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77/100页


“可是,牡丹!”

牡丹说:“不用争辩,我不能那么办。让我走,我们现在就结束。”她回过头来,又有点依依不舍的望了望德年,以坚定的步伐往小径上走去。安德年在后面望着她,直到她在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牡丹一直深居在家。连鹿鹿的丧礼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变了心肠。鹿鹿之死,不仅是丧失了一个孩子;也是失去了她能预见的怀抱中的幸福,是断绝了她原来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线。她分明感觉到她不能进行那项计划,因为必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遗弃那亡儿可怜的母亲。她不能害死那个女人。她自己心里想:“也许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的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认为她的决定,虽然使人痛苦,却是含有道理,也一定会因此而更佩服她。德年对原定的计划,也失去了信心。儿子死后的悲伤,使他想到在过去十余年的婚后生活里,太太是对他多么好。他对自己说,他是真爱他妻子,似乎已经能把对牡丹的迷恋看做是另外的一件事。随着儿子一死,他看出来他自己做了件糊涂事,也使他看出来自己那样行为必然的后果。他心里明白,也不再设法和牡丹通信,他对牡丹的爱恋,一变而为深挚的敬慕。他并没误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为颇有英雄气。在这段痛苦熬炼之中,他表现的,不愧为一个伤心的父亲和尽本分的丈夫。在这段悲苦的日子,他无时不感觉到自己在做一个好丈夫之际,他也正是遵从牡丹断然的决定,牡丹是让他这样做的。

牡丹现在可以说是传统上(但是并不对)所说的开花而不结果的“谎花”儿,这话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贤妻良母。她母亲看得出她有一种新的悲伤认命的神气。做母亲的原来是被迫同意,但并不赞成女儿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而破坏别人的家,现在很高兴知道女儿已改变念头。牡丹对她妈说:“妈,我若没见他太太,也许会那么做。现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亲和母亲讨论牡丹的问题时说:“我极关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来。我在外头也受够了。你愿不愿听你的同事们谈论你的女儿,说‘她空床难独守哇!老天爷可怜可怜她吧!’她若不找个男人安定下来,她会成个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头脑里,一定也有了这种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觉得仿佛从黑黝黝的空间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联系,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么亲密,死后惹起她那样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两断,还有她过去和现在千千万万的毫无结果的挣扎,她就在这些方面思来想去。她可能对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经决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象中,分明看见安太太接到从上海的来信,在紧跟在儿子死去之后,就是听到遭受丈夫遗弃的打击。在那种情势之下,她和德年若是能感到快乐,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会悔恨交加,甚至于会对她怀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觉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么需要他,偏偏要这么抑制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个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么相投!她向着床对面墙上德年给她写的对联,茫然出神。

在过去十天里,虽然她几夜没合眼,一直因要放弃德年,精神上备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却未受损害。恰恰相反,一种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来的美丽。她觉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后一勾,大部分男人们就会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个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样理想的男人。现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馆儿里,知道男人们在谈论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声狼藉,男人就越爱她。在酒馆的气氛里,有些男人若愿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说几句话,她会以看穿人生那样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对方交谈几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鳕鱼眼睛,这就使她觉得有趣。因为鳕鱼的眼睛都是一个样子。尽管有些不同,都是软弱无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够使她心情激动,但是她喜欢男人,她知道,倘若她愿意,不管在什么时候儿,只要她向一个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为自己魅力的阶下囚,她颇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优越感为荣。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后,以新娘的身份,随同丈夫回家探亲,这个消息颇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觉得憋气。素馨每次写信来,必附带向姐姐问好。她始终没给素馨写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苏舅妈,对于她的情形是怎么在回信上告诉素馨的。也许已经把她和安德年的恋爱告诉了素馨。她若能嫁给这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她当然会洋洋得意,但是他们能听到的却是这段恋爱的结束。她还记得在和孟嘉的诀别信上说过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话,说此生不愿再和他相见,以及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踪影。却没料到孟嘉竟会成为她的妹夫。现在孟嘉对她心里是怎么个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样深厚的爱是不会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来时,一定会觉得还舒服——尤其是素馨,因为她对姐姐和孟嘉了解太清楚了。她决不愿在妹妹的幸福上泼冷水。她心里想:“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来时,我最好躲开,这也许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开杭州和她周围的一切,冲破有关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记忆的罗网,好能够感觉到轻松自然。朦朦胧胧中,她虽然没有对自己明说,她也觉得要给自己一点儿惩罚。她要把所有亲爱的一切抛弃而逃走,要完全孤独自己,要充分无牵无挂,充分的自由,自己想象要住在一个遥远的孤岛,或是乱山深处,做一个农夫的妻子,心满意足的过活。那没有什么不对。她知道自己还有青春,还有健康,要享受一个平安宁静简单淳朴的生活。

现在牡丹又是旧病不改,梦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愿望,要随之而有断然的决定,就付诸行动。要做点儿什么,而且要立即开始。她上哪儿去呢。上海,那个大都会,使她害怕。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她会越来越往冒险的深处陷。上海,那各种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寻欢取乐的猎园,官僚、富商、失去地盘儿的军阀、黑社会的头子、“白鸽子”、“酱猪肉”(亲密女郎和应召女郎的俗称)、情妇、赌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涡。她想往的是甜蜜的爱,安宁、平静。但是她所难免的仍然是超脱不俗,她认为最不关重要的是金钱。去上海?不,那绝不是宜于她去的地方。虽然在别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满好,但是现在又不相宜。她对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恋难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宽阔、阳光和蔚蓝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开悠闲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洁爽快元气淋漓的北方的刚劲味儿,虽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却仍然出污泥而不染,历久而弥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就如同我们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时会想到一样,就是到高邮去,住在王老师夫妇家。她记得他们夫妇对她非常之好,王师母为人爽快,身体健壮,慷慨大方,完全像母亲一样,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丧事期间,真想不到会帮那么大忙。又想起他们那又乖、又规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后,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帮着教书,至少,也可以在家帮着王师母做家事,不必拘什么名义,她越想这个主意,越觉得这个办法好。当然,她父母会反对她一个人到那么远单独去过活。他们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她决定那么做,一定心里难过。难道她要完全和家、家里的人,和朋友离开吗?不错,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但是,她坚决认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使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的这个环境,那她只有这么一走。

她给白薇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险关口。与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终追求者为一理想,为一具有意义之事。我已有所改变,但亦可谓并未改变。我今日仍然在寻求之中。素馨即将南来,在我近日生活情况下,颇感不安。若他二人似乎幸福快乐——我想必然如此——我将无法忍受。若反乎是,我当然亦愿避开,因我对自己亦有所恐惧,或因其他——不必明言,谅蒙洞鉴……至于爱情一事,我已稍感厌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后,自信亦不堪多所负荷矣。但我并未弃绝希望。你与若水彼此之相爱,似乎仍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谓我飘空梦想——然耶?否耶?我今后决不再与已婚之男子相恋。普天之下,即使远在天涯海角,在平实单纯环境之中,岂无单纯淳朴毫无纠纷之爱情?生活中岂无光风霁月之喜悦?而无陷阱无悲剧之灾殃苦难?

白薇,我仍在追寻中。高邮王老师夫妇即此等诚实可靠和蔼可亲之人,其子女亦极可喜。此亦即是爱。白薇,我今日已渐趋平凡实际。家母谓我已改变,话或不虚。

挚友牡丹

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决定离开杭州,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做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时,他会自己纳闷儿,为何会生了这么个女儿?在这个女儿引起的那些丑闻闲话的重压之下,像最近的一件,总算悬崖勒马,急流勇退,未酿成更大的风波——这一切都使做父亲的头脑昏晕,莫辨东西。他由过去的经验,已经知道女儿的话比自己的话传得要快得多,劝阻她做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而今之后,她似乎头脑清醒过来了。

牡丹自己说:“我是要重新做人。”他听见女儿这样说,觉得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究竟只是暂时悔悟,还是一时头脑清楚,不过他也愿姑妄听之,容观后果。据牡丹叙述,王老师夫妇真是可敬可爱,女儿前去居住,自是有益无损。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来送行。他们发现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样活泼漂亮;对和安德年的那段恋爱已经不再念念不忘了。和白薇在一处,牡丹总是轻松愉快,话比白薇说得多。她最后对白薇说的话,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见我了。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儿,你大概会看见我穿着农妇的布衣裳,太阳晒黑的脸,粗糙的手,头发上有头皮,怀里奶着个婴儿。我为什么不嫁个男人,平平常常的男人,忠厚老实,生儿育女呢?”

她经常从高邮写信给白薇,给她父母。一天,她父亲接到王老师一封信,吓了一大跳,因为信上说牡丹突然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她怕是已遭匪徒绑架。并没有她要走的痕迹,因为她的屋子还像每天她早晨离家时的那个样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没显出什么,她只说换了环境和工作之后很快乐。王老师以为她也许有仇人。她父母只记得一次她说过,她牵扯在她丈夫在内的那件走私纳贿的案子里,还有高邮薛盐务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离京南返之后不久的事。牡丹并没看到行刑,只是孟嘉曾经告诉过她。她曾经说有好多人牵连在内。可是她并没详细说,也没说出什么人名字,只是偶尔提到这件事,好像是早已经过去的事,已经完了,对她也没有什么重要。

父母二人焦虑万分。两地距离遥远,揣测也终归无用。父亲说他一直就感觉到要出什么事故,他认为牡丹不会照她说的那样安定下来教书的。他女儿若能像别的女孩子过平安正常的日子,她认为那才是奇迹。牡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么年轻貌美,天生的气质像水银一般的活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个色彩艳丽的蝴蝶,那迷人的颜色就是杀身之媒。一个颜色单调平淡的蝴蝶,遭受敌方杀害的机会自然少。这个道理,对牡丹更是一点儿不错: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旧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罢,黑色的、红紫色的、紫罗兰色的,“不管她的头发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懒洋洋的步行之时,胳膊轻松自然的在两边摆动,头挺得笔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谈—样。她很容易被匪徒的女人贩子一眼看中。她可够值钱的呀!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可以把她卖做姨太太,决不是普通的价钱。那黑社会的绑匪可以开口要几千块钱,准会到手,毫无困难,因为她是人间尤物,男人为她倾家荡产冒险送命,也在所不惜的。

王老师的信里说警察一直在寻找线索,任何线索,各种线索,曾在湖里、运粮河里打捞尸体,是恐怕她遭人谋害。但是据警方说,那么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绑架。王老师信里说,若另有消息,当再奉告。

王老师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是完全失踪了,一点儿线索没留下。王老师也有几分相信她是遭人绑架了,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惧是证实了。对亲爱的女儿遭人拐卖为娼妓的这种恐惧,就像个魔鬼使人的头脑陷于迷乱,思想陷于瘫痪。这种命运比死还遭罪。心里是越想越怕,挥之不去。每一点钟都盼望有新消息到来。有时候父亲想到这横祸都是女儿自找,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说予别人;自己认为总是自己命运不好,垂老之年,还遭此忧伤。他看见老妻终日默默无言,天天等消息。他和苏舅爷商量,苏舅爷立刻想到要写信给孟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请他返杭途中到高邮去一趟,看能否就地得到什么消息。

父亲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愿给杭州同乡茶馆酒肆再添笑料。

怪的是,做母亲的则颇为乐观。她告诉丈夫说:“我知道,牡丹会回来的。”在她内心里,她认为这又是牡丹的惊人之笔——又是一次逃亡。知女莫如母;十之八九,ZEI8。ME电子书她又物色到一个男人一同私奔了。她是会做出那种事来的,她而且说过要逃避身边的一切人等。她不能忘记女儿曾经很勇敢的和安德年计划一次私奔。她的失踪,和安德年不见得没关系。

父亲问:“你怎么想到牡丹会平安归来呢?”

“我到保俶塔去求过签。很吉祥。”

“你不相信她会被黑社会匪徒绑走卖了吗?”

“我不信。他们是绑孩子,绑年轻的姑娘。一个嫁过丈夫的女人不会上那个套儿,除非自甘情愿。牡丹不会,她能照顾她自己。那绑匪若是男人,那牡丹会指使得他们团团转的。”

“你不懂那青红帮匪徒的情形。他们绑架是为了报仇,为了勒索钱,什么都可以。”

“那么你也不了解你的女儿。她若失踪,那是她自愿失踪的。”

父亲烦恼的叹了口气。“她就老是这个样子,她不想想咱们,反倒让咱们发愁焦虑,猜东猜西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又说:“她若一回来,还会说:‘谁让你们着急了?我自己还不能照顾我自己?’”

母亲说:“青红帮,当然我不懂。她也许和一时迷住了她的年轻英俊的男人跑了。我是不断想到安德年,从上元节以后,他们老在旅馆里见……他们也计划过私奔……”

她渐渐吐露些详情细节,丈夫的脸上也就显得越发愁闷。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向太太暴跳如雷大声吼叫:“我想你完全知道这些事,都是你鼓动的她。你向来不为我想一想。你说!你也不想一想咱们家的名声。我是一家之主。谁都把事情瞒着我。你想想,她若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这件丑事还得了!你这个糊涂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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