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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顿时感觉轻松了一些,他说:"没想到沈昊是你的父亲, 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巧合地遇见你。这下我们算真正地认识了。"沈丽穿着拖鞋在屋里走了两步, 站住说道:"非常荣幸。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卢小龙咧开大嘴笑了:"哪儿的话。我在批判大会上看到你了,我妹妹说你挺关心我。"沈丽轻轻踢了踢掉在地上的硬币,说:"我不过是好奇。"卢小龙凝视着眼前, 半笑不笑地说道:"我还托我妹妹打听你呢。""打听我?怎么打听?"沈丽抬起眼。卢小龙说:"我妹妹说, 她有个同学的母亲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可以通过她找到你。""找我干什么? "沈丽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始终没有摆脱拘谨,他说:"我让她打听的。"

沈丽看着这个有些拘谨的男孩子,想到毛主席对他的评价, 觉得有趣地笑了:这个卢小龙相貌也太平常了,个子大约和她一样高,站在那里还显得有些窝窝囊囊, 这个窝窝囊囊的人能够让红卫兵听他的指挥,真有点不可思议。她在屋里走了两步, 指着墙上的镜框说:"你看,把我的镜框都打碎了。"

卢小龙这才摆脱了面对面说话的拘谨,走到镜框前面。 照片中的沈丽身着泳装站在沙滩上迎着风欢笑着,他由衷地赞叹道:"这照片真漂亮。 "沈丽"哼"了一声:"照片漂亮,人呢?"卢小龙转头看了看沈丽, 又看着照片说道:"人我不好意思正眼看。"沈丽问:"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出了熟识与亲热。 卢小龙说:"因为人更漂亮。"

沈丽笑了,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感谢红卫兵今天的行动了, 这让她读到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卢小龙此刻则真心地感谢文化大革命,正是这场大革命, 开始给他带来了一切。
注:

【1】《十六条》 即《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因为其中共有十六条决定,故简称《十六条》,于1966年8月8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

第33章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何相处,不仅决定于两个人的本质, 还决定于他们所处的全部环境。看着沈丽卧室扫荡后的一片零乱, 卢小龙暗自庆幸红卫兵抄家打破了这个环境的高雅。他完全能够想象,倘若在正常条件下单独踏进这个家庭, 这里的居住环境和气氛,一定会让他感到压抑。

沈昊上楼来了,高高大大地出现在门口,沈丽对他说:"爸爸,这就是卢小龙。"沈昊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总是用这种类似惊愕的目光看着他所感兴趣的人, 他伸出手有些风趣地训导道:"我们上个月在武汉见到毛主席,毛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 你这个学生领袖可要把你的兵带好哦,回去以后,要好好整顿整顿,不能乱来。 "卢小龙笑一笑,依然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眼前,说道:"沈老,您也是带过兵的, 您知道带兵有时候得严厉,有时候也得哄他们高兴,要不也带不动他们。 "沈昊用一种有意不加掩饰的怔愣表情看着卢小龙,这也是他特别的幽默感,说道:"言之有理。 "沈昊虽然对和卢小龙谈话饶有兴致, 但还是以一个做父亲的通情达理把初次见面的时间与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他环指了一下房间,依然睁圆了很大的眼睛, 用夸张的严厉与不满表现出又一种沈昊式的风趣,说:"你看看搞成什么样子了。好了, 就罚你帮沈丽收拾一下了。"说着,他一跛一跛地下楼去了。

沈丽感谢父亲给了她与卢小龙交谈的空间, 卢小龙也感谢沈昊给了他与沈丽谈话的空间,他们现在都有这个需要。沈丽拿来一把棕毛扫帚,将地简单扫了一下; 又拿来一个墩布,将地大致拖了一拖;又拿了抹布,将两把椅子擦出来。 她把抹布扔在桌上,又回去洗了手,回来后一指擦好的椅子,说:"坐下吧,等你走了, 我再好好收拾。"卢小龙想了想外边队伍的撤退情况,觉得还有一点时间坐在这里, 便坐下了,他说:"你的房间挺幽雅的。"沈丽也坐下了,两手相握放在身前, 说道:"要不是今天这种特殊情况,我从来不让别人进我的卧室,我只在琴房里会朋友。 卧室是人体的一部分。"

卢小龙拘谨而又幽默地笑了,说:"那我今天是进到你的身体里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觉出了它能够引伸出的意思,不禁都有点脸红。沈丽瞟了一眼卢小龙,说:"你这话不合逻辑。"卢小龙也觉出刚才的话语无意中流露的意思有些猥亵, 然而,又不能不从逻辑上狡辩,他说:"这是从你的话里推论出来的,完全符合逻辑。"

沈丽看着他又拘谨又大胆的样子,没想到她和卢小龙就这样自然地结识了。 一瞬间,脑袋里冒出一句小说中看到的格言:"生活总是特别巧妙地安排一切"。 她想阅读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正文。从以前的序曲到现在的正文, 可以说是不错的开篇。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男女之间怀着恋情的兴奋, 她丝毫都没有将卢小龙看成这样的交流对象,她只觉得自己在读一本类似《西游记》的故事, 她和这本"新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会成为很有趣的朋友。当然,也不这么单纯, 还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这是她和几个情投意合的表弟一起相处时能够感受到的亲切意味。 那意味是姐弟式的,又不完全是姐弟式的,有那种男孩和女孩性质的东西。 这一瞬间的感觉是非常飘浮的,当一窗绿树将夏秋之间的阳光明明亮亮地过滤进来时, 她又觉得自己面对的故事有点像动画片。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卢小龙是一个爱干净的男孩。 他穿着白衬衫旧军裤坐在这里,没有给这个房间带来任何让她不舒服的不洁气味。

卢小龙拿起沈丽刚才扔在写字台上的抹布,将写字台擦出一个边来, 以便将自己的胳膊肘架在上面。及至想到什么,又站起来将沈丽坐的这一边也擦出一条边来, 然后坐下了,将椅子拉得妥贴一点,右靠着写字台侧, 右后方就是那扇绿树成荫的窗。沈丽也把椅子拉得妥贴了一点,她坐在写字台的正面, 左手也便舒服地放到了写字台上,可能觉得卢小龙刚擦过的写字台有些湿,手臂放在上面有点发粘, 她又拿过一张报纸垫在下面。两个人就这样很舒服地、半斜不正地相对而坐, 进入比较妥当的说话关系。

这个关系因为卢小龙擦拭写字台引起的环境细节的变化, 很快便有了让他们觉得非常自然、其实又非常突然的发展。

沈丽左臂下垫的报纸在宽度上一半在桌面上,一半在桌面下, 在长度上已经到了卢小龙的手下。 卢小龙看到那张报纸随着沈丽胳膊的活动还在宽度上滑向桌子下面,而且因为潮湿桌面的粘涩作用,在滑动的过程中是上面几层在移动,报纸显出卷皱来,他便伸手将报纸向写字台里边拉了拉。这原本是个顺手的事, 然而它使得沈丽不得不抬起手臂,等再落下时,卢小龙又将报纸抚平了一下,两人的手居然有了轻微的接触。这个无意的接触却诱发出有意的行为:卢小龙轻轻捏住了沈丽的手, 在说话的过程中若有所思地端详起来。沈丽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发展, 她从小对自己的美丽给予男性的压力是敏感的,对与男性身体的接触也是敏感的, 没有哪个人敢于随随便便握住她的手,更不要说在第一次认识时就如此大胆。然而, 今天的这个过程实在是太随意了,卢小龙轻轻捏着她的手端详着,那漫不经心、 若有所思的样子使得沈丽竟不好意思抽回自己的手。

卢小龙也没想到自己如此大胆,没有想到这一步如此漫不经心就实现了。 两三个月来,他对这个姑娘的种种渴望与想象已经造成了足够强烈的心理期待和紧张, 与她初次结识应该是矜持的,充满心理压力的。然而,无意中把对方的手握在手中, 就突破了一大段原本要反复试探才能走过的距离。今天抄家造成的氛围, 使得一切都懵懵懂懂、有意无意地过渡了过来。在坐下来之前, 他的内心还在非常紧张地想着该如何与沈丽谈话。他知道自己渴望什么,甚至感到内心在怦怦乱跳。 当沈丽麻麻利利地收拾时,他一直帮忙挪动椅子来转移自己的紧张。及至现在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里, 他依然觉得十分紧张,然而,他可以在漫不经心的注视和摩挲手的过程中若有所思。 这种不进也不退的状态麻木着一切,也维持着一切。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抬眼, 也绝对不能流露出与漫不经心、若有所思不一致的敏感, 更不能停止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话语,总之,他像一个持久不变的、嗡嗡的噪音一样维持着这个格局。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手用同样的频率和动作摩挲着那只手。这种摩挲绝不可停下来, 也绝不可增加内容。维持现状的重复,就是维持现状的全部手段。

在摩挲中,他觉出了这只手的美丽。

这只手不大,手指修长而且丰润。握在手里,感到它是温热的,又是温凉的。 手的皮肤十分润泽,和它的接触,衬出自己皮肤的粗糙。似乎在摩挲一块玉,久而久之,也能润泽自己的手。这只手很适宜绘画,加上手腕小臂, 让人联想到这个生命的年轻美丽。想到绘画,他那美术的细胞便活跃起来,想到蒙娜丽莎的手,想到达芬奇。 这双手比蒙娜丽莎的手年轻得多了,当然,这双手没有蒙娜丽莎那样温柔、敦厚和善良,在秀美中有些高傲,给人冰清玉洁不可侵犯的感觉。这不是给人以抚慰的手, 而是让你匍伏在地只能亲吻指尖的手。他为自己这个西方古典小说中的联想感到可笑, 模模糊糊掠过电影《三剑客》的一些镜头,那里似乎有类似的场面。

然而,好景不长,沈丽似乎一直注意着他讲述的文化大革命见闻, 但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观察着这两只手在进行和维持的过程。这时,她做出了要抽回手的动作,卢小龙干脆用力一些抓住她,沈丽笑着把手抽回去, 说:"抓住不放啊,太放肆了吧?还没有人敢对我这样,你胆挺大的嘛。 "卢小龙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的手孤零零地留在桌上,把它抽了回来,笑着耸了耸肩, 说道:"我大什么胆呀?这会儿已经出了一身汗了。"沈丽笑了, 为这个调皮而老实的说法感到愉快。这个男孩拙拙的,却有一种不让你讨厌的趣味,她说:"你出什么汗呀? "卢小龙说:"紧张呗。"沈丽说:"紧张什么呢?"卢小龙说:"怕你的手跑了呀。"

沈丽靠到椅背上大笑起来, 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和这个风云全国的学生领袖就这样开始了故事。卢小龙看了看她,显然在这种开篇中逐渐找到了感觉。 他过去也多少自觉到自己性格的某种力量,现在,在沈丽面前他有了新的自信, 他决心更好地表现自己的独特风格,看来这恰恰是能够征服这个原本对他形成很大压力的女孩。 他笑了一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说,我想了她好长时间,今天好不容易见到她, 还逮住了她的手,这容易吗?"沈丽笑得有点前仰后合了, 她十分开心地说:"你想了我很久吗?"卢小龙盯着她说道:"从那天日月坛公园第一次见面, 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想你。"沈丽收住了笑容,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为什么晚上想? "卢小龙回答:"白天忙着干革命呗。"沈丽问:"想我什么? "卢小龙说:"想你漂亮呀,想着怎么能认识你。"沈丽觉得这样的谈话挺有味道,她继续问:"真的? "卢小龙说:"真的。就连我绝食那几天也想你,还想得挺多呢。"

"是吗?"沈丽不笑了,她觉得这不是一个玩笑的事情。 她目光看着眼前恍惚了一下,说道:"我不会和你谈恋爱的。"卢小龙一顿,似乎受到挫折,又似乎不介意,他说:"我在绝食的时候还遇到了一只小猫。"沈丽有些不解其意, 卢小龙便将那只猫的故事讲了。沈丽显然被打动了。

卢小龙说:"在小猫和我认识的头两天,有一天我摩挲它时,想到了你, 我的手就停了。过了一会儿,小猫站起来走到一边蹲着去了。我当时觉得猫真通人性。 你不想它了,想别的事了,它都能觉出来。"沈丽目光朦胧地笑了:"那只猫爱上你了。"卢小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沈丽又向后抖了抖头发,说道:"你过去遇见过女孩吗?"卢小龙说:"那怎么会没遇见过?"沈丽想了想,说道:"我是说,你碰过女孩吗?"卢小龙问:"什么叫碰?"沈丽脸微微红了一下:"怎么理解都可以。 "卢小龙垂下眼想了想,说道,"有过吧。"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这一瞬间, 卢小龙想起了自己惟一有过的对一个女孩的触摸。

那还是他上初一的时候,他们家在平房区居住。正值三年自然灾害, 他们在门口的小院里种起了一片毛豆。每到放学时,他们就提着水浇灌。 邻居金奶奶的外孙女薇薇是六年级的小学生,时常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帮着提水浇毛豆。 有一天家里别的人都不在,他和薇薇煮了几把毛豆剥着吃起来。吃着吃着,薇薇说:"你张开嘴。 "他张开嘴,薇薇便把剥开的毛豆弹到他嘴里。两个人相视而笑,那笑非常甜美。 薇薇又拿过毛巾,递给他说:"你擦擦嘴吧。"他拿毛巾擦了擦嘴。薇薇又拿过茶杯, 说:"你喝点水,漱漱口吧。"他看着已经吃了一桌子的豆荚,喝了一口水,漱了漱口。 薇薇说:"你再擦擦嘴。"他又擦了擦。薇薇站在他身旁说道:"你闭上眼。 "他闭上眼,觉出薇薇在自己身边蹲下了,然后,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的心"咚"的一声,一时有些晕晕乎乎,薇薇的气息像云雾一样裹着他。他睁开眼, 看着蹲在面前的薇薇。女孩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曲,像个外国小孩,眉毛特别黑,又细又长, 正仰着脸用观察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两个人又轻轻吻了一下, 一股触电的感觉震遍全身。

从那以后,他们就要好了。每当放学在院子里碰到,他们就会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没有人,就探着头轻轻地吻一下,然后赶紧分手,各自回家写作业。 那些天他终日喜滋滋的。不久,薇薇被母亲领到南方去了,故事也便结束了,然而, 那种亲吻时产生的触电感和腾云驾雾感,至今还能回忆起来。

沈丽从他的表情知道他回忆起了什么样的事情,她问:"是不是很小的时候? "卢小龙看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沈丽说:"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卢小龙犹豫了一下,说:"是我初一时的事情。"沈丽说:"那不算。 "卢小龙说:"那我就没有别的经历了。"沈丽用一种宽容的目光看了看他,说:"你这个人不让人讨厌。 "卢小龙稍有点受宠地问道:"还有什么?"沈丽说:"你挺有意思的, 我愿意听你讲你的事。"卢小龙说:"还有什么?"沈丽抖了一下头发, 有些抱歉地说:"我不会和你谈恋爱的。"

卢小龙目光灼灼地问:"为什么? "沈丽说:"我不会和比我年龄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卢小龙愣着看着沈丽,脸一下子显得更长了。沈丽站起来,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也不会和一个比我个子矮的男孩谈情说爱。"卢小龙感到受了污辱, 他也站了起来,脸涨红了。沈丽用目光瞄了一下他的头顶,说:"你也许跟我一样高, 可是男人只要和女人一样高,就显得比女人矮了。这是我不能接受的。"说着, 她显得悠悠闲闲、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站住说道:"请原谅我的坦率, 也原谅我的无理,我这样说话很不礼貌,不过,"她瞟了一眼卢小龙, "我很愿意成为你的好朋友,经常听你讲你的事情。"

卢小龙垂下眼说道:"那你就等着吧。"他转过身往门外走。 沈丽问:"你还会来吗?"卢小龙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依然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眼前说道:"会来的,我要教训你。"

第34章

宋发总算找到了革命的感觉。当他带着王小武、 田小黎坐上去北京远郊农村的长途汽车时,就感到扬眉吐气。王小武从来都是听他的, 田小黎一听说去农村煽风点火破四旧,就十分积极,一路上好奇地问这问那。对这个从没去过农村的初中女生, 宋发显出懂得一切的成熟来。车窗外掠过的田野村落,白杨树相夹的宽阔大道, 正让他带着浩浩荡荡的革命风火杀向老家。

他的长方脸永远是端正的、贫困的,水平的眉毛永远是浓黑的、锋利的, 眼睛经常半眯着,水平地盯视人。在北清中学时, 他无时不刻地感到自己是来自农村的贫农子弟。在北京城内的重点中学念书,周围都是革命干部子弟、知识分子子弟, 他从一进校就感到自卑。特别是当学习比较吃力时, 他尤其觉得自己是一条农村的狗跑到了城市里。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学校,总觉得自己像躲在什么地方, 有点小小不安的感觉,"寄人篱下"这个成语经常跳在眼前。自己的皮肤比城里的同学粗糙。 他们在校园里跑动时,空气一定是光光滑滑地抚过他们的面孔;而他在校园里跑动时, 空气的掠过只让他觉出自己皮肤的粗糙,他把城市柔润的风也磨粗了。 他的目光是狭窄的,不像那些城里的同学开阔。当他们的目光扇形张开普照校园时, 自己的目光总是锥子一样直盯盯地看着眼前。连自己的呼吸也带着农村的特点,烘热粗糙, 他是在火炕上睡大的,呼出的气带着烘热的土坯味。

宿舍里惟有他的被褥是大红大花的农村粗布,每天晚上铺展被子睡觉时,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土疙瘩。临睡前同学们都说笑着脱衣服铺被子,那时, 他往往会感到自己是掺到白面里的一粒砂子。按说同学们的被褥衣装也很朴素,然而, 他们都是一色的城市味道。干部子弟常常穿着军人的绒衣绒裤、内衣内裤,铺着军队的草绿褥子, 那是一种朴素的高贵。那些工程师、教授的子弟穿着都很合身,毛衣、毛裤、 毛背心,棉毛衫、棉毛裤,背心、短裤,一层一层都显出朴素的文雅来。 他的衣服没有这么多层次,脱了厚棉袄,就几乎要光屁股钻被窝了。勉强有的一个层次, 就是一件粗布衬衫,也带着土气。同学们从来没有讥笑过他, 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和他们的差别,他也极力忽略这种差别,想方设法混入宿舍熄灯前的片刻海聊,然而, 在钻入被窝的一瞬间,粗布被子与滚烫身体的磨擦还是提醒了一切。

每当星期一, 那些周日回家改善了伙食的同学们大都吃不完早饭的一个窝头和午饭的一份米饭,他就常常在一片友善的说笑中帮他们扫荡。 同学们绝无对他的讥笑,有的女生竟会很不好意思地央求他说:"我的米饭给你一半行吗?"那时, 他多少处在了助人的男子汉地位上,他也装做非常豪迈地说:"行,那我就再努把力。 "同学们纷纷把窝头米饭堆到他的碗里,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他喂饱了肚子, 也咽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自卑。一个人有了自卑,便要寻找平衡。他刻苦学习,然而, 成绩却总不理想,这使他的自卑有增无减。他也刻苦锻炼,然而,体育成绩也是中下水平。 在跑道上长跑时,他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感到从小的生活没让他长得人高马大。 他也在政治上努力,然而,除了当上团小组长外,再没有什么突出业绩。 他远没有那些干部子弟政治敏锐。

他倒是做成一件独领风光的事,就是买了一把推子,给全班的男生义务理发, 这使他获得了好人缘。每当同学们围上毛巾,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让他理发时, 他就成了调动一切的中心人物。让转头就转头,让低头就低头, 让扭过来坐就扭过来坐。围观等候的一群同学以他为中心说笑着。他推着、剪着、指挥着,一个理完又理一个,成为受欢迎受奉承的人。这种风光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 也成为一个让他有些耻辱的记忆过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获得了一个真正让他有点光荣感的地位, 他成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然而,在一个又一个革命行动中, 他依然感到自己处在紧跟的位置上。这种感觉很压抑,心头憋闷了几年的火气迸发不出来。 那天与朱立红一起去抄沈昊的家,他先是在弹簧床上扬眉吐气了一番,很快又灰头土脑地撤兵。 从那时起,他甚至有了对卢小龙的仇恨。自己为什么要服从他的领导,受他的管辖? 他现在想要打倒的第一个人就是卢小龙。从西苑抄家回来,他和朱立红怒气冲冲的不满中, 多少有一个共同推翻卢小龙的计划。只不过卢小龙现在名声太响,推翻不得, 但憋下的闷火让他实在难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他说了算的时候,过去理发时围拢的小圈子, 是他一生中惟一说了算的可耻记录。但这次一回到村里, 却立刻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叱咤风云的痛快。

宋庄大队是一个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傍在山脚下,盘踞着河滩里几千亩地, 占着山上几百亩山地。一到村里, 就看见大队部所在的那条街贴着几张不三不四的大字报。毛笔字写得歪七扭八,都是质问小卖部的,说小卖部卖糖精掺糖, 卖火柴一盒不够一百根,卖盐不够分量,收购鸡蛋高秤。 零零碎碎的几张破纸被风吹得鸡屁股一样乱飞着,又荒唐又可怜。他和王小武、田小黎专门带着一卷大字报纸和墨汁、 刷子,说话间就在大街的白灰墙上贴出两幅十几米长的大标语。一幅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幅是"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落款是"北清中学红卫兵", 这也是全国响当当的牌子。杏黄纸上一落黑字,立刻显得杀气腾腾,街道两边围满了人, 在哄哄闹闹的围观中,他带着王小武和田小黎回到家中。 父亲宋富贵是个老实巴交的贫农,村里的贫协主席。看见儿子带着同学回来,两眼在黑暗中生出光来。 他磕着旱烟袋,张罗着烧水。宋发的母亲正在院里张罗七八只鸡,一头猪,也撂下手来, 忙着迎接儿子。

一家人正说着话,院子里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村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连长潘立本。潘立本吊着一张白生生的长脸,瞪着两只圆眼珠子, 用请示的声音问宋发:"文化大革命该怎么干?"宋发正坐在炕上倚着炕桌喝水,这时扫描了一下满屋的人, 挥了一下手说道:"先破四旧。"潘立本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脸问:"有的村把地富反坏右【1】都游了街,咱们也干吧。"宋发把碗往炕桌上一放,指挥道:"当然干。一个不能漏,规模要大。"一屋子人坐在小板凳上,蹲在地上,像听首长指示一样, 他觉出自己言谈举止和目光的威严。屋子里挺暗,耀眼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 一双双眼睛都言听计从地仰望着他。他尝到了公社书记来村里视察时的感觉, 也立刻有了指挥一切的气派和能力。潘立本坐在阳光里,一张脸像马脸一样左右摇摆着, 做着安排:集合民兵队伍,把全村的地富反坏右都拉出来,准备开批判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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