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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立刻理解了弟弟的内在情绪,也正是到了这时, 他才发现自己也存在着类似的情绪。他想也没有想过要和父母分配到一个地方去,如果让他去干校, 那一定是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 当父母要把一个预先想好的方案以家庭会议的方式强加给他时,他有了抵触。虽然他对妹妹有着非常亲近的感情, 他也觉得卢小慧跟着父母去干校是最妥当的方案,那样父亲的处境会好一些,妹妹也会安全一些, 这些都是他所愿意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潜在的事实, 那就是只有妹妹是这个家庭具有充分资格的子女,而他却总有一半寄人篱下的感觉。今天长久的沉默不语, 不过是争夺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合法地位而已。他没有想到,卢小刚的这一情绪更强烈, 至此,他决定帮助父亲解决这个难题。他转过头笑了笑,对坐在左边的弟弟说:"小刚, 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你从小习惯住校,礼拜六都不愿意多回家, 真要让你去干校,成天泡在家里,你愿意呀?"

卢小刚为了躲避卢小龙的目光,更加向后方的黑暗扭过头去, 回答道:"我不是气话。"卢小龙问:"那你真的愿意去干校?"卢小刚一下转回身来,垂着眼回答道:"干校不是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吗?"卢小龙说:"是呀。 "卢小刚说:"那我是不是子女呀?"卢小龙说:"当然是。"卢小刚说:"那我能不能去? "卢小龙说:"能啊。"卢小刚说:"这就是了,我能去,你们又不愿意去,那我去就是了。 "说着,他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不再说话。 卢小龙又接着问道:"那你以后就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一贯沉默寡言、 表情温顺的卢小刚此时板着面孔对卢小龙说道:"我是不是卢铁汉的儿子呀?"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呀。 "卢小刚似乎一下子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 扭身将胳膊架在椅背上说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够跟着父亲,照顾父亲?"

空气传递着情绪的抖动,卢小龙因为没料到会受弟弟的抢白, 一时说不上话来。卢铁汉和范立贞都被卢小刚这有些爆发式的情绪所震惊, 卢铁汉再一次重新理解地看着自己一向不大注意的小儿子,卢小慧对卢小刚说:"那咱们就说好, 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我跟着哥哥去农村。"卢小龙接着说:"好吧,就这么定好了, 我带着小慧去农村,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刚一下激动起来, 双拳猛烈地捶着大腿,大声嚷道:"你们一起去好了,你们了不起,你们能造反,你们接着造吧,造了半天,还不是挨整,有什么了不起。"卢小刚发泄完了,头猛然低下来,家中一片静默, 只有一盏油灯还在亮着,白白的碟子,金黄色的豆油,一根蓝布条像小虫一样躺在碟底,头探出碟边,昂首吐着火苗。范立贞双手撑着腿,仰头看着卢小刚, 像只发呆的老母狗一样神情黯然。

卢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然后端着烟斗声音苍哑地说道:"那就这样, 让小慧跟着小龙一起去农村,小刚跟着我们去干校。"说完,他又叼上烟斗抽着, 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油灯。范立贞看看卢铁汉,卢小龙也看看卢铁汉, 卢小慧倒觉得十分轻松,她俯下身去,用发卡把油灯中的布条往上挑一点,火苗一下蹿大了,像个毛笔尖,火苗的上边冒出一缕黑烟,她又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小剪刀, 小心翼翼地将布条顶端烧焦的部分剪去,火苗又像一粒肥硕的黄豆,圆融地燃烧着,黑烟也消失了。仔细凝视,火苗又像一个胖头娃娃的面孔,小碟就是它的浴缸, 它正安安详详地躺在金黄色的浴液里。过了好一会儿,卢小刚依然垂着目光,显得疲惫地说道:"我不去干校, 还是让小慧去吧。"卢铁汉看了看儿子,垂下目光抽了两口烟斗,吐出烟来, 说:"说好你去,你就去吧。"卢小刚说:"我不想去。"卢铁汉没再说什么, 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斗。

家庭会议终于开完了,结果还是确定带卢小慧去干校, 卢小龙打算去农村插队,卢小刚也做好去农村插队的准备,能不能留北京要看情况。卢小刚回房间去了, 范立贞也离开了客厅,卢小龙觉得父亲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便留下来了。 卢小慧觉得自己可以留下,也没有动。

卢铁汉放下烟斗,点着了一根纸烟,吐出一口青烟来,说道:"你都准备好了?"他知道卢小龙一直在准备去农村。卢小龙说:"还在准备。 "卢铁汉又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工宣队一直在整我。 "卢铁汉慢慢问道:"因为什么?"卢小龙说:"因为我不服他们气呗。"卢铁汉又抽了两口烟, 一边弹着烟灰,接着问道:"整你什么问题?"卢小龙伸手转了转油灯小碟, 看着火苗在玻璃茶几上的倒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整材料还不容易,说我反林彪, 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卢铁汉又在烟灰缸里转着圈蹭着烟灰,然后吸着吐出烟来, 说:"他们能放你走吗?"卢小龙说:"早晚得放吧。把我留在学校,对他们也是个祸害。 "卢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们部的部长贾城吧? "卢小龙抬眼看了一下父亲,说:"知道。"卢铁汉说:"他上个礼拜死了。"卢小慧在一旁问:"为什么?"卢铁汉说:"过去是造反派整,现在是军宣队整, 贾城历史上和刘少奇又有点特殊关系,人整来整去身体不就完了,上个礼拜死在医院了。 "卢小慧问:"那他女儿呢?我记得叫贾若曦,她现在怎么样了?"卢铁汉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 对卢小龙说:"我就是想顺便和你说一下这件事,你们如果真的去农村, 能够把贾城的女儿一起带上最好。她父亲现在定性是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担心她去哪儿都会受歧视。"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和她联系。"

卢铁汉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只不过显得很难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放到茶几上,对卢小龙说道:"这个给你。"卢小龙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 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已经揉皱的牛皮纸信封,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信封抽出来一看, 里面是一摞人民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卢铁汉说:"这是二百块钱, 你去农村带上它。"卢小龙把钱插回信封里,将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不需要,我们去农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卢铁汉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去农村前, 总要把穿的用的买齐。"卢小龙说:"妈妈已经给了我一点钱了。"卢铁汉点了点头, 说:"我知道,那很有限。你把这个带上,会有用的。农村很还穷,很多农民缺衣少药, 你们买点药品,或者买点什么其他东西带上,也可以为贫下中农服务, 还能更好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卢小龙想了想,把信封又拿了起来,卢铁汉转头朝客厅门口看了看,对卢小龙说:"你放起来吧。"卢小龙默默地将信封塞到口袋里。 卢铁汉又看了卢小慧一眼,卢小慧表示理解地看了看父亲。卢铁汉又转头来看着儿子, 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卢小龙也觉出父亲今晚有重要的话要讲。卢铁汉把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着了一支,接连抽了好几口,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那似乎是一个更难开头的话题。 卢小龙垂着眼凝视着眼前,耐心地等待着。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铁汉说:"出远门, 要当心点。"卢小龙等着父亲再讲下去, 卢铁汉却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光亮和烟雾停住了。停了好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以后做事当心点。"卢小龙咬住嘴唇, 垂着目光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父亲说:"我有时间会去干校看您。 "卢铁汉目光朦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给您这封信。"卢铁汉疑惑地看看儿子,卢小龙说:"这是米娜托我带给您的,她说现在无法和您通信,可能里面还有照片。"卢铁汉接过信封, 雪白的信封上写着"烦交卢铁汉同志亲启(勿折)"。卢铁汉用手捏了捏,里边似乎有信, 也有照片。他迟疑了一下,把信封揣到口袋里,又转头看着两个孩子, 卢小龙用非常坦白善良的目光迎视着日渐苍老的父亲。
注:

【1】五・七指示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写给林彪的一封信,简称《五・七指示》。 这个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广为推行。

第64章

钓鱼台国宾馆11号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 江青效仿毛泽东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的习惯,使得她住的11号楼一到深夜就生机盎然。半夜时分,在11号楼兵乓球室内,江青正在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打乒乓球。

乒乓球室内大放光明,一张墨绿色的国际标准乒乓球桌在明亮的光照下, 供奉着中国"最伟大的女人"的游戏玩耍。 这里的温度与11号楼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条走廊、每一段楼梯都一样,24小时保持恒温22度,用江青自己的话讲, 摄氏22度就是"江青温度",她还曾戏谑地说道:"摄氏21度是林彪温度, 摄氏18度是叶群温度。"倒是毛泽东对温度不那么挑剔,18度、19度、20度、 21度都可以,只是到了22度,也就是"江青温度"时,毛泽东就皱眉头了, 说:"这是热死人的温度。"江青在这样的温度里暖融融地如鱼得水,如鸟得春风, 如喜气洋洋的猫儿得了阳光,毛茸茸地跑来跑去,十分惬意。 她常常鄙夷地说:"那些习惯黑暗阴冷的人都是冷血动物,像蛇一样在湿冷的洞穴里阴险爬行,不敢见太阳, 不敢面对火热,不敢光明正大。"

当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运动服, 拿着一把红色胶粒海绵的大刀式乒乓球拍走进乒乓球室面对墨绿色的球桌时,她觉出运动衣的柔软、松快与随和, 整个身体连同胳膊、腿脚都从往日严肃紧张的服装中解脱了出来,立刻灵活舒展。 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打开了,气血通通畅畅地流动起来,室内温暖的空气融融地浸泡着她, 她前后左右的活动又扑荡着这暖融融的空气。这是比茸毛更暖烘更舒服的暖窝。 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会更显出自己皮肤的白皙,当她微微下蹲重心, 像模像样地摆出一副打乒乓球的架势时,她知道自己有一股儒雅的帅气。打着打着,她就渐入佳境, 雪白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跳到她面前,她左右挥拍将乒乓球回击过去。

赵康一接到电话,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半夜就赶了过来,他早就知道"江青温度",所以外边的衣服一脱,就是一身短打扮:短袖的红色运动衣, 加上蓝色的短运动裤。他步履轻盈富有弹性地前后左右捞着江青打过去的球,包括她每一个出界的球, 都能凌空捞起来,十分妥贴地送到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高不低的最佳位置上, 江青几乎可以不挪动脚步,不改变姿势,就击中每一个来球。 她一边打球一边笑着说:"要有点变化,要从严从难训练我。 "赵康就会对击球的落点在左右前后略做一点变化,江青一边像小孩一样全神贯注地回击着每一个球,一边擦一擦额头的细汗, 扶一扶眼镜,说道:"还要增加难度,你这些球的落点都在正中位置,我只要江青温度, 可不要江青落点。"赵康笑笑,还是跑前跑后, 尽可能把各种未出界和出界的球都捞进"江青落点"中。江青就会更加俯下一点身,蹲下一点重心,做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说道:"看来,我只能先礼后兵了,逼迫你不打这种中庸之道的球。"说着, 她尽量把球回击得前后左右大变化,用俗话说,她"溜"起了赵康,而且,她只需将球击过网,对出界的球一概不负责,都属于赵康要救过来的球。

赵康脚步极为轻捷地前后左右弹跳着捕捞着来球, 很多鱼跃的动作像猫一样惊险而又轻盈,在各种高难度的抢险中,表现出足够的优裕自如,似乎要和江青竞赛似的,依然把每个球从四面八方稳稳地送到"江青落点"上。这种特殊的比赛规则, 使得江青和这位球艺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有了势均力敌的兴奋。江青一个猛挥拍,将球击出界,赵康一个轻盈的向后跳跃,将球稳稳地送了过来。江青又将拍子轻轻一挡, 球刚刚过网,赵康像豹子一样平地跳起,轻轻地落到台前,依然将球从容地送到江青面前。 这个球稍高一点,给江青提供了最佳的抽杀位置,江青便一板扣杀, 赵康又略微后退,将原本可以反抽过来的球和平地送了过来。江青兴奋得满脸冒光, 又挥拍一记抽杀,球触网了,赵康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

江青伸手从桌上捡起球,说了一句:"我要发转球了。 "赵康笑着说:"只要过了网,就都是我的。"江青说:"你口气好大。"赵康说:"不是口气大,是把握大。"江青说:"骄兵必败。"赵康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江青说:"你狡辩的水平还挺高的。"赵康说:"这您得往高了看。"江青开心地笑了, 说:"你挺适合当相声演员的。"赵康眨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当了京剧演员,没当相声演员。"江青说:"这有什么遗憾?"赵康说:"京剧演员要动嘴,还要动腿,相声演员单动嘴,还是单动嘴省劲呀!我要当相声演员,您半夜来个电话,我就过来陪您单溜嘴,不用溜腿了。"江青扑哧一声笑得弯下腰来, 赵康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甭跟我这小人一般见识,犯不着笑岔了气。"江青笑得更是止不住了, 她用乒乓球拍轻轻敲着球桌说道:"取消你溜嘴的权利。"赵康又挤眉弄眼地风趣地说:"您把我溜腿的权利也一并取消了,我就大歇了。 "江青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掠了一下头发,说:"看球。"便把球在桌面上弹起来,挥拍横着一抽, 球直扑赵康的脸面过去了,赵康轻盈地侧了一下身,用拍子在半空中软硬适度地捞了一下, 球又不远不近、不左不右地落到江青面前。

江青一时兴起,做了一个侧身正手抽杀,球一下打到房顶上, 又折射到侧面的墙上,赵康就在半空中把这个球飘飘地削了过来。这个球落得离网比较近, 又比较高,江青两眼瞪圆,扑向前用力一扣,球打到了墙角纸篓里。她自己因为用力过猛, 一下趴倒在乒乓球桌上,撞得桌子也哐当响了一下。她趴在桌上喘着气, 赵康跑了过来,小心地问道:"江青同志,没磕着吧? "江青一瞬间体会到了猫儿躺在阳光下的懒洋洋的舒适感,她随口说道:"有点头晕。"赵康赶紧说:"要我去叫护士吗? "江青说:"不用。"赵康搓着手有些犹豫地说:"那我……搀您起来。 "江青抬起一只胳膊,说:"好吧,就让你表现表现吧。"赵康小心翼翼地架着这只胳膊, 将江青从球桌上软软地搀了起来。江青站住了,这时倒真觉得有点头晕了,她喘着气, 闭上眼,沐浴着明亮的灯光,靠在赵康的身上。小伙子的身体十分健壮, 能够觉出他发达的胸肌和大臂上隆起的肌肉,年轻小伙子的火热汗气蒸发着, 让她想到热带海南岛的芭蕉树、棕榈树,也让她想到动物园里各种雄性的动物:老虎、狮子、狗熊、野马, 还让她想到春天被暖日晒醒的干燥的、热烘烘的、弹性起伏的土地, 还让她想到一群农村的小伙子赤身裸体汗气腾腾地躺卧在麦草堆上,还让她想到汗水的咸味。 赵康坚挺壮实的身体衬出她身体的松懈绵软,她像一件丝绸睡袍一样款款地挂在衣服架上。

这样喘了一阵,江青晃晃头睁开眼,仰望着屋顶弥漫的雪白灯光, 说道:"你现在怎么不溜嘴了?"赵康像个桩子一样坚定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稳稳地搀扶着她,这时呵呵地笑了,说道:"首长刚才不是已经把我这种权利取消了吗? "江青说道:"缓期两年执行。"赵康说道:"其实我还是喜欢溜腿,溜嘴容易犯错误, 溜腿不犯错误。"江青一下振作起了精神,从赵康的搀扶中站直了身子,赵康看着她, 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江青又抖了抖头发, 半严肃半幽默地说道:"你刚才这句话本身就已经犯了错误。"赵康一下回过味来,挠着头说道:"您看, 这嘴不溜不溜就溜出错误来了。"江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微微笑了,问道:"会游泳吗? "赵康摸了摸自己的方脸,说:"会。"江青看了一下手表,说:"咱们现在去游泳, 你还是当教练。"赵康一时没有精神准备,忙问:"去哪儿呀?"江青说:"室内游泳馆嘛, 小一点的游泳池。"赵康露出为难之色,说:"我游泳可更是业余水平。 "江青说:"业余水平就够了,池子又不深,淹不死我。"江青随手摁了一下墙上的传呼摁钮, 门立刻开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服务员,江青说:"十分钟以后去游泳, 让她们也去。"女服务员立刻点头称是,转身走了。赵康一听还有人去,便释然地笑了, 说:"人还挺多的啊?"江青说:"游泳还是人多点好,热闹,对不对? "她有些严厉地瞟了一眼赵康,赵康调皮地抿抿嘴,说:"是,要不空空的一个池子就一两个人, 太冷清了。"

游泳馆里的温度自然要超过摄氏22度的"江青温度",更暖热一些, 一池泛着蓝光的纯净的水散发着暖热的湿气。江青穿着深蓝色的游泳衣, 戴着深蓝色的泳帽,在几个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的簇拥下走进了游泳馆,肩上还披着一块白色的浴巾。 到了池边,有个年轻姑娘搀扶住她的胳膊,她扶着下水的不锈钢扶梯, 蹲下身伸出脚试了试水温,踏着梯子一步步下水,先下水的赵康站在齐胸的水中伸手接应着。 等江青一下到水中,那些女人也都说说笑笑扶着扶梯下到水中, 游泳的科目就在更加暖乎乎的环境中开始了。 赵康运用起他相声演员一样溜嘴的功夫来使今天的游泳训练进行得轻松一点。

江青在游泳池中显得比较笨拙,扑在水中游蛙泳,憋一口气扑腾不了多远, 就手忙脚乱地乱拨拉着水站起来,眼镜用一根黑色松紧带从后面系住,倒也戴得挺稳。 她一钻出水面,就抹着脸上的水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自己游出的距离, 对赵康说道:"我的头总是露不出水面,不会换气。 "赵康说:"你现在手与脚的动作配合还不协调,又想加上换气,更容易乱套。"江青问:"那应该怎么办? "赵康说:"按照专业训练,一开始你应该在胸部、腰部穿上救生衣,使你自己能够浮在水面上,这样, 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练手脚配合。等手脚配合熟练以后,再逐步去掉救生衣, 将呼吸动作结合上去。"江青看了看左右,说:"这里没有救生衣怎么办? "赵康一伸双手面露难色,江青一下领悟过来,说:"是不是得有人托我一下?"赵康说:"是, 可是我托您不合适,而且我就没法给您讲授了。"江青看了他一眼,朝旁边挥了一下手, 立刻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在赵康的指导下站在水中,用双臂将江青身体的中段托住,江青头露出水面,手脚开始配合着游蛙泳。 女孩在赵康的引导下在齐胸的水中慢慢走着,给江青一个前进的感觉。

江青的手脚配合依然显得很笨拙,当赵康看着她稀里哗啦地划水蹬水时, 不由得生出一丝鄙夷,在这笨拙的力不从心的手划脚蹬中,江青露出了老女人之态。 特别是当那个女孩双手没有托好,使江青在水中失去平衡, 有点慌张地手忙脚乱扑腾水时,那样子多少就有些丑了。这时, 赵康的目光无法躲避地看到江青肩膀上的皮肉显出五十岁女人的松弛与衰老。经过一段时间很认真的教练, 赵康对迅速教会江青游泳失去了信心,便说说笑笑地不那么认真了。江青扑腾了一阵,也厌倦了, 有点沮丧地上了岸,她在铺好浴巾的躺椅上半躺半坐下,脸色有些难看。 当看到其他几个女子在游泳池中健美地游来游去时,她的目光尤其显得冰冷了。赵康也跟着上了岸, 他像一头雄健的马一样抖落着肌肉发达的肩膀与胸脯上的水珠,走了过来, 裹着浴巾擦了一下,在江青身旁的一张躺椅上坐下。 江青目光稍有些朦胧地凝视着游泳池上方没有说话,她此刻想到的是一些铭记多年的镜头。

那是在海边游泳,毛泽东矫健地劈风斩浪游向大海深处, 好几个人簇拥着毛泽东一同游去,其中就有王光美。江青自己则只能打个白底红花的洋伞坐在沙滩上, 看着穿着紫红色游泳衣、戴着紫红色游泳帽的王光美跟随毛泽东越游越远, 她心中就生出一种恨恨的情绪。她用力挖着沙子,抓起沙中的鹅卵石使劲向海水中扔去, 溅起的微不足道的水花远不能发泄她的情绪,倒是抓起一两块带尖的石头, 像刀子一样使劲刻画沙滩,能够让她释放一点点不平衡。海太广阔了,望到远处, 就看不到毛泽东及他身边的人了,只有海水在阳光下像千万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在这些镜子中, 偶尔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点,那可能就是王光美。接着,这个小小的红点也消失了, 大海在阳光下一派明亮地晃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在远处又露出那个小红点, 红点慢慢变大,像一个红色的徽章。再慢慢就看见毛泽东的头了, 也看到跟他一起游泳的其他几个人的头了,王光美红色的泳帽像是红色的蘑菇一样一起一伏越来越近, 大海的浪潮一层又一层扑向沙滩。当王光美等人扶着毛泽东走上沙滩时, 江青坐在那里只能透过他们的大腿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学会游泳,能够游长江、游大海;然而,一直没能如愿。

又是刚刚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江青同志, 今天夜宵您要点什么?"江青看了一下对面墙壁上的大挂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她想了想说道:"煮苹果吧。"女孩又看了一眼赵康,再次将目光转向江青,问:"还有呢? "江青醒悟过来,转头问赵康:"你要吃点什么?要不要煮苹果?"赵康嘻嘻笑了一下,说:"还有别的吗?"江青说:"什么都有。"赵康说:"那我不要煮苹果, 来点面包香肠,再来杯牛奶最好。"江青瞟了一眼赵康,说:"这倒是一个很勇敢的吃法。 "她朝女孩挥挥手,说道:"照办吧。"不大一会儿,几个女服务员就把夜宵送来了。 游泳池中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纷纷水淋淋地上了岸,用浴巾裹干了身体, 也坐到江青身边吃起夜宵来。赵康将面包掰开,将两根香肠夹在里面,很有口劲地咀嚼起来, 一边端起杯子喝着热牛奶。江青端起青花瓷碗,用青花瓷勺舀着里边煮熟的苹果块, 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吃着,吃得很仔细,她忽然皱了一下眉, 旁边束手而立的一个女服务员立刻走过来,俯身问道:"有什么不合适吗,江青同志?"江青说:"煮的时间过长。"服务员是个娃娃脸的女孩,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再给您煮一份送来。 "江青面无表情地将碗放到身边的圆桌上说:"今天就这样吧。"女服务员俯身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垂手而立。

这时,一个穿着军裤和军用绒衣的姑娘推开游泳馆大门,匆匆走了过来, 俯身对江青说道:"叶群同志来了。"江青挥了一下手,说:"请她来,就到这儿来。 "过了一会儿,叶群穿着一身军装,戴着军帽,领章、帽徽齐全地出现在游泳馆门口。 当她被人领着往这里走时,显出一丝窘促,因为全副穿戴走进一群人身穿泳装的游泳馆,显然十分生硬和唐突,一个人不该这样冒犯环境。

叶群走到江青身边,亲热地也是有些不安地笑道:"江青同志,我这样来, 破坏你们的科目了。"江青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亲热地说道:"最欢迎你来,坐下吧。 "她去拉一把躺椅,叶群连忙自己动手,将躺椅挪到江青身边坐下,同时, 看了一眼正在吃着香肠面包的赵康,江青便对叶群说:"你也吃点什么吧。 "叶群说:"不用,我夜里一般不吃东西。"江青说:"待会儿我请你看几部外国电影,天亮再走。 "叶群笑笑说道:"您这里已经是主席的作息表了,我那里还不行。我要在这里熬了通宵,明天白天我那一摊事就没人支应了。我是赶着把您要的材料给您送来。 "叶群说着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来,说道:"这个给您,林彪同志已经看了。 "江青连忙问:"林副主席有批示吗?"叶群说:"有,您托的事,我能不办吗?"说着,叶群看了一眼赵康,江青连忙介绍道:"这是赵康,咱们的人,绝对可靠。 "叶群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

她接着对江青说道:"您听说刘少奇的情况了吗? "江青很注意地问:"什么情况?"叶群回答:"他一听到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血压一下升高,低压130, 高压260,发高烧40度。"江青立刻说道:"资产阶级很脆弱,你一打,他就倒。"叶群说:"打倒中国这个最大的赫鲁晓夫,江青同志有很大功劳。 "江青说:"我只不过对专案组的工作做了点指导。 "叶群说:"听说周恩来又要从北京医院调去两个护士照顾刘少奇。"江青说:"他就是到处做好人。"停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这样也好,让刘少奇多活几天,让他活到召开九大,继续当活靶子。"说到这里, 她把叶群拉到自己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九大咱俩争取都进政治局。 "叶群笑了笑,低声说:"江青同志没问题,我……"江青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也没问题,我说话有把握。"叶群讨好地说道:"全靠江青同志关照。 "江青又想起什么,对叶群说:"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想给林副主席拍几张照片,拍得好一点,有点特色。"叶群故做欢欣地拍了一下手,说:"那没问题,我去和林彪同志说, 他肯定会非常欢欣鼓舞。"江青说:"这件事你一定给我安排。 "叶群说:"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一定坚决执行,坚决照办。"

江青越说越高兴,早已把游泳时的挫折感忘得一干二净,她和叶群谈得火热, 像是一对亲姊热妹。叶群两手放在圆桌上, 颧骨有些高起的尖下巴脸上露出十分由衷的表情,她看着江青说道:"我受林彪同志影响,也读了一点历史, 发现中国历史上真正出色的女政治家很少,也就是一个武则天,还有一个吕后,一个慈禧, 她们都算不上什么,我都不佩服她们。我真正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江青同志。 您是中华民族最了不起的女性,不仅是女政治家,还是女革命家。"江青笑着想说谦虚话, 叶群很坚定地往下说道:"我知道您要谦虚,其实没什么可谦虚的,事实明摆在这里。 "江青听到这话,情绪好极了,她和叶群的谈话也就慢慢结束了, 她对叶群说:"我这一身泳装不好送你。"叶群连连摆手,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我今天是打扰您了, 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她接连几次回头招手,走出了游泳馆。

江青目送着叶群身穿军装的背影,目光中含着一丝憧憬的笑意。 叶群走了好一会儿,她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中,游泳馆内一派明亮,一派暖热,一派春意盎然。 她招手让那个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过来,破例让她也给自己添一杯热奶。 赵康两手十指交叉相握在身前,稍有点熬时间地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想起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 他对江青说:"听说卢小龙要领着一群学生步行到延安农村插队。"说完, 他注意着江青的反应,卢小龙毕竟是全国最有名的造反派学生,他要步行去延安插队, 也还算一个消息。江青显然对这个消息完全不以为意,她似乎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之中, 这时随口说了一句:"是吗?他们早该离开北京了。"说罢, 她从憧憬的笑意中漾出一个极为舒展快乐的表情,扶了一下眼镜,一下站起身说道:"咱们接着训练游泳, 我一定要突破这一关,能够去大海里游泳。"

赵康挺着一身壮实的肌肉忠实地站了起来,跟随江青朝游泳池下水扶梯走去。 当他照顾着江青一同下到齐胸的水中之后,江青看着他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赵康想了想,意识到外面寒冷的黑夜,回答道:"冬季。"江青说:"对。 雪莱有一句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赵康一时不知江青指的是什么,不解地说:"不明白。"江青说:"那你慢慢想吧。 "她接着又说了一句:"看护好我。"便两臂一伸,奋然向前扑到水中。

第65章

听说卢小龙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去陕西延安农村插队【1】,沈丽震惊了。消息是沈丽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告诉她的。让她震惊的不是卢小龙去农村, 这是她早就听卢小龙说到过的,而是卢小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和自己有过什么来往, 却突然这样不辞而别了。

看着外面寒风呼啸的天气,沈丽稍稍犹豫了一下, 便戴上了那顶额头镶着绒帽檐的灰蓝色的棉帽,系上内里同样镶绒的帽耳扣,顶风出了家门, 登上公共汽车赶往北京火车站。穿过大半个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来到火车站, 发现这里一派红旗挥舞、人山人海,一个往常不让旅客进出的大门宽宽敞敞地开放着, 潮水般的人流从这个大门直接拥向一号站台,沈丽跟着密集的人群涌了进去, 前后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学生与家长。到了一号站台,一列满载着中学生的专列披红挂彩地停在那里, 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里面探出一张张男女学生的面孔与挥动的手臂, 站台上人群汹涌,中学生们与为子女送行的父母们、 还有爷爷奶奶们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地挥泪与车上的人告别。

沈丽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挤着,一边打听着:"北清中学在哪个车厢? "开车的铃响了,站台上欢送的人群挥着手,响起一片最后的祝福与呼喊, 一车窗一车窗的男女学生也都挥着手,很多人泪流满面。沈丽终于挤到了北清中学所在的车厢, 她匆匆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寻视着,没有看到卢小龙的面孔,情急之中, 她询问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学学生:"卢小龙在哪里?"在火车徐徐启动、喊声哭声响成一片时, 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告诉她:"卢小龙根本没乘这列火车走。 "沈丽着急地问:"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学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们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门整队,宣誓后才出发。"沈丽一听,立刻从人群中往外走, 她左冲右撞地挤开密集的人流,出了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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