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22/70页



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两手发抖地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李黛玉的母亲茹珍像个吓傻的大头娃娃一样抬着她那浮肿、松弛的脸,直愣愣地看着这群人,不知说什么好。李黛玉更是万分惊恐。朱立红当着自己作为团组织联系人帮助了三年的同班同学李黛玉,有一种大义灭亲的冷静和严肃,她照章办事似的说道:"我们来帮你们破四旧,你们自己动手吧,我们起个监督的作用。你们动手不彻底,我们再帮着清查。"

老两口哆哆嗦嗦将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一个柜子一个柜子打开后,红卫兵们便上来将所有的书籍、相册、笔记本、信件做了一番清查。书架上一多半书被作为四旧扔在地上,当书架空空如也时,房屋中央就堆积如山了。朱立红很严肃、又很讲政策地说道:"这些书你们自己把它处理掉,撕掉、烧掉或者作为废纸卖掉都可以。"李黛玉的父母如同得到大赦一样连连点着头。

清查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个红卫兵嚷了起来:"看,这是什么?"在衣柜的一扇门上,贴着一张英文画报。这是一张早已黄旧的画报纸,撕下来一看,居然是一个背景有国民党青天白日旗的贵族太太。"这是谁?"朱立红问。李浩然和茹珍吓得脸色煞白,李浩然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只得说:"这是宋美龄。"红卫兵们立刻同仇敌忾地发出质问,李浩然连连解释道:"这是从国外回来时带的一本英文画报,因为这个柜子裂缝了,就撕了画报来裱糊。"他指着柜子里边的其他几个内壁说道:"这也贴着呢,也是那本画报。"他一边说着,一边哗哗哗地把那些早已黄旧得发脆的画报纸从衣柜的内壁上撕下来,上边是各种人物和风景。然而,他们恐惧地发现,这个解释已为时过晚。

朱立红指着这页画报说道:"这是在你家搜查到的?"李浩然点头说:"是。""那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李浩然哆哆嗦嗦还想解释,朱立红冷着脸说道:"签字吧。"李浩然手打着抖在这张画报的边缘上签了字。朱立红又看着茹珍说:"你也签个字。"茹珍两眼发直:"他一个人签了还不行?"朱立红说:"这是你们共同窝藏的。"茹珍还要解释,朱立红说:"不签就抗拒从严。"茹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在丈夫的名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立红将这页画报卷起来,握在手中,一挥手:"咱们走。"便带着成群的红卫兵冲下楼,留下几个人把守院门,不让反革命分子跑了,然后就雄赳赳气昂昂骑上了车。这时有个人问:"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搜查结果交给北清大学的革命造反派?李浩然和茹珍是北清大学的教授,应该交给他们批斗。"朱立红说:"这是我们搜查出来的,是我们的革命成果。""那应该怎么办?"田小黎问。朱立红说:"我们回学校,拿着浆糊桶、大字报纸,立刻到北清大学来刷大标语──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落款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田小黎双手松开自行车把,拍手道:"太棒了。"

他们出了北清大学西门,北上回学校。路过与日月坛公园相对的西苑大门口时,朱立红又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应该到西苑去抄家。"田小黎说:"这里住的都是民主党派,政协委员。"朱立红说:"就是要抄他们!共产党内的走资派都打倒了,他们还不能抄吗?我们是破四旧,听说国民党军阀沈昊就住在这个院里,肯定能抄出问题来。咱们这伙人太少,回学校叫人去。"

回到北清中学,朱立红让一拨人拟了几条大标语,扛着大字报纸、浆糊桶去北清大学贴大标语,自己则领着浩浩荡荡几百人风卷残云般冲进西苑。她要趁卢小龙参加中央文革座谈会没回来之前,多打几个漂亮仗。

几百人分头扑向十几栋小洋楼。朱立红亲自带领几十人扑向沈昊家。当他们冲进大门进入客厅时,沈昊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杜蓉坐在那里扇扇子,沈丽刚从楼上下来。一家三口看着这群红卫兵,不知出了什么事。

朱立红在众人的簇拥中说道:"我们来破四旧。"说着,一指客厅里挂的一幅国画"老牛识途",上面画着背着酒葫芦的老头闭着眼坐在一头老牛身上,朱立红说:"这就是四旧。"立刻上去一个高个子红卫兵将那幅画扯了下来。沈昊用十分惊讶又多少有点束手无策的目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朱立红一指楼梯,说:"上!"红卫兵们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楼梯口挡着,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朱立红看着这个站在高处的高挑而美丽的女性,一时有点找不到思路,她感到了内心的强烈冲突,一下子有了那天抽打米娜时的冲动,她说:"我们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

沈丽眼睛一亮,说:"卢小龙是你们学校的吧?"

朱立红说:"怎么了?"

沈丽面对一群气势汹汹、准备冲锋的红卫兵,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他。"
注:

【1】红五类"文化大革命"中指如下五种家庭出身的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

【2】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中"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运动的简称,实施这一运动的生力军是红卫兵。

第29章

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将"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 茹珍"的大标语贴满了北清大学后, 马胜利急急忙忙领着一群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直奔李黛玉的家。北清大学红卫兵是"8・18"毛主席接见了中学红卫兵之后紧急成立的。 马胜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发出成立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号召, 并立刻着手组建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联络总站的负责人。

武克勤还提出名称的革命化,联络站的负责人不叫总指挥、副总指挥, 而是叫总勤务员、副总勤务员。各系相继成立了联络分站,分站的负责人就叫勤务员, 副勤务员。武克勤自然成了总勤务员,呼昌盛虽然因反工作组誉满天下, 也只能屈居为副总勤务员之一,马胜利也当上副总勤务员。 对于自己能够成为与呼昌盛平起平坐的第三号人物,他满意极了。

今天,当武克勤把揪斗李浩然、茹珍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 马上就非常坚决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再好不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脚下有些颤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门口还有北清中学的两个红卫兵站岗。 他立刻布置了几个人把岗哨接替下来,然后,带领一二十人上了二楼,冲进了李黛玉家。 李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及抽屉都打开着, 地上是成堆被践踏的纸张:有从墙上撕上来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有旧报纸,有稿纸。每间房子中央, 特别是书房里堆满了书。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地看着进来的这伙人。

马胜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侧转过身, 翻拣起面前齐胸高的书堆,说道:"李浩然,茹珍,你们两个准备一下。""准备什么? "茹珍的声音在打抖。"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师生的批判。"马胜利回答。 茹珍问:"两个人都去?"马胜利依然不看他们,像在审查书堆上的书,说道,"是,快一点, 不要拖延时间。"然后, 他冲挤了一屋子的男女红卫兵挥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隐藏的反革命罪证?"红卫兵立刻分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马胜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系着鞋带, 李黛玉蹲下身帮助父亲把鞋带系好。马胜利抡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书籍,说道, "这些早就是没用的垃圾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保留着?"李浩然唯唯诺诺地说道:"是, 早就应该烧掉。"马胜利将空荡荡的书架上残留的几本外文书籍扔到书堆上。 茹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那些是字典。"马胜利说:"字典也不用保留了。 "茹珍连连点头说:"是,是。"

马胜利又从书堆里拣出一本《新华字典》,很大气地撂到书架上, 说道:"这可以保留。"一瞬间,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着脸看了他一眼,她那驯服的、 察颜观色的目光让他心里一动。倘若过去,跨入这样的家庭,他会局促不安、自惭形秽,他会觉得自己的黑大粗壮侵犯了不该侵犯的地方;今天踏进来, 却是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怜处境, 反而让他对李黛玉生出一种更温和的感情。

他背着手站在书堆面前,显得很宽大又很权威地对身后的李浩然、茹珍发着指示:"要低头认罪,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态度要老实, 要认真交待罪行,不许耍滑抵赖。"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后,踹了一脚书堆说道, "这些你们来不及处理,我可以派人来处理。"红卫兵们满面尘土地从各屋归拢过来说:"搜查完了,没发现别的。"他显得极为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押出去。 "红卫兵拥上来,一左一右分别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双臂。 马胜利这一刻觉得自己体格极为威严:大大的脸盘、突起的颧骨及额头都显出钢铁一样的权威。 他像首长一样微皱着眉头指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执行《十六条》。好,走吧。"

红卫兵架着李黛玉的父母踏响着楼梯下楼去了。 马胜利背着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转过目光很有首长气派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批判大会现场吗? "李黛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像一片可怜的柳叶一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 觉得自己像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 对方十分弱小的感觉。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 那零乱的、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 "他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 很权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在,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 在这个"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 窗外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 所有的墙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 从点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 一下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傍晚时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 急忙穿过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身哆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 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 剩下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 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 押送父母的是中午来抄家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模样, 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 两眼发呆。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 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安眠药。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 在枕头上欠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两片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 又是认真地说道:"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 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 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说道:"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 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明天开始, 每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不了也得受, "她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 "李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闭上眼, 说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 走到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 似乎从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 他先写了一份给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命照片多年, 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 这是为了到时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 因为茹珍与他的政治立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杀。 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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