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30/132页
这指的正是那个"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 见弃于世道" 的" 古今不肖无双" 的一种新兴历史力量的异端邪说的思想内容。
由于曹雪芹文章的巨丽,手笔的精奇,最初期的一些读者尚多买椟还珠,徒然震赏于它的物色繁华,只顾赞扬它的声情美妙,但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一经问世,毕竟好似一颗彗星在空中爆裂,不只光芒如此之耀目,而且其冲击力量是如此之巨大,以致当时那个社会所赖以立的一切纲维支柱,统统阽危嵲屼、摇摇欲坠起来。
毛主席指导我们如何决定什么东西是应当和不应当称赞或歌颂的,什么东西是应当反对的,曾说过:" 我们的作者们也不去研究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中,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向着旧的社会经济形态及其上层建筑(政治、文化等等)作斗争的新的社会经济形态,新的阶级力量,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 (《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由于毛主席那是批判《武训传》,所以特别提出的是鸦片战争以来的事。根据毛主席指导的精神往更早一些的时候看一看,那么曹雪芹的《红楼梦》,可以说正是毛主席重视的那种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他是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标志的一位伟大人物,如同恩格斯说但丁是欧洲" 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 )《共产党宣言?\u19968X八九三年意大利文版序言》)的一位标志人物和诗人作家一样。
在两千年的我国封建社会中,能像曹雪芹这样以通俗文字的形式公开、全面、勇敢、坚决地反对" 孔孟之间""经济之道" 的,这样全面怀疑和攻击封建秩序和传统观念的,并不是很多见。《红楼梦》第二十回,曹雪芹写道:……因有这个獃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囤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
(请注意程本、梦觉本改成:只是父亲、叔伯(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只得听他几句。。,所以……)这就是曹雪芹用他自己独创的假语村言,用他所能想得的能为当时的历史条件所许可的表达形式,对礼教、对孔丘所作的极大胆极深刻的否定。其实质是" 蔑弃伦常,忤慢先圣".须知这在封建时代正是头等的悖逆之罪。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曹雪芹写道: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儿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坚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风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
(请注意:程本、梦觉本、" 梦稿" 本,将" 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删掉。内中梦觉本虽尚存前六字,亦将" 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删去。还请注意,原文用的是" 焚书" 的" 焚。" 字,而不说将书烧。了。)在这里," 除《四书》外" ,正像" 孔子是亘古第一人" ,天真一些的读者还认为这是曹雪芹反孔反封建很不彻底的" 败笔".殊不知这都属于他的周旋世人、瞒蔽读者的笔法。这种话之并非好话(孔孟和《四书》在清代的地位,请看第七章有关部分),只要看看窜改者单单将它们悍然而又偷偷地删净,就可以明白其中消息了。
一部曹雪芹《红楼梦》的反儒反孔反封建的主旨和精神,不能靠摘句来显示,但是上面所摘的这样的句例,岂不惊心动魄,岂不发入深省?所以说,这样一部邪说反书,忽然出现于乾隆盛世,真好比一颗" 不祥" 的妖星和灾星一样。这个异常事件的危险性,其可能引起的后果,当时的封建统治集团充分地意识到,他们并不钝觉,也不胡涂,一场严重的激烈的斗争立即展开了。
曹雪芹《红楼梦》所遭到的对待,是种种不同。一方是" 不胫而走" ,大受欢迎——还不敢十分公开的并且也还不是真正懂透的惊奇赞叹。一方是惊惶万状,辱骂百般。
这部邪书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目之间,对它大加注意。——这时书已经传抄出八十回。" 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然……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 (程伟元语)不少人的印象总以为曹雪芹的小说是一部未能完成的巨著。其实不是。全书一百一十回,通部具有成稿,到乾隆丁亥季夏(乾隆三十二年,雪芹亡后三年半)畸笏作批,其一条批语已明确提到他见到" 末回" 的事,是其时全书具在的铁证(我不相信有中间还没有写成、先写出末回的奇怪写作法)。那么,八十回下面的" 后之三十回" (亦脂批语)往哪里去了呢?看来,曹雪芹往外传抄其前八十回书,经过还算相对地顺利,他要想再传八十回以后的书,便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为什么呢?因为八十回以后笔墨大变了,情节更不" 美妙" 了,思想感情也更可骇。。了,封建统治集体觉得这比前八十回更邪恶,更于" 世道人心" 有妨,所以不能让它逍遥自在地问世传奇。
八十回后,要写贾府破败了,获罪抄家,凤姐、宝玉都落入" 狴犴".这种种笔墨和它所牵涉到的历史背景,都会使统治集团感到不是那么十分舒服。批书者畸笏再三地提到" 狱神庙" 等" 五六稿" 为" 借阅者迷失" ,为之痛惜叹惋。——事情古怪得很哟。为什么单单" 迷失" 书稿的这么多的最关重要的部分?哪里有这么巧的" 偶然不慎" 的糟糕事?!批者的话变相地告诉我们:当时已有人在这更其重要吃紧的后三十回书身上打他的鬼算盘,要以赚瞒隐匿甚至部分毁灭的阴谋来破坏曹雪芹的全书了。
根据这些迹象来推断,我自己形成了下面的一些看法。曹雪芹因此在生前所遭受的利诱威逼种种迫害,情况是可骇可愕、可歌可泣的。有人要收买他(包括他的灵魂和一切材艺,当然《红楼梦》全稿在内),他断然拒绝,这就是张宜泉写出" 羹调未羡青莲宠,院召难忘立本羞" 和敦敏写出"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又见此支离" 的原出。收买不成,更生毒计,便要没法毁坏他的书稿。对曹雪芹来说,这种败坏是对他的最沉重的打击,十年心血,半付东流,阴谋者的罪恶,远远超过了图财害命。曹雪芹为此认真地走了心。。。。。。,一病不起(爱子痘殇还在其次)。所以脂砚批语说:" 壬午(按当作癸未)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 (已然有了" 末回" 的一部成书,如何又是" 书未成" ?作者为何为这样的" 未成" 竟至泪枯命尽?这个" 未成" ,绝不是指的作者根本没有" 作成""写完".过去我们总未认真读懂。)所以敦敏的挽诗也说:" 牛鬼遗文悲李贺" ," 邺下才人应有恨" !仔细地寻绎玩味这些文词的含义,这是多么大的深仇巨恨啊。
在清初,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小说,其经历命运都是不怎么单纯的。《水浒传》,本来是宣扬招安的,还有金人瑞腰斩七十回,窜入" 噩梦" ,并大肆偷改原本的文字(后来还要出个俞万春于道光初年经营一部反动的《荡寇志》)。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笔记家明言有人(但不一定就是王士禛)要收买他的这部书稿,蒲松龄不干。并且,也有人说现传本已是经人" 删削" 的本子了(可参看蒋瑞藻《小说考证拾遗》引《过日斋杂记》)。还要看到当时统治集团有计划有系统有目的地偷偷篡改历史、点窜书籍的做法(如所谓重修《实录》和纂辑《四库全书》)。在这种气候之下,刊书者往往就是毁书者——把书删改窜乱得皮毛略存,精神全异。关于这一点,有一条重要的记载不可忽略,即吴云给花韵庵主《红楼梦传奇》作序文,开头就说:" 《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未完之帙。已而高兰墅偕陈(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此序作于嘉庆己卯,而吴氏实与高鹗为同时人。他是第一个。。。明言指出高鹗不仅续貂,而且偷改原文。。。。。。的人,又特别把《红楼梦》的流布和《四库全书》告成的时间联系起来,事非偶然,最堪寻味。
乾降朝的统治者们,在收买、威逼、迫害、破坏种种伎俩都经使尽而仍然得不到曹雪芹的丝毫让步的情形下,便施展出最为阴险毒辣的一著:抽梁换柱,暗地腾挪,使之整个存形变质,并且"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还不惜工本,不但要为之寿诸梨枣,而且还要刻出" 全部" 来。
为了这一特殊使命,这要物色" 人才".这种人才要不显山不露水,能力还要混得过耳目,身份地位要能够知己知彼,才便于取中要害。物色的结果,差使落到高鹗(也是内务府旗人)程伟元二人头上。其成绩,就是后来一直传世的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
高、程二人的续补刊刻《红楼梦》,并非出于自身对它的" 知赏" 和爱玩。
嘉庆以来的《红楼梦》续补书,不管多么庸俗荒谬,下流反动,但看看它们卷首序言的诉说,总还是有一点出于对原著爱赏、因而发心立愿要为续补的意思流露出来。高、程二人即不然。他们的" 叙" 文和" 引言" 略无半点涉此,专门一味,反复表白的,单只一点:这部书向" 无全璧。。" ,经过" 数年" 的" 苦心" ,于是" 《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此外,了无他意,简直就是个完成差使的交代和告白。他们二人合干了如此一件极不寻常的大事,竟能如此行若无事,冷静非常,岂不异哉。
当然,我们如果明白了其中的事故之后,便毫不足异了,他们从事此举,本由上命差遣。若问上命者是谁?二人在" 壬子花朝后一日" 的引言中已然道出了真相,那就是:一、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读者请著眼:这说的已经不再是那个" 无全璧" 的八十回《石头记》了,而是被他们补成" 全书" 的百二十回《红楼梦》了,这个"全书" ,由于词意" 新雅" 已经受到名公钜卿们的" 鉴赏" 了。高鹗、程伟元,此时也还都是穷酸[ 注16] ,如何有这一笔巨赀干这件闲事?可知工力浩繁的刊印费,也还是那些颇知" 鉴赏" 的名公钜卿诸位大人的鼎力资助。事情的意义,难道还不十分清楚吗?没有后台,如名公钜卿者流,单凭高、程两个,是干不来也干不起这一番" 事业" 的。
高鹗、程伟元二人,费了" 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 ,做了些什么呢?一件事是偷改前八十回,所谓" 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 ,所谓" 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按照他们的" 情" 和" 理" 而" 增损数字" 的结果,请看本书所引诸例!)一件事自然就是更为自鸣得意的" 成书之幸" ,他们钻了原书只传钞出八十回的这个空子,生造假尾,冒称全书。或者干脆就是砍貂续狗,后三十回已遭他们隐匿。所谓" 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 ,说的就是名公钜卿的意旨的实现。
以上这些,还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是否能得其事之实,有待进一步研究讨论,但有一个问题是比较清楚的,下面试加申述。
在本书第一章第三节里,我凭着当时的水平,对曹雪芹小说的思想内容妄欲有所窥探,因此曾说:" ……他的头脑思想,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出现,则确乎不愧称为' 一颗奇异的花朵' ……他的思想是那样自由清新、开明进步得远超乎时代之前,称他为那时代的启蒙思想家和那社会环境的一个大胆的叛逆者是并无语病的。从旧传统、礼法、名教等而看,曹雪芹的反抗性、革命性是够强烈的了。" 在另一处(旧本" 代序" ,今本改版后的第一章第四节)我又曾说:" ……这个巨大的总崩溃,是一个不可挽还的命运;时代推移、社会演变的征兆契机,就被伟大的时代文学巨人所感孕了,' 贾府' 的整个败落,也就象征着这一巨大的总崩溃,《红楼梦》之所以单单出于此时,绝不是偶然的事,曹雪芹笔下所热爱的主人公是这个势将崩溃的社会的逆子,他所悼惜的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者,他所基本否定是那个时代的虚伪的道德。" " 曹雪芹看不惯这个人吃人的世界,尤其是对于一切封建、宗法、礼教的内涵,以至仕宦以及' 干禄' 式的' 读书' ,他都是一体表示怀疑的。他对嫡庶、主奴、男女、良贱的封建区分也都是表示不能理解和欣赏,……" " 总之,曹雪芹内心的斗争是一方面因受时代限制,不认识可以另辟新天的道路,还要' 补' 那个旧的' 天' ,可是一方面那个天底下的封建关系亦已在其心中开始瓦解,这就是贾宝玉的悲剧,也就是当时社会冲突的反映。" 今天重看,文字十分蹩脚,但这毕竟是我在当时的认识水平下概括表示我对曹雪芹《红楼梦》的思想意义的总看法,其间的意思还是比较清楚的,就是说,我认为十八世纪的曹雪芹《红楼梦》,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即将发生变化,小说主角从思想上对封建经济基础的一切上层建筑,进行了全面的深刻的怀疑和否定,中心问题是反对儒家名教伦常,反对" 孔孟之间" 和" 经济之道".是新兴的和衰亡的之间的殊死搏斗。
这是一场极其深刻的激烈的阶级斗争。所以,曹雪芹和《红楼梦》的遭遇,绝不可能是风平浪静、自在逍遥的。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第一起正式站出来和曹雪芹《红楼梦》作生死斗争的,正是苦心积累伪造全璧、大快称幸的高鹗、程伟元(包括着他们的后台背景)。
在高、程的续书中,有一条最基本的总方向和一个妙着:即是看清了曹雪芹的辙迹,把坐车子的眼睛蒙上一块布,然后把车辕子掉过头来,偷偷地但是尽一切可能" 往回拉".曹书中,处处离经叛道,蔑圣弃伦;在高续中,处处归结到纲纪伦常,忠孝节义。在曹书中,宝玉这个混世魔王,由于喜恶大反一般" 士大夫诸男人" 之常,言论行为,时时可骇可异,所以才被人指目为" 疯癫" ,这是思想上的疯颠;到高续中,宝玉被" 改造" 得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生理上的" 失心疯" ,或者略好些的时候,也是瘟头瘟脑,一切莫名其妙,挂着一副可怜相的昏虫。在曹节中,宝玉因不肖种种,与贾政起了极其严重的冲突,以至贾政说他可以酿到" 弑父弑君" 的地步(即不忠不孝之极轨);到高续中,不但这种矛盾冲突全部悄悄地归于无有,而且宝玉的思想变得竟与贾政一模一样。(请看前文我引录的关于续书中写鸳鸯" 殉节" 时贾政宝玉的文字!)在曹书中,宝玉深恶八股时文,仕宦之途,只有黛玉不曾劝他去" 立身扬名" ,因此深敬黛玉;到高续中,这位从不劝宝玉去立身扬名的黛玉忽然赞美起八股文来,说它" 清贵".在曹书中,这个" 愚顽怕读文章" 的宝玉,他和封建世道是绝对对立的、不能调和的(他只要一看见"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的这类文词,哪怕那地方精美赛过神仙洞府,也要" 快出去!" 一刻也不能忍受的);到高续中,宝玉变成一个受了贾政、贾代儒的" 讲义警顽心" 之后、乖乖地讲《四书》、作八股的守礼循法的顺从学生——孝子贤孙。
一切矛盾冲突,通通化为乌有了之后,小说怎么续下去——而且为了不致暴露是假续,还必须照顾前八十回的线索。高鹗是很聪明的,他转移目标,改换重心,看准了佳人才子因" 终身大事" 而弄出一些波澜——是历来传奇野史中并不罕见也并不难以" 处理" 的东西,于是遂抓住钗婚黛死这一点,大做其掩饰耳目的文章,这样果然效果不差,使人们忘记了其它一切,这就是高鹗将一部《红楼梦》" 改造" 成为一出" 爱情悲剧" 的巧妙手法。
不过鲁迅先生早在一九二五年就极为尖锐地指出了:中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 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 私订终身" 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坟?\u35770X睁了眼看》)鲁迅这里正是就高鹗改造后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而发挥议论。他已不啻为我们指明:如只看见婚姻问题这个旧社会常有的小事情,《红楼梦》就被严重地缩小了,歪曲了," 才子佳人" 化了。多么深刻的眼光啊!——然而即使如此,毕竟也还不是" 不谬于名教" 的。所以高先生在书末就曾晓示世人,写道:(贾雨村)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第一百二十回)读者请着眼:不要错认高鹗放笔写钗婚黛死还有什么不忿钗方、哀怜黛境的意思,正相反。。。,高鹗那样写,是为了" 警醒迷途" :黛玉所以那样结果,是咎由。。自取。。,是她触犯了礼法名教。。。。中的情字一大条款。。。。,是必然的收缘,是应得的报应。。。。。,这不能埋怨任何其他什么,完全活该如此。
不宁唯此,还有大道理:(雨村" 拈须长叹" 之后)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 福善祸淫" ,古今定理。(附注:《书经汤诰》:" 天道福善祸淫。" 《太上感应篇》开头即云:"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 )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这又用得上鲁迅先生的话,他说:"'作善降祥' 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怀疑了,……但后来的昏人,却又瞒起来。(中间先生举了元剧本《小张屠》及《醒世恒言》等作品改造故事的例子)凡有缺陷,一经。。作者粉饰。。,后半便大抵改观,使读者落诬妄中。。。。。。,以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坟?\u35770X睁了眼看》)所以,高鹗才子之续补《红楼梦》后四十回,并非是吃饱了无事可做,借此消闲解闷的,他是用他们。。。。的一整套。。。的哲学思想。。。。来改造。。曹雪芹的邪说诐行。。。。的。按照高氏一流哲学(儒学为主,还羼杂着些道、释两家的杂烩)," 天不变道亦不变" 的" 古今定理" ,规定好了的,凡是文人口孽、情思缠绵的,都没有好下场,犯下了这些淫、情、恶,种种罪状的,要想望好,只有一法,那就是悔祸。。修缘。。。
所以,高鹗补完的这部《红楼梦》,并不再是什么反对孔孟经济之道的邪说反书了,而是一部既" 不谬于名教" ,而又昭示了" 天人感应""祸福因果" 的醒世悟人之大善书。苦海慈航,何其猗欤美哉。
至于伦常纲纪吗?那更是好得很,宝玉于此" 丝毫无亏" 的。照高先生的哲学解释:宝玉者,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按照高鹗的思想,宝玉在前半部中的言动作为,本是" 名教罪人" ,按他的安排,宝玉必须革面洗心,悔祸修缘,才得在" 人兽关头" 入死出生,扭转路标,挽回了贾家的" 气数".宝玉如何悔祸修缘?高先生笔下写得明白:第一最上,就是" 高魁" 乡榜,显祖耀宗,流芳千古(宝玉接受宝钗的劝导,同意" 博得一第" ," 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 ,见高续第一百十八回),完成了" 为人" 的第一桩大事。同时,还和薛女敦夫妇之伦,这就给贾氏门中留下了香烟后代,永锡祚胤,厥泽无穷,完成了" 为人" 的另一桩大事,得免于" 不孝有三" 的大罪过。如此一来,高鹗这才敢于很大胆地——但是已然无伤于名教地——下决心写宝玉出家(因为这一伏线在前八十回中太显著了,高氏要想冒充全书,就无法不写)。然而这个" 出家" ,一不是看破红尘,二不是蔑弃伦常(可看第七章中雍正评论胤禵出家的话),而是如高鹗所措词的:" 咱们家出一位佛爷" 来了。这位佛爷,虽然决意" 出世离群" ,但唯恐" 拋弃天伦" ,唯恐" 若拋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 (高续第一百十九回王夫人语)因此临" 飞昇" 时,特地赶到贾政船头,在"微微的雪影里,……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 ," 拜了四拜" 之后,父子之恩礼已周,这才左边一僧,右边一道,簇拥佛爷,腾云驾雾而去。
鲁迅先生除了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引及这个" 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 的"和尚" 向他父亲" 下拜" 之外,屡次提到这个情节和形象,如一次说:" ……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 入圣超凡' 无疑了 "[ 注17](《论睁了眼看》)另一次说:" ……惟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绛洞花主小引》)此二文,一写于一九二五,一写于一九二七,文各有体,主题用意皆不相同,而先生竟都特为提出此一深可诧异之事,足见先生对这个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的形象以及又" 出家" 又来拜他父亲的情节,是如何地反感与作呕,是如何感到其思想之庸俗不堪了。
所以,高鹗续《红楼梦》到临了,宝玉是一个不背于圣贤,无亏于伦纪,"无忝尔所生" 的一位伦常典范,道德完人;只有这样,才不妨出家,也才符合"一子得道,九族升天" 的理想,贾家的重延世泽,虽然出于" 皇上隆恩" (高续语),到底也还是宝玉的" 人品根柢" (高续语)。
不知怎的,每当我看到高鹗之所加于曹雪芹名下的这一整套,便不由得想起列宁的一段话。他说:……当伟大的革命家在世时,压迫阶级总是不断迫害他们,以最恶毒的敌意、最疯狂的仇恨,最放肆的诽谤对待他们的学说。在他们逝世以后,便企图把他们变为无害的神像,可以说是把他们偶像化,赋予他们的名字。。某种荣誉,以便" 安慰" 和愚弄被压迫阶级,同时却阉割革命学说的内容,磨灭它的革命锋芒,把它。。。。。。。。。。。。。。。。。。。。。庸俗化。。。。现在资产阶级和工人运动中的机会主义者在对马克思主义作这种" 修琢".。。。。。。的事情。。。上正一致起来。他们忘记、抹杀和歪曲这个学说的革命方面、革命精神,。。。。。。。。。。。。。。。。。。。。把资产阶级可以接受或者似乎可以接受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来加以颂扬。(《国家与革命》。着重圈表示列宁原文的着重字体。着重点是我引用时加的。)列宁还说:同一切伟大的革命思想家一样,恩格斯竭力促使觉悟工人注意的东西,正是盛行的庸俗观念认为最不值得注意,最习以为常,而被根深蒂固的、可说是顽固不化的偏见奉为神圣的那些东西。
我这样引用列宁的话,或许会有些比拟不伦。但是,我想借此指明的是这样的一种道理。高鹗对曹雪芹《红楼梦》所作的一切" 修琢" (多么恰切的用语啊!),不正是和列宁所揭露于资产阶级与机会主义者的情形颇为依稀仿佛吗:阉割进步思想的内容,磨灭它的革命锋芒,把它庸俗化,并且把封建阶级可以或者似乎可以接受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来加以颂扬。一点也不差。
这是何等严重、深刻、激烈的阶级斗争啊!我国文学史、思想史上产生了曹雪芹《红楼梦》这样的作家作品,而随之发生了上述的异事,深愧寡陋,不知世界上可曾有过先例或类似情形?每想到此,真是胸中作恶,愤慨莫名。对于这件大事的真相和意义虽然在认识上是逐步清楚、不断加强加深的,但是早年的尽管是朦胧模糊的认识,确曾是自己发愤要搞" 红学" 的另一种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