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断案传奇全集.com》第73/191页


苏公拈须思忖不语,苏仁道:“老爷有何见解?”苏公摇头道:“尚无头绪,前后颇多不明之处,有待打探。”苏仁道:“我以为此案紧要之处,便是那陆家客栈。”苏公点头,道:“此言甚是。”苏仁又道:“最紧要之人,端是那花雨。”苏公叹道:“我意如此。”苏仁道:“正所谓红颜多祸,可惜那两名书生无端丧命,枉自读了多年诗书。”苏公闻听,忽然想起那首艳诗,忙自袖中摸出手帕,置于桌案上,取出便笺,细细看来。苏仁笑道:“却不知老爷有何发现?”苏公幽然叹道:“虽是一首艳诗,却亦是一份情,这世间唯情最难割舍。”

苏公不由思念起结发亡妻,感慨万千。忽有门吏来报,只道是湖州通判华信华大人求见。苏公道:“且引厅堂等候,我随后便到。”遂收了笺纸,正欲出门,苏仁道:“我闻人言,这华信华大人与许悫、朱山月、羊仪怙等甚是要好,老爷与他言语,当小心谨慎则个。”苏公笑道:“你多虑了。我与华大人多有往来,饮酒赋诗,甚是交好。”苏仁道:“老爷素来好结交朋友,其中不乏小人。我窃以为还是小心为好。但有失语,恐传至朝廷,于老爷不利。”苏公淡然一笑,道:“即便与临川先生言语,我亦实话实说。”苏仁罗嗦再三,道:“老爷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宋时朝廷为了控制州府,设知州与通判两职,相互牵制、监督。《宋会要辑稿・职官》云:“知州,掌郡国之政令,通判为之贰。”通判乃在知州之下,论职权,通判可与知州同理一州之政。通判实为朝廷耳目,州府官吏但有功过及职事修废,可直接通达皇帝。

『注:州府公事须经知州与通判签议连书方许发下,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与守臣通判签书施行。』

苏公至厅堂,华信正手持一册,侧首思忖甚么,闻得脚步声响,扭头来看,见是苏公,急忙起身施礼。苏公回礼道:“华大人久候矣。失礼失礼。”华信身肥体胖,笑道:“打搅大人了。”寒暄一番,二人落座。华信复又起身,呈上一册,道:“近些时日,华某颇多忧虑:我湖州五山一水四分田,山水田地皆是宝,实乃天下富府。而自前任张嘉洲,妄施赋制,致使富贫不分,赋役不均,又多有刁民奸商免于赋役者,是以三年来,湖州之赋,淆乱不堪。此我湖州之大患也!大人请看此册,但凡弊病,卑职皆一一点出,观今之势,窃以为亡羊补牢,尤未为晚。”苏公接过卷册,颇感沉重,全册估摸有数万字,逐页看来,竟皆是言张睢施政不善、举措不力,不由心中冷笑:“张睢贬谪,想必华信功不可没。”正欲讥讽,转念思忖:“这华信将此册与我,是甚意图?莫非想试探我不成?”

苏公随手翻阅,其后又有华信策论,言加收农商赋税,凡此共十四项,又有增设法令十八条。苏公心中一动,细细看来,神情专注。华信见状,顿现得意之情,笑道:“荆公新法,颇多异议。依华某之见,赋役法令须因地、因人而异,不可同一而言。”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还须请教华大人。”华信满脸肥肉,抖笑道:“大人且说来。”苏公道:“不知华大人乡梓何地?”华信一愣,笑容顿失,半晌无语,竟不知苏公问话何意。

苏公掩卷而笑,华信方觉失态,干笑道:“华某乃是密州人氏。”苏公道:“大人入仕以来,归家探望几遭?”华信把眼望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大人何故问起?细细想来,华某近十载不曾回乡了。”苏公起身踱步,叹息道:“密州一地甚穷,百姓民不聊生,城郭四下,满目坟丘野冢,市井街巷,皆是乞丐孤儿。苏某曾为密州知府,亦只能求花菊食之。”华信凄然无语。苏公叹道:“但凡法令赋役,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当思而再思。”华信唯喏,半晌无语,只得收起卷册,寒暄几句,遂起身告辞。

且说李龙奉苏公之命,返身回来,近得三春客栈,环视四下,见对面一片竹林,索性坐在竹林中,暗中注视客栈出入。不时有乡人路过,无有可疑。李龙闲着无事,暗自思忖:我若是凶手,当如何藏匿?当是伪作假象,摆脱一切干系,无有丝毫瓜葛,他人自不知晓。或是远遁他乡,天涯海角,叫人如何寻得我着?林泉胜、齐象侔、李大,究竟谁是真凶?大人疑心李大,我却疑心那齐象侔。大人吩咐我在此守侯,分外又是疑心那归吾州,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此言来,那李大与归吾州莫非是同伙?细细想来,此案关键却似是那花雨?一切似因他而起,女色岂非是祸患之源?如此言来,那南大散岂非可疑?哦,大人常教诲我等,凡事不可妄臆度测。莫或这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我等尚不曾察觉罢了。莫不是那陆三嫂呢?如若是他,恐大人也未思忖料到!

正胡思乱忖间,却见一个男子自客栈出来,李龙细看,正是归吾州,沿官道投湖州城而去。李龙心中诧异:那归吾州言从南洵来,往宜兴县采买,他怎的反往湖州城去了?端的可疑。李龙遂出了竹林,跟将上去。

一路无话,约莫一个时辰,已远远见得湖州城,道有岔路口,分往湖州城、南洵、德清,而归吾州取道往湖州城。李龙暗道:“这厮不回南洵,看来所谓家居南洵、投往宜兴,皆是假话。大人恁的厉害,一眼便识破这厮诡计。”将近湖州城,那归吾州却不进城,反取绕城之道。李龙又不免诧异:“这厮又使甚么花招?莫非是已发觉我不成?”李龙慢下步子,有意试探。那厮依然如前,并不逃匿,看来并不曾察觉。

又行了两三里路,那归吾州进了一处庄园,那庄园绿水环绕,水上一座麻石桥,青石路直通庄园。庄园内大树如盖,其间有楼台亭榭。李龙远远观望,暗道:“却不知是哪家员外庄园?”环视四下,望见前方一里远有低矮茅舍,应是一户人家,遂赶将过去。来到茅舍前,但见两扇破门,半开半掩,李龙探身询问道:“敢问有人吗?”屋内有人回答道:“谁呀?”李龙听得清楚,乃是妇人声语,不敢造次,高声道:“我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特来讨口水喝。”不多时,但见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水出来,李龙见那妇人衣衫破旧,鬓发杂白,约莫四十六七岁,急忙施礼:“谢过大嫂。”接将过来,正待饮水,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四骑急奔而来,当先一人,面目凶恶,甚是骠捍。四骑自门前而过,那中年妇人早躲避里屋去了。李龙低头饮水,待四骑过去,那中年妇人才露面,李龙循马望去,那四人过了麻石桥,在庄园门前勒缰停留,待大门开启,遂入得庄内。

李龙问道:“这庄园好生气派,却不知是哪位员外府上?”那妇人道:“这庄园本是朱山月老爷所有,因他人亡家败,转手给与了一个姓李的员外,这李员外却在外地经商,我等从未见过,家里倒是养了好些家丁,有如豺狼一般,甚是凶恶,若有擅自进园的,往往打得半死。我等乡人都远而避之,惟恐招惹他等。”李龙假意庆幸道:“原来如此,方才幸未去讨水,躲过一劫。”再三谢过妇人。

李龙沿河而行,察看庄园形势,暗自思量进出之路。捱到天黑,李龙上得墙边一株大树,察看院内动静,但见得东面厢房有灯火,估摸是用饭时刻,窥看四下无人,遂上了墙头,察看地势,跃身下去,隐于花木丛中,摸索前行,一味觅那阴暗处隐蔽。庄内楼阁厅堂、轩亭廊榭、叠山流水,曲曲折折,七弯八拐,李龙暗自思量:如此错综,恐难寻得原路出去,且走一步算一步。忽闻得有人言语声,急忙隐于一株树后,倾耳细听。但闻一人道:“昨夜老子输了一两银子,今日定要博回。”又一人笑道:“谁叫你与那雌儿勾搭?有所得必有所失。哈哈哈。”但见两人手提灯笼,说笑过去。待二人离去,李龙往东厢房摸去,近得廊下,便闻得房内笑语声,其中杂着女子浪笑。

一人笑道:“三爷放心,此事交与小弟料理便是,断然不会有丝毫差池。”又一人阴森笑道:“洪四爷出手,自然是马到成功。”又有一人淡然笑道:“洪四爷身手,我已领教,无有多言。待事成之后,定当重赏。”又有一人道:“只是适才小弟所言……”欲言又止。那人笑道:“庄内有如此美酒佳人,我怎舍得离开半步呀。”众人皆笑。

李龙暗自思忖:“却不知他等是甚人?三爷四爷的?又在商议甚事?莫不是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正思忖间,闻得脚步声响,急忙隐身暗处,隐约见得回廊内行走两人,一人提灯,来得房前,咳嗽两声,轻轻敲门,道:“刘爷来了。”李龙心中蹊跷:“这刘爷又是何等人物?”那两人入得房中,似寒暄几句,但闻得一人问道:“却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龙闻得“大人”二字,惊诧不已!

那刘爷道:“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便是。”那唤做李爷的道:“如此甚好,我自在庄中歇息两三日,而后便启程回去了。”一人笑道:“李爷何必如此性急,只管在此多销魂几日便是。”又一人笑道:“李爷既如此钟情小玉,却不如将小玉许与李爷为妾。”众人皆笑。又闻一个女子娇滴滴道:“小玉愿意侍奉李爷!却不知李爷意下如何?”一人取笑道:“李爷不会是惧内之人吧?”那李爷笑道:“这般美事,李某怎会拒绝?且先谢过诸位,来来来,李某先饮一杯为敬。”

李龙暗自好笑,耐心潜伏。约莫三盏酒过后,闻得门响,先出来两人,又有三四人跟将出来,拱手相送,先前一人道:“刘某先回去了,请诸位好生陪伴李爷,万不可有丝毫怠慢。”众人唯喏。一人提灯,刘爷随后,两人依廊去了。其余人等自回房饮酒作乐。李龙料想这刘爷非同一般,便悄然跟将过去,寻得原路,翻身过墙,又紧往青石桥隐蔽,隐约见得那刘爷独自提着一盏灯,过桥去了。李龙远远跟随。约半个多时辰,来得一处庄园,依巷前行,不多时,那刘爷自一道侧门进去,随手闭门。李龙跟至门前,隐于一旁,守侯一盏茶工夫,没有动静,料想这刘爷确是此处,只是不知是哪户人家。李龙依墙前行,至正门前,隐约见得大门匾额上有“刘府”二字。李龙暗笑道:“此人唤做刘爷,自是刘府之人。只是不知唤做刘甚?待明日再行打探。”李龙打定主意,遂寻个屋檐草堆,钻身进去,囫囵一宿。

次日清早,李龙醒来,见有庄人来往,遂拦得一人,道:“借问大哥,这家刘府可是刘晋刘老爷府上,刘晋老爷乃是我表叔。”那人上下打量李龙,摇头道:“这是刘悫刘员外府上,不是甚么刘晋。据我所知,方圆十里,没有甚么刘晋老爷。你定是找错地方了。”李龙听得清楚,牢记心中,却不知是那个“悫”,权且记得此音,故做失望状,问道:“再问大哥,贵地不是李家巷吗?”那人摇头道:“此乃刘家庄,那李家巷尚有三十里地远。”李龙道:“怎生去得?”那人指点道:“且依此路前行,往长兴县而去,便是途中。”李龙谢过那人,待那人走后,径直回湖州城来见苏公。

李龙未进府衙,却见苏公、苏仁正出得府门,急忙迎将过去。苏公见得李龙,料想他有所发现,道:“李爷辛苦了。”李龙道:“大人如此装束,想必是要外出?”苏公笑道:“李爷来得正巧,你我同行。有何发现,且一路说来。”李龙便将归吾州蹊跷行径娓娓道来,苏公手拈胡须,似笑非笑。待李龙言到“大人”一句时,苏公不禁诧异,插言道:“甚么大人?”李龙笑道:“小的也很诧异,不知是言哪位大人。小的思忖,那厮姓刘,莫非是刘大人?”苏仁诧异,把眼来望苏公,道:“湖州府衙似没有姓刘的大人?”

李龙又将追踪至刘家庄刘府情形道来,待言到“刘悫”二字,苏公大惊道:“你且再言来,刘甚么?”李龙愣愣道:“唤做刘悫,却不知是哪个悫字?”苏公手一哆嗦,猛觉一阵疼痛,低头望来,竟扯下三四根长须来。李龙看得清楚,询问道:“莫非大人知晓此人?”苏公眉头紧锁,道:“我此行正是往刘悫刘子直府上!”李龙诧异不已,道:“大人怎生识得此人?”苏公道:“刘子直,曾任朝廷御史,为人耿直,敢怒敢言,只可惜朝廷纷争,甚是激烈,往往忠贬奸扬,刘大人不免心寒意冷,遂归隐山林。”李龙疑道:“难道那厮是受刘大人指使?”苏公思忖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厮面目?”李龙道:“黑夜之中,不曾看得清面目。但若观其形态、闻其声语,定能辨认出来。”苏公道:“如此甚好。你随我前去,暗中辨认此人。”李龙唯喏。

三人前行,不出半里路,闻得有人呼唤,苏公回头张望,但见二人追来,正是严微、衙役雷千,三人止步。严微奔至面前,问道:“大人何往?”苏公道:“故人相邀,出城相会。”严微道:“钢镖一事,我已查出端倪。适才往府衙,闻雷爷言大人前足方走,遂追赶上来。”苏公喜道:“有劳严爷了,严爷且说来一听,是甚来头?”严微摸出钢镖,道:“昨夜我访得数位行家高手,细细辨认,此镖乃是精钢所制,能手打造而成,当是京城唐记坊所锤制。”苏公一愣,似有所思,喃喃道:“京城!京城!”严微点头道:“正是,此镖打造出来尚不过三月。”苏仁疑道:“如此言来,凶手端是自京城而来?”李龙疑道:“若如此,此案益发蹊跷了。这凶手自京城赶来,千里迢迢,所为何事?叶正之、梁汉卿与他又有甚么瓜葛?”

苏公双眉紧锁,思忖不语。苏仁笑道:“李爷怎言凶手自京城赶来?兴许那凶手是自京城回来。”李龙一愣,笑道:“苏爷所言有理。赶来必是要回去的,这回来的或是路过的。”苏仁道:“既如此,但凡近几日自京城而来的人便是可疑。”李龙然之,笑道:“正是。”苏仁忽的一愣,脱口言道:“林栋林大人岂非便是自京城而来的!”

苏公脸色铁青,喃喃道:“林大人一家正是住宿在刘悫刘大人家中!若依李爷昨夜所探消息,细细思忖,莫若此事与林、刘二人相干!”苏仁、李龙惊诧不已。李龙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昨夜我闻那人言‘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回去便是。’那‘大人’端是刘悫刘大人。那‘李爷’者回去,莫不是回京城去?”苏公思忖道:“且毋先下论断,待去刘府探个清楚。此外须派遣人手往各处驿站、客栈查寻,但凡往来京城、江宁之人,当细细盘查。此事便有劳雷爷了。”雷千唯喏,遂回衙召人去了。

苏公又道:“另有一事烦劳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言来。”苏公道:“露香园暗藏蹊跷,颇多疑窦,须请严爷好生监看。”严微笑道:“大人何以知晓露香园蹊跷?”苏公道:“乃是李爷探得,其内有数人,行迹诡秘,颇为可疑。”严微道:“大人放心,此事交与严某便是。”言罢,回身去了。

苏公、苏仁与李龙三人出了城门,直奔刘家庄。一路无话,来得刘悫府宅前,李龙正欲上前扣门,“吱呀”一声,那大门却先开了,出来一人,家仆模样,约莫三十岁,见着李龙,呵道:“你是甚人?”李龙拱手道:“敢问大哥,此可是刘悫刘大人府上?”那家仆一愣,道:“你找甚人?”李龙笑道:“烦劳通禀一声,只道是湖州府尹苏大人求见。”那家仆把眼来望苏公、苏仁,急忙施礼道:“小的正是奉老爷之命到庄口候大人的。大人且进来,小的便去禀告老爷。”言罢,那家仆流水奔入院内。不多时,只是四五人急急而来,引路的正是那家仆,其中一人正是林栋,当中又有一老者,青布衣衫,眉慈善目,精神矍铄,苏公料想此人便是刘悫。

一干人近得前来,拱手施礼,林栋引见道:“苏大人,此便是御史刘大人。”苏公深施一礼,道:“御史大人高山景行,玉洁松贞,怀瑾握瑜,蕙心纨质。子瞻久怀仰慕之心,今日方得一见,子瞻无憾矣。”刘悫回礼道:“苏大人此番言语,羞煞老朽了。老朽身处田野,早闻苏大人贤名。今日大人驾临,燕雀相贺,蓬荜生辉。”众人寒暄一番,引入厅堂,刘悫令家人引苏仁、李龙往厢房歇息,其余闲杂人等皆在厅堂外。

苏公望见堂中悬有一轴,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苏公急忙近得前去,仰首细看,上有“希文”落款,惊道:“此文正公真迹!”刘悫然之,叹道:“我得文正公此轴,以为珍宝。”苏公叹道:“文正公清廉律已,腹藏万甲,为人刚正,勇于直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为国,欲整吏治,施庆历新政,反遭诬陷,怀憾而故,可惜可叹。”林栋叹道:“朝廷之中,朋比为党,尔虞我诈,亲佞臣,远忠臣,苏大人感叹文正公,却不知……”

刘悫忽干咳一声,林栋把眼望刘悫,又道:“朝中李定之流三番五次上奏皇上,妄言苏大人不是,欲加贬谪之罪。”刘悫叹道:“林大人刚正不阿,大胆谏言,为尔言语,惹怒佞臣小人,林大人知难自保,便辞官归隐。”苏公闻听,急忙施礼:“不想林大人因子瞻去官,子瞻惶恐不已。”林栋急忙起身回礼,道:“苏大人言重了。实则林某早有退隐之心,不过借机罢了。”

刘悫笑道:“近闻苏大人诗思如泉,刘某神往已久,可否择其一二吟来共赏?”苏公料想他有隐言,不便多问,遂笑道:“不过是一时兴起,涂鸦之言罢了。”林栋笑道:“苏大人过谦也。苏大人之诗词,行云流水,超然象外,掷地作金石之声。”苏公笑道:“林大人如此言语,子瞻顿生身轻欲飞之感。子瞻不扫二位大人之兴,前些时日,确作些诗句,其中有一首,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林栋笑道:“苏大人之诗果然绝妙。好一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刘悫眯着双眼,幽然道:“只可惜苏大人诗中有一处不足。”苏公笑道:“愿闻刘大人指教。”刘悫道:“此诗意在其表,未见其心。”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以见得?”刘悫笑道:“老朽好读陶元亮诗,静穆而平和,其中不乏绝世佳作。如其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情此景,冲淡平和,旷洁悠远!其所欲者,和平安宁,自耕自食,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一生无求,真归隐之士也。”苏公笑道:“陶潜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刘悫道:“陶令归隐南山,悠然自得。而苏大人之身心,沉浮不定。”

言语间,闻得门外有人道:“老爷,茶来了。”言罢,丫鬟端得香茗进来,刘悫笑道:“苏大人、林大人请用茶,此乃老朽亲手栽植、采摘之茶,虽非上品,却也清香。”苏公取过茶碗,微饮一口,兀自滚烫。林栋道:“听罢苏大人之诗,顿感人生空漠,宛如春梦一般。大人既有其意,何不从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以苏大人经天纬地之才,却屡遭贬谪。即便远离京城,亦难避小人闲言,何也?苏大人之才,有如日光,纵使乌云遮掩,但终有一日要云散日见,若如此,则丑恶必现、妖孽难藏。此朝中小人心头之患也,势必百般阻拦。苏大人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他等亦绝不肯放却。依林某之见,苏大人唯辞官归隐,远离庙堂,方可学得陶潜。”刘悫又道:“我闻苏大人颇精佛学,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大人乃大智大慧之人,定然能参悟其中玄机。”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兄未免言重了。我早已无意回京城,与其无争,怎不容我?”林栋叹道:“苏大人以君子之心度小心之腹,怎生使得?”

苏公叹道:“子瞻何尝不想学那陶元亮!刘、林二位大人赤诚之心,子瞻又何尝不知?”林栋端起茶碗,揭开碗盖,饮了一口,闻得此言,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有何难以割舍?”苏公叹道:“朝廷纷争,争权夺利,子瞻自离京外任多年,走州过府,满目疮痍,苛捐杂税,天灾人祸,百姓疾苦不堪,饥寒交迫,路横腐尸,哀鸿遍野,但见鸟啄,残墙断垣,寂无人语。每每见得,心酸流涕。子瞻窃以为,若因一己之欲而隐去,置千百苍生于不顾,此为私利而舍大义也。人生一世,百代过客,一人荣辱得失,又值几何?我为知府,则当为一州百姓谋利;我为知县,则为一县百姓谋利;任一年职,谋一年之事;任一日职,便谋一日之事。若那日罢却官职,便种竹东坡,方心安理得。”刘悫、林栋听得,感慨不已,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正言语间,门外有人道:“禀告老爷,府门外湖州通判华大人求见。”刘悫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摇头,林栋忙道:“林某与他素有交情,昨日巧逢,特邀来相聚。”刘悫道:“既如此,我等且去相迎。”三人遂出了厅堂,至府门迎接。华信见得刘悫,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刘大人。晚生早知大人居此,久有拜访之心,惟恐打搅大人。”刘悫急忙回礼,道:“华大人亲临寒舍,老朽荣幸之至,快且进来。”华信望见苏公,施礼道:“原来苏大人亦在此,怎不邀我同来?”苏公笑而不语。

刘悫一干人等复入客堂,宾主落座,刘悫令丫鬟为华信上茶,华信环顾四下,叹道:“哪日,晚生亦如刘大人一般东山高卧、山栖谷饮,复夫何求。”林栋笑道:“华大人金声玉振,何出此言?”华信道:“凡事当适可而止,不可强求。”刘悫笑道:“华大人言之有理。”但闻“啪哒”一声,众人望去,原来一只白猫跳上茶桌,将林栋茶碗撞翻。弄得桌上一滩茶水,那白猫却不跳下桌,反舔桌上茶水。林栋急忙起身,避开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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