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28/70页


卢小龙此刻对呼昌盛的嫉妒没有了,对自己失去行动机会的懊丧也没有了, 又在判断是否需要行动。这一夜的辩论, 他在是否行动这个问题上翻来覆去做了几十次抉择。他知道, 如果行动将失去的是什么: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此将有相当一部分人离他而去;然而如果不行动,在大局上丧失机会则是更大的损失。他喜欢铤而走险, 他知道自己终将会行动,他喜欢一个人冲杀出来顶住狂风怒潮的斗争感觉。已经是半夜了,会场上的狂热正在进入后期,终将疲倦低落, 他不能等在人群都将散去时再跳出来。失去对立面的辩论台及五角场显出了气氛的松懈, 无论北清中学红卫兵在辩论台上如何独霸一方地讲演着、呼喊着,都显出节目将告结束的收势。 当他第一百次做着是否要登台辩论的犹豫时,看到了沈丽正扭过身要往人群外边走。 这个看来非常细小的因素使得卢小龙下定了决心。 天下有很多大的抉择都是因为某个看来偶然因素的介入而做出的,平衡的天平只要在一端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就倾斜了。他挤过人群, 登上了辩论台。

对于他的出现,五角场上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而台上以及簇拥在台下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却立刻有了强烈的反应。当黄海有些意外地立在那里时, 北清中学众多的红卫兵却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卢小龙。 卢小龙讲了第一句话:"我叫卢小龙,北清中学红卫兵。"全场顿时静下来,一些正在往外走的人也都转过身来。 沈丽也停住了脚步。

卢小龙对自己登台所产生的戏剧效果非常满意, 他的出场比呼昌盛的出场效果更强烈。他有意识地停顿一下,利用这个静止继续强化效果。他站在台上, 承受着雪亮灯光的照射,承受着成千上万人目光的注视。 他知道黄海正在用怎样敌对的目光看着他,也知道沈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设法引人注目, 没有目光的关注,心灵就会枯萎,他就是要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中成长自己新的生命。一瞬间,眼前浮现出国庆节探照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 集中在天安门广场上空的壮观景象。他现在就处在这个焦点上。

他沉着地说出第二句话:"我家庭出身革命干部,查三代,我的爷爷是贫农, 我的老爷爷也就是曾祖父也是贫农。"他停顿了,在停顿的寂静中, 他又说:"我的观点非常鲜明,就是坚决反对这副对联。"因为他的话来得强烈而且突然, 全场都在一种停顿之中。"我的父亲现在是革命干部,我接他的班,明天如果他被打倒了, 成了黑帮,我就和他划清界限,背叛他。"会场上虽然有人想发起骚动, 但整个气氛还在克制的平静中。

卢小龙知道,自己今天又顶风亮了相。接着,他又讲了不多不少的话, 觉出了自己的声音必将成为新闻传播到北京和全国, 便不再理睬这个可能通宵达旦的辩论会将如何混乱地发展与收场,跳下台,丢下一个尴尬的场面, 带着一伙跟随他的红卫兵撤离了五角场。

第36章

每天天色微明,北清大学校文革负责人武克勤照例会巡视校园。 在北清大学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对北清大学有了最好的感觉。 当她在一伙人的随从护卫下视察校园的时候,她体会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 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新的感情。她现在是全国性的风云人物,白天绝不在人山人海的校园内露面, 总是蜷缩在校文革办公室或其他一些秘密巢穴里指挥着她的下属;清晨地旷人稀时, 才是她微服出行的时候。

校园还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大字报区亮着灯,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 她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两边的大字报和大标语。马胜利一群人跟随护卫着她, 这里有武克勤的保卫人员,也有她的助手。带着这群年轻有为生气勃勃的大学生视察校园, 武克勤有着非常好的感觉。他们高高大大地簇拥在她的左右,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他们散发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气味,他们的脚步显示出了他们的年轻和健壮; 这一切烘托着她,让她想到众星捧月。在她的指示下, 马胜利派人跑去将大字报栏上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路灯清白地照下来。 黎明最初的明亮冷冷清清地浮现在大字报栏相夹的空旷甬道上。

武克勤觉出自己的脚步是朴素的, 布底鞋踏在水泥路面上没有任何重量带来的声响。她缓缓地走着,却时时感到自己的分量。周围一群人的脚步注释了她的存在。 她走到哪儿,这群人就跟到哪儿。她站住,这群人便站住。她拐弯,这群人便拐弯。 她的意志就是一切。看着笔直地通向南校门的道路,她背着手站住了, 这条路真像是由她胸中淌出来的。她随手指了指路上残留的碎大字报纸, 立刻有人对她解释:"清扫校园的黑帮们过一会儿就来打扫。"她点点头。巡视着大字报区, 她体会到"领袖"二字的含义。毛泽东视察全国,她视察北清大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字报生动地显示出北清大学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动向。 每天在这里巡视一遍,就能够把握阶级斗争的火候。现在, 北清大学的大字报内容天南海北:有中央首长讲话;有全国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动态;有对全国上上下下的黑帮、 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炮轰;有对北清大学揪出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 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的批判;有对早已撤走、又被揪回来的工作组的批判;有各种政治寓言、 政治打油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然而,有一个主题非常突出, 就是对校文革与武克勤的"反"与"保"。

武克勤在一条大标语前站住了:"踢开校文革,自己闹革命", 落款是"虎山行战斗队"。武克勤问:"虎山行是哪一拨人?"立刻有人问答:"是化学系的, 一共四十来人。"武克勤含威不露地说道:"他们的核心人物是谁?要搞清楚。 "马胜利说:"核心人物叫张明山,三年级的学生。"武克勤说:"把他的档案调出来,另外,对他的情况做个全面调查。好人犯错误可以教育,坏人绝不能漏网。 "她又看到一张大字报:《武克勤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发展最大的障碍》,落款是"井岗山战斗队"。武克勤用手指了一下,"把他们的背景情况都搞清楚。"又有一张大字报, 题目是《扳倒武克勤,北清大学才能真正乱起来》,落款是"旌旗奋战斗队"。 武克勤还没有张嘴,就有人说:"这是数力系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还在继续调查。 "又一条显赫的大标语:"校文革是新的工作组",落款是"红旗飘战斗队"。 武克勤问:"这个红旗飘是新成立的吧?"旁边立刻有人说:"是昨天刚成立的, 他们的情况我们也在摸。"

眼前出现又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武克勤的条条框框可以休也》。 这张大字报采用了漫画的方式,一共十几页,每一页都是一幅漫画,重点抨击武克勤的条条框框。第一条是"惟我独左",画的是武克勤挺着大圆球一样的肚子,翘着大拇指自我标榜。第二条是"反对武克勤就是反革命",画的是武克勤正唾沫飞溅声嘶力竭地讲话。 第三条是"老子一贯正确",画的是武克勤撅着屁股、一根尾巴翘在空中成了旗杆, 上面飘着一面破旗。武克勤站在这张大字报前,眯着眼,脸色很不好看。 漫画的落款是"缚苍龙战斗队",她冷笑一声,问:"这个战斗队几个人? "马胜利说:"好像就一个人。"武克勤眯眼想了一下,说:"一个人应该好处理呀。 "马胜利说:"我们抓紧搞情况,几天之内就把他抓起来。"武克勤又从头扫视了一下十几页的漫画, 说道:"我不是一贯正确;可是,现在反对我就是反革命,这一条确实不错。 "她背着手转身朝前走,一群人立刻簇拥上来。 马胜利紧跟着她说道:"这张大字报我们一会儿就将它覆盖掉。"武克勤说:"覆盖它干什么?我还怕他们骂吗? 能骂倒还算左派吗?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一边走一边说:"天快亮了, 怎么牛鬼蛇神们还没有开始打扫校园呀?把他们都关在哪儿啦?"马胜利说:"分了两片, 头一批人关在原来校办工厂的危险品仓库里,第二批人盖了牛棚,关在牛棚里。""哪一片近啊? "武克勤站住问。马胜利说:"牛棚近。"武克勤说:"去看看。"

北清大学关押牛鬼蛇神的营地到了。这是用席棚圈起来的一片地方。 大门是两道木栅栏门,武克勤远远看见问了一句:"这么低的门,不怕他们跑吗? "马胜利说:"谁敢跑?想一想就吓死了。 "木栅栏门口早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学生和工人在那里等候,见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立刻跑过来汇报:"马上就集合出发。 "武克勤看了看微明的天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着急,马胜利在一旁说道:"我们要看一看。"

木栅栏门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柱是两根埋在泥地中的圆木。 隔几米一根圆木,钉上草席,就成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牢不可破的围墙。一进这个特殊的院子, 就看到一排排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顶,前高后低,一面坡, 靠门这一面一人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苇席墙。一共有十来排,每排长长的数十米。往棚里望去,里边慌慌忙忙地活动着一些人。马胜利介绍道:"前七排关的是男的, 后三排关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关五十个,一共将近五百个人。 "武克勤问:"这些房子中间通的吗?"马胜利说:"是通的。"

武克勤站在门口,渐渐适应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个地铺挨着一个地铺,有一些脸盆、牙缸在黑暗中反着光。她看了看房顶,摸了摸顺坡下去的石棉瓦, 想到这些牛鬼蛇神一进门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够用, 她问了一句:"这里有灯吗?"马胜利说:"有。"说着,拉开了灯。 几十米长的棚子被三四盏20瓦的电灯泡照得昏黄发亮。往那边看去,显得深远无限, 地上五花八门的褥子被单使你想到它们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闷难闻的气味,她回头看了看, 数十米长的棚子开着三扇门,这一扇,中间一扇,再顶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见了。 作为一个多年在教师队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联想;然而, 马上就用一句话抹杀了自己的联想:"这条件相当可以了。"马胜利说:"是。基本上不怎么漏雨。"

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经乱乱糟糟开始整队。 棚子与棚子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那些牛鬼蛇神们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队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队长, 看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等人出现,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战战兢兢加快了排队的速度。 这里都是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教授、干部,哆哆嗦嗦地扭动着,站不出一个整齐的样子。 面前这一队的队长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认识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伟岸的身材, 发际高高的,模样挺轩昂。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对方目光也闪烁了一下。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他们才能明白的缘分,武克勤几乎决心和自己的丈夫离婚, 与他结婚。然而,当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后,也便没了丝毫可能。 董元明作为牛鬼蛇神一个分队的队长,正在声音洪亮地喊着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门,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风扫落叶的思想过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联想都扫荡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领袖。

五百人成十个分队一队一队走了出来,在院外这块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 看到已经秃顶的原校党委书记罗进也在队列之中, 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经起了不可思议的大变化。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头发的、黑头发的, 秃顶的、戴眼镜的,男男女女,曾经掌管着这个最高学府,海内外享有盛名;现在, 他们的命运却操在自己手中。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 "武克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 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 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 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 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 全体先去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 再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

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 牛鬼蛇神们按顺序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 武克勤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 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 这不该是她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 所以并没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 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 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 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 这自然是一个无须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 "马胜利说:"他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 "马胜利问答说:"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 问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

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 "马胜利笑着应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 "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 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分纤瘦的圆脸女孩。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 她叫李黛玉。每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 从武克勤和马胜利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 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

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 "簇拥的人便都像她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 什么时候跟随的人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 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低眉低眼地点头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 ""在哪个学校?"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 "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 "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 点了点头。

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 "马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 武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 同时想到刚才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第37章

一踏上去南方大串连【1】的火车,鲁敏敏就禁不住漾起一阵兴奋,好像从冰冷的世界一步踏入暖热的世界,一种懵懵懂懂、 喜洋洋的感觉笼罩在她多日来一直忧郁的心头。

她跟卢小慧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来到火车站, 这里早已像蚂蚁搬家一样喧天喧地地挤满了人。随着人流拥进火车站时, 她学着卢小慧的样子掏出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学生证,一晃便拥进了检票口。 扛着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与拿着学生证冲锋陷阵的串连学生混在一起,汹汹涌涌。在拥挤中,鲁敏敏那被北清大学抄家以来所有的惊恐、不安与抑郁似乎都消淡了一半,虽然那巨大的阴影还不能彻底离开她。昨天, 卢小慧听她讲了抄家的情况后,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你爸爸还没最后定性, 怕什么?我爸爸在部里也早挨了大字报,咱们干咱们的,该串连就串连去。 "卢小慧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红卫兵袖章,说道:"给你,戴上它。 "她感恩涕零地接了过来,戴到左臂上。

袖章是厚厚的红布做的,沿着袖子往上拉,有一种摩擦力, 这从手腕经过肘部套到大臂的感觉让她十分温暖。她觉得自己加入了一个组织,有了一个依靠, 自己在大家庭中没有被遗弃,甚至觉得左臂有了盾牌一样遮挡起全身。在往站台冲锋的一路上,她时时感到了左臂红袖章的存在。那是一种十分威武的感觉,有恃无恐的感觉, 红彤彤的感觉。在随着人流踏着台阶冲上地道口来到站台的过程中, 她时时感到整个身体的快乐。她像一头瘦弱的小鹿,离开了自己的家, 在森林边的草坡上生疏地一步步跑起来,周围有暖风,有很多快乐的动物和小鸟。她越来越放心地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觉出自己的瘦弱,可也慢慢觉出自己正变得结实,可以跑得比较快。

她们随着汹涌的人流扑向开往上海的火车。车门前拥挤着一堆人, 车窗成了临时的门,很多学生干脆从窗口爬进去。她们四人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着急地踮起脚, 卢小慧看到几个男生爬进了一扇车窗,便拉着鲁敏敏几个人赶过来。 几个男生正准备把车窗关掉,卢小慧连忙向他们招手:"拉我们上去吧,我们是实验女中的。 "正在关窗的男生友好地一笑,把关到一半的车窗又提了起来。 车窗里伸下来两双黑瘦的手臂,卢小慧推了推鲁敏敏,说:"你先上。"鲁敏敏将手举起来交给了男孩们, 在慌乱而又兴奋的攀爬中被拉进了车窗。她几乎是栽倒在男孩们的怀里, 那与男孩面孔的摩擦及呼吸的相互熏染给她带来了长久难忘的美好感觉。她快乐地喘着气, 觉得脸在发烧,接着,便与那几个男生一起伸手去拉, 这种车上车下团结一致的感觉让她充分体会到青春的快乐。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卢小慧,她快乐地笑着, 大眼睛亮晃晃地放着光,无数只手伸下去把她热热闹闹、乱七八糟地拉上来之后, 几个男生便一下把车窗放下来,再不理睬外面敲窗喊叫的人们。

这是男三中的学生,也是四个,四个加四个,面对面挤坐在三人座上,十分亲热。车厢里坐满了人,过道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开动时, 鲁敏敏觉得车厢里火热的气氛正暖陶陶地生长着幸福。四个男生有话多的,有话少的,但都十分热情, 目光中有直扑过来的亲热与直率。卢小慧明明朗朗的圆脸漾着微笑, 大大方方地与男孩们说着话,鲁敏敏便在腼腆中保持了轻松。男孩们的目光经常扫过她, 那目光在亲热和快乐中隐含着别的意味,鲁敏敏能够朦朦胧胧感觉到。 她便觉得自己垂下眼的微笑十分快乐,能够觉出脸上发热,自己平时就爱脸红,此刻一定是脸红了。

当火车微微晃着掠过田野时,过道上塞满的人摆来摆去,不断有人挤蹭着她。 都是一些闹闹嚷嚷的男女学生。这种拥挤也给她带来团结战斗一家人的火热感觉。 一个身穿黄军装的男孩一直在她身边站着,每次因为拥挤和车的晃动侧压过来时, 军装上的扣子就印记在鲁敏敏的脸颊上。她能觉出扣子的光滑,衣服的毛糙, 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汗味。这也让她感到兴奋。女子中学那种整整洁洁、单单调调、 严严肃肃的气氛一下被冲得无影无踪。这种男女生大杂拌一样挤在一起的感觉, 像过年的鞭炮齐鸣一样给人带来喜悦。她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商店里卖的果脯,红的、绿的、黄的,各式果脯混在一起,甜蜜蜜地,软乎乎的,热闹闹的。 女子学校此刻给她方格本的感觉:千篇一律,一个字写在一个方格中,再没有变化。

到了晚上,火车在京沪线上飞驰时,车厢里更拥挤了。 卢小慧拉着她钻到座位下面,躺在地板上睡觉。在这一夜里,鲁敏敏有了十四岁年龄的最大收获, 她第一次明确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这是卢小慧告诉她的。

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非常好玩,座位黑压压的在上面,用手一摸就能够着。 头这一面是车帮,左右两侧可以看见人的腿脚。脚的方向是过道, 灯光昏黄中也挤满了人。在这个上下左右都被人包围的低矮空间里,听着火车哐啷啷哐啷啷地飞驰, 感觉着火车在身体下面的颠簸,想象着火车在黑暗的田野上掠过, 听着火车里闹闹嚷嚷又瞌睡疲倦的嘈杂声,两个女孩挤在一起,低低地谈论有关女孩的话题, 让人想到婴儿的摇篮。

卢小慧告诉她,对面的一个男孩一直在看鲁敏敏,她说:"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鲁敏敏在黑暗中仰躺着,微微笑着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两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他怎么会喜欢我呢?他为什么喜欢我呢?"卢小慧也舒服地仰躺着, 将两手放在胸前,说:"因为你好看呗。"

鲁敏敏当即觉得全身像触电一样有了麻酥酥的感觉,连后脖颈都潮热了。 她不太敢相信这种事情,问:"我哪好看呀?"卢小慧转过身来,将头枕在一条胳膊上, 端详着鲁敏敏,说:"你是挺好看的呀,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好看吗? "鲁敏敏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只知道从小学开始因为长得瘦高, 在班里排队总是站在最后,班里的很多男生都比她矮,这不但没造成她的优越,反而使她感到自卑。 在小学六年里,没有一个男生给她递过条子。后来,她慢慢长得丰满一些了, 同年龄男生的身高也逐渐有人超过她了,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感觉。 卢小慧说:"你真的很好看。从你一到实验女中,我就发现你好看了。告诉你,我说你好看, 就是在男人的眼里你也是好看的,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女孩的漂亮。 "鲁敏敏处在无比幸福的暖热中,这幸福像最美妙的梦一样,让她晕晕乎乎。她甚至要真地想一想,这是不是做梦。

卢小慧显出成熟女孩的友善和热忱,她仰面躺着, 将鲁敏敏的漂亮做了一番描述与分析,显然她很愿意表现自己描述与分析的能力, 鲁敏敏则用旱苗逢甘露的心情聆听每一个字。鲁敏敏觉得,两个女孩躺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 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卢小慧说:"你的身材很好,苗苗条条的, 而且你这种身材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长越好看。你的皮肤不白,微黑但很光泽,有一种东方人的韵味。 你的头发特别好,不光黑,而且有弹性,是一头秀发,如果披起来一定非常漂亮。你的眼睛特别女性感,一看就很多情,很传神,是那种忧郁的美。反正你身上有很迷人的地方。 "卢小慧停了一会儿,问,"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当前:第28/7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