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30/70页



他们是游泳过来的,秋天的傍晚坐在江边,不免感到有些温暖中的凉意。 他穿着游泳裤,鲁敏敏穿着游泳衣,两个人将衣服和鞋袜撂在了对岸的码头上。 夕阳带着金黄的暖热镀在他们半裸的身体上,潮湿的江风带着腥味一阵阵扑来, 觉出迎风的一面和迎阳光的一面身体凉热的不同。当卢小龙感到鲁敏敏因为凉意而轻微打颤时, 就将鲁敏敏的脊背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双手从背后连同她的两条胳膊都紧紧箍住, 这样,两个人将夕阳镀出的暖热和江风吹出的湿凉贴在了一起。 他用胸脯摩擦着鲁敏敏稍有些稚嫩和瘦削的脊背, 两个人的体温排除了阳光暖热的印迹与江风湿凉的印迹融合在一起。

随着一阵更疾劲的江风低平地吹过来, 潮湿未干的腿感到了夕阳将落尽的凉爽。他从后面更完整地将鲁敏敏裹紧在自己的身体里, 同时觉出体内泛起的冲动十分直接和强烈。在一阵痉挛的搂抱中,他将这个冲动疯狂地印记在鲁敏敏的身体中。 他双臂紧紧搂着鲁敏敏,双腿夹着她,用双手抚摸着她的双臂和乳房, 头埋在鲁敏敏湿漉漉的头发里,吻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再探过去吻她的脸颊。

当夕阳像飘浮在江面上的火球一样一下一下沉没到茫茫江水中后, 江水先是被染得血红,随后变为暗红,最后暗淡下去。浓重的江水更沉默有力地流动着。 赣江此时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青毛狮子从天边匍匐过来,又匍匐过去。 这是一头疲倦却又饱含雄壮生命力的雄狮,它趴在潮湿的红土地上,把狂热的身体烙印进了湿润的大地。 这和他此时紧紧抱住一个女孩的感觉差不多。在一阵阵又激动起来的搂抱、夹持、 抚摸和亲吻中,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骄傲的风筝,在地面上拖拉徘徊了许久, 终于扶摇升上天空。蓬蓬勃勃的大风筝兜满着风,顶破重重压力,不屈不挠地升得越来越高。 风在耳边呼呼地鼓荡着他,他雄赳赳气昂昂,无往而不胜。

又一阵狂热的拥抱和亲吻平抑下去后,他静静地搂抱着鲁敏敏。 他能够从身体的直接传导觉出对方在遐想什么,他此时也在懵懵懂懂地遐想什么。 他从小渴望很多的漂亮女孩能倒在他的怀中,不知编织过多少这样的故事, 在白日和梦境中花花绿绿地演绎着,那是他的连环画。他终于在迷乱恍惚的思想中, 大概整理了一下赣江边这个如梦故事的形成。

收到妹妹的电报,知道她和同学们被围困在江西吉安市的白鹭洲中, 他最初感到问题十分危险和严重。北清中学红卫兵正在分崩离析,对联辩论后, 黄海死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旗帜另立山头了, 差不多有一半人跟着黄海在北京各大中学校横冲直撞。宋发也露出了另起山头的迹象。面对这些分裂, 卢小龙一直想巩固自己对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控制权。校文革早已成立,他名义上是校文革的第一号人物,然而, 随着大串连的展开,学生们流水一般流向四面八方, 学校的斗批改只有几个加入校文革的年轻老师在张罗,而大部分工作又是在忙于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串连学生。 教室都成了临时宿营地,桌椅、板凳早已搬空,地铺上睡满了天南海北的外地学生。 对全北京、全国的政治斗争,自己该如何介入,搞哪些新名堂,也是他整日思索的事情。 当把这一切暂时放下,带着几个人经上海、到南昌、赶到吉安市时,他发现, 妹妹她们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既然到了吉安,就要有一个大的行动,要发起新一轮对地、市委的冲击。 让他十分兴奋的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如此大的威望与号召力。 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的名字一在吉安的大字报、大标语中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 当地的造反派学生纷纷云集到他身边, 全国各地不少路过吉安准备去井岗山串连的学生也都聚集在他的旗下。特别有趣的是,无论在北京是保守派还是造反派还是逍遥派, 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他们将吉安市的舆论占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卢小龙署名的大字报、 大标语覆盖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没用两三天,他们就将吉安市的保守力量从精神上搞垮了。毛主席、江青对卢小龙有过的赞扬与接见,成了摧毁一道又一道保守防线的尚方宝剑。当他领着数百个北京学生打先锋,数千名本地造反派学生再度冲击地委、市委时, 那些由保守派学生以及工人、农民组成的封锁线显得不堪一击,一冲即溃。 当权派们纷纷被揪了出来,批斗、游街、挂牌子、戴高帽子。吉安形势翻了个个。

在吉安,他真正体会到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北京,无论他如何有名, 他直接指挥的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北清中学校文革。在人山人海的北京城, 他算不上什么。只能用反工作组、绝食和反对"对联"这些铤而走险、顶风亮相的行为, 使自己的名字冒出来,家喻户晓。而在吉安,一个城市的局势直接受他左右,只要他一句话, 所有的学生,包括一些厂矿、机关的造反派, 都会在一两个小时内汇集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拥过吉安市最主要街道进行全市大游行。只要他做出一个决定, 就能立刻在体育场召开万人批斗大会。当那些地委、 市委的造反派干部也像造反派学生一样对他的讲话洗耳恭听、遵照执行时,他尝到了掌握权力的幸福。那是一种不用看别人脸色, 而把脸色给别人看的生活。他想起小时候玩泥巴了。一汪水,一片烂泥巴, 由着他践踏、挖掘、捏弄和摆布。想在地上添条沟就添条沟, 想在小河边立两个小泥人就立两个小泥人。想在小河沟上用破瓦片架个桥就架个桥。现在, 一个城市成了他玩泥巴的游戏场。

他知道什么叫"风雷动,旌旗奋,起宏图"了。他也知道什么叫"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1】了。他还知道了什么叫"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也知道了什么叫"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正是想到这句毛泽东年轻时代喜欢的诗句,他才想到要游一游赣江。 他也想到了毛泽东的一首词《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 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正是以这种胸怀,他在一群簇拥他的北京学生和吉安学生中挥洒自如。

也正是在吉安,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在女孩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当那些地、市委造反派干部对他俯首贴耳时,他知道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权力。 当一群一群北京和吉安的女孩饱含着崇敬、爱慕或羞怯或勇敢地簇拥着他时, 他知道了自己对女孩的权力。 当鲁敏敏这个第一面就使他怦然心动的女孩以一种脸红羞怯而又崇拜仰慕的目光长久地凝视自己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再不需要梦中用假想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饥渴,他也再不用面对漂亮的女孩局促不安, 他只要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干,就无往而不胜了。 当他允许鲁敏敏跟随在自己身边时,鲁敏敏兴奋不已。一个原本看着柔和多情的女孩, 竟然像一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女卫士。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他讲话,她便记录。他召集会议,她便张罗场面。他饿了,她便帮他搞吃的。他渴了,她便给他找水。他说想游泳, 她便借来了游泳衣裤。他们横渡了赣江后上到了河滩上。他让她挨着自己坐, 她便又羞怯又兴奋地挨着他坐下了。他将她搂住,她便轻轻地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吻她, 她便闭着眼把嘴唇给他。

那第一下吻在卢小龙全身激起了腾云驾雾般飘飘然的感受, 他觉出对方的身体也一下变得绵软,她闭着眼仰在自己肩膀上,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一样发着抖, 长长地呼吸了一下。他问:"你是第一次被人亲吗?"鲁敏敏点点头。 他一瞬间想到:曾经那么遥远地渴望和想象的事情,今天就这样十分容易地实现了,不需要绞尽脑汁的设计,不需要曲折的努力。当你成了政治上了不起的男人后,女孩就会自己走到身边。 他真像一只兜满风扶摇直上的风筝。他很饱满,很自信,很有力。 在赣江边上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无比的兴奋、幸福和陶醉。多少年的渴望变成了现实。 那一夜又一夜假想的连环画都暗淡下去,赣江边迷迷茫茫的故事才真正一派风光。 如果说反工作组的胜利培育出了他政治上的自信,那么,将一个可爱的女孩十分容易地搂到怀中, 开始培育了他男人的自信。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所获,那苗条温暖的身体给了他极为亲爱的感觉。 这个亲爱还含着一种感谢,少女的爱慕使他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在江水不知不觉的流荡拍打中,天色浑浊暗淡起来,夜色一层一层抹黑了天地。 天空中凝固着一派铁青色的云朵,暗蓝的天幕下对面的江城灯火迷离。江水在舒舒缓缓地流淌着, 江中的白鹭洲像一个蜷伏的噩梦。屁股下面的沙滩平滑而又潮湿, 偶尔摸到一两块凸起的鹅卵石记忆着日晒的温暖。身后的农村及田野浮浮荡荡占领着广阔的空间。当空气凉下来时, 他尤其觉出怀中这个女孩的柔软和暖热。她偎在自己的怀里, 在朦胧黑暗的暮色的庇护下,他更无畏地爱抚和亲吻着她。这时,他似乎忘记了北京,忘记了喧闹的革命, 他在占有和品尝着怀中的一切。

这时的亲吻是长久的,他发现,这是一下就学会的事情。这个吻像一眼深井一样,栽入大地深处。这时的抚摸是更热烈也更从容的,那是对大地细心的耕耘。 鲁敏敏的脸蛋是烫热的、光滑的,在她脸上吻着、蹭着的感觉非常激动他。她的嘴唇是湿润的,舌头长而润滑,像一条肥胖的泥鳅一样被他吮吸出来,在自己的口腔里活动着。 她的胳膊还显得瘦削,捏着那比较松软的肉,能够摸到那可爱的骨骼。她的锁骨、肋骨也都微微凸起着,能够一一触摸到。她的乳房却有着让他惊喜的丰满, 掀开泳衣吻着乳房,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都激起了抑捺不住的扭动。 他的手沿着乳房下的肚皮一直摸下去,这个神秘的探索居然没有经过任何胆战心惊的犹豫和阻挡就完成了。 当他的手伸到女孩最隐秘的部位时,那里光滑的皮肤、 稀少的毛发和潮湿的分泌一下使他浑身激灵地打了一个抖。自己的手像被融化了一样,伸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好一会儿找不到自己和这只手的联系,似乎中间的胳膊没有了。慢慢地, 他将手的感觉和整个身体联系到一起。当他再往下褪鲁敏敏的泳衣时,鲁敏敏轻轻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声:"别。"卢小龙还没有成熟男人应该具备的性知识,便不再坚持,这时, 一个翻身压在了对方身上。他们裸露的上半身完全印在了一起。在黑暗江边的沙滩上, 这真是一个大地为床、天空为帐的拥抱。

一艘江轮哗哗地冲击着江水,突突地响着马达在江中驰过, 船上的探照灯雪亮地穿破黑暗,照射着江面。江轮远去之后,周围更加安静, 听见江水一潮一潮轻轻泛上河滩的声响。他一边亲吻着鲁敏敏一边问:"你爱我吗? "生平第一次问这样的话,显得稍有些陌生。鲁敏敏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想着什么,说了一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卢小龙也有同感, 一瞬间他对这赣江边的故事的真实性有了怀疑。他甚至按照小说中描述的方法掐了掐自己的脸, 用疼痛证实了这并非做梦。他用双手摸了摸鲁敏敏的两只眼。那双眼合上了,又睁开, 在黑暗中依然若有所思地闪着亮。他又问:"你爱我吗?"这句话一出口, 依然显得生疏和不自然。对方点了点头。他问:"为什么爱我?"鲁敏敏依然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棒啊。"卢小龙问:"我哪儿棒?"鲁敏敏看着他的脸, 把他的脖子一下勾下来,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耳边,说:"你以后肯定是个革命家。 "卢小龙被她富有憧憬、崇拜和爱慕的声音激起了新的冲动,他用力地拥抱和亲吻了她一阵。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第一次和人好吗?"鲁敏敏在黑夜中看着他, 无邪地点了点头。卢小龙吻了她一下,感到骄傲和满足。鲁敏敏用双手撑着他的肩膀, 仰看着他:"你也是吗?"卢小龙想了想回答道:"我也是。 "鲁敏敏又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吗?"卢小龙看了鲁敏敏一会儿,不说话,又开始亲吻她。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也才刚刚开始。
注:

【1】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 参看第二章【12】(1965年秋)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 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76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2】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 参看第二章【12】

第40章

林彪一个人在宽大而朴素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窗户拉着一层薄薄的纱帘, 窗外是安安静静的院落。毛家湾笼罩着一种日常的又是肃穆的安静。他走走停停, 背着手站立一下,他在寻找自己的思路。

从10月9日开始,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各大军区负责人、 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人、中央各部委党组织的负责人都出席了会议。 这个会议是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中心内容的。会议原定开七天,现在拉开架势, 已经开了十几天。他看了一下桌上的台历,今天是1966年10月24日,明天, 10月25日,他作为党的副统帅和毛泽东确立的接班人,要在这个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 他此刻要完成的任务是,准备自己的讲话提纲。他从来只让秘书准备基本材料, 讲话内容都是他亲自拟定。这也像指挥一场战争一样,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站定在房间中央,再一次感觉自己面对的一切。房间里非常朴素、简洁, 四壁雪白,干干净净,只有写字台、几把不多的椅子和一个沙发。在一面墙壁上, 挂着一张毛泽东坐在藤椅中的照片,在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地球仪。除此之外, 再没有任何装饰的东西来干扰他肃静的思想。他又在屋里走动了一下, 觉得屋内稍有点冷热不均。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和写字台上的温度计,都稳稳地指着摄氏21度, 这正是他所要求的室温。又看了看白色的纱窗帘,没有一丝浮动。温度很平稳,空气很平稳, 他的心态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对这个世界,总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 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单刀直入世界、又脱离这个世界的人物。过去作战时,他以战争为自己的生活。 对于世上其他争斗,他都隔着帏幕稀薄地观看。现在,处在和平时期的政治斗争中, 他也单刀直入思维简捷地紧紧把握与政治斗争直接关连的大脉络。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花红柳绿繁喧多样,也不管各种各样的事情如何千头万绪,他总是去繁就简, 抓住那些与他行动相关连的最简单、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听任这个世界汪洋大海、恣肆泛滥。 一个人没有精力去观察世界的方方面面。一个真正成就大事的人, 要简捷地盯住那些与自己行为相关的为数不多的事情。看到世上有很多人漫天轰炸一样盲目地扑腾, 他常常轻蔑地摇摇头。

他在屋里慢慢走了几步,停住,觉出自己身体的干瘦和轻飘, 也觉出自己身体的衰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鹰鹫,在空中飞翔时遮天盖地,在地上没有多少重量, 甚至有些轻飘。自己的脸也是鹰鹫的感觉,他有一只鹰钩鼻,有一双锐利的鹰眼, 颧骨凸起、两颊下陷也像鹰一样阴沉有力。他经常像鹰一样停在高高的悬崖上一动不动, 俯瞰世界。他眯眼打量这个世界的目光,和两眼之间鼻子这一部分那种向前用力的感觉,也像鹰嘴一样,这常常是一种并不坏的感觉。他不需要像毛泽东那样恣肆地畅游长江、巡视南国,气势澎湃地做各种讲话,也不需要像周恩来那样五洲四海地飞行, 日理万机地忙碌,更不需要像江青这样激昂慷慨、飞扬跋扈、上紧发条地紧张开拓。 他就是安安静静一坐,偶尔站起来走一走,依然沉淀出一种安静。 当一个人精力不过剩时,只要你善于休养生息,反而可以进入非常简洁明白的精神状态。 他在软椅上慢慢坐下了,整个房间肃静而又空洞。他喜欢肃静和空洞的环境, 常常在这种环境中完成必不可少的重大思索。

他拿起一摞白纸放在膝头,拿起一支粗自来水笔,开始做独特的构思工作。 他先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大字"10月25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这是他要完成的总题目。他把这张纸顺手飘在地上。 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上"1966年8月13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纸也飘落在地上。 自己曾在1966年8月13日中央工作会议上做过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讲话, 这个讲话已经作为现在的会议文件印发给了与会成员。他提醒自己过去曾经做过的讲话, 要在那个基础上有深入,有提高,有前进。 他又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这其实是这次中央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四),讲的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丰功伟绩。这个材料实际上是他事先让谢富治准备的。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 这也是自己准备讲话要面对的基本情况。 他又在第四张纸上写了"关于国务院文教各部门红卫兵查抄五类分子家庭的简况、简报",这是这次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五)。 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也是他在准备讲话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的基本情况。然后,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陈伯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是前几天, 10月16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开全体会时陈伯达做的一个讲话。 这个讲话系统地批判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被毛泽东所赏识。讲话稿他已看到, 这也是他准备自己讲话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

一张张白纸从他膝头飘落在地,铺展开来,使他面对了他要面对的全部基本情况。在有的白纸上写着"周恩来"三个字, 那表示周恩来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在有的白纸上写着"陶铸"二字,那是表明陶铸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在有张白纸上写着"刘少奇"三个字,在与它相邻的白纸上写着"邓小平"三个字, 这两张纸就在自己的左脚旁边,它表明刘少奇、邓小平在昨天会上做的检查。 还有一些白纸上写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这几个月来的重要社论的题目, 它们也都洋洋洒洒、显显赫赫地铺在地上,各自做出它们的提示。当身边铺满了写着大字的白纸时,他就安安静静地俯瞰着一切,感觉着一切。他要面对文化大革命所有的重要情况, 最后形成自己这次讲话的有力构思。他的讲话绝不该繁文缛节,绝不该拖泥带水, 绝不能像陈伯达这些夫子那样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他要针针见血,提纲挈领,出语惊人。

他又写了几张白纸。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炮打司令部", 并加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把它飘落在离自己较近的地方。那是提醒他毛泽东的着眼点。 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也划上了一个大惊叹号,飘落在面前较近的地方。 这句话是提醒自己前不久10月1日国庆节的时候在天安门上的讲话,那个讲话的中心内容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纸与纸之间有一些重叠没关系,只要字一落在纸上,它们的存在他就是清楚的。当满屋子都落满了白纸之后, 他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都在面前了,就像指挥战争时一样,现在,要的是作战方案。

他在一张纸上写上"一,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 又在下面写了"两头劲很大,中间劲不足"几个字。他把这张纸放在旁边的一个板凳上,这是他要讲的第一个问题。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二,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 这是他准备讲的第二个问题。在这个大标题下,他又写了三行大字,"第一,上层建筑适应经济基础。第二, 要重视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第三,破私立公。"他把这张纸也放在了板凳上, 与刚才那张纸半重叠地平行。接着,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三,怎么搞文化大革命? "这是他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并在下面划了几个三角形,表明有若干条,然后, 把这张纸也放在身边的凳子上。他又静静地闭着眼想了一会儿, 在腿上那一摞白纸上又写下这样或那样简单的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 这是他为自己讲的三个问题分别罗列的要点。

当思路凝固时, 他便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一摞白纸踏着满地大雪一样的白纸轻轻走几步,巡视着,把有些纸张拿起来看一看,又飘落在地, 还把有些纸张之间的位置做一个调整。而后,就又会得到一些灵感,回到软椅旁坐下,又写下一些字, 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最后,他要讲的三个问题各有一摞白纸, 写着这样或那样一些简单提示。他便一摞一摞拿起来,分别翻看着, 又在新的白纸上将自己有关三个问题的思路归结为最简单的提纲。这该是开门见山的讲话,该是简洁有力的讲话, 该是提纲挈领的讲话,该是远远高于陈伯达这些夫子水平之上的讲话, 又该是恭恭敬敬跟随毛泽东的讲话。

讲话提纲大致出来了。他又将它们放下,在屋里慢慢走动几步,随后, 摁了一下传呼铃,警卫干部迅捷而又安静地进来了。他挥手做了一个示意, 对方立刻蹲下身将满地大雪般的白纸纷纷拾了起来,摞好放在写字台角。他又摆了摆手, 对方便无声无息地撤退了。屋子里又是干干净净的地面,雪白肃静的四壁。

他站住想一想,又慢慢在软椅上坐下。

他又在膝头上放上一摞白纸,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几行字:"一,维护领袖地位。二,掌握干部队伍。三,号召群众。四,理论高度。五,明确的目标。六, 历史的意义。"他把这张纸静静地放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所谓"维护领袖地位", 就是他的讲话一定要进一步维护毛泽东的权威,这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掌握干部队伍",那就是说,他的讲话一定要在党政军干部中形成震动, 同时感召起自己将要依靠的干部基础。所谓"号召群众", 就是他的讲话确实要能够在全国成为亿万群众的旗帜与口号。所谓"理论高度",就是一定要在理论上直通马克思列宁主义, 要有一些振聋发聩的理论提法。所谓"明确的目标",就是像一个战役一样,必须包含着战役目标,否则,泛泛的理论讲述永远形不成号召力。 一个明确的行动目标有时胜过十打理论纲领。所谓"历史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每一句讲话都要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面对自己设计的"六项原则",他又静心想了想, 便将刚才大致拟定的讲话提纲放到膝上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 然后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抄写在三张白纸上。他把这三张白纸看了几遍,便站了起来, 将三张白纸放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轻轻压上一只红蓝铅笔。然后, 便将写字台一角放的那些从地上拾起来的纸片都慢慢撕碎,扔到纸篓里,又将软椅旁边板凳上讲话提纲的草稿也同样撕碎, 扔到纸篓里,这个世界又肃静了。自己明天按照这个提纲的即兴讲话,就是继往开来、 万马奔腾的了。

他在软椅上坐下了,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有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凭冷汗在稳稳定定的空气中慢慢蒸发。 他在等待自己身体内微存的正阳之气逐步从后背升起来,慢慢驱散脊背上的凉意,使周身变得气血完整起来。 一日又一日的独自静坐,使他体会到当一个人思想焦灼地驰骋于天南海北时, 整个精神和灵魂就都涣散到体外去了。那时,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没有军队保卫、没有坚强边防的国家, 一丝一毫的凉风都可能侵袭进来,使你觉得躯体的支离破碎。当你安下心定下神来, 心神都守着自己的身体,你就会觉得自己比较充实,比较坚定。 这种体验经常让他想到中国古代的佛家、道家的修炼。

他随手摁了一下软椅扶手上的又一个传唤摁扭,很快,一个内勤军人轻轻推开门,用请示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对方立刻明白, 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绿森森的细香来,把香点着,插在一个小酒盅般小巧的青铜香炉里, 放在写字台一角。林彪又挥手示意了一下,对方便撤退了。屋门又紧闭了, 那只绿森森的细香燃起的青烟袅袅直上到雪白的房顶,又盘旋着漫开。 林彪眯着眼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由于战争年代受伤,他的中枢神经受损,怕光、 怕风、怕水,在居室里焚一支香,就是检验有风没风的最灵敏仪器。 家中的人都夸张了他的怕光、怕风、怕水,他自己也在这种细心的护卫中沉浸在怕光、怕风、怕水的气氛中。他原可以不那么害怕,然而,渲染成这么害怕,也有一种麻醉人的力量。 安安静静地坐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观察和思考并不安静的世界, 有时让你升出一种冷酷而又从容的心态来。

当前:第30/7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