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33/70页


卢小龙在恼怒稍稍过去之后,说了一句话:"你如果认为我们不合适, 我立刻就走,而且永远不再来。"沈丽垂下眼停了一会儿,有些疲倦地看了看卢小龙, 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喜欢你什么。"卢小龙懂得这个意思, 他知道沈丽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他政治上的才华。他已经比较耐心了,已经比较注意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华了,然而,每当政治才华赢得了沈丽多情的目光后,他就有些抑捺不住了。 他也曾劝自己再耐心一些,只是每当觉得自己已经耐心够了,鲁莽起来就碰了壁。卢小龙看着沈丽,一句话没说。沈丽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挺了不起的,会有好多女孩喜欢你, 你也不一定非要和我在一起。"说着,她又瞟了瞟卢小龙。 这句话无疑安抚了卢小龙的自尊心。他垂下眼说道:"谁让我那么傻呢,就迷上你了。"空气松动了一些。

沈丽走了两步,靠着钢琴站住,说道:"你不要老纠缠我, 你还是多说说你做的事吧。"卢小龙这时完全从刚才的悻恼中走了出来, 他冷冷地说道:"那些事就是做的,也不是老在嘴上来回说的。"说这话时,他已经找回了骄傲与自信。沈丽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道:"卢小龙,你带着我出去参加一点你的活动, 我想看看你怎样做事。"卢小龙有些吃惊地看着沈丽,沈丽坐下了,指着刚才卢小龙坐的椅子, 说:"你坐下,真的,我跟着你去看看,挺有意思的。"卢小龙上下打量着沈丽, 说:"谁敢带你去?"沈丽抓住卢小龙的手,拉着他坐下。卢小龙似乎还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勉为其难地坐下了。沈丽说,"你是不是怕我目标大呀?"卢小龙瞟了她一眼, 说:"你自己明白。"沈丽笑着说:"我会化妆呀。再说,现在是冬天,戴个帽子, 戴个口罩,换一身衣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卢小龙思索地看着沈丽, 沈丽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说的是真的,你等一会儿。"说着, 她起身在卢小龙脸上安抚地吻了一下,便跑着上楼去。

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跑下来,卢小龙一时有些愣住了。 沈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卡叽布中山装,那差不多是男学生最平常的服装,脚下穿了一双解放鞋, 也是男学生最普遍的样式,头上戴了一顶灰蓝的棉帽,样式像军帽,有在额上立起的绒帽沿, 两边是带绒的帽耳朵,脖子下面紧紧地系着帽耳扣,脸上戴着一副雪白的大口罩, 只有一双眼睛在冲他快乐地微笑。沈丽说:"怎么样,这回看不出我是个女的了吧? "卢小龙瞄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不行,太漂亮。"沈丽说:"那是你先入为主, 有成见。我过去这样挤公共汽车,没有人怀疑过我。"卢小龙看了看她脚上的鞋, 说:"这天穿解放鞋,太冷。"沈丽说:"我还有棉鞋。"她摘下口罩,解开帽耳扣, 摘下帽子,抖了抖头发,说道:"行吧?"然后很快乐地走上来, 在卢小龙一动不动的面孔上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我保证跟你配合好,听你的。"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听到沈昊嗓门挺大地说道:"丽丽跑上跑下干什么呢? "接着,沈昊高高大大地出现在琴房门口。他总是通情达理地给两个年轻人以谈话的空间,又总是希望能和卢小龙这个学生领袖进行有趣的谈话。沈丽立刻将口罩戴上, 将帽子戴上、系上帽耳扣,对父亲说:"我准备和卢小龙去几个大学转转,这样行吧? "沈昊宽大为怀地放弃了要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聊天的打算,摆了摆手说:"去吧,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行。"两人下了楼,沈丽推上自行车,卢小龙问:"你骑车技术怎么样?能在人群里钻吗?"沈丽笑着摇摇头,卢小龙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别骑车了,我带着你。"他推起了自己那辆飞鸽车,说道:"上吧。"沈丽说:"怎么上? "卢小龙说:"怕摔骑着上,不怕摔侧着上,随你便。"沈丽说:"你先骑起来,我再上。"卢小龙说:"你先坐上吧,我怎么都行。"沈丽瞟了他一眼,"看你那了不起样!"卢小龙笑了,说:"我别的不行,骑车技术还算一流的。"

沈丽骑在后座上,卢小龙推着车踏着脚蹬子蹬了两下,就从大梁上上了车。然后,屁股离座俯身几个加速猛蹬,就把车蹬起了速度。他坐上座,又是一阵加速猛蹬, 车一蹿一蹿地越来越快。这个开头就使得两人之间有了全新的情趣和感觉, 卢小龙通过车子的加速和拐弯,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到沈丽在后座上的身体,那是一个有一定重量、又比较轻盈的身体,这种感觉通过车子的传导非常具体, 既能感到沈丽身体的修长和丰满,又能觉出她的苗条。在每一个急转弯中,对那个身体的长度、 重量和质地的感觉都让他激动不已。在第一个急转弯时,沈丽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尤其让他感到兴奋,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飞行,是很带劲的事情。

沈丽从一开始就被迅猛的加速激发了略有些受惊的兴奋, 而后就轻轻抱住卢小龙的后腰,随着他的急转弯一起向里倾斜身体。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感觉很舒服。 坐在车上,使她觉出一个男性的体力在带动着她。她感到了这个男孩体内的力量, 好像这个力量就直接施加在她的身上一样,给她带来暖洋洋的刺激。 卢小龙带着沈丽进了日月坛公园,然后进了北清大学,准备穿过北清大学浏览一下这里的大字报, 再去学院路的其他大学转转看看。

一过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的五角场,他们就看到有一面墙声势喧闹地围满了人,那里肯定有比较重大的动态。卢小龙停了车,让沈丽下来,然后把车靠在一边上了锁,就拉着沈丽往人堆里扎,一直挤到前几排。他回头看了沈丽一眼, 沈丽的眼睛在雪白的口罩上冲他高兴地笑着。卢小龙便和她手拉手肩并肩看起大字报来, 像很要好的两个男生。

大字报的题目十分惊人,《致林彪的一封公开信》, 落款是北京农业大学附中的两个学生,伊林和涤西。再一看内容,竟是反对林彪的。围看的人都非常安静, 全神贯注。沈丽对有人给毛主席的接班人贴大字报有点惊讶,她捏了捏卢小龙的手, 询问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也捏了捏她的手,表示现在先不谈。他认真地看着大字报。 他知道林彪是不能轻易反的,反错了是要掉脑袋的。然而,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又告诉他,很多一般人不敢反的东西有些人反了,就反对了,成为最光荣的革命左派。 这张大字报写得不能说没有道理,它认为林彪把马列主义庸俗化, 宣扬用95%的时间读毛主席的著作就可以了,宣扬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这种绝对化是违反辩证法的。卢小龙此刻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又错过了一个机会, 这是他对一切顶风亮相行为的本能反应。无论这个顶风亮相是正确还是错误,最终造成什么结果, 他首先想到的是别人可能亮相亮对了,自己却错过了机会。这一瞬间, 他总是发现对方行动的合理性,以此来增加对自己的刺激,使自己嫉妒难受,随后, 他才会全面冷静地考虑别人的这个顶风亮相是不是正确,后果如何。今天也同样, 他先为别人顶风亮相贴了林彪的大字报而自己没贴感到失落,而后才冷静下来, 判断这件事在政治上的正确与否。

听到周围人介绍,这张大字报是从别的大学刚刚转抄来的, 好几个人正在抄录这张大字报,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朱立红。她正矮矮地立在那里, 仰着一张胖脸边看边在笔记本上抄着。卢小龙想了想,拉着沈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沈丽非常好奇,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小龙说:"我们去把它搞清楚。"说着, 他带上沈丽骑车出了北清大学。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农业大学附中。这里稍微偏僻一些, 大字报也冷清一些,操场及楼房错错落落。卢小龙摘下臂上的北清中学红卫兵袖章, 领着沈丽问来问去,终于在学生宿舍楼里找到了那两个贴公开信的学生。

这是两个个子比较高、相貌朴素、神情忧郁的男生。 当他们看到有人来串连时,显得很友好,也稍有一点戒心。他们问卢小龙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卢小龙转头看了看沈丽,坦然地回答道:"我是北清中学的,我叫卢小龙。这是我的同学。 "他的自我介绍引起了对方热烈的反应和兴奋,他们显然知道卢小龙, 没想到卢小龙会自己找来。他们热情地请卢小龙和沈丽到另一个房间里坐下,房间里几个双层床, 几个桌子,有些零乱,光线却很明亮。卢小龙摘了帽子,沈丽依然戴着帽子和口罩。 这两个叫做伊林、涤西的学生疑惑地看着沈丽说道:"我们这儿有暖气,不冷。 "卢小龙笑着说道:"不管他。"便和这两个中学生聊了起来。 他极力要了解这件事情的性质及背景。伊林和涤西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他们的理论。 当卢小龙想进一步判断这件事情的政治背景时,他们说:"现在,北京有一大拨人在秘密集结反对林彪。 "卢小龙皱着眉思索着,觉出这件事在政治上的严重性质, 两个人便对他说:"今天晚上在北京航空学院就有一个秘密会议,你可以去听一听。"看到卢小龙犹豫的神情, 两个人又说:"你可以不暴露身分,我们给你写个条。"说着, 他们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兹介绍两个可靠的朋友去参加会议,伊林,涤西。 "他们将卢小龙一直送出校门口,说道:"我们相信你是认真思考问题的人,结论需要你自己下。"

他们骑上车,沈丽这次侧过身来坐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卢小龙的腰, 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问:"你形成判断了吗? "卢小龙一边骑车一边在做"铤而走险"的思维。这一次,他觉得事情不那么好玩,他说:"这件事有点玩命。"沈丽娇嗔地笑了,说:"那你可别玩命了,北京航空学院咱们不去了。"如果卢小龙今天是一个人行动,他可能就不去了,正因为带着沈丽,又听沈丽这样一说, 便冒出了与理智判断相反的情绪来,他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玩命,咱们去看看吧。龙潭虎穴闯一闯,怕什么?"沈丽把脸很舒服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说:"好吧,你自己定吧,反正我今天跟着你。"

一路很长,到了北京航空学院,已经天黑了。他们在小商店里买了一包饼干, 一边吃着一边找到了地方,那是一栋楼里的一个会议室。会议室很大,中间一个长条桌,旁边围坐了好几层人,其余的地方空空荡荡,光线挺暗, 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秘密。门口的人听到他们是伊林、涤西介绍来的,写的条看也没看,就放他们进去了。 一屋子人来自很多大学,还有一些穿军装的,来自军事院校和军事单位。 谈话的内容既集中又散漫,主题自然是反对林彪。卢小龙拉着沈丽在一个最暗的角落里坐下。 在后面墙边,高高地堆着很多软座椅。坐在黑暗中看着长条桌周围的一圈一圈人, 卢小龙觉出这里的气氛有点怪诞。不知是房顶的灯坏了,还是为了保密, 全部光源就是桌上的一盏台灯。如果为了保密,他又不太理解为何进门的手续这么随便。 当几十张面孔围着一盏罩着红纱灯罩的台灯召开政治会议时,让你想到阿拉伯的一些民间故事, 几百年前挖金矿的人和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盏台灯可能就是阿拉伯的神灯, 古代挖金矿的油灯,和十二月党人秘密集会的灯。房间里的大部分空间都是暗的, 只有围拢那盏台灯的几张面孔在一片红光中清清楚楚。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一个个讲话激昂慷慨,所有的意见都一致,又都不一致。这似乎是一个开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的会议。

卢小龙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知道很多重大的政治决定全是这样熬时间熬出来的,他等着看他们熬出一个结果。反正他站在这个事态的前沿, 倘若这是一个他决定投身的事情,他绝不会错过机会。倘若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该做的, 他现在躲在暗处,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分,也随时可以脱身。他很喜欢处在深渊边上的危险感觉。 特别是身边带着沈丽,他一点没有熬时间的感觉。他让沈丽靠在自己的左侧, 用左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用右手握住沈丽的手。他在享受危险政治气氛中的温馨情感。 因为坐在黑暗中,有足够的安全,沈丽摘下了口罩,解开了脖子下的帽耳扣。 这样依靠着卢小龙观看文化大革命,一些伟大的政治搏斗就起源于这些策划活动,也如读一部小说、看一部电影一样,很刺激。不过,她此时有点困,冷了一路, 在暖暖的屋子里靠着卢小龙,有一种松弛麻木的困倦。每当会议桌旁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动态和讲话时, 卢小龙就会捏一下她的手,晃一晃,她便笑一笑,睁大朦胧的眼睛, 向那边台灯照亮的人群看去。

夜深了,借着那盏台灯的朦胧光亮,可以看见一侧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指着12点。开会的人们也有的显出困倦,有人打着哈欠,大多数人还在精神抖擞地商议着。 有一个短头发中年男子刚才还手撑着额头在打瞌睡,这时却激昂慷慨地讲起来。 当他讲话时,有的人目光灼灼地倾听,有的人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此刻却陷入瞌睡。 卢小龙仍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会议,他觉出自己像狼狗一样机敏, 他通过一个又一个发言,嗅出了这件事的背景,判断出了每个人的出发点。他要继续观察下去, 直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越来越喜欢这种如临深渊的机敏感觉。

沈丽早已瞌睡得东倒西歪,他温情地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因为始终没人注意他们,沈丽便听任卢小龙摘掉她的帽子,抖开她的头发, 然后枕在卢小龙的肩膀上晕晕然地瞌睡着。这时的沈丽显得温存而听话,卢小龙搂着她, 偶尔轻轻地吻一吻她的脸颊,沈丽便把脸在他肩头蹭一蹭,像睡在大人怀里的小孩一样,听任他的爱抚。 搂抱着这个美妙的"小女孩",想到她白日里盛气凌人的高傲, 尤其觉得她这困困恹恹听任摆布的样子娇嗔可爱。此刻,卢小龙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照顾她, 像摇篮一样拥抱着她。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完全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嘴唇, 她在睡梦中如同躲避蚊虫一样,轻轻闪了一下。他更温存地吻着她, 把她下滑的身体向上抱了抱,让她靠着自己坐好。

一个矮胖的女学生从那边人群的后面贴着暗影移过来,她手里拿着笔和本, 看样子是想绕到会议桌的另一面去。当她走过来时,卢小龙心中一惊, 借着那边照过来的朦胧光亮,他认出是朱立红。朱立红一边移动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边发言的人。 卢小龙立刻将沈丽的帽子戴上,将帽耳放下。朱立红无意中也发现角落里坐着两个人, 她显然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是卢小龙,似乎猜到了什么, 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也在调查他们的情况?"卢小龙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朱立红立刻显得如临大敌地低声说:"千万注意安全。"她又看了一眼倚在卢小龙身上的沈丽,在黑暗中, 她觉得沈丽有些面熟,又不好意思多辨认, 便对卢小龙做了一个同是地下工作者的摆手示意,就绕过这个角落,移向长条桌的另一边了。看见她坐在那堆人后面的黑暗中, 借着台灯光从人缝中照出来的光线记录着什么。

卢小龙摇醒了沈丽,沈丽懵懵懂懂没醒透,他便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几下。 沈丽嗯了一声,把脸扭过来,埋在他的肩膀上,还要瞌睡。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在她耳边说道:"半夜了,咱们该走了。"沈丽这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 卢小龙又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戴上口罩,上次抄你家的朱立红也来了,她刚才看见你了。 "沈丽一下激灵了,问:"她认出我了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使劲闭了一下眼,睁开,抖了抖脑袋,把瞌睡全部抖落,迅速戴上口罩,系上了帽耳扣, 轻声问:"走吗?"卢小龙点点头,便拉着她的手贴着会议室的边走过去。

他原本想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围着会议桌的这群人,想了想,还是从这边过去。 他要让朱立红知道他的半途撤退。当他们经过朱立红面前时, 卢小龙俯下身对朱立红说道:"我们先走了。"朱立红因为受到信任而点点头, 并且借着人群头顶上射过来的光线,满脸狐疑地看了看严严地蒙着帽子和口罩的沈丽。

卢小龙拉着沈丽,像两条鱼一样溜出了黑暗的会议室。出了楼门, 来到了月光下冷冷清清的北京航空学院校园。路两边的大字报区还亮着一片电灯, 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观看大字报。寒冷的西北风嗖嗖地从后面吹过来,催着他们往前走。 他推着车和沈丽并肩走了一会儿,便骑上车带上沈丽,让她搂紧自己,飞快地加速骑走了。

第45章

这天清晨,黄海在一阵喧闹中惊醒。一个严重的情况发生了, 他们在北清中学占领的四层的主教学楼被黑压压一片人包围了。他蹬上裤子,裹上军大衣爬了起来。 站到窗前往下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喊着"砸碎北清中学联动黑窝"的口号, 有些学生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石头。楼里的人都起来了, 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 "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 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 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 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 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

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 "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 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 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 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 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 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

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 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 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 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 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 散布到全市。 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 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接着, 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 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 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

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 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 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 又被称为老红卫兵。

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 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 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 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 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 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 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 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 来了一个反包围。

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 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 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 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 嘴上却说:"和他们拼。"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 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 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 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 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 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 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 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 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 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 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 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 "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 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 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 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 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 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 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 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 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 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 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 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 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 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 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 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 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场, 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下自行车, 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 "他们要求公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上冲去。 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 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 一百多人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 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一天的消耗, 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 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 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 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 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 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 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 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 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 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 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 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 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 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 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 "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 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 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 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 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 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 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 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 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 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 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 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 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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