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51/100页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一件神秘的事不解开,您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件神秘的事情的迷惑。我相信我姐姐并不坏。她只是生来就和我不一样罢了。”

素馨从书架子上把那包东西拿下来,放在堂兄面前,她说:“这么着,我走开,留您一个人儿在这儿看。若是您有不明白的,关于我们家或是我姐姐本身的事,您可以问我。”

像素馨这么一个年轻小姐,能这样办事,孟嘉觉得实在异乎寻常,所以在她从书房的门外消失了踪影之后,孟嘉不得不佩服她无上的机智与聪明。

日记里所记各项,大部分没记日期,但是凭所记的事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日期来。有若干条是记当初相遇的情形,但全部似乎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年写的。那些条都是把她内心的矛盾纷乱记下来的。有的占了两三页;但似乎有几个月没动这本日记了。其中把“情人”和“他”字用来指金竹或傅南涛或孟嘉自己,次数大概相近。因此,有时一句话完全无用,比如:“噢,他真了不起!”或是“我相信此一生,除他之外,将不会另爱别人。”她究竟是说谁呢?看那本日记,就犹如在一个有四五个月亮的行星上一样,所以孟嘉不知道,大概牡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月亮的银色光辉从窗外向她送上一吻。有的话说得太露骨、太坦白,简直使人吃惊害怕;有的表示她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分析得入木三分。

我渐渐长大,关于成年人之秘密,所知渐多,乃决定将人生每一刻,必要充分享受,必至餍足而后已。我承认,我乃一叛徒。我一向犯上任性,反复无常,自儿童时既已如此。我不愿做之事,无人能勉强我做……

我之所求无他,即全部之自由。是我父之过于严厉,权威过大有以致之耶……

星光窥人,辗转不能成眠。我见星光,犹如他眸子闪灼,向我凝视,似乎越来越近……

我不知今年春季为何如此慵倦。春风入户,触我肌肤,如情郎之抚摩。

有关于她和孟嘉的事,所述特别清晰,有时十分惊人,但有时亦甚为矛盾,足以表明心灵深处之痛苦冲突。其中一段可为例证:

今日与孟嘉赴天桥一游。我想他之前去,皆系为我之故。他实令人失望。诚然,我低级下流,是恰如他所说,但我自喜如此。在天桥所见皆贱民大众,变戏法者,耍狗熊者,流鼻涕之儿童各处乱跑,处处尘土飞扬,喧哗吵闹。有为父者,上身半裸,立于一十二三岁之幼女腹上,幼女之腿向后弯曲,其身体弯折如弓,脸与颈项,紧张伸出,状似甚为痛苦,其母则环绕四周,向观众收取铜钱。我几乎落泪,而他则泰然自若。是因他年岁老大之故耶?所见如此,我甚受感动。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爱。我亦爱群众中之悲剧与群众充沛之活力。不知他看见与否?然后我二人至一露天茶座。我开始与一年轻之茶房交谈。我想此茶房必疑我为他之情妇,因当时我询问最出名花鼓歌之歌唱者,并与该茶房交谈甚久,所打听之事甚多。青年妇女向男人问话,男人皆极友善。一盲目唱歌者经过时,以沙哑声随琵琶歌唱,群众渐渐围绕观看,此时我随该年轻茶房前去观看。歌唱者立于地上,一腿折断,以木腿撑之。他向众人曰:“诸位弟兄,叔叔伯伯,婶母伯母,请听在下给您唱一段儿小曲儿。”他身体高大,像关外大汉,留有两撇胡子,脸盘亮如红铜,看来坚强有力。虽然大睁双目,盲不能视,其状颇为英武。他鼓起歌喉,腹部胀落可见。他之面貌、声音、盲目,望之颇觉凄惨而动人。但他却平静自然!据说,人既盲目,便善于歌唱演奏。不无道理。但此人双目失明,何以致之?或为色情凶险所害?我当时听之神往,恐有二十分钟,竟将孟嘉完全忘记。我又返回茶馆,与年轻茶房闲谈。孟嘉恐心怀嫉妒,亦未可知。但他竟毫不介意。他竟而如此了不起!――我指大哥,非关外盲目歌唱大汉也。

我愿以全力爱孟嘉,他亦以全力相爱。但他或正欲与我保持纯洁精神之爱,心灵相交,智性往还。自与他同住,我与素馨不同。我故不与之探讨书籍学问思想。因深惧我二人将成为师生,而不复为情人关系矣。我愿与他以平等之地位相处:彼为一成年之男人,我为一成年之女人,如此而已。至于思想学问,与他相比,终生无望……

再往下看,是一段启人深思的文字:

我与他相处,但对他甚为怀疑。他能否将精神方面一笔勾销,全然将肉体情欲发挥至痛快淋漓地步?在桐庐我与他初次度夜之时,必使他大为吃惊。当时由其面貌,即可推知无误。我之所望者,即与之尽情放荡,恣意寻欢,一如娼妓。我之深望于他者,即对我摧残凌虐,深入,贯穿,毁灭。而他之对我如何?过于斯文高雅。雷声大,雨点儿小。冒烟不起火。甜言蜜语,而所行不力。只是调情温存,而无风狂雨暴之爱,我之所需,不在温存调情。不知天下何等女人需要如此软弱无能之情郎?他最大之乐事在于满足美感。他曾说爱情并非只如杵臼关系。或许,但是……

对爱情之真谛我并不了解。我只知男女之爱为宇宙中最深奥之秘密,集崇高与滑稽为一体,化兽性与心灵为一身。此种情形是否存在?爱情而无肉欲,天地间是否果有此事?何种女人不需要被心爱的男人破坏,深入,弄得天翻地覆,蹂躏摧残?难道我是一荡女?但我是。……

我二人高度永远不能齐一。我之错误我已发现。我并非说他不热情,他确属热情。但女人欲情似火之际,而情郎却裸体而卧,吸烟闲话,你将何堪,你将如何爱他?……

关于傅南涛是这样写的:

爱情乃肉体之行动。犹记他从道旁水沟之中上来,脸上衣上溅有泥污点点,我感到其青春之情感与身体之强健。我不禁大笑,因我一言,他竟而跌入沟中。我至今不能忘记者,即我二人行往东四牌楼时他矫健有力之青春步履。他之步态轻灵迅速,两肩宽挺,两臂肌腱结实,抓住我时,我竟感疼痛。当日倘有妻子不突然出现,我必然应允顺从矣。我并非出诸本意,口头上亦表示拒绝,但他之前进,实由我导引之。我以此事询诸孟嘉,有一要点,彼亦表同意。他曾谓,在男人心目中,女人之性感,全在肉体上。自反面言之,在女人心目中,男人之性感,亦在肉体上。我二人又情形如何?……

我以为,爱情,爱情之美丽,相思炽热之出现,只有在二人分离之时,或遭遇挫折困难时,或理性想象与感性矛盾冲突而引起心魂荡漾六神无主之际。有爱情而无悲伤,有爱情而无相思之苦,天下宁有此事?由我对金竹之情爱,我即体验到,相思即是爱情。倘若他日日与我相处如夫妇,我尚能如此相爱,如此梦绕魂牵耶?牡丹,吐露肺腑,诚实坦白,切勿欺心。……

爱情为悲剧之母。否则岂不同于浅薄的闹剧或家常便饭?但是何缘故,非我所知。一日得便,当向孟嘉请教。待我与他分手之后,或已将他失去之后,容我再度爱他。

还有:

世界之上,谁爱读以合法结婚夫妇为主题之爱情小说?所有历史上伟大之爱情小说,皆写偷情故事。新娘一进入花轿,抬向新郎家,小说即戛然而止,此时结束,恰当其时,因读者已无兴趣再读下文。渔人所关怀不忘者,非网中已获之鱼,乃脱网逸去之大鱼也。

另外有一旁边划线之标题,为“不平衡之宇宙”,下有疏解,颇饶有哲学意味:

不平衡之宇宙:诚然,宇宙系来自阴阳之平衡与交互作用。但若谓宇宙永远处于一不平衡之状态,亦可谓真实不虚。或阴盛于阳,或阳盛于阴。失去平衡,而后有行动,实由于一方面之吸引也。因此爱情之义为悲伤,因爱乃一人对另一异性之吸引。我深知孟嘉以其全部情感爱我,正如我以同等热情感情之爱金竹。因此悲剧乃不免于发生矣。不论于家,于国,完美理想之平衡,少之又少。故争吵,不忠不义,仇恨、战争、叛逆,乃不免于发生矣。在自然界,季节之变换,云、雨、风暴、冰雪,皆由甲力欲克服乙力所引起之不平衡而出现。甲物随时皆谋推翻乙物,故无一物,无一状态能持久而不变。人之爱情,亦正如此。悲夫!悲夫!……

在最后数项中,有一项又接续表示上述大意:

我深为南涛之遭受而苦恼。此事发生之残忍,皆我之过。我必须坦白承认,南涛之痛苦,实由我一人引起。我实无意使之杀其妻,而今他则坐监服刑。但又有何用?但他也引起我之烦恼。与他肌肤之摩触,他之力挽我臂,遂使我对孟嘉全然失去情爱。此种反复作用,将进展不已,永无止息。如今,我所深感悲伤者,我竟毁坏孟嘉生活中之幸福,正如已毁坏金竹之生活,孟嘉实有深恩于我。但事何以竟致如此之复杂?事事皆失去其平衡矣。

倘若相思之情能相向飘浮而相遇;

倘若梦想能有朝一日化幻而成真;

倘若天地万物只单独呈现于你我之前;

倘若黑夜来临与天光破晓时,我手与君手常相挽握;

倘若你我在雨中共同跌倒,共同滚至衣裳湿透;

倘若月光之下你我同在一处美满团聚不分离;

倘若你我眼睛不空望,你望我来我望你――

两人若如此相爱,人间之甜蜜幸福,尚有过于此者乎?

像以上表示感情奔迸之语句,在那日记之中并不少见。然而究竟是写给何人?给金竹?给南涛?还是给孟嘉?当然不是给孟嘉,因为他俩已然住在一处了。但下面在日记开始处,似乎是表示在得到孟嘉之后,她甚感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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