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29/70页


鲁敏敏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 她在光亮中看到自己好看的面孔烧得通红,也觉出自己的身体体现着女孩的线条。紧贴着火车地板,她觉出自己的脊背还比较瘦削,肩胛骨被地板硌得有点生疼,手臂也比较细瘦,然而,她觉出自己身体的修长,觉出自己臀部的丰满,也觉出两条大腿的弹性。火车颠动时,她觉出自己女孩的胸脯、肋骨还是微微凸露着,一对乳房却已经隆起, 随着火车的颠动,乳房也在颤动,让她觉出了乳房的体积、重量和弹性。 她在遐想中观察自己的面容,不由得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这一瞬间,她体会到自己的脸蛋确实光润漂亮, 自己的眼睛在微笑或者不微笑时,都含着一种忧郁的美丽。 她沉浸在对自己漂亮的体会和想象之中。

卢小慧又问:"你听懂我的分析了吗?"她又转过头来, 枕着自己的手对着鲁敏敏说:"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自己好看。人活一辈子, 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太傻了,明白吗?"卢小慧抓住她的手摇了摇。鲁敏敏在黑暗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下翻转身俯卧在地板上。因为不小心,头还碰了一下座位。她满脸通红地、 幸福地说道:"我过去一直不知道,真的。""那现在呢? "卢小慧也转过身来趴在地板上,侧转头枕在手臂上问。鲁敏敏一下觉得有股幸福的热潮从身体下部涌上来, 她的脸和头都蓬蓬勃勃地发热,她凑到卢小慧的耳朵旁,轻轻说道:"知道了。 "卢小慧说:"你得谢谢我。"鲁敏敏在卢小慧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 又不好意思地趴到自己手臂上,满脸烫热地说道:"太谢谢你了。"两人趴在那里, 眼睛在黑暗中发着明亮的光,一边看着眼前,一边想着与女孩有关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卢小慧问道:"你家里就没人讲过你漂亮吗? "鲁敏敏摇了摇头,"没有。"卢小慧问:"你不是有三个姐姐吗?"鲁敏敏趴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说:"她们从来没有说过我漂亮,她们小时候老打我。""为什么?"卢小慧问。 鲁敏敏说:"不知道。"两人陷入片刻沉默,听着火车在颠簸中飞驰。这样趴在地板上, 能够更真切地感到火车的铁轱辘在钢轨上飞速旋转和敲击钢轨衔接缝隙的运动。 她们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火车融为一体,能够觉出火车在掠过黑暗中的广阔平原, 掠过黑暗中的村庄和树林。特别是当火车经过大小桥梁时, 那轰轰隆隆空空荡荡的震动与回响使她们感到下面河床的宽阔,河水的汹涌。在火车的颠动中, 她们感到了火车的生命,也感到了黑暗中广阔大地的生命。鲁敏敏在这一刻间想起了一个雨夜。

那天,二姐回来,发现家里的猫丢了,当即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她至今还记得二姐那气汹汹的表情。那时候,她简直比妈妈还厉害,打了她以后还不许她哭, 不许她告诉爸爸妈妈。她想着,把这件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卢小慧听, 她说:"我小时候很怕姐姐,特别是二姐、三姐。"卢小慧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没姐姐, 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从没有打过我。"鲁敏敏在黑暗中突然好奇地转过头, 问:"卢小龙是你大哥吗?"卢小慧说:"是。""他对你好吗?"鲁敏敏问。"好。 "卢小慧回答。鲁敏敏又问:"他是不是挺有思想的?"卢小慧想了想, 回答道:"他是一个特别敢行动的人。"鲁敏敏又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卢小慧在黑暗中笑了, 说:"我以后让你见见他,你就知道了。"鲁敏敏在黑暗中凝视着眼前,陷入了遐想。

一出上海火车站口,就有红卫兵把守,北京的学生证便成了通行证。 在第二道关口,上海的红卫兵挨个询问每个人的出身,卢小慧说道:"我们都是革命干部子弟。"一个圆脸的女红卫兵声音响亮地说道:"欢迎你们来上海革命串连。"

她们在上海的高楼大厦中穿行了几天, 纷纷扬扬的传单从两边高楼上雪片一样飘洒下来。这里比北京更拥挤,更稠密,到处都是一派如火如荼的革命气象。 她们逛了桅杆林立的黄浦江外滩,又跑到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看了两圈大字报, 便决定登车直奔井岗山。在上海的几天中,鲁敏敏觉得自己到了陌生而又新鲜的世界。 这里没有北京宽展,少了水平线,多了高楼大厦的垂直线条。 这里的墙与墙之间的距离更狭窄,这里的人更忙碌,这里的天空更零碎,这里的口号在空气中更稠密。 而真正使她快乐的是,她到了一个与自己的过去毫无关系的新天地。这里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也没有对家庭的回忆,想象不出姐姐们的面孔,这是她意识到自己漂亮后踏进的第一个乐园。当一个女孩意识到自己漂亮后,她对世界便有了一副全新的眼光。她喜欢上海的拥挤,喜欢上海的稠闹,喜欢上海高楼大厦间空间的狭小,喜欢上海方言的呢侬软语, 她成了一个晕晕乎乎、傻头傻脑、跑来跑去的女孩。因为知道自己漂亮, 她也便不断发现自己漂亮。那四个北京男三中的学生早已和她们挤散,现在无论在哪儿看大字报, 都有人注意她。有了这种感觉,眼前的一切便都有了特别快乐的趣味。 上海真是一个嗡嗡乱响的、快乐的马蜂窝。

她们又登上去江西的火车,又是同样的拥挤,又是从车窗里爬进爬出, 又是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在车厢的两端,门旁边和厕所里也都挤满了人。 像是成堆的胡萝卜塞在一个大筐里,晃呀晃呀,胡萝卜磨破了皮。 她在梦一样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晃到了南昌。在这里,也是漫天遍野地看街上的大字报。 又跑到江西省委大楼前和本地的红卫兵一起冲了一回省委,震天动地喊了一片口号。 那潮水般冲进省委大楼的感觉实在令人兴奋,男男女女的红卫兵疯狂地喊着口号往前冲击时, 她能够感到冲击的快乐。南昌市也成了传单满天飞的革命城市,她们晃着通行无阻的北京学生证, 分文不花来到了吉安市。再往前走,就直奔革命圣地井岗山了。

吉安是个十万来人口的小城市,这里的文化大革命与北京还有一段差距。 造反派在地委、市委的门口都遇到了保守派稠密队伍的阻挡。 卢小慧说:"咱们先在这里冲一下,再去井岗山。"作为最早一批到达吉安市的北京红卫兵, 她们立刻成为本地造反派学生万众簇拥的对象。 她们用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的名义上街贴出了"炮打吉安地委"、"炮打吉安市委"的大标语, 吉安的造反派学生们在全市范围内帮她们张贴大字报、大标语。一时间,吉安市的街道两边和地委、市委大院门口, 都贴满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大标语。现在,不仅卢小慧成了经常在街头讲演的中心人物, 鲁敏敏也容光焕发地在人群中做开了讲演。当她站在高处面对千百张面孔时, 觉得自己比过去挺拔了,高大了,也强壮了。

在她们的鼓动下,吉安市造反派学生开始冲击地委、市委前面的保守派防线。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进行肉体的冲撞,鲁敏敏冲在第一排。后边的人潮拥着她, 前面一排排的人挡着她,她像潮水中的浪头一样冲过去,那些魁梧的工人、 清瘦的学生都在勉勉强强地支撑着。她侧着身,用胳膊和肩膀作为冲撞的盾牌, 在喊声震天的口号声中,她既能觉出造反派潮流的汹涌澎湃,也能觉出保守派防线拼尽全力的抵挡。 这种有弹性的冲撞与拥挤,让她感到生命深处迸发出来的兴奋与快感。 她浑身已经汗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往前冲。终于,洪水突破了堤坝,他们冲了进去, 源源不断的人流拥进了大院。这个看来不大的院子很快挤满了喧嚷的人群,一片涣散的沸腾。 她气喘吁吁地撩着汗湿的头发,准备寻找新的造反行动。她把头发捋到两侧, 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的漂亮,心中漾起一丝幸福。卢小慧走过来,问:"你没有挤伤吧? "她快乐地摇了摇头。卢小慧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变了。"她垂下眼想了一下, 快活地说:"我真热爱文化大革命。"这一瞬间, 她惟一遗憾的是腰间没有扎一条皮带;倘若那样,双手叉腰站在这里,一定会更挺拔,更有生气。

吉安市的形势急转直下,工厂的工人一队一队开出来保卫地委、市委, 农民也一队一队从四面八方的农村扛着扁担、铁锨进城保卫地委、市委。 几个北京的红卫兵和当地造反派学生暂时撤退到一所中学内。浩浩荡荡的赣江从吉安市旁流过, 江中有一个白鹭洲,这所学校就在白鹭洲上,她们等于被封锁在学校之中。 站在白鹭洲上看着岸边滔滔不绝的保守派游行队伍,卢小慧和鲁敏敏都觉出了一种战斗的气氛。 卢小慧决定从北京搬救兵,她给卢小龙拟了一封电报, 由吉安市的一名造反派学生连夜泅水过江,到吉安市邮电局拍发出去。
注:

【1】大串连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首都和各地红卫兵代表,同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从9月6日起, 组织外地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职工代表来京参观, 学习"文化大革命"运动,至此,大串连迅速在全国全面展开,直至1967年3月19日, 中共中央发出"停止全国大串连"的通知。

第38章

朱立红的父亲朱严明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 他的妻子齐恩惠站在背后给他捶着肩膀。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摞相册和成堆的照片, 朱严明一边和妻子商量着重大的事情,一边一张一张看着照片。

朱严明是卫生部一位特别的领导干部,负责中央首长的保健工作,因此, 几乎和中央的绝大部分首长都有过合影,面前这成堆的照片,就是他多年光荣的记录。现在,政治上风云突变,他想到要将这些光荣的记录整理一下,按路线分分队。 有些照片绝对不能保留了:和彭真的合影,和罗瑞卿的合影,和陆定一的合影,和杨尚昆的合影,应该立刻销毁。而和毛主席的合影,当然应该多多地放大,挂在屋子的正中。 他看了看墙壁上挂的一幅照片:毛主席站在正中央, 其余的人分两排站在他的两侧和身后,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就站着朱严明。他低头一边翻着照片, 一边谛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一个人的脚步声上楼来,妻子停住手里的动作听了一下,说:"不是立红。 "朱严明也分辨出来,这不是女儿的脚步声,让妻子继续给自己捶着背, 同时像看扑克牌一样将一摞照片拿在手里,一张一张抽着看。脚步声经过家门口往楼上去了。 又有脚步声从楼下响起,两个人都停下来谛听着。脚步声很任性地咚咚咚上楼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立红回来了。"朱严明起身要站起来,妻子齐恩惠将他摁回沙发, 几步走过去将房门打开。朱立红气喘吁吁地滚进了房门, 她一边进门一边瞪着水泡肿的大眼睛嚷道:"今天开门怎么这么慢,我都敲第四下了。"做父母的赔着笑, 往常,女儿的脚步声在一层楼出现时,他们就有了反应;当女儿走到二层楼时, 他们早已确认;当女儿走到三层楼家门口时,他们大多已经把门笑吟吟拉开, 做出欢迎宝贝女儿的盛情状。今天,女儿的脚步声过了二层楼,他们才开始反应, 当女儿敲响第一声门时,他们还没有赶到门口。

朱立红一进屋就嚷着要喝水,母亲把一杯凉开水递到她手中。看着女儿喝完, 又接过杯子将毛巾递过去,等女儿擦完嘴,她接过毛巾说道:"去你爸那儿吧, 你爸等你一下午了。"朱立红撇了一下嘴,说:"我还没洗手呢, 咱家的规矩不是到家先洗手吗?"母亲又赔着小心笑了一下。父亲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跟着女儿, 这时又笑眯眯地摆摆手,意思是快去洗手,再过来。朱立红哼了一声, 跑到厨房哗哗哗地打开水龙头,用肥皂洗了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 便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大腿上。

高三的女儿一回家还要坐到父亲的腿上,足以表明她在家中的娇娃娃地位。 女儿已经很胖了,很重地压在朱严明的大腿上,朱严明不但不感到负担, 而且有种欣喜若狂的兴奋。他从小喜欢这样抱着女儿,抱着她看连环画,抱着她看民间故事, 抱着给她讲故事。女儿慢慢大了,抱得少了,然而,每当女儿进出家门, 还要这样抱一抱。当然,现在抱的方法与以前不同了。

小的时候,总是把女儿紧紧搂着贴在自己怀里,两只手将女儿箍托住。 女儿胖嫩的身体和鲜嫩的气味总是引起他生命深处的冲动与亲爱。他吻着女儿的头发、 脖颈,女儿会因为痒痒在他身体上扭动、蹬腿,甚至还会伸手抓他的下巴。那时, 他就会捉住女儿白胖细嫩的手臂,女儿往往会极力挣脱,他就会说:"爸爸帮你打爸爸。 "然后,抓住女儿的手拍打自己的脸。及至打到比较重、比较响时,女儿便满意了, 继续安静地坐在父亲的怀里看连环画。他也就安安静静地搂着女儿, 同时像摇篮一样微微晃着身体,给女儿受到爱抚的感觉,也给自己爱抚女儿的感觉。

现在,他当然不能再随意地从后面箍住女儿的身体, 也就是两手轻轻地拍一拍女儿的大腿,再抓住女儿的肩膀或胳膊,任她在自己身上颠一颠。 这个颠表明女儿在维护自己从小得宠的小女孩的形象,也表明她这么大还坐在父亲腿上是天真烂漫的举动。父女俩都非常珍惜每次见面时的亲热仪式,他们都在重温往昔父女亲昵的活动。 他们都知道这么大的女儿在父亲身上不可久坐,搂抱也不可过分,然而, 他们总是显得非常随意和惯常。女儿像往常见面时坐在他腿上一样, 总要找到一个很急切或者很快乐的话题,以便自然而然地延长坐在父亲腿上的时间。她拿过父亲手中的照片, 一边看着一边问:"爸爸,你弄这些照片干什么?"做父亲的说起自己的打算。 女儿全神贯注地一张一张看着照片,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 父亲则一边轻轻拥贴着女儿烘热的身体,一边便很认真地继续讲起自己重新整理照片的想法。

对于父女俩的亲热举动,齐恩惠早已司空见惯,她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 而且常常扮演一个与丈夫争宠女儿的角色。她这时走过来, 用手摸摸女儿那光溜溜的短发,又拍拍女儿胖囊囊的脸蛋,说道:"我们立红今天想吃什么? "朱立红一边看着照片一边撇着嘴来了一句:"什么都行。"

终于,朱立红觉得在爸爸腿上坐的时间足够长了,便一滑坐到一侧, 半躺半坐地仰靠在沙发上。父亲则侧转过身体, 让女儿更舒服地把两条腿都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始轻轻地给女儿捶起脚腕子来,一边捶一边说:"今天骑车腿骑酸了没有? "朱立红继续认真地看着一张张照片, 同时把两腿很舒服地伸挺在父亲的膝盖上:"怎么不酸?"父亲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给女儿捶起腿来。捶到高兴了, 就把女儿的腿当作一架钢琴,"弹奏"起来。女儿坐在左侧,大腿就是低音区,小腿就是高音区。 他从高音击到低音,又从低音击到高音。有时一边哼着歌, 一边像弹钢琴一样高低音跳跃着击开了。这时, 女儿一边看照片一边就会撇嘴道:"你这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一点都不端正,一点都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便笑笑,又变成从高音到低音、 从低音到高音的顺序捶敲。

齐恩惠在对面坐下了,仰着那张很精明的面孔看着父女俩,说:"立红, 要不妈妈给你捶吧。"女儿仰躺在沙发上,说道:"你那太专业,你给爸爸捶吧。 "做母亲的便一笑,她是在医院搞理疗的。女儿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问:"妈,饭弄好了吗? "母亲说:"早弄好了,随时可以吃。"女儿说:"好了好了,我饿了,要吃饭了。 "说着,她便推开爸爸的手,放下腿站了起来。

一家三口人围桌吃饭时,通常的话题是互相评价对方的胖瘦和相貌。 女儿看了父亲一眼,说道:"爸,你最近是不是眼睛有点肿啊? "朱严明长着一张清清白白的国字脸,这时就会摸摸眼睛,说道:"觉睡得少。"朱立红接着就会看母亲一眼, 说:"妈妈倒是不胖不瘦,没变化。"然后,父母俩便端详起女儿来。 女儿那眼睛凸起的长方脸在他们眼里总是越看越顺眼。胖也好,瘦也好,埋在饭碗上吃饭, 真像一个大娃娃。

晚饭是大米粥,芝麻酱花卷,红烧带鱼,肉丝炒芹菜,葱油拌海蜇, 西红柿炒鸡蛋。朱立红吃得挑挑拣拣,在父母的不断哄慰下,终于吃完了。接着, 一家人便商量起正经事。

朱严明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过去曾在军队,后来到了地方, 看见文化大革命形势变化多端,又考虑再穿军装。夫妻俩早已把这个问题商讨了多日, 今天征询一下女儿的意见。女儿从来是家中的主心骨,现在又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头头之一, 全国响当当的造反派,每次回家都带来大大小小的传单,其中包括中央文革首长的讲话、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比做父母的消息灵通得多。

朱立红非常满意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坐在大沙发的中间, 将身体背靠在右侧的父亲身上,将两条腿放在了左侧的母亲腿上。这次是母亲给她按摩小腿和脚脖了, 这是她每次长距离骑车回家必有的待遇。她从茶几上成堆的照片中拿出一摞, 像看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翻看着,问:"您现在想回部队,随时能回吗?"朱严明点点头, 说:"能吧。"他一边和女儿谈着话,一边把女儿的手抓在手里摩挲着。 女儿的手不像身体那样肥胖,显得比较秀气,这样捏着,偶尔还可以用它胡噜胡噜自己的胡子, 光光滑滑的手摸过粗糙的胡茬很舒服。齐恩惠一边给女儿捏着脚脖, 一边说明道:"你爸爸可以去找林彪、叶群嘛。"朱严明说:"过几天我就有机会去林彪家里。"

朱立红一下有些兴奋,她扬起脸看着父亲,说:"那您就去。 "朱严明问:"去哪儿?"朱立红说:"去林副主席家,去军队。"朱严明点点头说:"不过, 这里因素还挺多的。"朱立红问:"什么因素?"朱严明想了想,说:"我慢慢理清楚, 再跟你说。"母亲这时倒把话挑明了,她使劲捏了捏女儿的脚脖,女儿尖叫一声, 训斥道:"你这是兽医呀。"母亲便停住手,说道:"你爸爸要留在地方, 卫生部这几个部长看来都呆不长了,毛主席对卫生部不满意,文化大革命搞来搞去, 最后说不定会让你爸爸当部长。你爸爸出身好,历史上清白,没问题。可是, 文化大革命的事谁也看不准,也可能留在地方最后被打倒也说不定。去部队就安全多了, 只是离开部队这么多年了,再回去也不一定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朱严明觉得妻子的话太不得体, 便说:"我倒没那么多考虑,我主要是考虑在路线问题上一定不要站错队。"

朱立红踢了踢脚,示意母亲继续按摩,然后用手拍了拍父亲的脸颊, 说道:"那你就应该紧跟林副主席,跟林副主席和跟毛主席是一样的。 "朱严明思忖地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他从相册里抽出一张他和林彪合影的放大照片, 说:"爸爸想把这张再放大一点,也买个镜框挂到客厅里,你说好不好? "朱立红拿起照片看了看,林彪一身军装瘦瘦地立在那里,父亲也穿着军装恭敬而端正地站在旁边。 父亲那时显得比现在年轻多了,像个小伙子,这张照片她早就见过, 她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同时指了指墙上一群人与毛主席的合影说道:"不要比那张大, 毛主席永远是第一位的。"朱严明连连点头,说:"那当然。"一家人说到这里, 似乎解决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重大问题。朱立红坐起身来,三个人都围在大茶几前翻弄整理起照片来。

朱立红从小就喜爱爸爸与中央首长的合影, 朱严明也从来将这个作为骄傲与女儿分享。他经常一张一张地给女儿讲解那上边每一个首长的姓名、职务, 包括他知道的丰功伟绩。那时,他和女儿经常做的一个游戏是, 将上百张各式各样的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背朝上理在一起。然后,一家三口人像发扑克牌一样, 一人一张地顺序发下去。到最后,每个人都将自己手中的照片摊开来,谁手里有毛主席的相片, 就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胜利。其他的中央首长, 朱严明也早已清清楚楚地讲给朱立红听:毛主席第一,刘少奇第二,周恩来第三,朱德第四,陈云第五,林彪第六,邓小平第七, 董必武第八,彭真第九。他总能够让女儿得到最大的光荣,因为毛主席的照片、 刘少奇的照片、周恩来的照片、朱德的照片常常更多地落在女儿手中, 于是乎他们就会说:"红红见到了毛主席,红红见到了刘主席,红红见到了周总理,红红见到了朱总司令。"

现在,这些照片需要重新整理了。一类照片, 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有毛主席,有周恩来,有陈伯达,有康生,有江青,朱严明都和他们合过影, 虽然有的是群体合影。另一类,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有和彭真的合影,和罗瑞卿的合影, 和杨尚昆的合影,和陆定一的合影。这些照片前两天都已经销毁,今天大清理, 又翻出几张来,放在了一边。还有大量的照片堆在两个司令部之间,现在明显地是两头小中间大, 中间的照片像一座小山,朱严明说:"这些人你现在分不清他们以后会属于哪个司令部。"朱立红从中抽出一张刘少奇的照片,说:"这张肯定靠不住了。"说着, 就准备往彭罗陆杨那一堆里放。做父亲的说道:"先不着急,还要再看看。 "朱立红又从中间的一堆照片中抽出一张北京市副市长邓拓的照片,说道:"这个早已经被定性打倒了。"朱严明认出了照片中的邓拓,立刻点头说道:"对,这个照片应该销毁。 "说着,将它放到了反革命路线那一堆上。 朱立红又从照片中拿出一张有邓小平形象的合影,她说:"这张大概也不行。"做父亲的依然说:"这也还要再看看。"

朱立红把中间那堆照片用双手撮起来, 再哗哗哗地让它们从手中泻落到茶几上,说道:"用不了太久就能把它们分清楚了。"父亲说:"是。 "她用手拍了拍右边那几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照片,说道:"和他们永远不要有任何联系。 "父亲点点头。她又拍了拍中间这一大堆,"和这里的每个人都要保持适当距离, 用一分为二的眼光去分析。"父亲又点点头。朱立红最后拍了拍最左边的照片, 说道:"这是你应该紧跟的。"她从里边拿出几张有毛主席的照片,"这是你永远要紧跟的。 "又拿出那张父亲和林彪的合影,"这也是你永远要紧跟的。"做父亲的又点点头。 一家人似乎都为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而感到轻松。

朱严明这才想起几天来一直想问的问题,他说:"你们学校的卢小龙胆够大的嘛。"朱立红问:"怎么大了?"朱严明说,"他上次反工作组反对了, 这次反对对联好像又反对了。我看你拿回来的传单上有中央文革的讲话。 "朱立红说:"爸爸什么时候去林副主席家呀?"朱严明说:"过一段时间,这个不是由我定。 "朱立红说:"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也想去。"

第39章

当卢小龙搂着鲁敏敏在赣江边的沙滩上相偎而坐时, 他感到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从这里开始。

浩浩荡荡的江水流过,波浪不时泛上平展的沙滩,漫到脚边。 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皮西瓜像水雷一样半沉半露地在眼前漂过。 一块破席子上糊着一张粉红的大字报纸,湿漉漉地像一艘船一样漂移着,大字报纸的一角翻起着,像飘扬在江面上的一面旗帜。夕阳把这面旗帜照得透亮,隐约可以看见两个扭曲的大字:炮轰。远处, 一艘艘驳般在江心行驶,冲开的波浪渐渐变为泛上河滩的一阵又一阵浪潮。 对面的吉安市在夕阳下如一艘浩大无比的大船,楼群、平房、街道、电线杆、 树木以及河堤上蚂蚁搬家般的行人,都烟蒸霞蔚、茂茂盛盛地洋溢着秋日里江边小城的生活气氛。 江水映着夕阳亮晃晃地抖动着,从中看到天空和白云的镜像。这一段河滩极为平缓, 身后是起伏的农田与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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