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36/70页


从浩渺长江一步踏入这个土里土气的地方,沈丽最初感到十分不好理解, 但也便理解了。崇明岛很大,从三年灾荒开始, 上海市曾经动员十多万人来这里开垦种田。一个又一个农场和原来不多的农村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新的崇明县。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不同时期来的农场工人都提出了造反的要求, 结果是一批批地造反到上海市去了。现在,一个又一个农场除了场部有些干部留守外,几乎空无一人了。 寒冷的西北风从寥无人烟的土地上刮过,也从寥无人烟的平房住宅上刮过, 一排排简陋的红砖平房垂头丧气地趴在天地里。每一排平房的房前房后, 都留着主人原来柴米油盐居住的情景,几乎每一家门前都有胡乱搭就的小棚子, 风吹开小棚子吱吱乱响的破草席门,亮出里面的坛坛罐罐、扫帚、墩布、劈柴、破自行车轮胎。 一家一家的房门上着锁,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有窗帘。凑近窗户往里看,有的里面已经席卷一空, 只剩裸露的木桌、木椅、木床。有的床上还有被褥,墙角大衣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不同的情况表明,他们的主人有的给自己的大撤退留了后路,有的完全没留后路。 有的房门大敞着,除了几件粗重的木家具外,空空如也,一片狼藉。窗帘都摘走了,钉子也掉了,挂窗帘的铁丝潦倒地垂挂着,寒风扑进屋来,一两张碎报纸与尘土一起飞扬。 走出屋放眼望去,这个曾经人烟稠密的农场现在一片荒芜,让你想到历史的沧桑。

来自北京的红卫兵与上海的造反派组成的联合调查团显出了临时拼凑的散漫, 卢小龙在这几天的调查活动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组织才能, 他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和讲演,只是凭着已有的名声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把调查团的工作变得逐步有序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体系在比较妥贴地安排整个活动。按说, 这是一些十分繁琐甚至枯燥的工作,调查团很多成员都显出了急于离去的厌倦,卢小龙却做得有板有眼, 最后一天,整个调查团已经有点像常设机构一样有序地活动了。 沈丽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当卢小龙平平静静地组织会议,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形成一条条决定时, 他总是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说出一锤敲定的话。 正是沈丽欣赏的目光使得卢小龙在这个远离北京、甚至远离上海的空旷冷清的岛屿上,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活动热情。

这是在崇明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清晨就将乘船离开。 沈丽与卢小龙想在离开前避开人群,两个人待一会儿。他们住在一个农场的场部,办公室是砖瓦平房, 中间是挺大的厅,四周是不规则的七八个小房间, 每间房间里都睡着调查团里的北京学生或者上海造反派的工人、干部。卢小龙和沈丽在一个房间里, 一张写字台贴着正中的窗户,两边各放一张单人床。他们和衣侧躺在各自的床上,面对面说着话, 门虚掩着,表明和外面隔离又不隔离。为了说话方便,他们脚冲窗户头冲门, 避免了桌子对视线的阻挡。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 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

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 "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 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 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 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 "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 "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 "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 "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 "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 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

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 "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 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 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 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 "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 "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 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 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 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 "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好。 你看起来又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卢小龙说:"那是小时候没吃好。"沈丽扑哧笑了。 卢小龙说:"你看着又小,又大。"沈丽稍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叫又小又大? "卢小龙说:"你要是表情善良点、天真点,完全像个初中生。你没看这次出来说你是我的同学, 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显得比我们班很多女生还小呢。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张脸, 又真不像中学生,那表情太老练。"沈丽笑了,说:"那你喜欢我小,还是喜欢我大? "卢小龙说:"对我,小;对别人,大。"沈丽开心地笑了,说:"最好让我把人得罪完, 人人都讨厌我,你就高兴了。"

卢小龙也笑了,说:"你没看王洪文一看见你,就表现欲十足。 "沈丽说:"早看出来了。"卢小龙说:"我看你还挺享受的。"沈丽说:"那当然。 女孩谁不愿意别人喜欢自己呀。"卢小龙说:"你就不怕我难受?"沈丽在黑暗中笑了, 说:"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卢小龙说:"什么风格?"沈丽说:"实在。 "卢小龙说:"实在了有什么好处?"沈丽开玩笑地说:"让我心疼呗。 "卢小龙说:"你这种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丽说:"为什么?"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 "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 "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 美女才会爱你。"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 "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 "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 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 "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 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 "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 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

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 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 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 "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 "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 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沈丽伸出手来, 说:"那你摸摸我的手。"

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 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 "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 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 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 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 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 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49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 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 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 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 "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

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 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 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 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 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 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 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 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 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 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 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 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 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

他是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政治家,一辈子玩弄修辞,知道语言的力量。 一般人中庸愚昧,将全部词汇分成了贬意、褒意两大类。当拒绝用贬意词描述自己、 逻辑思想时,人们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说阴险,就是反面人物,其实, 阴险何其壮观!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么看头?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有什么特色? 所谓青山绿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阴险的山峰,让你悚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 然后以敬畏的目光仰视它,这是何等的奇绝!一个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 无疑是平庸之辈。倘若做到"阴险"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着多想, 只要想到"阴险"二字,立刻就能觉出脸上那庸俗浅薄、一厢情愿的书生气荡然无存, 同时觉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样阴沉地凸起,在这里蕴藏着阴沉险峻的力量。 你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线条立刻变得有力,整个人立刻进入"阴险"的状态。 你不再风流才子,俗态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厢情愿,你不用东张西望, 犹豫徘徊。你会觉得阴险的眉骨下射出的阴险的目光带动着整个身体朝向智慧的方向阴险有力地突进,你会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观察,你绝不轻易张牙舞爪, 而是警觉地伺机而动,你绝不被别人所驱使,而能够驱使别人。

他抽着烟,随着阴险的目光将烟徐徐喷向阴险的山峰。在烟雾缭绕中, 那座山峰阴险得更为深邃。他一口一口将青烟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阴险的山峰融合为一。 就像开阔的江天让人思想开阔,狭窄的幽径让人思想狭窄一样,面对阴险的山峰, 他的思想永远不离开阴险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丝浪漫幼稚,无论有多少才华, 最终都将犯愚蠢的错误。而只要沉浸在阴险的境界中,你就会比别人看得深一层, 计划得比别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筹。一个好棋手应该是阴险的棋手。 一个好政治家应该是阴险的政治家。一个好军事家应该是阴险的军事家。 倘若要他写一本政治斗争的战略战术,他就会把它写成《阴险论》。何为阴?何为险?他要做出含义广泛的注释与发挥。想到这里,他阴险的眉骨和目光里露出一丝自我讽刺的微笑。 真正阴险的人不会去写《阴险论》;写了《阴险论》,就是对阴险的悖离。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军事、外交策略,都是"阴险"二字的注释。不敢这样想,就是迂腐。敢于这样透彻地思想,就会通达天机,左右逢源,无攻不克,无往不胜。中国古话说,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他则要补充一句,阴险者治人,不阴险者治于人。

吐出的烟雾将阴险的山峰环绕得更为阴险,他在阴险的凝视中, 感到了整个身心阴险的彻底。当他吸烟时,热烘烘的、辛辣的烟气吸满口中,送入两肺, 在那里缭绕运化,将感觉送到全身,再从口鼻喷出去。这时,他就像布满岩洞的山峰一样, 全身都被沟通了。这样体会着抽烟的感觉,不免想到解剖学的人体。人的血肉脱尽了, 就是一架骨骼,人与人的差别就简单了。有了血肉,有了五脏六腑, 再加上血液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呼吸系统、肌肉及骨骼系统,人就复杂多样了。 大脑使得这堆物质有了真正的意义。想来想去,人的价值就在大脑。 他也便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比较有分量的大脑。他在屋里慢慢踱了几步,感觉全身有的关节没有处在完全的伸展之中。完全伸展没有张力。像现在这样,膝盖似乎有点弯曲,肩背似乎有点收缩, 含含蓄蓄地在空气里挪动,置形体于不顾,惟大脑在运作,就是真正的人类。

门推开了,秘书在门口用头往一旁做了个示意,告诉他呼昌盛到了。 张春桥略微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稍等一等。房门关住了,他继续在房间里踱着步。 这是又一个秘书,脸胖胖的,论年纪四十多了,论相貌和姚文元差不多, 论工作经验也该有些年了,然而,人不长进,就没办法。这种人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目光短浅, 就适合一辈子做秘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之差别, 也便想到姚文元那张同样圆囊囊的脸,露着七分忠厚三分愚钝。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大可以放心。他永远在明处, 你永远在暗处。他永远跟着你,你永远指使他。

他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已经是1967年的春天了。今年是自己五十周岁, 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那一年诞生,必然与众不同。在中国,毛泽东、刘少奇、 周恩来、康生、邓小平、林彪这一批人差不多都是上个世纪末和这个世纪初出生的。 邓小平和林彪最小,一个1904年,一个1906年。他们同一代人势必要相互厮杀,很难说谁接谁的班。自己和他们相差二十岁,整整一代人的差距, 正好是改朝换代的又一代政治家。在这代政治家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只有1914年出生的江青在当今中国的政治中是不能忽略的人物。然而,和江青、 姚文元这批人同在政治舞台上,他有足够的放心,他要比他们阴险得多,阴险者治人。不论江青有多大的野心, 多大的发动能力,将继承多大的政治遗产,他都不以为意,他可以使江青、 姚文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魁儡。

觉得自己的思想告一段落了,他咳嗽了一声,房门推开了, 长得很像姚文元的胖秘书出现在门口。得到他的指示后,秘书转身叫呼昌盛进来。 呼昌盛因为受到张春桥在里间办公室的个别接待,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兴奋而又拘谨地在一张沙发上落座,秘书往装好茶叶的茶杯里斟上水,放在呼昌盛的面前,呼昌盛连忙欠身致谢。 秘书又走到张春桥的写字台旁,用目光请示张春桥要不要倒水, 张春桥用手抚摸了一下盖着盖的磁化杯,摆了摆手。秘书影子一样无声地退出了,门紧紧地闭上了。 呼昌盛早已将恭敬的目光仰送过去。张春桥很舒服地背靠着藤椅说道:"你还带来了几个人? "呼昌盛说:"是。"张春桥说:"今天有几句重要的话,只和你一个人谈一谈。 "呼昌盛连连点头:"是,是。"他双肘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地坐着,两个手相互搓着,像一只跃跃欲试的狼犬。张春桥完全知道自己的权威,也知道这样开头的效果, 他摁灭烟头,又点着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烟雾来,让烟在阴险的峰顶上掠过, 同时从从容容地准备讲话了。

面对阴险山峰喷吐浓烟,使他在讲话前又自然而然地重温了"阴险"二字。 他看到自己夹烟的中指与食指被烟熏得焦黄,这块焦黄特别显出了自己的老辣。 真正的阴险在全部言行中都要有表里两个层次,这一点他特别受中医的启发。中医是讲"表里"对应的。肝主眼睛,眼睛为表,肝为里。肺主皮毛,皮毛为表,肺为里。 肾主筋骨、耳,筋骨、耳为表,肾为里。而且,还不仅是一层表里,中医将五脏六腑又分为表里。脏为里,腑为表。心脏与小肠互为里表。肺与大肠互为里表。脾与胃互为里表。 肾与膀胱互为里表。肝与胆互为里表。心包经与三焦互为里表。 多层的表里对应构成完整的人体。同样,只有多层的表里对应,才能结构成真正高妙的、 也是真正阴险的政治行为。

今天把呼昌盛叫到这里,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随后, 就会变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规模行动。他的秘密安排为"里",呼昌盛的行动为"表"。 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带领的学生造反运动,实际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 任何秘密地指使终有可能不成为秘密,那么,又一层表里是, 他今天对呼昌盛讲的话都做好了在明天某个时候不成为秘密的准备。那时,他的话又要经得住政治形势的检验, 倘若江青知道了,应该她不恼火,倘若毛泽东知道了,毛泽东也无可挑剔, 如果以后全国都知道了,他也绝不留下任何把柄。到那个时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讲话,此为"表"; 而讲话隐含的真正意图,是旁人难以觉察的,这是"里"。这样, 在自己的言行与谋略之间,又构成了表里对应。他的政治行为常常包含着更多的表里对应, 而他则躲在全部言行的后面。这个世界的人只观察别人的言行, 而将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别人更阴险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后面设计自己的言行。 他曾经受启发于小孩搭积木。阴险聪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积木一样搭自己的言行, 你的言论及行为就是你手中的积木。你要审查它、运用它、改造它、变换它,灵活运用,巧妙组合,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自己这点悟性感到高兴。 他总是机警多谋而又饶有兴趣地搭着自己的政治积木。天下的一切因素与条件, 都可能与他的言行结合在一起,成为他手中的积木,融会贯通地摆出新样式。这也是抽一口烟的瞬间重温的思想境界。

他讲话了。这个讲话同一切政治性质的讲话一样是深思熟虑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第二次个别找你。"呼昌盛连连点头。他便没有停顿地说道:"上一次找你,你还记得吧?"呼昌盛连忙说:"当然记得。那是去年12月, 您指示我们炮轰刘少奇。那一次,我们在全北京张贴了大标语,出动了几十辆宣传车, 可以算是全国第一次公开炮打刘少奇。"张春桥点点头,说:"那不是我的指示, 那是……"呼昌盛立刻点头说道:"是,是。 您那天的讲话使我更加深了对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理解,启发我采取了那个革命行动。"张春桥抽了口烟, 说道:"这是你的觉悟,是你对路线斗争的敏感。中央文革、 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断向你们革命小将的敏感学习的。那次你发动的炮打,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江青同志非常满意,连连说,这个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着双手,十分兴奋。 张春桥翘起二郎腿,靠在藤椅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话。 "他说的确实是江青的原话,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万一公开。 他接着说道:"我们全部的革命造反行动都要领会毛主席的精神,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这是非常的行动。毛主席为什么要写一张大字报?我们要领会。"呼昌盛连连点着头。 张春桥接着说:"我们的每一个政治行动,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执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弹了弹烟灰,把被压着的左腿换到上面, 说出了第二句话:"前段时间反击'二月逆流',你也表现不错。"呼昌盛一直处在受宠若惊的兴奋中, 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出去干什么的小学生。张春桥说:"你们都知道了, '二月逆流'的性质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谭震林、陈毅、李先念、余秋里、叶剑英一伙人跳出来,大闹怀仁堂。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姚文元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情况。2月18日晚, 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毛主席的讲话你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已经贴到大街小巷了。 "呼昌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春桥接着说:"毛主席讲了,谁反对中央文革, 我就坚决反对谁。你们要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呀。 毛主席又讲,叶群同志,你告诉林彪,他的地位也不稳当啊,有人要夺他的权哩, 让他做好准备。这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和他就撤出北京,再上井岗山打游击。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拍桌子了,他说,你们说江青、陈伯达不行,那就让你陈毅来当中央文革组长吧。把陈伯达、江青逮捕,让康生去充军,我也下台,你们要把王明请回来当主席嘛。 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说,你陈毅要翻延安整风的案,全党不答应。 你谭震林也算是老党员了,为什么站在资产阶级路线上说话呢?毛主席最后说, 我提议这件事政治局要开会讨论。一次不行,就开两次。一个月不行,就开两个月。政治局解决不了, 就发动全体党员来解决。说完,毛主席起身就退场了。 "张春桥将很大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所以,康生同志说,毛主席发怒了,是无产阶级之怒, 是无产阶级的义愤。"

呼昌盛早已知道这些内容,然而,亲耳听到张春桥再一次重复, 依然感到雷霆之势。张春桥站起来,在写字台旁踱了两步,说道:"毛主席讲这些话,说明什么呢?"他看着呼昌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说道:"就是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张春桥挥着拳头,加重着这句话的语气。 他看着呼昌盛说:"你明白这里的意思了吗?"呼昌盛迅速思索着, 回答道:"坚定不移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对。"张春桥点点头,在藤椅上坐下了, 又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指拍了拍写字台说道:"你要想想,为什么会出现'二月逆流'?"呼昌盛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在一副很大的眼镜下思索着, 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张春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因为呼昌盛的眼镜正好亮晃晃地反射着窗外的亮光,使他很不舒服。他接着说道:"更具体呢?"呼昌盛又想了想, 说:"就是因为我们从去年12月开始打倒刘少奇。"张春桥一下放下二郎腿,说道:"对,你的理解很正确。"

他接着便说出了第三句话:"所以,我们就要想一想,该做什么? "呼昌盛有了想要站起来的跃跃欲试,他说:"现在应该掀起一轮更大规模的批判刘少奇的高潮。"张春桥点点头,说:"你敏感,就有可能抢在前面最先行动, 中央马上也要有一系列批判刘少奇的重要文章发表,毛主席又要有新的重大战略部署。 "呼昌盛兴奋地连连搓着手,挪动着脚,像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张春桥又点着一根烟, 仰起面孔思索地停了一会儿,吐出烟,说道:"这实际上是给了你一个最光荣的任务。 "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是,是。"他知道, 这种预先吐露中央重大战略部署的个别谈话是对他何等宝贵的恩宠,他会在又一轮政治风潮中成为全国最冒尖的造反派英雄。

张春桥接着教诲道:"你要和武克勤尽量搞好团结。"呼昌盛点点头。 张春桥知道呼昌盛和武克勤势不两立,也知道他们之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平息了矛盾。武克勤是康生的宠物,自己也要在群众中建立个人的基础。 他深知这些造反派学生的能量,没有他们的配合,文化大革命很多事情做不成。 他想到前不久刚刚在上海发生的险情。1月28日,上海红卫兵组织"红革会"就掀起了炮打张春桥的高潮。 他们抓住了张春桥在历史上化名狄克,写过反鲁迅的文章。 那一轮炮打让张春桥颇为胆战心惊。最后,上依靠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依靠王洪文的上海"工总司",才平息下来。当"红革会"准备举行20万人大游行,掀起炮打张春桥的全市性高潮时, 一封支持张春桥的"中央文革来电"被火急印刷了几十万份,撒遍上海市大街小巷。 上海"工总司"出动了上百辆广播车,十多万造反派工人把守全市交通要口, 才将那个炮打浪潮镇压下去。当时,如果没有王洪文的造反派队伍,即使有中央文革的来电, 都没有人张贴和散发。2月5日,"上海公社"成立,自己终于掌握了上海大权。现在, 当他把主要力量放在北京这个更大的政治舞台上搭积木时,他既要注意政治上层, 又要注意社会基层。 他正在不失时机地将呼昌盛这个在全国数一数二的造反派头头收在自己手下。他说:"你要打破条条框框,敢想敢干,把事情做好、做漂亮, 这样我就高兴了。"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我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张春桥又说:"不仅我高兴了,江青同志、中央文革的所有领导同志都会高兴。"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最后说:"你今年多大了?"呼昌盛说:"二十二。"张春桥点点头,说:"好好干吧。"这句言简意赅的话里包含着很大的嘱托与关注。 呼昌盛知道谈话到此结束了,他搓着手看着张春桥,做着站起来的准备。 张春桥说:"你知道我只和你个别谈话的考虑吗?"张春桥说着站了起来,呼昌盛也赶忙站了起来,说:"知道, 这是首长对我的特别培养。首长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上,而且绝不对任何人讲。 "张春桥显得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讲,也不怕;不讲,对你更好。"说着, 他伸手与呼昌盛握别。

看着呼昌盛离开房间时的恭顺感激的样子, 他又将目光徐徐地落在那座阴险的山峰上。在这个世界上搞政治要有耐心,每一个行动都不可能立刻天翻地覆。 积木要一块一块搭,今天不过是又搭了一块有点意义的积木。眼前这座山峰的山顶有点像人头,上面有两个很大的孔洞,像人的鼻孔。 他看见一个"鼻孔"中绒绒的青苔上落着一点纸屑,便从桌上拿起一把削铅笔刀,伸过去抠掉那个纸屑, 同时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里也有了被抠的搔痒,他仰头想打一个喷嚏,但这个骚痒却引而不发。 他屁股半悬,欠着身体,捂着嘴半天没打出喷嚏来,只好不了了之,偃旗息鼓,鼻子却酸了, 眼睛也酸了。他有些沮丧地看着山峰上的"鼻孔",喘着欲罢不能的忿忿之气。 他伸出手指在那个"鼻孔洞"里抠了一抠,指甲缝里抠进了青苔。 这一刺激使自己的鼻孔冲上一股奇痒,仰身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房门打开了, 门口出现了那个像姚文元一样圆脸胖肿的秘书,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他。

第50章

一个人的事情几乎和一个国家一样多,这是胡萍在一片忙乱中掠过的念头。 周边的世界就像一个捅开的马蜂窝,乱哄哄的,人像潮水一样塞满了北清东校。 今天在这里召开40万人大会,批斗王光美。把刘少奇的老婆王光美揪出来批斗, 和批判刘少奇具有同等的意义。批斗大会规模之大,在北京也是惊人的。 这是呼昌盛联合了北京几十所大学的造反派组织策划的,惟独甩开了武克勤。呼昌盛早已与武克勤分道扬镳,他现在领导的造反派组织叫做"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 已经成了闻名全国的响当当的牌子。

当40万人云集在北清东校大操场时,呈现出一个人烟稠密的场面。太阳越过前几天"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阴霾,无比晴朗地普照下来,40万人披着尘土仰着放光的脸立在这里,像是秋收的场院上立满了金晃晃的玉米棒, 数不清的玉米棒子散发着稠闹的收获气息。几十万人踏起的春天浮躁的土气,沸腾地飞扬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头上,有一层厚厚的人气,像波涛,像滚滚的麦浪, 像沸腾的油锅,浮荡着。气息的稠密程度让你想到即使扔一个婴儿上去,也不会沉没, 他会在这浓重气息的波涛上飘浮,当气息高涨时,婴孩甚至可能被托上高空。 在气息垫的笼罩下,闻见的是40万人稠密的体味,混淆着各种衣服的气味,纸张的气味, 他们手中拿的传单小报的气味,还有尘土的气味,春日阳光的气味, 让你感觉"风景这边独好"【1】,"风展红旗如画"【2】。

王光美被强迫穿戴着她随刘少奇去印尼出访时穿的奇装异服, 低头弯腰立在壮阔的主席台前沿。在她身后,黑压压地站了三百多个全国有名的黑帮陪斗。彭真、 陆定一是这群黑帮的领衔人物。大会一开始, 宣布将王光美及陪斗的三百多名黑帮押上主席台,一长串黑名单在高音喇叭中气壮山河地宣布着, 全场几十万人的脖颈都抻成了啤酒瓶,在浮荡的好奇中观看一排排黑帮走上台并依次自觉地弯腰低头。 王光美穿着一身近乎白色的旗袍裙立在台前正中央,像一只即将被宰割的天鹅在临刑前供人观赏。身后一排一排做她背景的黑帮大多是男性,齐齐地弯腰低头立在那里。 高高大大的彭真一开始立得太直,弯度不够, 就有红卫兵拿着皮带抽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与脊背,彭真看看左右的黑帮,便与他们一同弯下腰低下头。 大操场四周的柏墙已被人们践踏得不复存在,更多的人还在万川归大海一样从四面汇集过来。 胡萍不得不佩服呼昌盛的组织能力,佩服他在大革命中的呼风唤雨。她坐在主席台的最后面,观察着会场。

主席台是很宽大的水泥台,为了这个批判大会, 主席台的后半部又加高了一米。在两个梯度的主席台上,前面站的是黑帮,后面坐的是一排排革命造反派的头头。 主席台的最后面是一壁高墙,高墙后面有一排很高大的桦树,正好遮住阳光, 罩下一片树荫。主席台两侧,几十个造反派组织的大旗飘扬着。胡萍坐在最后面,是比较安静、比较阴暗的地方。她看见呼昌盛在一群得力干将的簇拥下, 指挥着台上台下的一切。他那瘦削而结实的背影, 不时转头露出来的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及闪闪发光的眼镜,都让她想到呼昌盛不顾一切扑向前方的勇猛无畏。作为一个女孩, 自己更是有血有肉地领会着这个劲头。当他扑在自己身上,狼吞虎咽地暴饮暴食时, 你觉出他的急迫凶猛和不顾一切。他常常不是爱抚她,而是蹂躏她,不仅用男人的标志犁她, 还用牙咬她,用手掐她,用膝盖践踏她。那时,她丰满松软的、 足够女性的身体便像被战火烧遍的国土一样了,她也便忽略了呼昌盛身材的干瘦。 勇猛的动作与力量对于男人足以弥补体积与重量的不足,甚至尤其激烈地刺激起她的冲动。 每次一想到要承受呼昌盛又一次爱的暴政,她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既含着畏惧,又含着渴望, 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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