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47/70页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 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 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 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 "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 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 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 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 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 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 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 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 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 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 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 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 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 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 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 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 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 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 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 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 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 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 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 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 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 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 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 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 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 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 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 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 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 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 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 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 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 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 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 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 "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 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 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 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 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 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 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 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 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 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 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 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 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 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 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 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 "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 "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 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 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 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 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 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 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 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 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 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 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 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 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 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 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 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 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 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 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 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 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 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 "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 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 "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 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 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 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 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 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 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 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 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 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 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 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 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 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 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 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 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 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 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 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 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 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 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 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 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 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 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 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往上看, 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 这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 一圈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的土地, 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远处, 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

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 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和小腿几乎都僵硬麻木了, 好在这段坡路平缓多了,她们一步不停地一口气担到了目的地。一面红旗插在坡上, 几十个知识青年和几个农民正抡着镐头锄头、挥着铁锹干活, 几十副箩筐担着土块穿梭往来着,他们正在堵一块梯田被山水冲开的豁口。

见到饭来了,一片欢呼,卢小龙挥了一下手, 那个大高个知识青年便大声宣布:"休息了,吃饭了。"大家纷纷撂下工具拍着手一哄而上。 鲁敏敏先将窝头一人一个发到大家手中,有人接过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说道:"还温乎呢。 "鲁敏敏一边发着,一边觉得有点兴奋和愉快。接着,鲁继敏把一个个大碗递到鲁敏敏手中, 鲁敏敏用一把大勺盛着一碗碗小米粥,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有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 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温乎着呢。"姐妹俩又将一瓦盆咸菜放在人群中间, 几十双筷子便都欢欢喜喜地伸了过来。鲁敏敏和鲁继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个窝头, 夹上两块咸菜,坐在一边吃起来。那几个农民也都各自怀揣着窝头, 这时掏出来各吃各的,当知识青年匀出几个碗,给他们盛上小米粥送过去时,他们便一一摇手谢绝, 然后,不算客气地伸手从咸菜盆里捏出几条咸菜,就着自己的干粮吃。

饭很快就吃完了,鲁敏敏开始收拾碗筷、挑子,喂过肚子的知识青年都说笑起来。卢小龙和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担上说话, 这个女孩正是卢铁汉所在的农林牧业部已经死去的部长贾诚的女儿贾若曦,跟着卢小龙一起来农村插队的。 鲁继敏蹲到卢小龙面前,说道:"你铺位旁的窗户纸有点漏风。"卢小龙说:"是吗? 我没觉得。"鲁继敏说:"待会儿回去,我们给你糊上。"卢小龙说:"糊不糊都行, 透点气,空气好。"

知识青年们借着饭后小憩玩耍起来, 曾和卢小龙同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发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来,挺着他那不高的个子,扬着那张额头横着皱纹、 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显老成的面孔说道:"我担三百斤没问题。 "有人在旁边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担三百斤,你就担两个人吧。"唐北生拿过来两个箩筐,一根扁担, 说道:"我就担两个人,你们谁上?"一个矮个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个箩筐里, 说道:"我算一个。"大家马上起哄:"不要他,找俩重的。"那个初中生从筐里跳了出来, 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大个子"被大家起哄着蹲到一个箩筐里,唐北生嚷着:"再来一个。"大家左右张望着,有人目光落在了鲁敏敏身上,嚷道:"让鲁敏敏来。 "众人便一起吵嚷:"鲁敏敏,上!"有一个挺机灵的初中女孩一下扑上去拉住鲁敏敏的手, 说道:"你来压分量。"鲁敏敏垂着眼拿起扁担,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大家的话。 又上来一个女生拉鲁敏敏,鲁敏敏面无表情地挣脱了手,担起扁担,用链钩去钩水桶, 人们还在起着哄:"鲁敏敏上,压垮唐北生。"

卢小龙看了一眼默默挣脱的鲁敏敏,说了一句:"大伙别欺负鲁敏敏。 "两个女生才松了手。鲁敏敏挑起担子,没有回头,走了。 面对着山下雾气浮荡阳光明亮的河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

第67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春,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 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 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18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会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 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灭,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 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广播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 写字台上的光亮也有淡淡的暖色,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的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禁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的或蓝色的灯罩呢? 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 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

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毛家湾的夜色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色, 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 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 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 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 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 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 空气像堆满了绒毛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 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骚春色。

毛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 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 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 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 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毛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 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日一动不动, 却敏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 叶群不禁在夜空中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 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大小一切事物,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 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 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 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露的,也有点弱不禁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

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杨柳絮? 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痒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 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糊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糊涂的星空, 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湿了毛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毛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毛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 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 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 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 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 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毛巾, 又盯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 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

当她回到写字台旁坐下时,先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 重新抓住洗冷水脸给她的清醒感觉,开始了她要做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台历,密密麻麻写了一二十行, 都是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的,她已经用红笔勾掉,没做完的,现在开始抓紧做。

她看了看台历上没有完成的事项,第一项是四个字:"研究九大", 她为自己的用语含蓄稍有些自得地微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一张《人民日报》。 昨天刚刚结束的九届一中全会选举了新的中央领导机构,毛泽东自然是中央委员会主席, 作为接班人的林彪是当然的副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央政治局常委, 整个政治局是二十一人,叶群看着这二十一人名单:毛泽东,林彪(以下按姓氏笔划为序), 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春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 她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政治局名单。她从写字台一角拿过来几十张读书卡片,雪白的、 硬硬的,比扑克牌略大一些,她在第一张卡片上用粗铅笔写了"毛泽东"三个大字, 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了"林彪"两个字,在第三张卡片上写了"叶群",往下一人一张卡片, 政治局二十一个人写在了二十一张卡片上,她开始摆弄这些卡片。

第一种摆法,就是刚才报上读到的顺序,毛泽东第一,林彪第二, 剩下按姓氏笔划排列,她叶群就是第三,然后顺序排下来。这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排在这里, 她获得一种很好玩的自我满足,自己的姓氏笔划少,按姓氏笔划排列时很占便宜, 紧跟毛泽东、林彪排第三号,这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她把二十一张卡片排成了三排, 每排七个,像一个长方阵一样欣赏了好一会儿,然而, 她知道这个排法什么问题也不说明,便像收扑克牌一样将它们都收到手里。

第二种排法,她先排出了政治局常委: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 康生。这五个人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意义的,表明毛泽东是一号人物,林彪是二号人物, 周恩来是三号人物,陈伯达是四号人物,康生是五号人物。再往下,谁是六号人物, 谁是七号人物呢?叶群决定将二十一人排一排顺序。她把手中剩下的卡片看了看, 毫不犹豫地把江青抽了出来,排在了第六位。又往下看了看,抽出了三张卡片, 张春桥,黄永胜,叶群,她眯着眼,比着这几个人的地位。排张春桥,她不甘心, 也替黄永胜不甘心;排黄永胜,她又觉得张春桥的权势在黄永胜之上;把他们两个人拿掉, 排上自己,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这个地位。想来想去, 她把张春桥恨恨地排在了江青后面,就对叶群和黄永胜这两张卡片来回对比着看, 一边看一边生出一丝有趣的微笑。黄永胜这个人很不让她讨厌,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很有点特殊的亲切感,谁前谁后似乎都可以,她将自己和黄永胜并列排在了张春桥后面; 觉得并列又不妥,想了想,把自己排在了前面,黄永胜排在了后面。这样,她又从头看了一遍: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叶群,黄永胜。 自己在中国现在是第八号人物,她眯着眼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排法并没有夸大自己,黄永胜是第九号人物,也绝没有屈辱他。往下,她又想了想,将姚文元排到第十号,将吴法宪、李作鹏、 邱会作排到第十一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将谢富治排到第十四号,剩下叶剑英、 刘伯承、朱德、许世友、陈锡联、李先念、董必武就都无所谓了。

二十一张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排在那里,她端详许久,自己奋斗一辈子, 现在成为中国的第八号人物,而且是中国的第二夫人,实属不易了。什么时候林彪接了班, 成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自己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又会有大的变化。

她想了想,将卡片再次做出调整,林彪的卡片压在了毛泽东的卡片上面, 毛泽东不见了,林彪成了第一号,往下的顺序就全乱了套。周恩来肯定不会成为第二号人物,陈伯达、康生能成第二号人物吗?她想了想,将陈伯达排在了林彪后面, 成为第二号人物,将周恩来暂时放在一边。康生能成第三号人物吗?她想了想,暂时放在第三号。江青能成为第四号人物吗?她将自己的卡片提上来,与江青并列,又想了想, 将自己排在第四位,将江青排在了自己卡片的后面。在江青后面,她又拿掉了张春桥, 把黄永胜提到了前面。当她再往下排时,思想就发生了混乱, 因为她朦朦胧胧觉得未来的政治格局绝对不会这样排列。她的眼睛又瞄着头几张卡片, 再一次肯定地把林彪排在了第一位,将陈伯达、康生、叶群的名字并列第二,觉得不妥, 就将陈伯达摆在了第二,自己摆在了第三,康生摆在了第四,又想了想,把黄永胜提上来, 摆在了第五。然后,按照这次常委的格局,将林彪摆在了主席的位置, 将陈伯达摆在了副主席的位置,将叶群、康生、黄永胜三个名字排在下面,形成五人政治局常委,往下, 江青、张春桥就可以排下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排列,很憧憬:林彪高高在上, 陈伯达老夫子搞理论陪在一旁,她和康生、黄永胜当政治局常委,这个局面稳妥极了, 她还会是林彪的办公室主任,她和陈伯达老夫子的关系从延安时期就不错, 她和黄永胜现在颇有些情投意合,康生现在也很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样, 自己在中国的作用就是枢纽性的了。

她陷入恍惚,痴痴地想象了好一会儿,又清醒过来, 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不现实的远景。她将被林彪压住的毛泽东的卡片抽了出来,往林彪上面一放, 立刻觉得憧憬中的排列土崩瓦解。她自我讽刺地摇了摇头, 又像收扑克一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收在手中。这一次,她要做一点真正冷静的分析和排列了。

她把二十一张卡片重新摊排在桌上,看了一遍以后,挑出了周恩来、 李先念两张卡片,放到最右边,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一丝自觉聪明的微笑。 二十一人的政治局,明摆着就只有周恩来、李先念这两个人是搞经济的, 这充分说明现在的政权是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政权,二比十九,一个可怜的比例。她又总览了一下, 将毛泽东的卡片拿了出来,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这是无须分析的,又将朱德、刘伯承、 董必武三人的卡片拿出来,放到次右边,这是多年不掌实权的元老, 这几个人进入政治局纯属安慰奖。再将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三张卡片拿了出来, 随随便便摆在了朱德等人的旁边,这不过是毛泽东平衡整个局势做的安排,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叶群看了看剩下的十二张卡片,发现这里包含着文化大革命的奥秘。她将林彪、叶群、 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六张卡片排在一起,这基本上是林彪的军队班底; 又将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谢富治六张卡片排成一列, 这基本上是中央文革的文人班底。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政治格局:毛泽东高高在上, 下边两个集团,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班底,林彪为首的林彪班底,一文一武控制着中国的实权。

看着这个阵势,她又将陈伯达的卡片从中央文革班底中抽出来, 放到林彪为首的行列中,然后,凝视着桌上的卡片陷入思索。周恩来、李先念让他们去搞生产, 费力不讨好;朱德、刘伯承、董必武让他们挂虚名;叶剑英、许世友、 陈锡联让他们做毛泽东平衡局势的筹码;现在,中国的大权在中央文革和林彪两个班底中。 叶群将眼前的阵势看了又看,思索地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调动着,排成各种变化的阵势。 她发现,任何一张卡片的挪位,都会引起整个阵势的变化,这真是牵一动百的事情。最后,她排列不下去了,就冒出恶作剧的情绪来,索性将毛泽东的卡片拿掉, 将林彪的卡片压在自己的卡片下面,然后,将自己的卡片放在最中心, 将其余的卡片全部围在自己四周。她知道这很荒唐,便嘿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的卡片都收了起来,撂到一边, 从笔筒里抽出红蓝铅笔,勾掉了台历上"研究九大"这一项。

下一项是六个字,"哲学、文学、历史"。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 双手握拳向空中一举,伸了一个雄壮的懒腰,将房间的大灯全部开亮,摁了一下传呼摁钮, 进来一个面目清瘦的高个子中年军人,是林办的秘书之一褚秘书。叶群挥了一下手, 说道:"将那三个教授一个一个叫来,先哲学的,后文学的,最后历史的。"褚秘书点点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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