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5/70页



从那一刻起,卢铁汉想得最多的,是米娜会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从儿子的讲述中似乎还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然而,也不能断然排除这种可能。为此,他昨天晚上食欲不振,老婆范立贞见状给他做了一锅山西老家的玉米面糊涂。每当他累了,情绪不好了,不思饮食了,大鱼大肉便都不顺嘴了,还是土里土气的饭食更容易下肚。玉米面掺着土豆丝、萝卜丝,在锅里一边搅一边熬,熬得稠稠的,半粥半饭地端上来,蘸着山西陈醋和蒜泥辣椒,吃起来一口一口源源不断。吃下去的是饭,咽下去的是满脑子的愁绪,结果,事物走向了反面,由吃不下饭到吃得太多。顺嘴的家乡饭伴着没有停顿的思索,把自己吃了个肚圆,乃至一晚上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许久。当一大早坐在马桶上解除肚内的憋胀时,他的思想零乱不堪。家乡土饭和京城洋饭交叉着吃,会不会水土不服?

作为农林牧业部的副部长,自己从来关心土地问题。粪便是土壤最有效的肥料,在老家山村里,一家一户都有自己的茅厕,外出串门,有屎胀肚时总要赶回家来排泄,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家一户的茅厕围墙齐胸高,蹲着是屏蔽,站起来就四面了望。当你呼地站起来,左邻右舍的茅厕中也有人呼地立起来时,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就隔山打牛地聊起大天来,甚至毫不忌讳地相互问起当天的吃食。不过,那种原始农业的生活离他很遥远了,他年纪轻轻就参加革命,打出来了,现在是用城市领导农村了。这样想着,便又浮想联翩地想到自己所在的农林牧业部,想到文化大革命,他瞟了一眼放在一边方凳上的《人民日报》,还想到老婆那张曾经俊俏但现在已经衰老的黄蜡蜡的瓜子脸。俊俏是过去的造型,衰老是现在的模样。不要说人,就是一个钢印,用久了也会把新鲜的模样变成模糊不堪的老样的。

眼前又闪闪烁烁地浮现出米娜的形象,自己搂着她在周末舞会上舞来舞去。他还带着她去中南海跳过一回,那天的舞会上有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着实让这个身材娇小的米娜兴奋得满脸放光。对舞会上的回忆引发了全身的感觉,自己裸着男人巨大的身躯俯向娇小的女人的裸体。这时候,他的身体热烘烘地发放着男人的气息,同时也感到了女人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身体下面,实体还没有接触,双方的热气已在相互熏蒸。他温和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趴下去,对方仰起光润的鸭蛋脸迎着他,终于,自己的身体压在了娇小的女人的身体上,他一点点把身体的重量放上去,掌握着对方能够承受的程度。对方的身体被激起柔软而又冲动不已的起伏蠕动,让他感到自己施加的男人的压迫是多么难以动摇和伟大,他听凭对方光润娇小的身体在自己巨大的身躯下像个小婴孩一样翻腾着,又像一条被抓在手中的泥鳅一样扭动着,所有这些奔腾不已的柔软撞击都让他铁牛一样结实的身躯舒服地承受着,他觉出男人根本的权利。然而,这些闪闪烁烁的回忆此时却显得模糊而破碎,像转快了的唱机中尖利变调的旋律一样,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始终像驱之不去的背景一样存在着,那就是米娜的现状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威胁?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这是很难用逻辑推衍的问题,因为没有更多的情况与资料,只有等待事态的进一步明朗。虽然自己一贯比较谨慎,但也还有一些书信来往和赠物留在米娜手中。他们会不会抄米娜的家?米娜懂不懂把这些东西销毁或藏匿起来?如果他们得到了那些书信,米娜在批斗的压力下又会怎么样?一系列非常烦人的问题困扰着他,烦人的问题不能清清楚楚地去想,只能任其模模糊糊地萦绕和存在。

茫然的目光四处移动,居然发现卫生间的水管、暖气与墙角之间布着七八片巴掌大的蜘蛛网。仔细凝视,每张网上都缠缚着一两个小小的蚊虫。这么高的楼房,蜘蛛如何爬上来的?又如何知道这里有蚊虫可做食物?动物的食物链真是无孔不入地表现着。他沿着直上直下的水管搜寻蛛网的缔造者,发现它就在一旁的瓷砖墙上。那是一个看来很稀薄的小动物,中间的身体几乎若有若无,四下张开的脚爪像几根毛发一样吸附在墙上。他伸出中指轻轻一戳,就将它摁得不成样子了,再一看,墙上多了一点污斑,仅有一两个蜘蛛脚像毛发一样还在残缺不全地扭动着,表明这个微不足道的生命退出历史舞台前的最后一线挣扎。他不由得想到,在这样大的社会中,面临这样一场运动,米娜不过和这个小蜘蛛一样,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你很难顾及。这样想着,他止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见范立贞忙叨叨地从卫生间门口走过,一边说:"怎么又开着门,臭全家呀?"一边把开着寸宽一条缝的门咚地推上了,听见她不饶人的脚步声下到楼下客厅后,卢铁汉伸手又将卫生间推开了窄窄的一条缝。这个娘们总是不知道他的规矩,这个卫生间四面无窗,只在高处墙角有一孔不大的抽风口,而有出气,必该有进气。照理说,卫生间的门下端应该有一个百叶窗式的进气口,有进有出才能将臭味拔出去,但这个卫生间的门却是严整的一块。面对着不合理的设计与制作,解决问题的惟一方法就是将门打开一条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小方凳上的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划着了火柴。当浓重的烟气喷吐出来时,他抬头看了看抽风口,烟气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向那里飘去的轨迹,他便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浓重的烟气终于弥漫了卫生间,那轻烟缭绕的存在,毕竟很辉煌地掩盖了不可见但又熏人的臭味。

当卢铁汉完成了早晨一系列操作后,再次经过卫生间门口时,看见它还保持着他离开时有意为之的开缝寸宽的格局,便夹起文件袋,脚步很重地咚咚咚下了楼,穿过客厅走出大门,上了已经等在那里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司机早已把车掸得干干净净,当他坐上去时,能感到车身在自己的重量下微微下陷,也能感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一定的身份。当小轿车在公共汽车多、自行车多而小轿车稀少的街道上行驶时,这种身份的感觉正是革命的感觉。当风驰电掣的街景注释了这种革命的感觉之后,他来到了朴素而又庄严的农林牧业部大楼。他一如既往地踏上一级级大理石台阶,对站岗的军人略点头致意。

他走入宽敞的大厅,发现迎面大影壁上的一幅根治海河的宣传画被覆盖上了一片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部领导为什么压制我们去北清大学参观取经?》《我们是做革命派,还是做保皇派?》《农林牧业部的文化大革命革什么?》。大字报前围拢了不少人。看到卢铁汉,秘书苏小钟转身迎了上来,这是一个黑瘦的年轻人,长得有些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黑黝黝的脸,黑黝黝的额头,一双聪明灵活的大眼睛,一脸广东人的喜笑颜开风貌。他走过来对卢铁汉说:"卢部长,您先上去吧,等一会儿我把有关大字报的情况向您汇报。"

卢铁汉沉稳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电梯,在苏小钟那一贯忠诚乖觉的面孔上,卢铁汉隐隐读到了一丝不自然。

第08章

卢小龙常常苦恼于自己对环境的敏感,特别是回到家中,他尤其敏感,就像一个人想睡觉,却被迫睁着眼,或不得不听着嘈闹的声音。父亲上卫生间打开一条门缝的做法,他明白其意,也常常心怀感激。卫生间里只要有一丝父亲排泄的余味,他就迈不进去,就恶心得要呕吐。且不说排泄的臭味,就是父亲洗过澡,卫生间蒸气腾腾地充溢着父亲浓烈的体味,他同样迈不进去。在湿热的蒸气中,他甚至能够分辨出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头部,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腋下,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生殖器部位。他敏感父亲的气息对空间的粗暴占领。

当父亲在客厅里和他谈话时,他同样感到父亲气息的压迫。父亲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喷吐的烟雾缭缭绕绕地将整个空间占满,这尤其显得粗暴。常常让他联想到老虎等凶猛动物总是用它们的气息,屎尿的气息、足迹的气息、全身散发的气息划出自己的领地。就连农村的一只狗都要一路走着一路迤迤沥沥地蹶起后腿在路边、树根、墙角、山坡拐弯处撒尿,那同样是布下它的气息,描绘出它的活动领域。不仅是烟味和父亲身上发出的气味描绘着父亲的统治范围,他的目光,他的手势,都描绘出父亲的威力所在。

父亲比他魁梧高大得多,身体也比他强硬得多,这都是父亲在他心目中"残暴"的原因。父亲威严的仪表,总像他的身躯一样高大而粗壮地矗立在面前,压迫着他,让他感到呼吸的困难。父亲的地位,父亲的社会经验,父亲的工作能力,包括他用红蓝铅笔批阅文件时的首长气派,上小轿车时的从容风度,都是儿子心中的统治者形象。那一晚,他看到自己暗恋的老师米娜也投入父亲的怀抱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屈辱。父亲掠夺了儿子的世界,这大概是造成世界上最深刻仇恨的原因之一。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十岁时跟随父亲一同去澡堂洗浴的情景。那时,家中还没有可以洗浴的卫生间,这种情景每周都要发生。父亲粗红高壮,他白瘦细小。父亲的生殖器黑红长大,自己的生殖器像个小猪尾巴。这种对比总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自卑与敌视,他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超过父亲,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男人的身躯和男人的标志永远都不可能超过父亲时,自卑不能消失,仇视便也不能消失。失败者总是在心中累积着屈辱与仇恨。

他一生下来,就被父亲扔在了山村的老家中。父亲去干革命打天下、风光自己,儿子却嚼着红薯秧子在土炕上爬大。解放好几年了,他十岁时才被父亲从老家领回来。他一身土里土气的补丁衣服,跟在父亲身后怯巴巴地迈进北京城。那时,除了看见父亲的高大背影之外,他还看到一个白亮刺眼的世界。他以后再没有看到比当时父亲的背影更高大的事物了,那真是顶天立地难以仰视。他以后也再没有看到比当时更晃眼的风光了,第一眼的北京让他知道了世界之大。他渐渐懂事了,便有了对父亲的怨恨。怨恨父亲从小把他扔在山沟里吃糠咽菜,没有长成个好身架。也怨恨父亲没有好好照料母亲,使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难产死去。现在这个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叫妈妈的继母,是卢小龙的生母死去不到半年就被父亲娶过来的。听说原来是秧歌剧团的演员,早就和父亲认识。

面对这个女人,卢小龙更加感到家中的气息是多么不可忍受。这个女人倒没有十分虐待过他,但也从没有喜欢过他。他看着她一天天的衰老,干干瘦瘦的,直直立立的,没有水分的脸上刻着一些让你绝对不愿阅读的皱纹。她的手伸出来,连同手腕,都给你一个毫无水分的干硬感觉。她极其热衷于父亲部里的工作,喜欢给父亲出谋划策,千方百计去认识和联络父亲的同事与下属,当父亲冷冷地瞥瞥眼对她有所批评时,她不羞不恼,也不当回事。批评归批评,父亲还是常和她说说部里的事情,晚饭也总是尽量回家吃,接受着她汤汤水水、碗碗碟碟的照顾,却从不携带夫人参加任何活动。无论是节日联欢,还是看戏看电影,他通常是把票留在家中,自己单独行动。这位继母似乎也习惯了,从不干涉父亲节假日的活动,在家中称王称霸已经使她感到满足。她也有自己的班上,在北京京剧团当党总支副书记,不过是挂名的虚职而已。

如果是继母进了卫生间,无论是排泄还是洗浴,卢小龙尤其不愿继承其空间。无论隔多长时间,他也不愿意进去。除非家中又有其他人,或弟弟、或妹妹、或保姆用过后,他才会随后使用。他厌恶她的气味,虽然她的气味并不像父亲那样强烈,却更让他反感。他常常想象自己生母的样子,那年头很少照相,留下的几张照片,只能看出生母长得很秀气。上帝不知道如何铸造了他卢小龙这个生命,他汇集了什么样的遗传?他的敏感,他的洁癖,他的自尊,他要出人头地的好强,他的沉默寡言,有多少来自父母的血液?有多少来自山村里的吃糠咽菜?

当然,这个家庭也有他接受的成分,如果没有这些成分,回到这个家真要痛苦死了。他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长得白白胖胖,老老实实。从他十岁那年来到北京,兄弟俩就同住一屋。两个人的气息相互浸染,没有什么大的隔阂。只不过弟弟比他还要沉默寡言,常常让家里人觉不出他的存在。他一个人可以坐在那里写他的字,画他的画,装他的航模,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和弟弟既没有什么敌对,也没有什么交流。倒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卢小慧,现在北京女子实验中学上初二,是卢小龙最亲切的谈话对象。这也是最近的一年卢小龙才明白的事情,自己住校后还愿意每周回家,不仅是因为想改善伙食,更大的原因是想和妹妹说话。

家中惟有妹妹既不畏惧父亲,也不忌惮母亲。她最小,可某种意义上她在家中最大。她常常以她特有的聪明为父母排忧解难,一锤定音。昨天晚上在客厅里父亲讲到,看来文化大革命也会波及到部里,他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全家人面对着共同的利益,连卢小龙也在认真的思索。妹妹卢小慧却说出了一句了断一切的明白话:"预先担心也没有用,走着看就是了。"父亲说:"这次运动看来主要是整党内,特别是整党内领导干部。"卢小慧便又给了一句:"中国当部长的有的是,没别人的活路,就没你的活路,有别人的活路,就有你的活路。"父亲仰在沙发上思索着,高大的额头下双眼露出领悟的目光。

和父亲谈话结束之后,妹妹跑到卢小龙房间,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对卢小龙一生都影响重大的对话。

妹妹先是问:"哥哥,听说你们学校把米娜打成反革命流氓犯了?"卢小龙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事?"卢小慧回头看了一下,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隔着黄亮的台灯光看着卢小龙说:"你知道吗,她和……"说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看房门。卢小龙知道妹妹往下要说的两个字是"爸爸",便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卢小慧垂下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挺同情她的。"卢小龙看着她,妹妹长着一张很好看的圆圆脸,两个眼睛特别大,宽宽的额头像父亲又不像父亲,显得很有福气,从她的相貌中一点都看不出继母的痕迹。妹妹又说:"我也挺同情爸爸的。"妹妹的话让卢小龙有些惊讶。

卢小慧眨了眨眼,垂下眼睫毛很好看的大眼睛,停了一会儿,对卢小龙说:"哥哥,现在是你的机会。"卢小龙问:"什么?"卢小慧说:"文化大革命是你的机会。"卢小龙又问:"为什么?"卢小慧说:"你里里外外都是受压的,文化大革命就是给你这样受压的人提供翻身的机会。""奇-_-書--*--网-QISuu.cOm"

卢小龙一瞬间感到浑身受到雷击一般,他吃惊地看着妹妹,妹妹也用一双大大的聪明的眼睛凝视着他。妹妹的目光表明,她完全知道卢小龙在家里家外所处的受压抑的状态:他总是沉默寡言,总是有所压抑,总是埋藏着强烈的好强心,又总是不甘于默默无闻和地位卑下。卢小龙略垂下眼,不做解释地笑了一下。

卢小慧在台灯光下凝视着他,说道:"哥哥,一般人可能都以为你不爱说话,特别窝囊,以为你怯懦,其实,你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于行动。"卢小龙以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心情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妹妹,他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人如此了解他。

卢小慧又说:"一个男人最优秀的品质就是敢于行动。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最让人讨厌。"卢小龙思索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拿着手中的红蓝铅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惊叹号。

从这一天起,卢小龙每天晚上睡觉前想得最多的是两个主题。一个,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如何才能出类拔萃。另一个,就是那天在日月坛公园水池边遇到的那个激起他神往和冲动的姑娘。他不能断定她的年龄,也许十七八岁,可能再大一点。她如此明媚的美丽,让他想到了古代对美人的各种描述,想到了"倾城倾国"这几个字。当想到自己也许没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女性时,他的喉头就一阵阵揪紧。他给对方杜撰了种种身份和故事,最好是她的父母相继被打倒,她被迫流落街头,他因为革命的成功而成为伟大人物,他保护了她和她的全家,她感激涕零地投入他的怀抱。每个故事都很曲折,最终都以他英雄般的获得她的爱情而结束。

曲折的故事激发了他持久而强烈的冲动,当这种冲动在栩栩如生的想象中被激发到如饥如渴的程度时,他只能用手淫来解决问题。

第09章

马胜利以前并不知道李黛玉的父亲是北清大学的哲学系教授。当他今天在大学校园中遇到李黛玉时,颇有些意外的惊喜。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自觉身材无比宽大地立在那里,问李黛玉:"你家就是北清大学的,我怎么不知道?"李黛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马胜利说:"我以前怎么没在北清大学遇到过你?"李黛玉低声说:"我很少出门。"马胜利说:"这很好。"李黛玉说:"怎么?"马胜利说:"你家在北清大学,这太好了。"

李黛玉抬眼看了看他,脸一下子涨红了。马胜利看着眼前这个纤细文静、略有点神经质的女孩,体内止不住抖起一阵冲动。他觉得自己像一堵宽大的墙,守在足球大门前,可以将李黛玉这样软乎乎的皮球一个又一个搂接在怀里,供他捏揉。

还是两年前,在北清中学时,他和李黛玉之间发生过一个小小的故事。

那天练铁饼,他眼里落进了一粒粗沙,趴在洗碗房的水龙头前拼命地冲洗,就是冲不出来,急得直跺脚。李黛玉正好过来洗碗,看见他红肿着眼睛,问:"怎么了?"他说:"迷眼了。"李黛玉说:"不能瞎揉,我来帮你弄。"随后跑回宿舍拿来点药棉,在水龙头上弄湿、捏干,翻起马胜利的眼皮,轻轻一点就把沙子粘了出来。李黛玉说:"不疼了吧?你看,沙子在这儿呢。"马胜利看到了李黛玉手中的棉花上有一粒黑色的粗沙,揉揉眼笑了。那双纤细温柔的手翻动自己眼皮时的感觉常常让他回味无穷,从那一刻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高一的女生。当时曾那么近地站在一起,闻着她身上泛出的淡淡的藕香,一股十分有力的冲动漾上来,他真想把对方搂过来啃个遍。

有过那次小小的来往,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点情分。李黛玉除了帮他翻眼皮那一刻显得自然大方以外,别的时候总是拘谨局促,动不动就脸红,就像此刻一样。马胜利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每次见到她时也不够磊落大方。现在,立身于北清大学的人山人海中,他一瞬间就找到了正义凛然的新角色,这个新角色那天在日月坛公园领导批斗坏分子时,就在对李黛玉的训导中萌芽了。他显得对李黛玉的局促毫无知觉,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训导道:"你一定要紧跟文化大革命形势,彻底克服自己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情调,要一切为了革命。"当他这样振振有辞地训话时,他的新感觉实在是大方有力的,对方的神情也比较自然了。

马胜利挥手指着人群密集的大字报区说道:"今天你就不要上学了,反正中学也停课闹革命了,就在北清大学参观学习文化大革命吧,北清大学今天召开批斗大会。"李黛玉垂着头声音很低地说:"我知道。"她的神情显出一种难言的困难来。马胜利虎视眈眈地问:"你不敢参加?"李黛玉没有说话。马胜利问:"你这个人怎么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像造反派?要敢想敢说敢干,敢革命敢造反。"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向我看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吧──有什么话!"李黛玉两手捏着白衬衫的一角,怯怯地说道:"我爸爸也是批斗对象。"马胜利眼睛一亮,问:"是一类还是二类?"李黛玉回答:"二类。"马胜利说:"这没什么嘛。"李黛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马胜利解释道:"一类是重点,二类是次重点,是陪斗对象。接受批判斗争,也是接受教育、接受改造嘛。你的家庭有问题,你尤其要积极革命。今天你哪儿也不要去了,就跟着我。这个批判会是我们组织的,你跟着我经受锻炼。"李黛玉犹豫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马胜利像打了胜仗一样意气风发地带着李黛玉在校园里急匆匆地走着。

校园的图书馆前,学生食堂前,教学楼门口,甬道两边,早已贴满了大字报。部分大字报指向校党委,更多的大字报指向校党委瘫痪后中央派来的工作组:"致工作组的公开信","向工作组提出十大问题";"奇*書$网收集整理工作组不要当革命运动的绊脚石",这些大字报充满了战斗的硝烟。马胜利雄赳赳气昂昂地趟开比肩接踵的人流,自由穿行着,李黛玉像个无声无息的尾巴跟在后面。这种破浪前进的雄壮感觉,让马胜利想起了1958年大跃进时一首著名的民歌:喝令三山五岳,我来了!

来到马胜利的宿舍,这里早已成为战斗的堡垒。门敞开着,迎面是窗户,两边各摆放两个学生专用的上下铺双层床。每个床上都摊放着写好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有些刚写好的就像帘子一样挂在上铺栏杆上。迎门顶窗接连地放着两张桌子,上面放着毛笔、排笔和几碗墨汁。六七个男女学生正忙得团团转,有的俯身抄写大字报,有的哗啦哗啦搬着纸张,晾晒整理着写好的大字报,还有的缩在靠窗的一角正在构思新的大字报。马胜利显然是这里的首领,李黛玉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马胜利指东划西地大声分派任务,筒子楼里的每个学生宿舍似乎都充满了浓烈的气氛。马胜利指着靠门的一个下铺说道:"这是我的床,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联络点事。"他把李黛玉安置下,就踏着很重的脚步声跑下楼去了。

当前:第5/7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