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32/70页


卢铁汉知道,作为她父亲的同事,作为长辈,他此时绝不能因为避嫌而毫无表示。他看了看周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陌生面孔,便走到女孩面前。女孩轻声叫了一声:"卢叔叔。"他低声问道:"这几天你见到爸爸了吗?"贾若曦点点头, 低声说道:"我每天给他送饭。""这能送给他看吗?"卢铁汉指着大字报问。 贾若曦点点头。卢铁汉说:"让你爸爸注意身体。"贾若曦点点头。就在这时, 卢铁汉意外地发现,在这张"罪行录"的旁边,还有一张两页大字报纸的大字报, 题目是《坚决与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贾城划清界限》,落款是胡秀芹,贾部长的妻子。 贾若曦抬起眼很快地看了一眼卢铁汉,又看了一眼母亲写的大字报,无言地低下头, 继续抄她父亲的"罪行录"。卢铁汉一时搞不清贾部长一家人的相互关系, 也搞不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政治态度,便进可攻退可守地有意识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那声叹息对于决心和父亲划清界限的女儿, 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自绝于人民和自绝于家庭的反革命罪行的谴责和深感意外的感慨。而对于一个同情父亲的女儿, 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遭到的劫难无可奈何的同情与叹息,还有着对小女孩的爱莫能助的同情与爱惜。

到了八层楼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苏小钟正坐在那里和自己过去多年的司机老乔说话,苏小钟坐在卢铁汉的座位上,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在询问老乔什么事情。 这个长得像孙猴子一样的黑瘦精干的年轻人此时正脱掉鞋, 将两只脚一盘一曲地放在椅子上,一边问着一边在纸上记着什么。看到卢铁汉进来,苏小钟立刻把脚放下来,伸到鞋里,同时对老乔挥了挥手,说:"行了,你走吧。"老乔瘦瘦高高地站起来, 转过一张戴着旧军帽的蜡黄脸,犹豫而又惴惴不安地看了卢铁汉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苏小钟, 佝偻着腰拖着步子走了。

苏小钟这时已经趿拉上鞋站起来,拿上刚才记录的几页纸,离开了卢铁汉的座位,绕过办公桌,坐到了刚才司机老乔坐的椅子上。 他目光闪烁地看着卢铁汉说道:"卢部长,您刚上来?"卢铁汉点点头。 他对这个已经成了农林牧业部造反派头目之一的年轻秘书刮目相看了。苏小钟矮瘦精干地坐在那里,凸额头下面凹眼窝,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礼貌地笑着:"卢部长,我准备写一张批判你的大字报。 "卢铁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很宽厚地点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小钟又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贾部长和其他几个副部长,我都贴过他们的大字报, 对您我也不能不贴。"卢铁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他拿出烟,苏小钟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 卢铁汉自己伸手拿了过来,说道:"我自己来。 "苏小钟是他几年前在广东省视察时发现的一个农学院的毕业生。因为他笔头好,有才能,就想方设法把他调了过来。 现在,他自然应该对自己一视同仁。

烟点着了,办公桌上的电话也响了。苏小钟趁机不自然地笑了笑, 说道:"卢部长,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卢铁汉点点头,一边吐出烟来一边拿起了电话机。 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第一个反应是,幸好没有在楼下大字报区耽误再长的时间。 对方是米娜。看着苏小钟在身后把门关好,他便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来,他说:"是我, 卢铁汉。"

米娜一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越哭越止不住。 卢铁汉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尽量耐心地等待对方哭完。米娜哭了一阵,说道:"你也不管我。 "这句话一说,更委屈地哭起来。卢铁汉说:"你的情况我大概都知道,现在怎么样? 讲讲吧。"米娜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卢铁汉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说道:"我不是不管你,我的处境也不好。"听到这话,米娜很快止住了哭声, 听见她擦鼻涕的声音,她问:"也批判你了吗?"卢铁汉说:"是,大字报有不少。 "听见米娜在电话里继续吸鼻子擦眼泪的声音,她显然放下了自己满腹的委屈, 转而关切地问道:"他们给你挂牌子、游街没有?"卢铁汉说:"那倒还没有。""说你是黑帮了吗? "米娜问。卢铁汉说:"还没有,让我上会陪了几次斗。"

米娜那边完全安静下来,她说,"我不该埋怨你。"卢铁汉说:"你应该埋怨我。"米娜停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开点好吗? "卢铁汉不禁为对方的善良和自己的无情而有些鼻子发酸。米娜又说:"我能熬过去,你也一定熬过去,好吗? "那声音有点像央告小孩听话一样。卢铁汉眯着眼,拿着电话,一句话说不上来。 米娜又说:"咱们一定要活下来。"卢铁汉听到米娜说"咱们"二字,就知道她的善良痴情了, 同时也想到自己过去再动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咱们"的思想。 倘若自己现在还安安稳稳当着副部长,他绝对会被这种痴情吓着,并且会轻蔑对方。然而, 因为自己也处在前途叵测的困境中,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情。但是, 即使在这种温情中,他依然有一丝对对方说"咱们"的痴情的轻视。米娜又说:"无论多少年, 咱们也一定能熬过来。"米娜的这个声音已经远离了刚才的痛哭和难过, 便进一步增加了卢铁汉对她浅薄痴情的轻视。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残酷,他有了自疚, 并更加感到对方的善良。这彼此矛盾的心理综合在一起,最终使他冷静地、 也是对对方含有温情地结束了电话。放下电话,毫无道理的浮上心头的问题是:米娜确实被毁容了吗? 她的容貌在以后还能够恢复吗?

这时,他才想起刚才急着上楼的目的是上厕所。

当他站到小便池前小便时, 厕所大开的窗户使他可以俯瞰下面人群涌动的大字报区。五颜六色的大字报中黄纸最显眼,在红纸、绿纸、粉纸的参差陪衬下, 一条条黄颜色在冬日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 隔着稀疏的秃树枝看着足球场大小的大字报区兴旺发达着,他发现自己男人的标志软塌塌地下垂着,半天没有尿出来, 及至紧迫憋胀的尿意终于变为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细水流出来时,他感到了生理上的苦恼。 他此刻又一次感到,一个人如果屎不出来,尿不出来,将是最大的痛苦。 迤迤逦逦了好一会儿,似乎尿完了,又没尿净,还在那里等待和运劲。 人体的水利工程倘若发生这样的问题,确实十分烦人。与此相联系的同样烦人的事情是, 自己男人的标志几个月来失去了勃起的功能。

虽然,几个月来并没有运用它的需要,然而,当他发现无论在睡梦里, 还是在白日有关女人的想象里,自己都失去了勃起的功能后,作为男人他还是十分的沮丧不安。这种沮丧和政治上的忐忑不安合在一起,弄得他更加萎靡不振。在这些年中, 正是和米娜的交往,使他男人的功能达到了最佳状态。他没有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龄, 却表现出比年轻时更雄健耐久的战斗力。他为自己奇迹般的表现而惊喜, 他知道那是生命力的标志。米娜这个娇小的女人调动了他的生命力,他为此在心中对她赞叹不已。

现在,这种生命力随同政治上的失势一同垂败了。 他最后抖落尽久久抖落不尽的几滴尿,准备收摊时,司机老乔一边解着裤扣一边进来了。 他站到尿池前告诉卢铁汉的话是:"苏小钟刚才向我了解您过去的生活作风情况。"卢铁汉心中微微一惊。 老乔一边掏出男人的标志一边说:"我什么要紧的事也没说,您放心。 我觉得您这个副部长倒不了。"这话让卢铁汉稍感宽心。然而,让他感到更加烦恼不快的是, 这个与他同样年龄的老司机一泡尿冲冲地就射了出来。

第43章

早晨送母亲去劳改时,天气虽然清冽,但还安静。这会儿是上午了, 天却刮起了阴惨惨的寒风。窗外萧条的树枝摇摇曳曳地呼啸着,让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 也想到母亲穿得少了一点。她先给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袄,又拿起母亲的一件旧棉袄, 顶风出了家门。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东校清扫垃圾场,等她赶到那里时, 看见老弱病残的劳动人群中,母亲围着一块灰头巾像个蹒跚的农村老婆婆一样, 双手笨拙地握着铁锹,使劲铲着一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因为力气不够,她将铁锹支在腿上, 弯着膝用整个身体的重量连撬带挖着。这是一片小树林,长着一棵棵胳膊粗细的杂树, 旁边的垃圾堆蔓延过来,和落叶泥土混在一起,淤结了一个夏天秋天的雨水, 现在是脏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过劳改的人群来到母亲身边,将棉袄递给她说:"妈妈, 你穿上棉袄吧。"

茹珍正弯腰用劲铲着那块很结实的垃圾泥巴,这时抬眼瞟了一下女儿, 又接着用劲,说道:"我不冷。"她的铁锹终于比较深地插到了那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泥巴里,她涨红着脸憋着全身的力气撬着、铲着, 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在解决她面前最大的课题。终于,垃圾泥巴被撬了起来。她努起全身的劲把垃圾泥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泥巴飞落过去后,她还端着铁锹目视良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成就。然后, 她将铁锹竖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 瞪着一双囊囊肿的眼睛看着女儿说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树林上空呼呼掠过的寒风,说道,"你现在不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就冷了,我给你放在这里吧。"这是一件带绒领的蓝棉袄, 旧得已经褪色,是母亲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穿过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 放到了树杈上。母亲看看周围在寒风中迎着灰沙干活的人们说道:"他们都没人来送衣服, 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说:"你没看他们都比你穿得多? "母亲两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棉袄,再看看自己,一件旧单衣里边只有两件毛衣, 便傻愣愣地看着女儿,说道:"那你就放下吧。"说着,又端起铁锹去铲又一块垃圾。 垃圾与泥地几乎结成一体,她一下一下铲着边缘,终于插进了锹头,然后,又是弯膝将铁锹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气连撬带铲地往里进着。那全神贯注的样子, 真像是一心一意埋头做游戏的大头娃娃。

李黛玉转身走了,母亲已经适应了劳改生活。因为基本上不上批斗会了, 每日早出晚归的劳动,成了她一生以来最认真的上班。她没有一天敢迟到, 天不亮就在闹钟声中爬起来。也没有一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脸、洗脚、睡觉, 她总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劳动。"她似乎完全忘却了丈夫的自杀, 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心理学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劳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 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讲讲一天干活的有趣之处,像刚才这样将铁锹支在腿上撬着用劲的姿势, 就是她在劳改中逐步摸索学会的。

第一次掌握这个方法,她回家后曾兴奋不已地和李黛玉讲述。当时,她激情难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长柄扫帚代替铁锹,给女儿做起了示范。 她一边用这个姿势象征地铲着地上的簸箕,一边仰脸看着女儿,说:"这个方法非常科学。 "她将扫帚铲入簸箕与水泥地之间。簸箕滑到了墙边,她也便铲着跟进过去, 终于在墙根处将簸箕铲到了扫帚上。簸箕里的垃圾洒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着扫帚直起身, 对李黛玉说:"这样就把泥巴铲起来了,扔的时候要以身体为轴心旋转两臂。"说着, 她便像甩泥巴一样,将簸箕甩到房间那一边。铁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声, 她得意地对李黛玉说:"你看,我扬得挺远的吧?"当她余兴不已,还想继续表演时, 李黛玉说:"该吃晚饭了。"。到了饭桌上,母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 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 插入桌面和碟子的缝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面。 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 连忙伸手制止她。母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说着, 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内,李黛玉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

李黛玉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内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母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父亲的自杀, 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 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 不高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 她把一张印着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水为父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 母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玉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

那个早晨,李黛玉醒来便看到了床边的小推车。 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 灯光像风一样涨满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 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间, 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母亲的两封信。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父亲。 她和母亲当天就把父亲的认罪书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母亲又让她将父亲的那封长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过去了。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是什么性质,至今模糊不清, 母女俩在痛苦与麻木中适应了这一切。

李黛玉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 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满塘荷花早已残败, 憔悴的黄叶与几枝露出水面的枯黄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 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边走一边想, 自己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 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脱烦恼的纯洁与安静。 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高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 太阳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 穿着薄棉袄走在阳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衣服, 两臂带着深蓝色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裤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 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

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阳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 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 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 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难受, 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 自然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玉带来了折磨。高中以来, 李黛玉一直钟情于卢小龙, 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生理上获得自信后萌发的第一个感情。这种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宝贵的。卢小龙从未理会过这个, 当他轰轰烈烈地投身于大革命运动时,他们的距离更是越来越远了。她在几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运中, 还在多多少少关心着卢小龙。她把他连同革命一起高高供奉在了崇高的地方。今天, 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时,看到那个女孩俯首贴耳地跟随他时, 她觉出自己的屈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联系着以往的自卑体验冲上心头。 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乱凋零。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 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 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 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 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 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满脸漾着幸福的红晕。接着, 卢小龙踌躇满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 李黛玉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 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 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阳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 刚才迎着阳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阴影压在心上。

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 接着便听到很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 身后跟着四五个大学生。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 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玉面前。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玉问:"你在这干什么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 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 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 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 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 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 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 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 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他眯起眼,目光像枪口一样阴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根树枝, 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身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 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玉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李黛玉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 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马胜利觉出浑身涨满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 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玉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脸, 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 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 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

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贱? "李黛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血, 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贱跟你有什么关系?"马胜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玉侧转过身去。 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血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玉一动不动。 马胜利解下扎在腰间的军用皮带, 他这个不是革命军人子弟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带,马胜利举起皮带,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玉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贱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 便抽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抽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

李黛玉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 扎到马胜利的眼角。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 看见了手中的血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里一道鲜血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扭动着。马胜利垂着皮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喘着。

荷塘边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玉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 "李黛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 "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玉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带,李黛玉看了一眼, 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后, 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喘着气。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 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什么。在父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第44章

当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参加一些文化大革命活动时, 卢小龙感到有些惊愕。窗外已是凛冽的冬天,琴房里一片暗淡,他看着头发有些零乱、面孔绯红的沈丽。 沈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说道:"你不要老跟我纠缠这些,这样, 我会讨厌和你来往的。"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语。

刚才,卢小龙很狂热地拥抱和亲吻沈丽,而沈丽却一直在敷衍地躲避他,推挡他,最后终于将他推开了,两个人都感到受了屈辱。 沈丽因为对方将感情粗暴地强加给自己而感到屈辱;卢小龙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屈辱。后来, 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都有点陌生,甚至有些敌意。沈丽看了看关闭的琴房门,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 又看了看卢小龙,说道:"你不要老和我谈这些行不行?我喜欢听你讲讲你的事。 你老着急地弄这些,就不怕别人讨厌你?"说着,她止不住又瞄了一下卢小龙的头顶。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再一次让卢小龙感到屈辱, 因为他在这个女孩面前没有身高的优势。他越来越承认,沈丽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女孩,她懂托尔斯泰, 懂曹雪芹,懂音乐,懂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他很希望听沈丽讲这些。 每当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到沈丽的琴房,他就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 他沉迷在一种高贵的幽暗中,他喜欢这里洋溢着的与外界毛糙生活相异的舒适和温馨。他喜欢沈丽的美丽, 喜欢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气味,喜欢房间里飘散的气味, 那既是多年老房子才有的典雅而陈旧的气味,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历史,也混杂着沈丽的身体从小到大发散的气味。 他甚至非常喜欢房间里的寂寞感,一到这个房间,就多少有点与世隔绝, 棕红色的四壁在有阳光和没阳光的日子里都显出老房子的情调。在这里, 他虽然不时趾高气扬地讲一讲自己在外面的得意作为,然而,更多地感到的是对异性的饥渴。 他常常抑捺不住这种饥渴。

沈丽却再也不在卧室里接待他了,这让他十分悻恼。在琴房里, 他虽然经常克制住自己,讲点沈丽感兴趣的事情,然而,每当沈丽的目光温柔了, 有些憧憬地看着他时,他便忘乎所以,止不住想去抓住对方的手。 对方因为被他刚才一番雄伟的谈话所征服,便把手留在他的手中,任他摩挲捏弄。他便会从手摸到手腕, 又伸到对方的衣服里去摸小臂,还会俯下身吻对方的手背。对方这时也会有一两个温情的动作, 比如伸手梳理一下他的头发。那时,沈丽看着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卢小龙目光是若有所思的,朦朦胧胧的。卢小龙就是在这种情形的鼓励下,过去拥抱住沈丽。

沈丽刚才侧靠着钢琴坐着,钢琴没有打开,手臂就放在琴盖上。 看见卢小龙由亲吻手臂推进到身体的拥抱,她轻轻用手推住对方的双肩。这个推并没有什么力量, 只是一种提醒。她听任对方在自己脸上亲吻了几下, 那个亲吻在她这里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在尽义务。当卢小龙的亲吻热烈并稠密起来时,她闭上眼有了一点躲避,她不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嘴唇。当卢小龙动手动脚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狂吻时, 她极力躲避和推挡着,觉出这里的庸俗与拙劣。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挣扎着用力把对方推开了。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喘着气相互有些敌意地凝视着。 卢小龙在愠怒中脸上有点红一块白一块,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孩总是这样冷冷地、坚决地拒绝他,让他感到羞辱。他觉得自己可以咬咬牙转身就走,永远不再来,然而, 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沈丽读出了卢小龙目光中的含义,看着这个把自己弄恼了、 又被自己弄恼的学生领袖,她的思想一时冻结了,她不希望故事是这样的。她不会让卢小龙走, 但卢小龙要走,她也不会拦。在微微的喘息中,她想到了刚才那一幕的拙劣, 便又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拉整了身上的紧身毛衣。在这个动作中,她觉出自己的挺拔和苗条, 体会到腰身的紧收和胸部的隆起,也体会到自己的美丽。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中丰润白净地发着光,她能觉出自己那双手的小巧、修长和丰润。她的表情是落落大方的, 优美而高贵的。意识到这些, 她觉出自己在这个幽雅寂寞的老房中所有的美丽与骄傲,她对卢小龙的打量也就尤其有一丝冷蔑。

卢小龙不高不矮地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旧军装,腰间没有扎皮带, 一脸恼怒地僵在那里,流露出小男孩受到侮辱时可笑的倔强与敌视。沈丽觉出无聊。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极端任性的人。她想到自己在抄家那天对卢小龙的最初的侮辱, 也想到不久前在那个暗淡无聊的萧瑟秋日里,自己曾当着鲁敏敏的面将卢小龙请到卧室, 主动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然而, 她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与在全国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联系在一起。她读了那么多文学名著,懂得人的心理, 她并不希望自己做不通情达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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