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25/70页


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志不忘的场面。

她要学习狗的精神,即使爬着也要活下来。

语文教研组的冯老师自杀了。那天, 他们这些反革命顶着黑白分明的阴阳头劳动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沟。冯老师的尸体被一辆三轮平板车拉了过来, 直挺挺的身子随着平板车的颠动僵硬地晃着,像一根木头。眼睛半睁半闭地凸起着,嘴合不上, 向着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过一个小坑凹,平板车猛然颠动了一下, 僵硬的身体几乎滚落下来,又硬梆梆地落回平板车上。拉她的是学校的两个工人,去处自然是火葬场。

看着尸体被拉走,劳改队的阴阳头们纷纷收回胆战心惊的目光, 继续沉默不语地用铁锹挖着沟里的污泥。七十来岁的老校长昨天摔倒在剃头的现场,不省人事, 今天居然也弯着腰吃力地在沟里干着活。那矮小的身躯弯下来, 两手握在锹把的前半截,后半截高高地挑在后面,样子十分渺小。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劳动改造,天天挖沟,天天给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怕的是天天批斗。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斗。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坛公园遭受毒打后曾想到过的装疯。 她试着实施装疯的计划。她逐渐变得两眼发直,变得听不懂人话。当红卫兵挨个责令他们交待罪行时, 她便傻呆呆地看着他们。别人说她装傻,她听不懂红卫兵勒令她写检查,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稿纸,撕下一页揉一揉,就放到嘴里往下咽。看到周围莫名惊诧的目光, 她便"哇"地一声开始呕吐。她发现,只要一回忆那天咽纸条的经历,就产生呕吐感。 只要再嚼点纸咽一下,呕吐感会一下被刺激起来。 当胃中的消化物带着胃酸像瀑布一样喷泄出来时,那些审讯她的红卫兵都惟恐躲闪不及。 她就接着把第二页纸揉一揉往嘴里塞。一个矮个子的女生一脸嫌弃地缩回身看着她,一个男生一把将剩下的几页纸抽走,说道:"算了,去干活吧。"她还是傻呆呆地站着,浑事不懂。 红卫兵把铁锹塞到她手里,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接着又唱"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锁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一边唱一边扭秧歌。

她知道,装疯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动歌曲是要挨打的。装疯还不能装得过分,过分了,会把你关起来,也是很难活的。反正她随时能够呕吐; 反正她已经剃了阴阳头,脸上画着两横三竖;反正她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斗争的重点。 适可而止地装装疯,慢慢就把自己从批斗中"解放"出来。只要一上批斗会,她就呕吐。没有一个批斗现场愿意破坏自己的严肃景观,这样, 她成了一个唱着歌挖泥沟的劳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发现,装疯其实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脸色, 不需要注意周边的环境,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傻瓜。 她扛着铁锹在校园里扭来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在"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她在"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她在"红军不怕远征难", 她在"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样唱着、扭着,自己像一个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乱走、乱爬、乱叫唤的大娃娃。浑身的筋骨从来没有这样舒服。当她夹着脸盆去洗脸房洗脸时, 也是这样唱着扭着就过去了。人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会瞠目结舌,见多了,便习惯了。你这样走过人群,几乎没有人再注意你。这种又自由自在又被遗忘的感觉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高兴的时候就扭一扭,这种唱和扭就是锻炼身体, 何乐而不为?这样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终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脸扭,洗衣服扭, 劳动改造扭,挖泥沟的时候扭,担大粪的时候扭,扫厕所的时候还扭,一边扭一边唱, 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这是最大的自由,是疯子才有的特权。 领悟到这个好处之后,她甚至想,怎么人们都没有想到装疯呢?怎么人们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间越来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边的铁丝上,她一边唱一边扭, 一边扭一边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她拿起一件汗衫,拧干,然后两手拽住两端,在手中转着跳了起来,跳着跳着,用一个舞蹈姿势将汗衫晾在铁丝上。 再拿起一个短裤,同样是拧干,两手拽住两端,再左转转右转转,脚尖着地跳着芭蕾舞, 在原地旋转720度,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舞蹈姿势, 最后以一个抒情的动作把衣服晾到了铁丝上。晾衣服的师生都离她远远的,她永远有足够的地方晾衣服。当然, 她也有一个原则,就是回到宿舍楼里之后,一进走廊,唱的声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 声音就更低一些。她绝不打扰宿舍楼学生们的睡眠,她不愿意被赶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便十点、十一点、 十二点在大操场里扭起来,唱起来。有月光,没月光,都任她自由飞翔。有时候, 她居然一个人跳开了华尔兹,旋转起了芭蕾舞,高兴了,还可以做自由体操,一边做一边唱,秧歌、 华尔兹、自由体操及广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癫癫狂狂地在大操场上舞来舞去。 如醉如痴的表演给"疯子"带来越来越稳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 她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她的腰身越来越柔软,腿部的肌肉越来越绷紧,胸部越来越有弹性, 手臂越来越舒展。自己也越来越能吃,就着咸菜,窝头一顿饭可以吃两个。 这种狼吞虎咽的粗大胃口和"疯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觉出了这种挥洒自如的幸福感。 当月亮从深夜的天空照下来时,革命的校园早已寂静无声,大多数的窗户也熄了灯, 她一个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园里,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转, 做挺胸昂头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动作,做庆祝胜利的扭秧歌。她觉得自己真是最聪明的人。她是一条会动脑筋的小母狗。 她经常唱着扭着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让她这样唱、这样扭,又该怎么办呢?

扭得浑身出汗了,她绕着操场慢慢走起来。不管有人没人, 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 她从疯子的角色中出来了,脚步慢下来,两手握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和卢铁汉通个电话呢?电话只有办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没有权利离开学校, 这样一个阴阳头和篱笆伤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电话。只有在学校里她才是安全的, 她的装疯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意义。可是,她需要和卢铁汉联系一下, 她也希望卢铁汉能够和卢小龙说一说,改善一下她的处境:她愿意继续装疯,但她不愿意继续当反革命。

突然,她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 她一下毛发悚然。转过头才发现,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两个人, 两双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样绿绿地发着光。她为自己刚才走神而恐惧,又难以一下进入疯态,便僵在那里了。 那两个人站了起来,走出树影来到月光下。是两个男生,一个叫宋发, 一个叫王小武,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她给他们代过课。宋发还是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看来,他们已观察自己许久了,她觉出了危险。 宋发黑森森的眼睛平视着她说道:"你怎么还没睡?"王小武挂着一张黑长的脸,站在宋发旁边,没敢正视米娜。 米娜仓皇之中又尴尬地扭起秧歌步来,唱开"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树影,站到月光下。 宋发伸出手很严肃地制止住她,说:"别唱了,我们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里, 两只手还呈一个扭秧歌的造型。宋发看了看王小武,说道:"咱俩今天看见的, 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点了一下头,宋发又对米娜说:"我早就观察过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觉得浑身透凉,像玻璃人一样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开始轻微打颤。 宋发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也知道你过去对贫下中农子弟不歧视。 "米娜想起来了,两年前开学,迎接新生进校时, 宋发和王小武从北京远郊区考入北清中学,那天在校门口,他们的行李卷散开了,忘了是宋发的还是王小武的, 农家的被褥里滚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米娜当时正骑车路过,马上停住车下来,蹲下身帮他们收拾起东西, 又将他们的行李卷横捆起来,行李散发着农村炕头捂出来的草木灰味和潮湿的馊味。然后, 她将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们一起推着进了学校。那以后,每次见面, 他们都很尊重地叫声"米老师"。两年了,校大人多,见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咽了一口唾沫,她什么也不能解释。宋发又看了看她, "你还接着跳吧,我们走了,我们刚才也是在这儿说话呢。"说着,宋发拉住王小武的肩膀, 两人扭转身慢慢走开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发回过头, 疑问地看着她。米娜嗫嚅地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我问题不大吗? "宋发皱着眉说道:"都知道你问题不大,就是看你喜欢打扮,也没揭发出你别的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谁也帮不上你。"米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宋发绷着嘴思忖了一下,眯着眼看了看她,说:"确实帮不上你。现在学校正在召开文化大革命代表大会,选举校文革, 以后看情况吧,现在也说不清校文革谁掌权。"

宋发扭头要走,看见米娜在月光下披着半边头发,像个没人管的狼崽一样, 便又说道,"6月2日那天卢小龙把你和贾昆从日月坛公园拉回来, 到现在还有人揪住不放,拿这事攻击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呢!"他停了停,又说:"你就先跳着吧, 文化大革命还早呢。"

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走过宽阔的操场,渐渐隐没在楼群的阴影中, 米娜好长时间都找不到重新扭起来唱起来的感觉。

第32章

面对要冲上楼抄家的北清中学红卫兵, 挡在楼梯口的沈丽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卢小龙。"一伙人愣了一下,看着沈丽袅袅婷婷地站在楼梯上, 朱立红觉得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污辱,也觉出了自己及身后一群人被压抑的冲动。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胀得粗粗大大,体积可以占满整个客厅, 虽然她的身体没有那个高度,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宽度及厚度。在瞬间的迟疑之后, 朱立红也脱口说了一句:"认识他有什么用?革命造反六亲不认。"说着,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比地面高两三级的楼梯上挡住去路, 朱立红使劲踏响着脚下的木楼梯,威胁地举起皮带,做出要抽打的样子。沈昊从客厅的沙发里高高大大地立起来, 吊起高额头下那双硕大的眼睛,声音宏亮地嚷道:"《十六条》【1】讲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朱立红冷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国民党军官",心说, 你还知道《十六条》?她收起手中的皮带,将沈丽挤到一边,一群人呼呼噜噜冲上二楼。

二楼是沈丽的琴房和沈昊的书房,一间一间房门被冲开后,看见雍容华贵的陈设,开着盖的钢琴和贴墙而立的一个又一个装满书的高高的书柜。 朱立红用手中的皮带指挥道:"先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拿下来检查一遍,是四旧的全部销毁。 "跟朱立红一块儿来的,还有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成员之一宋发, 这个贫下中农子弟一见满屋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就说了一句:"这真是资产阶级。 "他伸出手掌将一排钢琴键摁得叮当乱响,说道:"这算不算四旧?"朱立红瞟了一眼这个留着寸头的贫农子弟, 在对敌斗争的同仇敌忾中生出一丝对他的轻蔑。她举起武装带随便抽了几下琴键, 钢琴发出一阵零乱怪诞的声响,说:"这个可以不算。"又说:"上面还有三楼, 留几个人在这里抄,我们上去。"她和宋发雄赳赳地将木楼梯踏得一片声响,冲上三楼。

沈丽已经上了三楼,并把所有的房门都关上了。朱立红命令道:"把门打开。 "沈丽说:"这是我们的卧室,外人不能随便进。 "朱立红双手叉腰说道:"我们才懒得欣赏你的卧室,我们是要破四旧。"沈丽说:"四旧我们自己可以破。"朱立红说:"红卫兵有权帮助你们破。"宋发抬起黑黑的眼睛锐利地瞄了沈丽一眼, 闪开沈丽的目光,对朱立红说道:"不和她争论,我们进去抄就是了。"说着, 就与朱立红带着一群人挤开沈丽,将她身后的房门撞开了。

这是沈丽的卧室。窗外的槐树滤进来幽静的阳光, 房间里洋溢着一股幽静雅致的气息。深棕色的地板,墙壁,家具,宽大的雕花弹簧床迎面摆放, 床边放着深棕色的床头柜。左面靠墙立着几个大衣柜,右面靠窗放着写字台。 写字台旁边是一个低柜。再过来,右后方的墙角,是一个斜对着床的梳妆台。 右前方的墙角处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梳妆台,台上的镜框里是沈丽的照片。迎面木板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镜框, 是沈丽穿着泳装坐在海滩上的照片。这张几乎像真人一样大的照片, 喜盈盈地看着冲进来的每一个人。

朱立红感到了环境对自己的压力, 同时也感到了自己对环境的冲击力和破坏力。她再次觉得自己的身体成倍膨胀,粗大无比。她手中拿着皮带,叉腰而立, 显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派。她冷冷地盯着沈丽那张泳装照,用皮带一指:"这就是奇装异服,这就是四旧!"冲进来的红卫兵中,有几个是宋发同班的贫下中农子弟, 他们显然被这种奢侈的资产阶级生活惊呆了,迈进门时有些怯巴巴的, 当他们的脚在光滑的木板地上踏出声响时,似乎有种怕把脚底下的地板踏坏、踏脏的畏缩。 一个面孔黝黑的男生环视着房间里的摆设,懵懵懂懂地张着嘴,人都似乎矮了一截。

倒是宋发沉得住气,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眯得很锋利,表情有点阴森, 他用力踏着脚下的地板说道:"这就是资产阶级。"同时扭过头, 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带来的几个贫下中农子弟,冲他们一挥手,命令道:"呆着干什么,快抄! "十来个人冲向衣柜,梳妆台,写字台,床头柜,还有衣柜旁边的一个小书柜,拉抽屉, 开柜门,倒海翻江。朱立红抡起铜头皮带,向沈丽的大镜框抽去,玻璃一下出现爆破似的裂纹。

宋发掀起弹簧床上的褥子看了看,他为自己刚才进门时受到的压迫感到耻辱, 也为此刻的报复而冲动,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放开。他不敢正视沈丽冷冷的目光, 又一次感到受压迫的屈辱,内心涌起新的报复的冲动。他喊了一声"他妈的", 就一下踏到床上,践踏起柔软的弹簧床,并在上面走来走去。沈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沈丽一眼,便躲开目光, 双手叉腰站立在弹簧床上指挥红卫兵将每个抽屉都拉出来,进行彻底的翻查。

看到自己带来的贫下中农子弟在拉抽屉时动作有点小心谨慎, 远不像干部子弟那么干脆利索,他冲他们嚷道:"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 怎么缩手缩脚的?"他特别冲那个厚嘴唇的红卫兵嚷道:"王小武,你是怎么搞的? "王小武正在翻来覆去试着把一个拉下来的抽屉装进写字台里,这时不知所措地仰起脸来,看着高高在上的宋发。宋发向他招了招手:"你上来。"王小武走到床边, 有些不解其意。宋发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让你上来!"王小武看着床上漂亮的软席, 踌躇着没有抬腿。宋发两脚开立在床上颠了颠,说道:"让你上来知道不知道? 没骨头啦,这点勇气都没有!"王小武抬起一条腿,放到了床上,似乎这是一个经不住踩的地方。宋发不耐烦地伸出手一下把他拽了上来。沈丽冷冷地看着这个场面。

王小武看了沈丽一眼,避开她的目光,很别扭地站在宋发身旁。 宋发背着手严厉地训斥道:"这就是革命!"说着,他用力一左一右在弹簧床踏起步子来, 又用力颠了颠,对王小武说:"跟我学。"王小武吃力地在弹簧床上一左一右踩着。因为畏缩,也因为弹簧床上找不到平衡的感觉,当他转圈踩来踩去,并躲避着沈丽的目光时, 一脚踏到床边,很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还有那两个老东西的卧室呢,我们去几个人到那里抄!"几个人正要冲出房门,一下子站住了:卢小龙出现在门口,后面站着华军。 卢小龙一眼看见朱立红,他问:"是你带来的?"朱立红说:"是,我们刚开始抄。 "朱立红回头看了看沈丽说:"她说她认识你。"

卢小龙这才看见了沈丽,一时感到十分惊讶。妹妹一直说帮他寻找到她,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他低声问朱立红:"这不是沈昊家吗?"朱立红说:"是呀,她就是沈昊的女儿,她说她认识你。"卢小龙明白了。沈昊是国共斗争史上有一定名气的人,这他早就知道。想不到的是, 在日月坛公园遇到的漂亮女孩就是这位国民党军阀的女儿。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从一楼上来时,坐在客厅里的沈昊为何如此面熟, 那天在日月坛公园喷水池边遇到的老先生正是他。 看来自己今天及时赶到这里确实十分必要。刚才,他一回到北清中学, 华军就向他汇报了朱立红这两天领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所做所为。讲到朱立红领着红卫兵来抄西苑时, 华军以一个对卢小龙最忠心耿耿的助手的角色说道:"抄西苑,抄民主党派人士,合适不合适?出了问题,都是你的责任。"他当即就决定骑车赶过来。

他对沈丽点点头,又对朱立红说道:"我们确实认识。 "朱立红照例用那全场都能听到的广大嗓门说道:"你们认识,也不妨碍我们破四旧吧?"卢小龙笑了笑, 他在寻找自己的思路。屋里的红卫兵已经停下了翻腾的手脚,注意着卢小龙的态度。 沈丽此刻也毫无表情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对朱立红笑了笑, 说道:"民主党派的家,我们暂时不要抄,怕不符合政策。 "朱立红双手叉腰大声说道:"破四旧是大方向,'8・18'大会上林副主席都讲了,《人民日报》也发社论了。 "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破四旧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呀,外国大使馆里你可以去吗? "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还是先带大家回去吧。"

朱立红脸扭到一边,垂着眼说道:"沈昊是大军阀,有什么不可以抄的? "卢小龙说:"沈昊后来投诚了革命。"朱立红说:"投诚革命怎么了,彭真都打倒了。 "卢小龙说:"沈昊在历史上还帮助过毛主席。"朱立红"哼"了一声:"谁能证明?""文史资料上都能看到。"卢小龙一直用哄慰的、和善的、拘谨的微笑说着话。 朱立红则怒气难平地说了一句:"我没听毛主席说过。"

沈丽看了他们一眼,走出房门,听见她推开另一间房门的声音,很快, 她拿了一个镜框过来,将它立在了梳妆台上。这是沈丽和沈昊一左一右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是一行小字:"一九六六年七月于武汉"。朱立红一下泄气了。 宋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床上下来了,乱糟糟的屋子有了一瞬的安静。

卢小龙看了看屋里的情景,用思索的、商量的语调对朱立红说:"撤吧。 "朱立红又不甘心地问:"别人家呢?"卢小龙依然用若有所思的声音说道:"都撤吧, 就这么定了。"朱立红知道,卢小龙从不大声争论。但当他每次这样似乎是思索地、 商量地说出意见时,其实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决定。她挥了挥手说:"撤! "卢小龙依然垂着眼站在那里,声音不高地说了一句:"收拾一下再走,尽量恢复原状。 "红卫兵们纷纷把衣柜门关上,把抽屉推上。王小武还去把踩裂的软席拉一拉。

一群人踏响着木楼梯,滚滚而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华军等在门口。卢小龙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对沈丽说:"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见你。 "沈丽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袖子一直到肘部,下摆长及脚面,她两只手握在身前, 看着满屋的狼藉说道:"看你这个学生领袖的队伍。"卢小龙歉意地说:"真对不起, 你自己还得再收拾一下。"沈丽说:"我不收拾谁收拾?"卢小龙说:"要不, 我帮你收拾也行。"沈丽说:"不用。"卢小龙说:"我刚听到消息就来了,还是晚了。"沈丽说:"还好,还没有糟蹋父母的卧室。"她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华军, 卢小龙回过头对华军说:"你到各楼看一下,叫咱们的人先走吧。"

华军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沈丽,满脸疑惑地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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