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48/70页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清白已经秃顶的老教授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他叫梁国维,算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哲学教授,在叶群面前恭敬地坐下了。 褚秘书高高地立在那里,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叶群,叶群说:"你不用在这儿了。"褚秘书便像怕门碰了头一样,低着头拉门退了出去。叶群隔着写字台对梁教授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梁教授立刻从椅子上欠起身,似乎要站起来一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完成。"叶群用红蓝铅笔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摞稿纸,说:"这个任务工作量比较大, 而且要求你用比较短的时间完成。"梁教授眨着一双下眼袋囊肿的金鱼眼看着叶群, 连连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叶群说:"要求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名家、 哲学名著做一个最简单、又是最全面、还是最深刻、最丰富的索引和介绍。"梁教授眨着眼, 因为理解上的困难,他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下巴显得更加尖瘦,他咽了口唾沫, 瘦瘦的脖子上喉头滚动着问道:"希望主任再指示得具体点。"

叶群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试图通过这个姿势增加自己领导者的权威感, 也增加自己讲话的正义凛然。她之所以要这个索引介绍, 是想使自己一下子简捷地掌握哲学知识,跟着林彪,她懂得了天下一切事情都要走捷径, 她要通过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一下子掌握全部哲学,她要逐步以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 当她将个人的学习目的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眼前这位哲学教授时, 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心虚,好在这种心虚是微不足道的,一闪而过,她又摆好了首长面孔, 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说道:"总的要求,就是要使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发展一目了然, 要理清楚哲学发展的脉络,在这点上要高屋建瓴,不要繁琐。"她看到梁教授连连点头,又紧接着强调:"但是,又要全面丰富,每一个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和每一本哲学名著, 都要有最简单的介绍。"梁教授眨着眼理解着,问道:"介绍到什么程度?专业水平, 还是业余水平?介绍哪些方面?每一个哲学家、每一本哲学名著大概介绍多少字? "叶群想了一下,回答道:"它应该像业余的一样简单易懂,又应该像专业的一样深刻全面, 这样说吧,它应该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提供一个最高水平的必读书。 "梁教授这才似乎找到了要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群,极力理解地点着头。 叶群又说:"比如每一本哲学名著,他的作者、历史背景、主要内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最主要的观点, 包括几句最著名的警句,都要有。"

看见对方还在极力理解着,她便双手在空中一张,似乎在墙上贴了布告一样说道:"你可以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做,然后把它抄成一张张大表格,贴在一间屋子里, 像某些展览一样,从头到尾看一遍,用上半天时间,就能使人对全世界的哲学史有了解。"这个比喻无疑使得梁教授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他连连点头。 叶群也找到了令自己兴奋和满意的说法,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走,伸出双手比划着四壁说道:"最后, 就是要抄成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表格,也可以配上适当的图片, 张贴在一个房间中,墙壁不够,还可以中间立几个展架,就像小型哲学展览一样, 它应该是提纲挈领的,又是应有尽有的,只要从头看到尾,就了解了东西方哲学, 再多看几遍,就能记忆清楚,应该搞成一个高水平的索引介绍。 "梁教授连连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指示得非常具体,我一定抓紧完成。"叶群很满意地点点头, 说:"这个任务一定要做得有水平,看了这个展览的人, 应该对东西方哲学有最全面的知识和了解。好了,就给你交待到这里,你去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 你向褚秘书汇报,做出一部分来,就可以交给褚秘书,我抽出时间看一看。"梁教授连连点着头, 有些哈腰地走了。

叶群非常满意自己无意中想到的展览室方案, 她才没有时间一本哲学书一本哲学书地去读,她也不屑于搞这种繁琐哲学,她要走捷径,不花几天时间, 就知道东西方哲学史,就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说出一些与众不同、令人惊叹的高论。 想到这里,她十分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心都出汗了。

当褚秘书又领着北清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洪朴子进来时,她就显得驾轻就熟、 高屋建瓴了。她一上来就如法炮制,要求对方对中外文学史做出最简捷又最全面、 最深刻又最丰富的索引介绍,同样采用了办展览室的比喻。洪教授有着一张较黑的长方脸,头发已经花白,听到叶群下达的这个任务,他显得有些兴奋, 他自然不敢在叶群面前抽烟,然而,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溢出了浓重的烟味。他坐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一定完成任务,只是这需要很多资料,包括大量的文学名著,有些书我看过, 但是要做索引介绍,还要再翻一遍,有些书可能我都没看过,需要先看。 "叶群非常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待会儿和褚秘书联系,我们这里有足够的文学藏书, 大概比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都不少。"洪教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 没想到首长和主任这样关心文学。"叶群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 显然为自己的有心而自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她收集了大量的文学名著, 全国很多军事院校被关闭了,她一听说, 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学校的图书馆藏书拣有用的一搬而空,有的军事院校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自然都封存起来, 她也派人去将有用的书收罗来,现在,毛家湾也算是具有一定藏书规模的图书馆了。 想到自己将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以精通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她倍感兴奋。

她从来敬佩毛泽东的学识渊博,也经常被江青谈古论今的表现所激励,现在, 她要暗中用劲,突然有一天露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毛泽东言必谈历史, 谈秦始皇,谈汉武帝,谈唐太宗,谈朱元璋,谈曹雪芹,谈李白,谈《聊斋》, 谈《三国演义》,谈陈胜、吴广,谈李自成,那是何等的潇洒伟大, 她也要用最快的方法武装自己。她看着拘谨地坐在面前的洪教授说道:"这个任务你要完成好, 同时要注意保密。现在的一切任务都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和政治相联系, 你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了工作,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会有对你的肯定。 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整个政治上的考虑,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洪教授连连点着头,他稍有些胖肿地站了起来, 因为肩背有些下塌,两臂又较长,颇像一头驯服的黑猩猩。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叶群克制着自己的厌恶,略笑了笑,说道:"你去抓紧办,越快越好。"

一个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教授,一股子老态龙钟地挪着步子走了, 叶群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丝轻蔑,她喜欢健壮的人。想到林彪面色惨白终日一动不动地静坐的样子,她眯起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昂起精神,接待第三位历史学教授。这次, 她显得更加大义凛然了,更加和蔼从容了,也更显得居高临下领导有方了。 当她想到自己很快会以一个博古通今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舞台上时,内心的兴奋不仅使她的手心、 脚心出了汗,甚至使得她的腰部和小腹也一派湿热。

进来的这位历史学教授面目清癯,稍有一点驼背,穿着一身蓝布衣服, 苍白瘦削的脸上布着像历史一样沧桑的皱纹。他很快就听懂了叶群的指示, 他惟一为难的表示是:"首长还让我做一套历史上关于改革和保守两条路线斗争的卡片。 "叶群知道那是林彪下达的任务,她挥了一下手,说:"两个任务都是政治任务,你都抓紧去做。"教授姓白,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先完成哪个任务?"叶群说:"一同完成。 "白教授点了一下头,叶群问:"有困难吗?"白教授思索着笑了一下, 说道:"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事,心情舒畅。"他被褚秘书领着,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还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一本书,说:"这是我过去写的一本书,请主任指正。 "叶群宽宏大量地收下书,随手放到写字台上,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

叶群为自己的聪明干练感到十分满意,房门一关,她就十指交叉伸到头顶, 掌心向上将自己向空中牵引,当脚跟离了地,只用脚尖支立时, 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样,她就显得更年轻也更修长了。可能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 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做这个引体向上的舞蹈动作,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心情, 这样绷着双腿和脚面向高空伸展着,而后很舒服地脚跟落地,浑身一下松弛和震动,使整个身心得到解放。 她很想接连做几个引体向上的伸展,因为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暖燥在伸展中得到一点释放,然而,双足落地的震动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和忙碌。她走到写字台前, 用红笔勾掉刚才已经完成的这一项,下面一项的三个字就凸现出来:"陈伯达"。 她脸上立刻漾出笑意。

上个月的一天,她去钓鱼台国宾馆8号楼看望康生,出来时康生一直送到楼门口,叶群正要上车,住在15号楼的陈伯达却散着步走到这里。 在柔和明亮的门前灯中彼此认出之后,叶群一时颇有些不自然。她来钓鱼台国宾馆,非常注意这里的微妙关系,江青住11号楼,康生住8号楼,陈伯达住15号楼,中央文革在16号楼,张春桥、姚文元到北京就住在16号楼,她每次总是只看望一个人, 也总是让对方明白只看望一个人,今天看望了康生,自然不能再去看望陈伯达, 而看望康生又是她不愿意让陈伯达知道的。当时,陈伯达很意外,脸上明显地露出一丝不高兴, 她佯做不知地笑着打打招呼,和康生、陈伯达告辞了。在陈伯达的心目中,叶群是和他最亲近的, 来钓鱼台看康生而不告诉陈伯达,这无疑令陈伯达有些不快。叶群的车开出国宾馆时, 看着国宾馆里一盏盏乳白色的荷花灯照亮的树木、道路、假山、河流、小桥及亭子, 就有一点偷偷做事被人撞见的尴尬,她当时就自嘲地笑了笑, 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层关系调整好。和钓鱼台几个楼的主人都有这种微妙的单线联系, 才使她感到林彪在中国的政治地位更加稳固。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对方那很难听懂的闽南话一露出来, 她便笑着说道:"老夫子,我这是向你报到。"陈伯达自然是很温和,很客气。 叶群说道:"早就想去看望你,开了一个月九大,也只能大面上见一见,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欢迎不欢迎我去15号楼?"陈伯达说:"15号楼永远向你敞开大门的。 "叶群笑了,说:"我知道,去你那里绝不需要预先通知。去别的楼, 都是客气的礼节性拜访,要应酬,要事先电话约好。去你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你就是睡觉,我也会闯进你的卧室,和你说长道短,这你是知道的。 "陈伯达在电话那边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陈伯达那里向来有些倚小卖小,这几句话一说, 彼此的亲热就消融了一切。陈伯达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是最好别冲我的午觉。 "叶群说:"那可不保险,冲着什么是什么。"陈伯达又很开心地嘿嘿嘿笑了。 叶群在电话里说:"林彪同志对你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和九大上的讲话赞不绝口。 "陈伯达在那边连连说道:"向林副主席学习,感谢林副主席的鼓励。"

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 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 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

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 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 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 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日,林立果就入了党,现在, 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 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 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 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 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 多给他压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 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 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 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

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 觉得自己日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 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 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撩惹着她, 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 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 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 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露不出来。而一旦露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 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 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 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 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 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 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 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 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 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

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日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 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这是女儿林豆豆的日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 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 狠狠地将日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 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 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 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 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 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她不禁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

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交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 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 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 拿出林豆豆的日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 桌椅及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床前不整不乱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 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 将日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

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 床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床单,一床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 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 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抽了下来,揉一揉握在手中, 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插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 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 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裤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 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腰也还不粗,胸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只不过皮肉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

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 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 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 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 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 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 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 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 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 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 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 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 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 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 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 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 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 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 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 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 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 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 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 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 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奇-_-書--*--网-QISuu.cOm"

第68章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 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 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 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 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 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 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 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 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

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 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 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 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 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 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 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 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 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划着船的左桨,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划, 沈夏都会很好地配合着划他的右桨,并且前后左右掌握着行船的方向,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吴淞口的长江浩荡广阔,和卢小龙一同站在轮船甲板上迎着风浪的故事很像一段传说。 去白洋淀追寻摇船的故事,却留下了黑暗的油库中被囚禁一夜的历险记。曾经因为王洪文,两个人闹了小小的磨擦,现在,王洪文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中央委员, 而卢小龙则到山上种地去了。记忆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纷飞的木樨地分手, 看着卢小龙在风雪中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禁不住泪如雨下。 而当她独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时,却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这是她当时不敢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后来就成了与惆怅相伴随的旋律。 每当接到卢小龙从太行山刘堡村的来信,她都会像读一本引人惆怅的小说一样,坐在窗前暇想许久,同时, 又会觉得这样遥远地读故事挺好,她并不渴望见面。她知道,见面还会有情节, 她对那情节也有某种期待,然而,倘若没有那些情节,她却可以轻松一些。

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只的冲撞,沈夏伸过手来,将她的桨顺着船舷收起来。接着,一只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丽向右缩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冲撞的震荡过去后,沈夏又向左侧过身来,隔着沈丽的身体将对方的船推开,而后又把沈丽的桨摆开, 递到沈丽手中,两个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划了起来。一次撞船撞断了沈丽的思绪, 春天的最后一日无疑是宝贵的,她开始领会这个春光。

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上班,现在只要一有时间, 便与沈昊大谈建筑。沈昊年轻时曾留洋学过建筑,后来加入国民党,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诚了共产党, 当了政协委员至今,越到晚年,越对建筑学入迷,建筑常常是他最饶有兴致的话题。 叔侄俩此时已开始指点着颐和园评论起来,无非是颐和园大格局如何, 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连接湖中小岛的十七孔桥,还有万寿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阁, 佛香阁背靠万寿山,面对昆明湖,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背山面水"的风水概念。 沈昊议论起这些,自然是豪性大发,沈夏在兴致勃勃的同时,很乖觉地保持着谦虚。 沈丽在这片谈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桨,更加随意地浏览起春天的尾巴来。

阳光像白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湖水上蒸腾着袅袅的气息, 阳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划船的人不少, 上百条船像小玩具似的摆在宽大的湖面上。往西望去,西山贴着天边泛出青色,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瞌睡状。湖水向来给人以"窝"的感觉,当四面有绿树及堤岸环抱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实在。由着船慢慢荡过去, 就有了如醉如痴的舒适感,《清明上河图》浮现出来,《红楼梦》、《水浒》、 《三言二拍》里描绘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现了,"暖风吹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当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烟一般掠过,恍惚中各种酒楼花巷也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 一首唐诗跳到眼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让人发酥的生活气息。

这样懒洋洋地想着,随便地荡着桨, 发酥的感觉便像一盆热水晃荡地融化着她,她也用这种暖洋洋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船尾的父母。父亲额头发亮, 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说话时,可以看到他年轻时的志向,几十年的沧桑。母亲胖胖地坐在那里, 多少有些惬意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既听着父亲与沈夏的讨论, 也看着湖面上游来荡去的小船,偶尔还手搭凉棚往远处眺眺,目光中有种度尽人生沧桑的朦胧感。母亲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丽,似乎若有所思。

船贴近了湖心的小岛,小岛叫"龙王岛",上面有龙王庙。父亲豪性大发, 一定要登到岛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从陆地上走桥去过,今天却要弃舟登岸, 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迈地说道:"你们上去看一看,转一转,我在船上守着。"说话间,沈夏就把船贴到了岸边。小岛用石头砌着直上直下的边岸, 一道白石台阶从岛上斜伸到水中,这自然是登岛的极好码头。沈夏将船划得贴了岸,自己先迈到石台阶上, 俯身抓住船舷,让船贴紧石岸,接着便手拉手先将沈丽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 将船尾处的船舷更妥贴地贴紧白石台阶,一手拉住船, 一手十分稳当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搀扶着沈昊上了岸,最后,他跳回到船上, 对沈丽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转够了,还回到这儿来上船。"

沈丽搀扶着父亲慢慢上着一级级台阶,将绿树葱茏、 怪石叠嶂的小岛大概转了一圈。台阶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谓龙王庙,就是一座说不上来的挺别致的庭院建筑,在络绎不绝的游人中,沈丽只顾搀着父亲走稳步子,听着父亲对这里的建筑品头论足。阳光还像白色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 破碎在树木及房屋堆积成的狭小空间中。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砖,白色的石头,漆红的木头,在里边转了一番,颇像游览了一次《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当他们浑身汗热地沿着白石台阶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来时,沈夏早在在那里翘首等待着,这时从船上站起, 一步跨到白石台阶上,一脚踏船一脚踏岸,将船夹紧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栏杆, 腾出另一只手招呼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这时显出了高大,也显出了臂膀的有力, 他先将沈昊夫妇很妥贴地搀扶上船,又扶着沈丽上了船,这一瞬间,沈丽体会到了很好的感觉, 沈夏搀挽她的手臂绷紧着肌肉,真有一种很可靠的意思。随后,沈夏自己也迈到了船上, 船左右晃荡起来,沈夏又蹲下身,两手扶着船舷将船稳住, 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他和沈丽的座位,重新恢复来时的格局:沈丽划左桨,他划右桨,将船荡开了。

太阳已经当空,白金箔更密集交叠着从空中落下来。父亲看看手表, 说道:"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咱们的肚子了?"沈夏笑着说:"好办。 "他干脆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划动双桨,大幅度地前后摆动着上身,有力地划起船来。沈丽坐在船头, 听着船头波浪撞击在小船上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 联想到两年多前与卢小龙乘船去崇明岛的情景。那时,长江的浪涛凶猛地撞击着甲板, 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使你觉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属质地。沈夏一下一下后仰着身体, 船只随着他的划动带来一阵一阵的冲力,这多少让她回想起第一次与卢小龙观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 那一天,卢小龙骑车带着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学,又到了农大附中, 最后到了北京航空学院,一路上,卢小龙一下一下蹬着车,也给她带来这种一阵一阵往前冲的感觉。此刻,她在朦胧中将沈夏与卢小龙做了对比。阳光晒着湖水,也蒸腾着每一个人, 她似乎能够闻到沈夏身上散发出的暖热的气味,那是一个比卢小龙高大的男人的气味, 也是一个比卢小龙文雅的男人的气味。

小船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到岸边,沈夏将船贴岸靠好,然后抓住船头的粗绳, 攀着岸边的白石栏杆上了岸。他将绳子系在石栏杆上,说道:"你们在这儿等。 "沈丽注意到,这一处正好有树荫,又让她想起一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微风从湖心吹来,破碎的波浪涌过来, 小船微微颠簸地撞击着石岸,用手摸着粗糙的石头,还能觉出它在被树荫遮住前太阳的暖晒。

一只小小的纸船漂过来,她顺手捞起来。 纸船是用一张五颜六色的花纸叠成的,样子十分小巧,抬头看去,不远处划过一条船,上边有一个小男孩在冲她拍手, 小孩耐不住日晒,已经脱掉了上衣,穿着小背心,肥胖的胳膊和肩膀、 还有那张白胖的圆脸都让沈丽漾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了想,将小纸船放过去, 同时用船桨轻轻拨着水,送小纸船向那儿漂去。小纸船一颠一簸地移动着,那只木船也稳稳地划过来, 小男孩终于伸手捞着了小纸船,胜利地将小船举在空中。沈丽冲船上的年轻父母笑了笑,他们也都友好地对她说:"谢谢。"还督促着孩子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沈丽一下觉得有些脸热,她对"阿姨"这个称呼缺乏思想准备, 这个称呼在此情此景中给她带来一丝幸福感,也使她非常警惕地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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