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44/70页


茹珍站在人群中侧转着身子, 指着那个叫做秦淑霏的老教授严肃地说道:"我揭发的是不是事实?你这是不是对抗工宣队和军宣队?你这就是对抗清理阶级队伍。 你要坦白。"那个老教授左右麻木地看了看,像个刚刚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 似乎要寻找躲避的地方。茹珍又仰着下巴对着主席台上的汪队长, 用手指着那边的揭发对象说道:"她还说过好多对军宣队、工宣队不满的话,让她交待,她不交待我就揭发。"马胜利这时突然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场人都跟着举手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胜利又振臂领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全场人又跟着举手高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茹珍转过身来,胜利地遥指着那个老教授发问:"那天,汪队长的广播讲话之后,你还说过什么?你交待。 "全场人都抻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低着头木然地站在那里。 马胜利又一次振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全场跟着高呼。 马胜利接着领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全场人又跟着高呼。马胜利觉得这个插曲十分精彩, 一定要打垮阶级敌人的气焰,他便一次又一次领着全场振臂高呼,这种行动最能表现他的力量,表现他的忠诚,当每一次举着拳头伸向空中时,他都能觉出自己浑身肌肉的震动, 一片怒潮一样的口号声接连不断。

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被群起而攻之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将头转来转去,宽大的窗户就在她的旁边,玻璃窗敞开着。她挪动了两步, 突然扑向窗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敏捷,一头扎了出去。当时正好是口号声停歇处, 汪队长、费队长,还有所有注意到事变的人都听到老太太落地时的"噗"的一声响。 马胜利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他第一个扑到窗前,看到老太太坠落到地的最后镜头。 老太太是头冲下落地的,随着"噗"的一声响,老太太躺在了那里,头呈90度弯折, 一片鲜血和粘稠的液体迸流在脑袋四周。

会场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扑向七八个宽大的窗口,一齐朝下看。 汪队长立刻指示军宣队、工宣队维持秩序,将所有的人赶回原位。汪队长很高大地走到窗边, 探头看了一眼,便回转身到主席台安然坐下。他派了几个工宣队员下去处理, 并宣布大会继续进行。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纷纷坐好,两边的玻璃窗有纱窗的、 没纱窗的一律关上了,窗旁都站上了身穿军装的军宣队员和戴着红臂章的工宣队员。 当军宣队副队长费静宣布大会继续进行时,茹珍还直愣愣地仰着脸站在就座的人群中看着主席台,问道:"我还接着揭发吗?"汪队长坐在那里很温和地说道:"你就发言到这里吧。"茹珍大概没有听清楚,懵懵懂懂地转头左右看看。 马胜利便用比较高的声音说道:"刚才茹珍的揭发和批判很好,下一个谁发言?"
注:

【1】清理阶级队伍 是"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斗争的内容之一,即所谓清查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务"、 "走资派"以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

第62章

护士李秀芝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上,脱掉毛泽东的鞋袜,开始给毛泽东烫脚按摩。毛泽东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配合着用脚试着水的烫热,几抬几落,终于下决心把脚放到了烫热的水中。 李秀芝一双绵软而又柔韧的手在他肥胖松软的大脚上搓着,捏着,嘴里还说着:"我料理这双脚这么多年, 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眼睛盯着电视笑了, 说道:"那你这辈子就跟着这双脚吧。"李秀芝蹲在那里一边搓洗按摩着,一边说道:"它如果表现好, 我就一辈子跟着它。它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毛泽东用两只脚相互搓了搓, 说:"什么叫表现好,什么叫表现不好?"李秀芝说:"该走路就走路,不该走路就不走路。 料理它的时候,乖乖的。"毛泽东仰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笑了,说:"这个容易, 君子协议,一言为定。"

李秀芝见他的脚泡热泡软了,就开始在水中按摩起来, 一边按摩一边问:"舒服不舒服?要好好体会,这也是表现之一。"毛泽东哈哈笑了, 说:"它只知道走路,哪会有什么体会?"李秀芝说:"当然应该有体会,脚掌手掌都是连着心的。 你现在要和它一起好好体会,要不以后它就不帮你了。不要小看它,这双脚多伟大呀, 上过井岗山,走过草地,爬过雪山,还在延安走了那么多路,现在又走大江南北, 还帮你游泳,听见没有?"李秀芝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毛泽东一个一个的脚趾。 毛泽东说:"你的对象不清楚,你是问它还是问我?问它它不知道,问我我就回答。 "李秀芝说:"问它就是问你,问你就是问它。"毛泽东又呵呵地笑了:"好吧, 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

李秀芝捏了一会儿,问:"水凉不凉?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壶,毛泽东眼睛仍然看着电视,同时将两只脚从盆中拿出来,左右架在盆边, 算是做了回答。李秀芝拿起暖壶往盆里加了些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搅了搅, 才又将毛泽东的脚放进去。毛泽东照例先用脚后跟试一试水的烫热,试了一下,再试一下, 这才徐徐地将一双大脚放入盆中。烫热的水又淹到脚脖,一双脚已经被烫得红热, 李秀芝又一只脚一只脚地前后左右按摩起来。毛泽东的目光从从容容越过李秀芝的头顶, 看着对面的电视。

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 电视里正在播放八届十二中全会的综合报道,有会上的镜头,有会外的镜头。 毛泽东在电视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几次全体会议的镜头,还看到了林彪在全体会议上讲话的镜头, 以及会外北京和全国军民欢庆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的锣鼓喧天的镜头。他闭上眼, 听凭李秀芝那双柔韧的小手舒服地捏着自己的大脚,从去年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开始大夺权, 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后建立革命委员会,全国(除台湾)二十九个省、市、 自治区总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一片红", 在这样一个全国性胜利的基础上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也是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两年多来的革命搞得还算因势利导, 顺理成章。刚才这些镜头引发了他朦朦胧胧的遐想,居然连井岗山、爬雪山、过草地、 延安土窑洞也都飘摇不定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开幕式上的镜头。他在林彪、 周恩来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个会场, 目光从容地讲道:"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 是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绩是主要的,还是缺点错误是主要的?要搞到底,还是不搞到底?大家议一议。"他一边讲话一边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手指头, 一条一条陈述着,好像慈祥的家长在给家里人算账。 他在开幕式中还讲到:"过去我们南征北战,那种战争好打,因为敌人清楚。 这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那种战争困难得多,问题就是犯思想错误的同敌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时还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决。"他还特别讲到:"上海比北京强,一百二十万工人掌握局势。知识分子是粘土, 板结了,不透空气,不长庄稼,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办。不能一讲, 就是臭知识分子,但是,臭一点也可以,知识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记得自己还讲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 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当他讲文化大革命即将"全面胜利"的话时,却似乎有些疲惫。 他总是喜欢开始一件事情,发动一个运动,喜欢纵深推进,喜欢决战,喜欢夺取全面胜利;然而, 倘若这个"全面胜利"不是一场新的革命的准备,他就会觉得无趣。 当他讲到文化大革命即将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时, 明明是要从"大乱"走向"大治",从破坏旧世界走向建设新世界,他却为这个胜利感到兴味索然。好在到了风平浪静、建设红色政权和红色社会时,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时间看看书, 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大风大浪中搏击过来的人,一旦没了风浪,必然觉得单调乏味。 当全国上下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时,他却感到自己要闲起来,想到自己75岁的年龄, 他似乎应该把一个有一定模样的新社会留给后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里捏着脚,提问道:"现在说全国一片红,那一片红以前呢? 算什么颜色,能说是一片黑吗?"毛泽东的目光还在电视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 随口答道:"一片红以前就是一片不红。(奇.书.网-整.理.提.供)""不红是什么呀?"李秀芝嘟囔着问。 "不红就是不红,灰的、黄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红。"毛泽东回答。 李秀芝问:"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国吧。"毛泽东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说道:"就是。"

毛泽东又看到自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全体会议上的镜头了,脸色比较阴郁。 那一天,全会审查和通过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向八届十二中全会提交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 画面上响起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经过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广泛揭发, 专案组的深入调查,大量的物证、人证、旁证, 充分证实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 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在播音员源源不断的声音中, 毛泽东的注意力却在自己在大会的形象上。他面对着整个会场,目光越过人群, 在用一种从容的表情听着对刘少奇审查报告的宣读。有了证据确凿的材料,将刘少奇完全彻底地打倒, 这是证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这个审查报告的分量, 这个审查报告拿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一切对文化大革命持有异议的人都会噤若寒蝉。揪出这个内奸、叛徒, 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应当的;而将这个内奸、叛徒结结实实地打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够的威严。

他不曾想到,能够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还要归功于江青的努力, 他知道江青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坐着。有了这份材料, 他就可以封住党内一切反对派之口了,所有的与会者大概没有人能够对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聚集于会场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 他分明知道那几个"二月逆流"的干将都在什么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他是家长,当他从容面对整个会场时,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 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又是冷漠的历史沧桑感。 毛泽东体会着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慈严兼备的,他容不得这个家族中没有规矩, 他不得不将敢于威胁家长地位的人驱逐出这个家族,当他完成这个驱逐时, 家族中的全部成员便都听话了。他从容不迫地向历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想到一年多前,党外人士沈昊曾经给他写信,建议"毛刘团结",他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他有古往今来的政治智慧,会把文章做得起承转合、从容不迫。 他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 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干,而他则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气更委婉, 政治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会有天衣无缝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热水,他也又一次抬脚落脚试着水温, 将脚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双小手料理着他的一双大脚,他料理的则是整个天下。

电视上又出现了林彪讲话的镜头。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边, 自己依然用家长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会场上方。 他似乎在听一个表现比较忠诚的子女汇报工作,他并不太在意林彪讲些什么, 他不过是用林彪的忠诚与积极做一个样板,教育这个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治国之道,赏罚二字。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 而将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赏罚; 这个赏罚就是让全党全国知道,不该如何做,应该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边认真规矩地讲着话, 他听到林彪讲:"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 "听到林彪讲:"我们一片红,等于欧洲一片红。"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讲话中还讲到:"从古到今, 四次文化革命运动。第一次是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影响人类两千年, 但同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较起来,微不足道,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二次是资产阶级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纪以文艺复兴进入了繁荣时代。第三次是马克思主义。 这三次都没有毛主席领导下的这次文化大革命伟大, 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泽东知道林彪对这个讲话做了充分的准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对这种出语惊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心目中, 林彪这一派宣扬也并非过誉之词,几千年的人类史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曾经写过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劈头第一句就是:"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那不过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几个洲几个洋吗?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吗? 不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吗?他治理了一个八亿之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治家统治的人口, 不就是顺手做来随心所欲吗?

林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地坐在那里讲着话,毛泽东能够觉出自己的魁梧, 也能觉出林彪的单薄。林彪虽然被称为"林副主席",也掌握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物, 然而,在这个会场中,林彪的影响仍然与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在与会的近二百人中, 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有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这样的人物,还有穿军装的、 不穿军装的各式人物,还有像陈毅、李先念、叶剑英这样的右派人物, 不同的人物相互制约汇合在一起,才是这个会场。这个会场又象征着全国的政治局势, 林彪不过是这些人物中的一个,毛泽东甚至觉得林彪像一个桩子立在那里,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帮衬他外,他与整个局势还有些格格不入。 当林彪在会场上坚定不移地宣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时,不过像一个在课堂上念自己优秀习作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支持, 他便有了一切光荣,满课堂的其他学生对他有诸多不服气。想到这里, 毛泽东便又一次有了要进一步栽培林彪的怜惜之心。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他从来对军权十分敏感, 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点军权,还远不构成任何威胁,现在, 需要给林彪这样敢打棍子的人撑腰。

当最后看到自己昨天在闭幕式上的讲话镜头时,毛泽东不由得慨叹道:"我老了。"李秀芝蹲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毛泽东, 说道:"电视没照好。"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看到自己有了前几年不曾有的苍老之态。 李秀芝把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把脸盆拖到一边, 然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好,将毛泽东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进行干搓和按摩, 一边按摩一边说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毛泽东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脚连脚脖都被烫得通红, 李秀芝正在起劲地按摩着,用手指头、手指关节和手腕按摩脚背、脚底、 脚侧和脚脖,按摩的力度让毛泽东经常不由自主地有一点躲避。 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着这双脚的承受力,掌握着按摩挤压的力度。为了不让毛泽东感到脚冷,按摩左脚时, 便将右脚用一块干毛巾包裹起来,暖在自己的腿上,按摩右脚时,又将左脚裹上。 为了用得上力,她还不时移动一下凳子,挪动自己的身体,转换着按摩的角度。每到这时, 她就将毛泽东的腿脚轻轻抬一下,当她挪动毛泽东的腿脚时, 经常像安排两个驯服的小娃娃一样,一边用力按摩着,一边随意搬动着。此刻,她用食指关节用力顶着, 顺序按摩毛泽东的脚底,因为用劲,小脸涨得微红,沁出细汗。

毛泽东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说料理这双脚料理出了感情? 这双脚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独立的意义?"李秀芝说:"那当然。这双脚多伟大呀,全靠它。 "毛泽东摆了摆脚,那意思跟摆手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说, 你是将这双脚和我这个人区别对待了?"李秀芝抬起头看了一下毛泽东,说:"和人有联系,也有区别。"毛泽东问:"只对脚是这样吗?"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肩膀, 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还有呢?"毛泽东问。 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您的头和脖子,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 都没这双脚的感情深。"毛泽东问:"为什么? "李秀芝一边继续用力用食指关节顺序挤压着毛泽东的脚掌,一边说道:"脚多好啊,多忠厚老实啊,你什么都靠它,它默默无闻, 无名英雄,没有它你就立不起来。"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挺有哲学味道的嘛。 "李秀芝得意地一笑。

毛泽东看着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脚掌上下摆了摆,表示爱抚, 然后笑着说道:"小李今天让我认识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么,就会对什么有感情。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烊梦胰鲜读艘桓錾羁痰牡览恚懔侠硎裁矗突岫允裁从懈星椤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

第63章

卢铁汉一家五口人围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因为停电, 又买不到蜡烛,他们便学农村人点油灯的办法,在一个小碟中倒了一点豆油, 然后在里面躺了一根布条,窄窄的布条在碟边露出一点头,就成了灯芯,油顺着布条洇上来, 点着露出的"灯芯",就有了黄豆大的一点光亮。 这盏"油灯"放在卢铁汉面前的茶几上,他借着油灯放出的朦胧光亮,召开了这次特别的家庭会议。

范立贞隔着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发上,对面椅子上坐着卢小龙, 在卢小龙和范立贞之间坐着卢小慧,靠右边,在自己和卢小龙之间坐着二儿子卢小刚, 一家人围成一个圆圈,油灯成了他们的圆心。当油灯稳稳地点燃时, 五张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个人的身影巨大而朦胧地投射在客厅四壁。阳台门及窗户外面,是蓝黑微亮的夜空,可以听见萧瑟的西北风。初冬时节,暖气还没有来, 正是一年中家里最寒冷的时候,坐在空洞而又阴冷的昏暗中,油灯不仅给他们带来光亮,也带来一点暖意。 卢铁汉点着了烟斗,将浓重的烟雾徐徐吐出来,在油灯照亮的空间缭绕弥漫, 五个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油灯照亮的缭绕烟雾,似乎在凝视全世界的气象图,目光也愈发朦胧。 卢铁汉喷吐了一阵烟雾,在烟灰缸中连磕带抠地去除了烟灰, 再从烟丝盒中拿着烟丝续到烟斗里,续满摁实,端着烟斗目光扫视了一圈, 沉稳地说道:"咱们今天召开一个家庭全体成员会议,商量下一步每个人的何去何从。"说着, 他划火柴点着了烟斗,在他一下一下抽着烟斗时,范立贞的眼睛眨动着在想什么, 三个孩子都目光凝视着油灯,一时没有人说话。

情况十分清楚,农林牧业部和全国很多机关一样, 正在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1】在农村筹建"五·七干校",卢铁汉很快就要下放到干校劳动。按规定,他可以带妻子范立贞同去,还可以最多带一个子女下去。带谁去, 就是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学生正面临着文化大革命后的分配,主流已经很明白, 上山下乡,去农村插队,又听说有可能每个家庭允许一个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厂, 那么,谁先上山下乡,谁坚持到最后争取留在北京,又是个要讨论的问题。 卢铁汉希望带卢小慧去干校,然而,作为父亲,他必须对三个子女一视同仁。 范立贞自然也想带卢小慧走,这毕竟是她惟一亲生的孩子,然而,作为两个男孩的继母, 在决定命运的时刻,她也绝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两个儿子中卢小龙似乎早就在准备上山下乡, 如果他去农村了,卢小慧又去了干校,卢小刚就可能争取留在北京, 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现在,作为父亲的卢铁汉一定要通过家庭会议以毫无偏袒的、 公平的家长形象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家庭会议一开始,卢铁汉就感到气氛比他想得凝重, 当一家人围坐在黑暗和阴冷包围中的一豆灯光周围时,油灯的光亮照出了五个人聚拢成的一块空间。 在这块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间中,注满了一家人千头万绪的思想和说不上来的滋味。 卢铁汉一时间朦朦胧胧觉出空气之所以这样凝重, 是因为这个会议还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即将各奔东西。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喷吐出的浓烟在油灯上盘旋, 声音沙哑浊重地说道:"等我们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后即使再回北京, 大概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范立贞在一旁插话道:"以后还来什么北京啊? 一家人要团聚,就只能去干校了。"空气又回归凝重。卢铁汉仰看了一下房顶, 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响,卢小慧、卢小龙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厅, 想到和这个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别,似乎都生出一种共同的惆怅来。

卢小慧说:"咱们在这个房里住了不少年呢。"卢铁汉点点头, 说:"房子住久了,离开会有些舍不得。不过,老百姓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记得从原来的平房往这儿搬时,你们对那儿的老房子也有点舍不得呢。 "卢小慧说:"那时我们在平房前后种了好多葡萄、扁豆、丝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还有好多小朋友, 一下离开,是有点舍不得。"范立贞说:"还有金奶奶家养的猫,你也舍不得。可是一到这个家,你就高兴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卢小慧笑了, 她意识到要拣着这样的话题使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一点。她知道父母想带她去干校, 她自己则对下干校还是去农村都无可无不可,只觉得应该顺应父母的心意。现在, 父母将这个均等的权利放在两个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现在的使命是, 让父母和两个哥哥在今天的家庭会议中都能够顺意,因此,她有意话多一些,竭力说笑着活跃气氛。然而,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围着一豆灯光谈各奔东西的话题,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 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 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 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 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 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 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 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 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 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 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 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 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

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 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 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 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 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 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 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 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 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 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 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

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 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 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 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 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 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 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 "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 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 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说些什么。

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 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 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 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 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

卢小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五个人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所生,因此,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而她又是母亲所生,所以与母亲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之间因为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所以他们之间就有血缘联系;惟有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血缘联系的, 但是他们通过自己这个女儿也便有了间接的血缘联系。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坐着, 团团围住这点微弱的亮光,让她想到山顶洞人围着洞中的火堆, 火光照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还让她想到洞穴里的一群动物, 一只公老虎与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虎崽在那里栖居着。这些联想跳跃地掠过之后,她觉出一家五口人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 隐隐约约还有许多其他的联系,五个人就在这种联系中坐在一起, 彼此又有说不上来的隔阂与对立。卢小慧也没有想到,当父母提出家庭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之后, 两个哥哥特别是卢小龙一言不发,她觉得有责任打破这个僵局。

她拔下发卡,将油碟中露出的布条又挑高一点,这样火苗就更大一点。 当她俯身挑油灯时,觉出油灯将自己的脸和一双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视自己挑油灯的动作,油灯更亮了,油灯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绿的水倒映着油灯,在那里也有一苗跳动的火苗,还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阴影, 还在里面看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倒影。她坐起身,依然有点身子前倾地凝视着油灯, 笑着说道:"这茶几多像一个黑龙潭呀。"她的笑声消失在油灯照亮的昏黄世界中, 全家人对她的说笑没有任何反应。卢小慧知道闲话不能活跃气氛,便抖了抖头发,身子前倾地看着大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实际问题讨论一下。爸爸妈妈要去干校是确定不移的了, 我们三个人面临学校分配也是大势所趋,既然爸爸妈妈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干校, 咱们就定出一个来。我觉得谁去都一样,定出来,每个人也好根据安排做准备。 "卢铁汉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点点头。

卢小慧转头看着卢小龙,说:"哥,你肯定是愿意独自闯荡,干一番事业的。 "卢小龙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卢小慧没有理睬他这个不是插话的插话,接着说道:"你如果上山下乡,我跟你一起去, 让二哥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龙说了一句:"那谁留北京啊? "卢小慧说:"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么意思?"卢小龙沉默了,卢小刚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没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贞也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前倾着身子越过灯光看着卢小刚, 她在等待卢小刚的推辞。卢铁汉用烟嘴环指着大家,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卢小慧问:"哥, 你们什么意见?"卢小龙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么都行。 "卢小慧又问卢小刚:"二哥,你的意思呢?"卢小刚将右臂架到椅背上,两手相握,身体斜坐着, 回答道:"我也怎么都行。"卢小慧对两个人的回答都很意外, 她继续问卢小刚:"让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卢铁汉抽烟的动作停顿住了, 范立贞看着卢小刚的目光也停顿住了,卢小龙看着眼前的油灯捻一动不动,卢小慧也凝视着卢小刚一动不动,静默中,他们甚至听到了一豆火苗燃烧的微弱声响。卢小刚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依然半斜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油灯,回答了一句:"也行。 "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范立贞睁大眼看着这个几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的卢小刚, 卢小慧也意外地看着卢小刚。卢小龙一直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 这时也止不住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一贯在家中无声无息的弟弟。卢铁汉一直抽着烟,沉思地凝视着眼前, 这时眼珠活动了一下,用余光扫描了一下二儿子,又转回目光凝视眼前, 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僵局,卢铁汉一时感到无话可说, 范立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卢小慧非常坦荡地笑着问了一句:"什么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强你, 是行还是不行?"空气又凝冻了几秒钟,卢小刚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 似乎随时准备散会离去,做了一个似乎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行就是行, 我这个回答挺明确的。"说着,他不耐烦地颠着一只脚,似乎表明家庭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 全家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往常在家中像静默的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的卢小刚, 每个人似乎都在重新理解他。他那一贯安静老实的样子, 此刻流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吊儿郎当气来,他一边颠着脚一边微微摇摆着头,目光在光亮与黑暗两个世界中闲荡, 似乎在哼着一首满不在乎的歌。

当前:第44/7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