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17/70页


他叹了口气,自己现在没有闲情逸致玩"扣老鼠"的游戏,否则,他可以找个光滑的小石子将脸盆微微垫起来,把胆敢钻进来的老鼠扣在里面。老鼠扣在脸盆里,就比自己关在库房里更黑暗了。倘若没有外力的拯救,老鼠在里面团团打转,终不能逃出牢狱。这样一想,就觉得老鼠分外渺小:为了贪吃一点食物,就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真可谓"鼠目寸光"。

朦朦胧胧中,听见脸盆又被挠响了。听声音显然不是老鼠所为了。脸盆被有力地推着滑行,黑夜中,似乎有人在用指甲挠脸盆,用手在推脸盆。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一下被惊醒,却不敢从被单里钻出来。一会儿,听到"喵喵"的叫声。他从被单里露出头,黑暗中看见两点蓝蓝的光亮,他知道那是猫的眼睛。随后,又看到一只猫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在黑暗中冲猫招了招手,并"咪咪、咪咪"地叫了起来。猫在黑暗中犹豫着,门缝透进来的微亮和猫眼的亮光使他越来越看清了猫的轮廓,他又"咪咪、咪咪"地叫着它。

那只猫显得很孤独很寂寞地走了过来。它好像并不怕他,之所以走走停停,只不过是担心卢小龙并不喜爱它。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蹲下了,似乎对与卢小龙的交往不存奢望,同时呆滞地慢慢转动着头。卢小龙又"咪咪、咪咪"地叫了它几声,猫在黑暗中转过头看了卢小龙一眼。它对有人躺在这里并不奇怪,只是在判断他们的关系可否进一步接近。终于,猫一点点走过来,在离卢小龙面孔很近的地方蹲了下来。

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和脊背,猫很舒服又是麻木地接受着爱抚,似乎是遭受过很多遗弃而看透世态炎凉的家伙。卢小龙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让它躺下来。猫的尾巴在空中摇了摇,盘在了他的身边,脸很舒服地埋在了前爪中。卢小龙继续轻轻地从前往后抚摸着小猫,猫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温顺地躺着。

小猫的毛又滑溜又滞涩。滑溜是猫原来的质地,滞涩是无家可归流浪的结果。毛粘连着一些草茎、枝叶,他一边抚摸一边梳理着,将它们一一摘掉。毛上还粘连着一些泥土,他也将它们一一揉碎,梳理掉。原来蓬乱的毛经过一番梳理,显得更加平滑了。他从头到尾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觉出了毛皮下面烘热的体温,也觉出了小猫松软的躯体和脊背的骨骼,这是一只瘦猫。他一边抚摸一边问道:"咪咪,是不是没有家呀?"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卢小龙又抚摸了它一会儿,拍了拍它说:"好,咱们一块儿休息吧。"他蒙上被单睡了,同时发现在伺弄猫的这段时间脸上又叮了几个大包。

天亮了,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熬过去了。

中午时分,院门的大铁锁才又被哐啷哐啷打开,铁门栓哐啷哐啷被拔开,铁门被吱扭扭推开,接着是一群人趟着杂草走过来的声音。显然不像昨天送饭的声音那样平常,显得有些气势汹汹。从门底下的亮光看去,密密麻麻的脚总有七八个人。开锁拔门栓,门吱嘎嘎推开了,一直蜷在身边的小猫立刻窜到黑暗的角落里。与外面的光亮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七八张洋溢着对敌斗争情绪的面孔。那个戴着眼镜的方脸学生被比他高大的学生簇拥着,他对卢小龙说:"抓紧时间吃饭,下午要开批判大会。"卢小龙感到心跳猛然加速,他问:"是批判我吗?"对方回答:"是。"接着又说,"你先吃饭吧。"一个学生手里拿着饭盒,这时递给卢小龙。

卢小龙说:"我从昨天已经开始绝食了。"

一伙人相互看了看,那个膀大腰粗的小伙子说道:"昨天中饭、晚饭我们都送来了。"卢小龙指了指地上倒扣的脸盆说道:"都在这里呢。"有人翻开脸盆,看到馒头表面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们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卢小龙说:"那是半夜老鼠啃的,后来我就用脸盆扣上了。"

几个人背对着光亮又相互看了看,昏暗的地铺上蜷居着一个正在绝食的中学生,是他们需要理解和适应一下的情况。但也就是几秒钟的沉寂,革命的程序便开始了。一个人喝令卢小龙站起来穿好鞋,说道:"不吃就不吃,准备上大会。"然后,不顾卢小龙的抗议连推带搡把他推出了黑洞洞的库房。

正午的阳光刺得卢小龙睁不开眼,毕竟是一天没有吃饭,他感到有些站立不稳,一阵晕眩。这群人却气汹汹地呵斥他系好扣子,整理好衣服。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敌对与仇恨是很快就能培养起来的。刚才,在打开倒扣的脸盆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绝食在这些人心目中引起的比较善良的反应,那时,他们和他之间显得没仇没怨。然而,就这么一会儿推推搡搡的呵斥,就既激起了他的反抗,也调动起了这群人的凶狠。人既能被对方所激怒,也能被自己装模作样的行动所调动,这是卢小龙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经常感受到的一个心理规律。你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事物没有仇恨,没有攻击性,但你只要攻击它,攻击性和仇恨就自然而然会生长起来,好像原本就种在自己心中。

批斗会结束了,卢小龙被押送回"牢房"。他躺在墙角的地铺上,在昏暗中看着门下那半砖高的空隙的光亮,看着院中的暮色。在对批斗会恍恍惚惚的回忆中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来到身边,是那只小猫。他伸手握住小猫的一只前爪,小猫用爪子轻轻挠着他的手心,然后温顺地靠过来,在他的脸旁卧下了。他感到一种回到家中有亲人相伴的慰藉。

他轻轻抚摸着小猫,又想起批斗会上的情景,妹妹卢小慧、华军和田小黎与纠察队的冲突历历在目。那个和妹妹站在一起的美丽女子似乎就是那次在日月坛公园喷水池旁遇到的,不知她和妹妹说了些什么,妹妹又和她说了些什么。这样想着,他的手停止了对猫的抚摸,小猫便轻轻地"喵"了一声。卢小龙还在遐想着没有对它做出反应,小猫便站起身走了几步,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蹲下了。然后,寂寞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沉默。

卢小龙回过神来,伸手招呼小猫。小猫转过头,在昏暗中看了看他,没有任何表情,还蹲在那里不动。于是,他又用非常亲切、爱惜的声音叫它:"咪咪,过来,过来吧。"小猫这才慢慢起身走过来。他抚摸着它的头和脖颈,说道:"我没有忘记你呀。"小猫在他手中矜持地又是舒服地转动着脖子。他继续在它头上、身上抚摸着,并轻轻给着压力。最后,小猫又安静地躺下了,将脸埋在了前爪中。

在小猫的陪伴下,卢小龙度过了绝食后的第二个夜晚。

卢小龙拒不交待罪行,继续坚持着绝食。到第五天,他昏迷了。在夜的朦胧中,只有一个勉强的意识,就是用被单将脸和上身罩住。腿脚已经无暇顾及了,任凭蚊虫叮咬。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始终知道那只小猫在身边陪伴着自己。这是一只纯白的猫,因为流浪,毛皮有些发灰。

绝食坚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时,他完全昏迷了。在梦一般迷离的世界中,这只小白猫一直在空洞的库房里游游走走、时走时卧地陪伴他,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

后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年后,他重逢了那个曾每日来送饭的大学生,他告诉他,他们每天过来看两次,每次都发现那只白猫在库房里,他说:"如果没有那只猫的守护,你完全有可能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圆头圆脑的小伙子是北清大学地球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他说他当时很佩服卢小龙的勇敢。而卢小龙事后曾几次寻到这个危险品仓库,却始终没有寻到那只陪伴他度过12天牢房生活的小白猫,他还记得小白猫右前爪的腕部有一个小小的伤疤。

当卢小龙绝食到第十二天时,被送入北清大学医院抢救。
注:

【1】正西风落叶下长安毛泽东诗词《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1月9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这首词最早发表于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诗词》。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第25章

一辆由普通轿车护卫、引导着的红旗轿车开出中南海,经长安街转过木樨地北行,在钓鱼台国宾馆东大门减速,左拐弯进入大门。两边的警卫举手敬礼。院子里已经停了四辆小轿车: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一辆坐着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一辆坐着中央文革顾问康生,还有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张春桥和中央文革成员姚文元。中央文革的主要成员都在这里了。红旗车停稳后,副驾驶座位上的警卫迅速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从车上走下来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他冲那四辆车挥了挥手说:"咱们就走吧。"

江青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招招手说:"走吧。"周恩来上了车,警卫刚准备关车门,江青又将头探出车窗,喊道:"等一等,我和总理坐在一起。"说着,她便下了车,向周恩来的车跑去。警卫关上了右侧车门,又拉开左侧车门,照顾江青上了车,以极轻捷灵敏的速度坐到司机旁边,关好车门。车队启动了。

周恩来有坐车办公的习惯,身旁经常放着一摞文件。这时为江青腾地方,就把文件收起来放在腿上。江青说:"影响总理办公了。"周恩来用他通常的幽默而又不失严肃的口吻说道:"和江青同志谈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大的办公。"江青笑了,她从来喜欢得到男人的赏识与恭维,特别喜欢那些出色的、有地位的男人对她的赏识与恭维。周恩来顺手将一个有一定厚度的松软而又光滑凉快的草席垫从自己身后抽出来,垫到江青腰后,江青对这样的照顾十分满意。

从三十年前她到延安起,党内高层人物中就很少有人像周恩来这样给她关照的感觉。周恩来对待任何人、处理任何事之得体、周到,是难以挑剔的。记得她在延安和毛泽东发生冲突时,没有别人可以诉说,便去找周恩来。周恩来总是耐心地倾听,和蔼地劝解,严肃地批评。当她心平气和后对周恩来表示感谢时,周恩来会非常郑重地说:"我是主席的管家,这些小事应该我帮主席解决。说我周到,我周恩来姓周,做事就应该周到。"这时,他就会像刚才那样幽默而不失严肃、爽朗而有节制地笑了。

江青注意到,周恩来今天穿着一件白衬衫,并随身带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中山装,刚才连同文件一起放在后座上,现在都放在了腿上。想必一下车就会穿上它,整装出现在公众场合。对于这个大事、小事都一丝不苟的国家总理,江青从延安时期就有点别样的态度。她对自己人生的那个阶段记忆犹新。

她这个1914年出生于山东的女孩,1929年就跑到山东实验剧院学戏,并投入了新潮,她那时的名字叫李云鹤,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后来,经过漩涡一样旋转的努力,她成了电影演员蓝苹,活跃在上海,主演过名剧《娜拉》。娜拉出走的故事相当符合她当时的心境,她当时就是坚决反对婚姻,大胆追求爱情,既投入、又拿得起放得下地前后经历了四五个男人。她还投入左翼文化大潮,卷入共产党的政治,后来,因为危险,因为追踪情人,因为感染左翼文化大潮的政治倾向,她于1937年8月跑到了延安。

在进入延安之前,她先到达西安,去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接待过她的人中有一位质朴平易的女性,叫邓颖超。邓颖超看到她演戏的一些剧照,曾惊叹地说:"哦,是个电影明星。"江青顺利来到了延安。一到延安,她就知道这个共产党上层特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而又干练的周恩来,就是西安办事处邓颖超的丈夫。这一点颇刺激了她,也启发了她。在她眼里,邓颖超作为一个女人再普通不过了,居然能够成为共产党第二三号人物的夫人,她目睹了邓颖超在西安办事处受人尊重的地位,那一定和她是周恩来夫人有关。

正是从那时起,她迅速进入了她自然而然进入的角色:在追求革命的过程中,突出地追求革命领袖。延安绝对不是上海,在这里绝不可能反对婚姻、追求爱情。她便将自己全部年轻的热情投向延安最高的领袖、最伟大的男人毛泽东。

毛泽东的第一个夫人杨开慧早已牺牲。第二个夫人和毛泽东感情不和,去苏联养病。这是她一个很好的机会。一开始她也并没有十分的大胆,因为毛泽东在她心目中还像神一样高大。她追求领袖的念头也是逐步萌发、成长起来的,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伟大的革命领袖在喜欢漂亮、可爱的女人这一点上与其他男人没有差别。从最初想都不敢想,到后来有了追求领袖的想法,再到后来有了行为的冲动和自信,她发现,没有几次接触,她已在革命领袖的身边了。

到延安的第二年,她就和毛泽东结了婚。当时,倘若不能嫁给毛泽东,她也必然会嫁给其他哪位中共上层领导人物。

跟毛泽东在一起,你必须表现出女人的全部计谋和乖觉。你必须知道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什么是他洋洋自得的,什么是容易触怒他的。你要欣赏他的政治,欣赏他的才能,欣赏他的书法,欣赏他的诗词。你要表现得天真无知,时时惊叹,你要充满新鲜的崇拜热情。这些都是最能打动他的。遇到他烦躁的时候,你要由着他发脾气,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出气筒。谁能真正成为他的出气筒,谁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当他雷霆大怒发作时,你只能小心地稍做顶撞,绝不可过于顶撞,随后就要委屈、垂头、沉默,坐在一边流泪。在他继续发怒摔打东西时,你要一声不响地蹲下身,把他扔在地上的书本、纸张一本一本、一页一页捡起来。那时候,他还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着你,发作着,你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将捡起的书本、纸张一点点理好放在案头上。然后躲到一边去,听任他继续发作脾气的尾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当那边屋子里又响起烦躁的踱步声和拍打桌上的书籍、纸张声时,你便低眉顺眼地轻轻走到他的门口,站在那里。领袖这时会气呼呼地站住,训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就要说:"我怕你见我烦,躲开了。你现在要我做什么?"领袖会一屁股将他魁梧的身躯坐到椅子上,怒气未息地不理你,还会说:"不需要你做什么。"这时,你绝不可再离开,而要在门口静静地靠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轻轻给他捶肩膀、捶背。领袖经常熬夜批阅文件,容易肩背酸痛。你捶了几下之后,领袖就会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说道:"不用你捶。"你便停住手,然后一动不动,等对方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再换另一条腿时,你便尝试着再给他捶起来。

这时,他似乎余怒未息地、不耐烦地接受着。你便继续捶,然后,开始给他捏拿肩膀。又过了较长的时间,领袖就会叹息着举起大手,拍一下面前的桌子,说道:"你怎么这么混?"这时,你就可以哭了,而且不妨哭得厉害一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噎起来。

这时,领袖也会出现罕见的温存。他会站起来走到脸盆架那里,拿起毛巾走过来,塞到你手里说:"不是英雄不落泪,好啦,我们的英雄。泪落得多了,要成林黛玉的。"这时,你就该破涕为笑,然后,把头抵在领袖宽大的胸脯上捶捶他。领袖也会拍拍你的背,说道:"好啦,烟消云散。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然后,领袖可能就会坐下来,伏案写东西,你就可以为他研墨、削铅笔、整理纸张。也可能领袖会坐下来抠脚趾,你就端盆水来给他洗脚。领袖会说:"我会自力更生。"你就要说:"请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再后来,就会出现一个很恩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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