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3/132页


第四十九回,有这样段:"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 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拏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达子来!'"——" 猜谜索隐集大成家" 景梅九在他的《石头记真谛》卷上叶二十五有一段关于此节的文字,于" 昭君套" 下批道:明写汉女胡装。

" 孙行者" 下面批云:仍是猢狲意。

景梅九的意思是说," 猢" 是骂胡人,即指" 满清" ,他上文屡次说明他这主张。

" 骚达子" 下则批云:明提出满洲达子来,胆子不小!看他这样处处钩索,神气活现,像煞有介事!读者怕也不免要倾向于他的想法,认为真有些意思了。但是他的说法对不对呢?若说不对,有什么凭据呢?[电子书·www. 电子书]

在这里,历史知识和考证便成为必要了。

邓文如(之诚)先生的《骨董琐记》(原版)卷二叶二十三有一段话:柴桑《京师偶记》引" 叶子奇《草木子》云:' 元朝北人,女使必得高丽,家童必得黑厮,不如此谓之不成仕宦。' 今旗下贵家,必买。。。。。。。。达子小口。。。。,以多为胜,竞相夸耀。男口至五十金,女口倍之。" 按所云" 黑厮" ,或即昆仑奴之类;所云".。达子" 乃指蒙古这里的" 达子" 正即《红楼梦》里的" 骚达子" ,我想这是用不着再搬弄" 文字学" 来证明" " 就是" 骚" 罢。骚达子乃清代统治阶级对他们所奴役的蒙族仆婢的侮辱性称呼。当时旗人家多有骚达子,当然人人懂这句话。(北京以" 达子" 为名的坊巷营房等为数不少,皆此一义,后来多已改为" 达智" 之类的字样。满洲贵族称蒙族为" 达子" ,汉族为" 蛮子".)及至景梅九先生,他不知当时有过这一种风气和俗语,于是便捕风捉影,无事自扰,大惊小怪!读者起初几几乎真要相信他。但一读了邓先生的书,便觉哑然失笑了——其实,这一套说法大都类此,本是不值一笑的。此例一。再举一个看:一九四九年一月五日北平《中国晚报》登出草衣《红楼梦与南京》一文:《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在他父亲楝亭官江宁织造时写成功的。过去的织造衙门,在淮清桥头;民国后,易为觉林蔬菜社。后面一亭,传即当年写作的地方。至于取材方面,有人说是完全采自大中桥下的侯府,府为清朝靖逆侯张勇的宅第,有花木之胜。因为张氏与曹氏有通家之好,雪芹时常过从,目击其家庭一切,涉笔成此杰作。当时张之长子雲翼世袭为恪定侯,幼子雲翰,官宁国知府,所以《红楼》书中有宁国、荣府之称。代善即恪定侯之子宗仁。史太君即宗仁之妻高氏,能诗,著有《红雪轩集》。此中并穿插若干自家的事,所谓林如海,即指其父楝亭,曹字古写为,中间隐两个木字,此说虽不免附会之谈,但亦可供" 红学"家作为研究材料。

假如你是一个爱读《红楼梦》考证文字的人,但又不太清楚史实的话,一定很容易对这类" 研究材料" 发生兴趣,要崇拜这位掌故家,而把这篇文字视为珍秘。但让我们分析一下内容看罢:张勇家与曹家通家不通家,暂且莫论,先看看考证的逻辑:张雲翰是宁国公,因为他作过宁国知府;可是《宁国府志》里的《职官志》所记的知府,不胜其多,宁国公也就不胜其多了,何以单是张雲翰呢?宁国知府是宁国公,尚可说,但恪定侯为什么变成了荣国公呢?他却没告诉我们理由。宁国在小说里居长,而张雲翰却是" 幼子".贾代善既是恪定侯之子宗仁,即张勇的孙子,则贾政为代善之子,当是张勇的重孙,宝玉则为张勇的玄孙,时代尚合,乾隆三十二年,其玄孙承勋复职为散秩大臣。但曹寅又是林如海,却与张勇的重孙同辈!可是事实上张勇卒于康熙二十三年,曹寅正同时,这怎么讲呢?因为曹古写为,所以隐两个" 木" 字,但为什么不隐两个" 東" 呢?" 如海"和" 楝亭" 又有什么谜底谜面的关系呢?史太君而能诗,且有" 集" 焉!《红楼梦》的读者可有谁觉得书里的贾母像个" 闺秀诗人" 么?(按:主张勇说者有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可参看。)

以上云云,不过是借为谈助,其实不关重要,尚无须斤斤计较。但是应当看一看开端一段叙述曹雪芹著书的经过的玄妙:一、说曹雪芹的祖父楝亭是" 他父亲".这是袁子才、俞曲园等人犯过的错误,陈旧古老得很了,我们用不着再犯了。二、说曹雪芹是在楝亭江宁任上写成的《红楼梦》。但我们清楚地知道,曹寅在江宁任时,雪芹的伯父、父亲也不过才十来岁(参看本书第七章),而他居然已写成一部百回的大书,这太奇了。三、说曹雪芹写书地点是在淮清桥头的织造署后的亭子里,现为觉林蔬菜社者是。但我们又清楚地知道,曹家时代的织造署是在利济巷大街的;淮清桥头的新衙门乃是乾隆三十三年以后织造舒某所另建的(参看第四章第四节)。说雪芹未出生前就在他祖父任上写书,一奇也。而又说雪芹写书地点却是他祖父死去六十多年后新建的另一衙门后亭子里,二奇也!而且,就算是在新衙门里,但乾隆三十三年,新衙门刚建时,曹雪芹的墓木已拱(雪芹卒于乾隆二十八年除夕,详见第五章。)他居然还在" 后面一亭" 里写《红楼梦》,此又奇中之至奇也!依这篇文章的意思,曹雪芹似乎是身跨康、雍、乾三朝,享年百数十龄,而且忽生忽死,亦死亦生的大怪物!这样的烂账,我们没法和他算,这样的" 材料" ,是很难" 研究" 的!

由于这两个例子,就可以知道,一般的" 考证" 文字,可分两大类:一是望文生义的唯心的解释,一是表面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实际则同样荒谬绝伦错误百出的" 考据" 或" 掌故".这些东西,最易入人,因之也就最易误人。《红楼梦》四围的乌烟瘴气,就是这些解释和掌故的光芒。这一层烟瘴不除,《红楼梦》便难得见光明。要除这层烟瘴,更无其他办法,只有用我们的照妖镜——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的科学考证——使这些牛鬼蛇神,一一现形出丑。自然,本书还远远谈不上这样的科学考证,只是有志学习,开始摸索,准备努力以赴。

第三节重新认识还是先从版本文字说起。程、高改本与曹雪芹原本的分别,除去由于不懂原文、奋笔妄改,以及在情节上大段的增、删、改写、妄作以外,字句的细微差异,真是罄竹难书,无法尽举。仍只能拣二三处比较容易分疏的例子,请读者高眼审辨。

《红楼梦》一开卷,就是写那块娲皇炼馀之石。作者大笔特书: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

这样的两句话,在各个乾隆旧钞真本中,毫无歧异。可是,到了程高本里,怪事就发生了。请看他是怎样改法的: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来自去,可大可小。。。。。。。。。。夫曹雪芹之所谓" 灵性已通" 者,本来并不难懂,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说:那石头是一块无机之物,没有头脑和神经系统,不料让女娲这么一炼,它就具有了知觉、意识、思想、感情。不过如此而已,再无其他玄妙。作者又写得明白:此石尚且无法自己行动,也不能对人施礼。何论于" 变化" ?所以下文缩成扇坠一般,须得僧人" 念咒书符,大展幻术" (此据甲戌本);而一切行动,也无不因那僧" 袖了" 它,才能如愿。可是高鹗先生说不行,这不对,他便提笔悍然增出了那" 自来自去,可大可小" 八个字。这一来,《红楼梦》的石头就差点成了《西游记》里的水帘洞石猴。他根本不去想:曹雪芹心目中的" 灵性" 和吴承恩笔下的" 神通" 是一清二白,了无交涉。高鹗聪明自作,全不顾后文情节与全书神理。——这就是程、高改本在全书中的第一处十分谬妄之笔。

紧接着,曹雪芹又写道: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

这不也是顺理成章、应无异议了么?谁知高鹗先生又说不行,这又不对。这回他奋笔而改的结果,是这样: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曹雪芹明明说的是无" 材" ,他偏偏要改成无" 才".再者,曹雪芹明明说的是不" 堪" 入选。高鹗说不行,这更不对,照他的头脑来说,必须改作不" 得" 入选。夫" 不堪" 入选者,正见曹雪芹思想中的嫉俗愤世的一面;而" 不得"入选,却只剩下了高才子当时梦想一个" 进士及第" 而不可得、满口馋涎、一心巴望的神情意态。若说高鹗改笔还另有他的高妙,我自愧愚蒙,就看不出了。

及至空空道人初见《石头记》:……原来就是……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炎凉世态,正是曹雪芹点明他所写的那个封建社会的人与人的关系。可是,高鹗竟将" 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 一句提纲大旨悍然篡改为" 引登彼岸" !

这样一来,《红楼梦》就变成了兼有" 败子回头" 和" 顽石悟道" 两重" 大义" 的救世劝善书。——只这一笔,就显示出高鹗要将全书歪曲变质的全部恶毒用意是何等地处心积虑!

再举一个稍后面的例子,如第二十七回回末:新高本:"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痴倒了!" 旧本:"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这是汪原放先生曾经特别提出过来的而足以使他" 心折" 的一个例子。此处我则不知别人感觉如何,唯自觉原本简挚有力,说痴倒,于读了大段凄心动魄的《葬花词》后,看此八个大字,便真能使人痴倒于句下。这恐怕是因为那八个字是当局、个中人之言。及至高兰墅才子先生逞五色之笔,便有了" 一面" 啦、" 两面" 啦、" 低吟" 啦、" 哽咽" 啦、" 这边"啦、" 那边" 啦、" 哭的" 啦、" 听的" 啦;老实不客气讲,此处再也不见了宝玉的真情实感,只是剩下兰墅才子创制的一堆陈言垃圾,在局外扭捏个不了。有人嫌《红楼梦》罗嗦琐碎,而不知道实际上闲文闲话极少,脂砚斋的批曾说过:" 所谓惜墨如金也。" 又说:" 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 这真可谓" 先知先觉" ,预先早已把高才子骂个狗血喷头了。

清初的旗人,初受汉化,文词未臻高明,却有他们独特的一派风格。尤其随手所写的东西,不文不白,半通非通,乍一读很不易合乎正统文家的口味。读多了,渐不以为奇怪,才能领略一些" 味外味".翻翻皇帝的罗里罗嗦的手谕,臣子们唠哩唠叨的奏折,也可作为一种参证。永忠在乾隆十六年(他才十七岁)十月作了一篇《买獃记》,有以下的话:獃幻,巧幻;卖獃亦幻,买獃亦幻;焉往而非幻乎?若顶门具眼者,自当异于是。要之,幻之中作活计者,莫妙于獃. 故余不嫌钝置,而亦自镌于石上曰:" 买獃."并欲买剩山之獃云。

剩山是个和尚,和永忠很好,他还作了跋,其中有曰:余故蓄獃,走遍诸方,求下顾而售之者,竟无有。今忽遇人,尽脱去。自今以后,当作伶俐僧,岂不大快平生乎?卖獃,天下无二人,而买者亦无二人;舍此,则余之獃虽欲下价而沽之遍求海内,而别无主顾矣。今忽脱去,其快又何如哉?

两人的字法句法,简直竟与脂批等文是一副笔墨!我们不禁想到,这种文章,实在乃是禅宗语录和古文的配合产物。侯堮先生案云:" 臞仙(按系永忠别号)自十七岁即与剩公如此相契!观剩公跋语,宛如《石头记》中僧道之言。曹雪芹濡染旗内宗室文人习惯甚久,笔墨亦相似,故不仅世祖出家为然耶?" (详见《燕京学报》第十二期2601-2155《觉罗诗人永忠年谱》)这里指出满洲旗人文笔的渊源熏习,甚为重要。后来人不大看得惯这样文字,因此《红楼梦》乾隆旧钞本如甲戌本、庚辰本、戚本三个真本,也无一不经后人乱改过。今天也还有人居然主张古典文学作品" 我们也可以改".此处暂不去争辩。我要郑重指出的是这一事实。要想尊重曹雪芹,首先应该恢复他的文字,此其一。

其次,要想了解曹雪芹小说的主旨,猜谜固然万不是办法,架空辩论也还是徒劳无益,我们首先须切实了解他的整个家世历史、时代背景、社会环境,那些谜便不猜自破。读者了解了曹家的一切,我相信再没有人会接受猜谜派的主张,说他是写相国、宫廷,或是可能有反清思明的民族意识,如蔡孑民的《石头记索隐》和景梅九的《石头记真谛》所主张,这一层金无论如何是向他脸上贴不下的。要了解《红楼梦》,了解历史是最基本的要求,这也就是本书想尝试的一点工作。满洲旗人在清代是统治阶级,但他们自己内部也充满了矛盾斗争,还有阶级关系的分化也是日趋急遽。侯堮先生有一段话,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那时的旗人,现在也引在下面:兹以清代而论,圣祖崩后,世宗与允禵、允禩等有争立之恶潮。而允禵为人精明矫健,康熙间征伐西北,赫赫有功。既为世宗锢废,几频于死;高宗毅然释之,而允禵之人生观由最积极一变而为极端之消极,晚年所与往还之人,多为僧客羽流,以挚爱永忠神慧,亦使剩山和雪亭上人为其童年师保,终永忠之身,虽服官达三十载,而精力才华,泰半贯注于禅道两涂,以诗酒书画为玩世之资,以蒲团养生为性命之髓。本其风度,以与宗人及满、汉之学者相标榜,至蔚成社会侧面之一部分重要的波澜:如曹霑、敦诚、书諴、永等,皆披靡于此风气之一。但使彼辈突破其本来之环境,奋发迈往于经世之学,所成就当有不同。故宗室文人等禅道之癖,实为其特殊环境之一种强烈反映。吾人宜求彼辈正面向往之收获,尤宜窥测其负面蕴藏之怀抱与功绩。

此处所指出的事实,于了解《红楼梦》,也是很关重要的。永忠、敦诚等人的僧舍蒲团,诗酒书画,由亲贵一转而变成高人逸士,是统治阶段内部争斗的结果。这些人,不独彼此交谊深厚,甚至命运兴废也是息息相关的。他们之不满意于那个时代,自是显然。不过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恐怕他们也只是不满意,佯狂自全而已。若要求他们人人具备真正的明晰的反抗意识,或" 突破" 什么" 环境" ,便不免责之过深了。

同样,这个特殊环境,也就是使曹雪芹走向文学创作的主要因素。他在小说里指陈封建社会的种种罪恶,暴露自己阶级的种种危机,亲切真实,生香活色。他在诗、酒、禅等方面的现象上,固然也有和永忠、敦诚等人相似之处,但,他的阶级地位和思想情况就和他们大不相同了。

他的头脑思想,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出现,则确乎不愧称为" 一颗奇异的花朵" ——借用一句文学家的话头。在他头脑里,迂腐朽败,虽不敢说一些也无,但若说基本无有则是确实非夸的。我们虽然用不着称他为社会改革家或政治革命者,而他的思想是那样自由清新、开明进步得远超乎时代之前,称他为那时代的启蒙思想家和那社会环境的一个大胆的叛逆者是并无语病的。从旧传统、礼法、名教等而看,曹雪芹的反抗性、革命性是够强烈的了。

曹雪芹之能有这一部小说的伟大成就,文学才能自然不能不是一个因素,但我们尤其不能忽略了他的极其特殊的环境背景。这里可以举出好几种特点。第一,他家的地位是皇室奴隶。曹家是" 包衣" 身份,换句话说,就是旗人对满清皇帝自称的" 奴才" ;但同时他家上世作织造官的却又是" 呼吸通帝座" 的眼线——坏一坏,爪牙。根据所有的史料来看,曹寅确不是一个坏人,反而很得明末遗士的青睐和江南人士的推重。作奴隶的痛苦,在他家的人是身感自受。曹雪芹曾借赖嬷嬷排揎赖大的话而诉说:" 你知道那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参看旧本第七章第六条)唯其这样,奴隶的水深火热与统治者的残暴无良他同时交互深深感到,他对于社会的观察与感受,才能更复杂、更周到、更深刻、更敏锐;写书时有意与无意间,全流露了他的真思想、真见解。第二,他的家世是汉人与满人的结合(参看第三章第二节),他家的人实兼具有二者的特性与特习(参看旧本第七章第12-13-44各条)。第三,他家落户于江南已经六七十年之久,到曹雪芹出世,早已如同江南土著,这又是北人和南人的结合。最后,曹雪芹本人由一位八旗公子哥儿,沦落而至于" 举家食粥" 贫困不堪。这则是他经历中的一个重要特点。这样独特而奇异的条件,别人不能同时具备,因此也就万万不能和他相同,或相比。这之外,加上了他的自由进步的思想,清新开朗的性格,与高超弘丽的文学材能,才产生了一部惊动当时、风行后世的《红楼梦》,——" 一颗奇异的花朵" ,这个词句,用来形容他,是太小巧得可怜了!

在另一角度,如果我们用广大一点的历史眼光去看中国整个的历史,乾隆朝乃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宗法家庭的崩溃的一大转捩点,极盛之中孕育了衰危。自此而后,都只是新社会的序幕而已。而《红楼梦》恰巧出生于这时期,实不是一件偶然的现象。中国旧文化就建筑在封建社会与宗法家庭制度之上,《红楼梦》不啻为旧文化旧制度作了一篇最详尽最生动的总结账,象征着这巨大的崩溃,无可挽回的运数。曹雪芹是否能意识到这一层,自是难讲;然而他却为后人留下了这一宝贵无伦的遗产。以后的人,要想了解、研究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不同阶级人物的生活、思想、言语、行动、斗争,舍此宝库,别无更清楚更具体的反映与写照。这才是我们所估计的曹雪芹的真正伟大。

曹雪芹的伟大,除上述者外,也在于他的过人的文学材能。第一,整个小说的硕大无朋、繁复无方、而又组织剪裁万分精妙的这个结构,本身便是一个奇迹,最伟大的奇迹。莎士比亚以创造人物之多夥、描写个性之深刻而著称世界,但他的角色还是分散在三十七个剧本里的;像我们的作者,他所创造的这几百口男女老少,却是在一个大院子里!某人论《红楼梦》的著作里说过一个比喻,大意是:《红楼梦》的结构是波纹式,无数大波起伏,洸洋彭湃;每一大波又环包着无数小波:前波似尽,馀漾犹存,此波未平,后涟已起。钩连环互,目眩神迷,读者还以为一切是琐碎的平铺直叙,却被作者由一个波送到另一波,自己已辨不出是在哪个大波之间,小波之内。这种譬喻,恰当而精妙。而且,更难能的是这些波并不是孤立的、散漫的;有如脂砚斋所说:" 处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更像常山之蛇,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不要说让我们自己去写,只是看,也要看很多遍,才能稍明头绪段落。在这一点上,举世著名的作家,就很少有几个能和他相比的。

第二,他的表现的手法的高妙,也是第二流作家所不办。他绝少用正笔,用平笔,用直笔,大抵是手挥目送,指东打西。与雪芹同时的戚蓼生,很能见到这一点,如今引一下他序《石头记》钞本的文章看: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辞,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

认识既洞彻,说得也透辟,高出庸俗的瞎捧与胡批,不知多少倍。此外,脂砚斋也是最能了解他的笔法的一人,许多地方,随手一句闲话,为一般人草草读过的闲话,直待读脂批,才明白它们都有着大作用。例如:第三回,贾雨村补了缺,辞了贾政,到任去了。下批:" 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 同回,贾母道:" 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 下批:" 为后菖、菱伏脉。" (按此事在八十回后,已不可知)

第五回,秦氏提" 我那个兄弟" ,与宝玉比身材,下批:" 又伏下文,随笔便来,得隙便入,精细之极。" 第七回,惜春说余信家的和智能儿的师父" 咕唧了半日" ,下批:" 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 第十四回,为宝玉糊外书房,旁批:" 却从闲中又引出一件关系文字来。" 同回,凤姐责罚宁府下人,批:" 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段笔墨。" 第十六回,平儿撒谎,说" 是香菱" ,下批:" 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 馀如" 闲闲笔,牵动下半部" ," 谈谈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 ,这一类的提示屡见不一见,若不经脂砚点破,我们始终只都是囫囵吞个枣而已。

甲戌本第二回标题诗前,有一引子,是关于文章作法的: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 冷中出热,无中生有" 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戚本" 字" 作" 子" )一人,略出其文,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sic )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 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戚本误作" 问反" )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戚本作" 豁" )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

第十六回有一条夹批(此批在甲戌本为回前批,文字略有异同),也说:一段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 登高必自卑" 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用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此皆批者深得文心甘苦之处,也正见其手法不凡之一方面了。以上所举,除了后来《海上花列传》一书,专门摹仿,略得一二分之外,几乎并无第二人,能像他一喉而二声,手挥而目送的。

至于写人物写风景,同样是无正笔无死笔,总不过是寥寥一二句便足,从来没有大段的所谓" 描写" 出现,例如:第一回,甄士隐梦中惊醒,但见"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第二十六回,宝玉来到一个院门," 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第三十回,宝玉背着手," 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 进得园来," 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第七十一回,鸳鸯行至园门," 只有该班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 他的" 描写" ,只都这样。在别人,这是有成为套言滥调的危险的。而在曹雪芹笔下,读了只令人觉得如同身临其境。这种着墨无多,语外传神的技巧,却不是某种文学词语概念中的那种" 描写" ,而是与中国旧诗的传统表现法息息相通:造境界,传神韵。他是绝不肯作肉麻的描写与呆鸟笨伯式的死文字而坠入自然主义的恶道中去的。第十六回的一条脂批说得好:《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曹雪芹之所以能不入庸俗之套,其原因之一也在于不作正面死笔。

谈到人物的摹写,则曹雪芹的高于他人——至少高于高鹗,更是得需要不怕费事地好好说明一下。这里,我想借重一位比我懂得多的顾羡季(随)先生的话,帮我一下忙。他在《小说家之鲁迅》一文(未刊手稿)里,有这样一段:其二,我说小说是人生的表现,而对于大自然的诗的描写与表现又妨害着小说的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动力。那么,在小说中,诗的描写与表现要得,要不得呢?于此,我更有说:在小说中,诗的描写与表现是必要的,然而却不是对于大自然。是要将那人物与动力一齐诗化了,而加以诗的描写与表现,无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帮忙与陪衬的。上文曾举过《水浒》,但那两段,却并不能算作《水浒》艺术表现的最高的境界。鲁智深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之后," 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林冲在沧州听李小二说高太尉差陆虞侯前来不利于他之后,买了" 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次日天明起来,……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地寻了三日。。。。。。。。。。。。。。。。。。" (中略)得知何涛到郓城捉拿晁天王之后,先稳住了何涛,便去" 槽上鞍了马,牵出后门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了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蹿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 以上三段,以及诸如此类的文笔,才是《水浒传》作者绝活。。。也就是说:这才是小说中的诗的描写与表现;因为他将人物的动力完全诗化了,而一点也不借大自然的帮忙与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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