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23/70页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 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 我们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也不愿意理解我,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 当然,在政治上我们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 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家庭的压迫,我常常为此苦恼。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 如果有来世,我想我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 因为我敷衍了你几十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人, 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 特别是当你婚后将你得意的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不可原谅了。现在看来, 我和我的第一个恋人张薇才是应该走到一起的。想不到你把她给我的接连几封来信都藏匿起来。我以为她离开欧洲去美国,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才得知,这是你欺骗我的一个阴谋。 我是在失恋的痛苦中与你结合的,这原本已是我的不幸。你若将事实始终对我隐瞒到底, 我也会获得一种平静。然而,你却因为得意将这一阴谋泄露给我,以为这是令人嬉笑的往事, 这不啻往我心中扎了一刀。那天,你得意地放怀而笑,我却浑身发冷。在你得意的笑容中, 我看到了你的冷酷和自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我们的婚姻。然而,我为黛黛忍受着。当然,后来也因为回国后的政治环境,尤其要忍受。

"你以为世界是你眼里看到的那个样子, 其实你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以外的世界,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两个人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婚姻是一种契约, 这个契约从一开始就要以双方的诚实及心甘情愿做基础。当你玩弄了欺骗之后, 这个婚姻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意义。当我今天因为政治而畏罪自杀,既是为了逃离政治的压力, 也是为了逃离家庭的压力。

"告诉你这个真实的心理,可能是很残酷的。然而, 如果我一生都用假象作为对你欺骗行为的报复,是更残酷的。你只欺骗了我两年,便向我坦白了你的欺骗, 而我却欺骗了你一生,直到这时才向你坦白,相比之下,我比你更虚伪。 我们相处了几十年,在分手之际,我把真话说出来,顿感如释重负。 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过去的欺骗,也原谅我此时的坦白。我憎恨我的软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敷衍, 以为这样能够照顾好我的黛黛,然而,我们并没有给黛黛带来好运。

"最后,我对你还有一个欺骗,那就是我在政治上的反革命罪行, 是我将那张反革命画报隐藏在大衣柜门里边。我知道你和我的政治立场一贯不同, 你在政治上是始终要求进步的,我无法拉拢你,便想,什么时候反革命复辟了,有了这个凭证, 就可以对国民党表示效忠。那时候,我政治上翻身了,再和你离婚, 在婚姻上也解放了。现在看来,这一举两得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大势已去,只好以一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理想活下去,能够活得好。希望黛黛以后嫁给一个出身红五类的人,嫁给一个工农兵, 这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惟一愿望。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 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 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你无关,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 我想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难, 现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毁。至嘱。 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珍收",然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这些都做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 将两瓶安眠药倒在一张稿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 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 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 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 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罢, 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 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 油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 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 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 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 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 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 想到就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 他拿起床脚卷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 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 还要轮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 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 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 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 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 心中升起无限感慨。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 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 女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 他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 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 将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 小篷顶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 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案的小车篷顶,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 向靠窗的方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 他轻轻拿起这只手,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 让他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生命的关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写给茹珍的信, 想到自己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他关上台灯,轻轻往外走。女儿的房间背对着月光,屋里显得很暗。 他想了想,又回过身将台灯轻轻打开。他记起了女儿从小睡觉就胆小怕黑, 今天晚上就让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门,走了出来,又回到书房里,眼前一片云雾飘摇。 他赶紧走到沙发上坐下,面对与他头一般高的书山,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让自己坐端正,坐舒服, 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极乐世界。

第30章

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粗重的拍打门环的声音所惊醒,打开院门,冲进来臂戴红袖章的一男一女, 他们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红袖章说道:"我们是北清大学红卫兵,今天到你们家里破四旧。现在家里只许进人,不许出人, 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家里的东西一律不许转移、藏匿和销毁。一会儿大队人马就过来搜查。"说着,他们一个在院门口、一个在当院站定, 两个人的红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毛泽东的笔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间,门在中间,一进门便是客厅, 客厅各有一门通左右两间。靠西的一间住着这家的男主人鲁湘岭,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东的一间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岁,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 西北角的耳房是厕所,东北角的耳房是贮藏室。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也是中间开门,进门堂屋, 左右各有一门通两边屋子。西厢房堂屋左右的两间屋子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大女儿叫鲁敏,在天津南开大学上一年级。二女儿叫鲁继敏,在北京上中学,高二。 东厢房两边的屋子里住着三女儿鲁续敏和最小的小女儿鲁敏敏。鲁续敏上初三,鲁敏敏上初一。南边,中间大门占去了一间屋子的宽度,左右各一间房,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放煤、 放菜、放自行车的空房。靠厨房的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 洗脏物的地方。厨房及卫生间都各有水龙头。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东南角上, 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许多杂物。院子是青砖地面, 四边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阶,屋里也是水泥地面,青砖墙和红木门窗显得雍容、整洁。

大女儿鲁敏在天津上大学,其余三个女儿在北京上中学,也大多住校, 周末才回家团聚。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无所谓周末不周末了, 四个女儿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临着被抄家的局势。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厅里。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女孩,有的年龄还和他们相当, 立刻有了不同的感觉。原准备抄的是写过很多资产阶级文学作品的作家, 及至他的女儿们一出现, 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大中学生及他们的父母构成的家庭,敌我气氛显得不浓了。男的红卫兵长下巴,厚嘴唇,剃着马桶盖一样的头, 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四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来的刚刚起床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门口。 女的红卫兵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矮个子,和男红卫兵一样穿着褪色的旧军装, 看到左右厢房出来四个同时代的女孩,也减了几分革命的锐气,退到院门口站住, 和自己的同伴低语道:"他们家四个女孩,有一个看袖章是南开大学的红卫兵。 "厚嘴唇的男红卫兵点点头,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别着红卫兵袖章, 只是没有看清"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一家六口人在客厅里坐下了,看了看站在院门口的守卫者,便敞着房门, 在对方的监视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父亲鲁湘岭居中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沙发式木椅里,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给人以夏天的凉爽,也随时使鲁湘岭觉出屁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屁股不被硌得那么疼。他说:"待会儿他们就来抄家, 咱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敞开的内院门使他的目光穿过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两重门,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里任何人出进,视线都可以直达这间客厅。 妻子方可人坐在他的左边,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什么权力抄我们的家? 你们不都是红卫兵吗?"

四个女儿在学校都加入了红卫兵,但都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大女儿鲁敏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点不像出身于文化人家庭, 倒像工农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贯的戏语是属于"母党"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亲身旁。她说:"红卫兵想抄谁家都可以。""那不对吧?"母亲迟疑地说道, "那你们也可以去抄别人家了?"鲁敏说:"谁家有问题,我们当然也可以去抄。"

二女儿鲁继敏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在这个家庭中, 她总是扮演着"父党"的角色。她比姐姐高,也没有姐姐那么胖,显得很健美。这时, 她对爸爸说道:"北清大学红卫兵可以来抄你。"母亲问:"为什么? "鲁继敏说:"北清大学前段时间有人贴了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 "鲁湘岭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紧张,鲁继敏接着说道:"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部曲》。 "做父亲的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着丈夫, 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想象, 一部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点告诉爸爸妈妈?"鲁继敏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是身体不好吗? 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敏,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敏又高了一些, 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 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 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道:"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 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 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 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 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 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匙、 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 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 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 "二女儿鲁继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 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们破吧, 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 "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色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 便说:"我看见他们刚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 "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道:"你们去把它都戴上。 "鲁敏敏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道:"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挺有名的吗? "鲁敏敦厚地看着眼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眼睛一亮, 看着小女儿道:"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头吗?你不是和她挺熟吗?"鲁敏敏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姐鲁继敏的椅子站着, 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卫兵的头, 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出来的。"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性。母亲说:"咱家要是出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敏敏依然低着头踢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口气, 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 父亲这时将几乎平躺的身体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腿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时无语, 他低着头身子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他们不抄, 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部销毁。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 我要向全国读者道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毁。"他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母亲想了想,看着女儿们说道:"你们还是把袖章戴上吧,这样好一些。 "除了鲁敏,三个女儿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厅。院门口守卫的两个学生问:"你们想干什么?"四女儿鲁敏敏瞟了他们一眼,"戴上我们的袖章。"不一会儿, 姐妹三人一边在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一边走出两边厢房回到客厅。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看着大门外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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