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新诗全集》第38/44页


  正是枣核的天气,早晚风寒露冷,可是午时的烈日还加紧把高粱晒红;为抵抗午暑,我们睡在窑洞,没有冷气的设备而阴凉自生;入晚,西风瑟瑟,蟋蟀声声,礼堂之内鼓响锣鸣,
  随军的戏班,武装的生末旦净,扮演着古代爱国的奇士英雄;杀锣以后,我去会见这受过训的伶工,有的花脸未褪,有的袍带将松,互相以军礼致敬,
  诚恳的请求远客加以批评。
  握手分别,各归窑洞,一山灯火,万点秋星。
  宜川——清涧
  由秋林回转宜川,自然还要涉水爬山。
  这回,瘦骡一匹,配着木鞍,走到水里恰似乘船!
  秋雨将停,泥滑水泛,过了一二溪沟,幸无危险;第三道溪上,虽然水野溪宽,凭着刚得的经验,
  却处之泰然。
  可是,骡已下水,不及回旋,山洪猛下,浪滚石翻,只一眨眼,象惊风急闪,水已涌到马夫的胸前!
  马夫急逃,牲口惊颤,瀑布横流,吼声一片!
  水头,象风满的急帆,象惊蛇狂窜,在溪上飞走急旋;水上叠水,两岸生烟,灰浪黄浪,层层的水山,层层翻滚,浪花扑入沙田,一层微落,一层紧连,远近的水声响成一片;眼看着骡身下陷,
  眼看着浪花打湿了鞍鞯;猛一回头,急流四面,一起一落,天地浮悬!
  牲口挤在一堆,耳竖肉颤,骡腿象顺水急流,象随波旋转,虽然都静立不前,
  一动也不动的似等待沉陷!
  早到一会儿的友人已安然上岸,勒马回头,向我狂喊:“扯紧,扯紧缰绳,骡子腿软!”
  可是野浪雷鸣,人声尽掩,我听天由命,鞍上悠然。
  幸而骡马爱群,前行后赶,随着“骥尾”,我居然渡过了恶滩!
  上岸回头,反倒汗出色变,假若骡腿那么一软呀……啊,陕州的炸弹,
  就落在身边;
  黄龙山里桥断车翻,
  连这次骡上溪中的经验,几十天来已尝过三回大险!
  啊,苦斗的战士,你们辛苦终年,在没有食水的沙漠,或石寒雪厚的荒山,危险,危险是你们的日常经验,可是忘掉了危险,你们战胜了艰难!
  这伟大的艰苦压在你们的双肩,战士啊,你们并没有迟疑的眨一眨眼;枪风弹雨,你们向前,恶水荒山,你们向前,一年二年,你们向前,向前,向前,
  用血肉的牺牲赎取国土河山!
  生命的伟大,当遭逢患难,象你们,战士,是忘了自己的安全!
  噢,我们这一点点辛劳和危险,哪值得陈说,哪值得计算,假若情不自已的来含笑开言,也不过呀,作为慰看你们的一些纪念!
  回到了宜川,
  秋雨绵绵,
  刚一晴天,
  便再走入险恶的黄龙山。
  渡过浑黄的洛水,已是鄜县,唐时的重镇,全非旧观,城荒街寂,铺小人闲,唐代的占钟报着更点,伤心的月色,千载同怜,老杜的悲思,古今同感;清辉玉臂,香雾云鬟,秋月无情,又照着一番离乱!
  辞别了鄜县,赶到甘泉。
  甘泉,这名字,何等的清鲜!
  可是,城内牧牛,骡马入“店”,日午秋晴,仍自荒凉惨淡;小小的城垣,门洞儿低浅,把车身箝住,进退为难;塞住了城门,交通立断,牛阵马群鸣声一片!
  请来了壮丁,奇计争献:好不好把城垛拆宽?
  好不好把车棚截断?
  议论纷纷,拆城毁车都多有不便;后想起的计策往往安全,好不好掘深车的下面?
  人手如蜂齐动了锹铲,掘土移石使车身下陷。
  一两点钟的时间,
  几十身的热汗,
  车顶离开了城砖,
  车轮才大胆的旋转;
  呜呜长鸣,牛奔马窜,连声致谢,我们渡过难关!
  离开了甘泉,车行缓缓,虽没有黄龙山上的恶岭急弯,可是路碎沙拥,还容易遭险。
  太阳西落,我们望见了延安:山光塔影,溪水回旋,清凉嘉岭,夹卫着雄关;我们期待着人稠影乱,万家灯火,气暖声喧。
  但是,暮色里疏星点点,城里城外一片断瓦颓垣,寂寂的水,默默的山,山腰水畔微绕着流烟!
  欧战,欧战,加重了炮火的威严,能代“正义”发言的只有炸弹,这武力的疯狂,凭着刀枪判断,尸山血海,
  把死亡唤作凯旋;
  疯狂的日寇,望着欧西的火焰,吸血的毒口滴洒着馋涎,恨不能啊,象轻鸥上岸,抖一抖毛羽,磨一磨爪尖,再疾展双翅,向血海无边,向尸骨如山,去掠取血的财产!
  可是伟大中华的伟大抗战,在长城内外,在江北江南,教二载的侵伐,伤亡百万。
  在平阔的中原,在山林海岸,每一寸山河都用敌血估算,染红了黄河,烧焦了武汉,骨灰呀,千罐万罐,十船百船,三岛的哭声教樱花失去灿烂!
  欧战,欧战,战神在高呼狂喊,侵略之血沸腾,侵略之手急颤,噢,欧战,欧战,太阳之旗应当血光四溅!
  用马用船,向北向南,去烧,去抢,去征服,去杀砍,教世界知道矮脚武士的威严!
  噢,这中华的铁链,紧紧相缠,节节入骨,挣不开,扯不断,使耀武扬威的人马啊,步步深陷!
  用炸弹,用炸弹,炸断,炸断这无情的缠绊,
  好飞往地北天南,去应付欧战;兰州,西安,西北的名城,抗战的据点,去炸,去炸,把抗战的中华炸飞炸烂;连那荒城小县,象甘泉与宜川,也须领略侵略者的兽行毒焰,就因这疯狂的一念,
  炸弹呼嘘,毁灭了延安!
  看,那是什么?在山下,在山间,灯光闪闪,火炬团团?
  那是人民,那是商店,那是呀劫后新创的:
  山沟为市,窑洞满山,山前山后,新开的菜圃梯田;噢,侵略者的炸弹,
  有多少力量,几许威严?
  听,抗战的歌声依然未断,在新开的窑洞,在山田溪水之间,壮烈的歌声,声声是抗战,一直,一直延到大河两岸!
  在这里,长发的文人赤脚终年,他们写作,他们表演,他们把抗战的热情传播在民间,冷笑着,他们看着敌人的炸弹!
  焦急的海盗,多么可怜,轰炸的威风啊,只引起歌声一片:唱着,我们开山,
  唱着,我们开田,
  唱着,我们耕田,
  唱着,我们抗战,抗战,抗战!
  匆匆的,我们辞别了延安,在荒凉的永平用了午饭。
  饭后动身,一路都是煤炭:小小的山坡,静静的溪岸,到处是宝贵的黑石黑面,扒搂一筐,或撮够一担,就给一家几天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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