籍等问题作出了一些考订,和李氏是分别独立的。所以,就是在简单的个别学术考据问题上,也时常要走弯路。
⒂我得见甲戌本后,即写了《跋胡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文,寄给胡适看。
内容除" 引""结" 外,分六节。里面包括着我当时的若干荒谬见解(如以为脂批即作者自批等)。此外,批评了胡适只写出《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就把甲戌本封起的做法,批评了俞平伯先生给甲戌本所写的跋文的那种看法,胡、俞二人对高鹗续书的估价,批评了胡适又把" 程乙本" 让江原放标点印行的异事,并初步提出了程高篡改原著的例证,提出了应该尽快整理出一部接近曹雪芹真本的《红楼梦》本子来。胡适看了,大不高兴,将我的文稿以蓝笔批抹后寄回。我就在稿上也作了" 反批抹".由于我批评胡、汪的程乙本尤为尖锐真率,并语多讥讽,所以胡适对此亦最不痛快,他竟将这部分文字用" 通页" 的大十叉划去。他还为自己和汪原放辩护,说:" 汪君加圈,皆无赞成之意,只是表示应注意之处,如校勘出之异文。" 我即批云:" 此则胡先生不应如此欺人,袒护汪原放。试读其全部校读记,果非不赞成耶!?" 又批云:" 此段滥题,删之亦得,然其意见则极正确。胡先生当年以程乙本付亚东重排行世,在提倡《红梦》上是一大错误,谅胡先生主删此段,必因其滥题,而非嫌其言之直悫耳。" 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一大公案,也可能是头一个向他争版本真伪的例子。由于胡适的压抑,此文得不到发表机会,我将原稿一字不动地保存在手,让它做一个历史见证。我和胡适,先是争曹雪芹生卒年,其现象是考订一个简单的年岁问题,实质则是他一定要让曹雪芹" 赶上""繁华" ,着眼点在于所谓繁华上,我所注意的则在于曹氏的经历和变故及其意义,也根本不承认他诞生后有什么" 繁华" 可" 赶".然后就是争版本,这当然绝不是像他说的什么" 校勘异文" 的琐末细节,这涉及到了是非、正误、美恶、真伪的问题。
⒃高鹗的履历,大家久已知悉。他是个最精于八股文的" 作手" ,八股文就是" 四书文" ,专门" 代圣贤立言" 阐扬孔孟之道的东西。他也作诗词,其中反映出他对妇女的态度极为轻薄儇佻。程伟元,对他所知甚少,据周绍良先生考察,说他可能是杭州人,有某人赠给他的诗、见于《两浙輶轩续录》,曾依靠刘大观,在东北某地做过" 知厅" 的小官。他因困窘求助于汪小竹,见第八章末所叙。按刘大观,字松岚,山东临清人,乾隆末嘉庆初,官开原知县、宁远知州,著有《玉磬山房集》,与英和(内务府正白旗人)等皆相交识。江小竹名全德,字竹紊,仪征人。
⒄鲁迅先生在《二心集?\u19978X海文艺之一瞥》中曾记下当时上海" 洋场" 的" 才子" 们的情况:"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坷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正可合看。在高鹗意中,《红楼梦》的" 最高境界" 是:才子在" 万花丛中" ,珠围翠绕,享尽" 艳福" 之后,终于成了神仙。
⒅吴世昌先生在其《红楼梦探源》中提及此事时曾说:" ……,notevenhisdeadparentsspared".⒆参看旧本" 代序" (今为第一章第四节)后当时编者代为附加的一段话:" 此文曾呈请××阅,××主要认为《红楼梦》所抒写的只是暴露了贵族阶级的内部矛盾,作为阶级斗争的意味,是不必强加附会的。因此,他不同意我的论点,他认为无论如何曹雪芹并无意请刘姥姥来做大观园的主人,……但我的理解一时还拧不过来。……" 这段文字虽出编者,却是完全符合我的原意的。当然,这只是说我当时已经开始学习马列主义、尝试运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红楼梦》,而绝不应该再作任何一点夸大或引申。还有,所引的那条意见说到作者本人" 有意""无意" 的问题,这倒是需要分析的。我们当然不能说曹雪芹在二百年前已经具有了像我们对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这样的认识,但他所反映出来的,分明是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事象。重要的尤其在于我们是用什么样的观点去认识这些事象。因此,我不同意" 只是暴露了贵族阶级的内部矛盾" 的看法。这一点也要在此附带补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