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6/70页



李黛玉坐在那里,看着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纸被哗啦哗啦从桌上拿起来,晾到上下床铺上,地上,脸盆架上,实在晾不下,就晾到门外走廊上。浓浓的墨香中,还能闻到马胜利床上散发的一股股汗臭。她看了看马胜利的床,一顶破蚊帐脏乎乎地撩起着,蚊帐用麻绳吊在双人铺的四个角上,颇像一艘破船上的布顶篷。床上是一领裂着缝的旧席,枕头上堆着臭烘烘的背心裤衩。一转头,就能碰到已经撩起的蚊帐,蚊帐顶上还扔着几双臭袜子。视觉一旦准确告知了实物,嗅觉对气味的分辨就更自觉了,臭袜子的气味熏得她肠胃乌烟瘴气地翻腾。视线穿过宿舍里晃动的人与拿来拿去的大字报,可以看见楼下白灿灿的阳光照着大字报墙相夹的甬道,那里密密麻麻的人流在五颜六色的大字报海洋中涌动,让她想起古代的元宵灯会。

过了好一阵,马胜利端着两个大碗、一个饭盒热气腾腾地进来了,宿舍里的人也都纷纷拿起碗筷饭盒下楼,屋里只剩下马胜利和李黛玉。马胜利递给李黛玉一个饭盒,里边是土豆炒青椒,斜插着一把铝勺,又给了她一个馒头,说道:"先吃饭,吃了午饭好参加批斗大会。"李黛玉心事重重地接过饭盒,她本想中午回家看看昨夜通宵不眠的父亲。马胜利伸开黑粗的大手,说道:"你是不是在想你爸爸?这一关你一定得过,要不你有什么前途?"李黛玉端着饭盒慢慢舀起一勺菜来,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毫无道理地浮现出白居易《琵琶行》中两句并不衔接的诗:"低眉信手续续弹","本是教坊第一部"。

马胜利很开胃地狼吞虎咽着,两个馒头就着菜一阵风就送到了肚子里。他又在碗里倒点开水涮了涮,咕咚咚喝了一气,一抹嘴对李黛玉说道:"你怎么不吃?嫌我的饭盒不干净?"李黛玉忙吃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同时便闻到马胜利那逼人的狐臭,她尽量克制着用嘴呼吸。马胜利短短的寸头下那张黑大的脸庞正对着她,又问:"李黛玉,你嫌不嫌像我这样劳动人民出身的人?"李黛玉赶忙摇头,同时端起饭盒勉强吃了一口。当马胜利将饭盒与他个人联系起来之后,李黛玉在一瞬间更增加了对饭盒气味的敏感。她现在每吃一口菜,都是向对方的解释与表白。

马胜利从桌边站起来,说:"你干脆坐到这儿来吃,我的床太乱。"李黛玉又摇了摇头,表明她毫不在意。马胜利坚持着:"你坐过来吧,我也顺便收拾一下。"李黛玉挪到了一个小凳上,马胜利三下两下将床上的臭袜子脏衣服一团,塞到枕头下面,又把撩起来的蚊帐理了理,将席子拉整。席子下边露出了很旧的粗布褥子,上面是农家气氛的红花绿叶。

马胜利在床上坐下,问李黛玉:"你真的对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嫌弃吗?"李黛玉一边就着饭盒里的土豆炒青椒咬了几口馒头,一边坚决地摇了摇头。马胜利拿起挂在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脸,又坐下说道:"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吗?"李黛玉说:"不知道。"马胜利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看不起我的人。"说着,他把毛巾重重地摔到脸盆里,准确无误而又有力的投掷,使得脸盆咣地翘起来又落下去。马胜利接着说:"谁看不起我,我就看不起他!谁看不起我,我就打倒他!"李黛玉被他恶狠狠的话所惊骇,呆呆地看着马胜利。

马胜利说:"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最想打倒的是什么人吗?"李黛玉没有说话。马胜利一挥手说道:"第一,就是小白脸。"李黛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马胜利做了一个凌厉砍杀状,说:"那些小白脸能说会道,脑袋瓜机灵,会考高分,会讨女生好,我第一就讨厌他们,想把他们打得稀巴烂!"他停了停又说:"你知道我第二讨厌什么吗?我第二讨厌资产阶级臭小姐,讨厌那些林黛玉式的娇滴滴的臭样子。米娜那样的女人只要交给我,我立马扭断她的脖子。"看着马胜利那硕大的下巴很凶恶地活动着,李黛玉不禁感到毛发悚立。

马胜利说得激动了,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又拉过一把凳子,近近地坐到李黛玉面前,他一手在桌上重重地拍着,一手直指李黛玉的面孔,逼视着她,说道:"你们不要看不起我。"李黛玉闻到了他那夹杂着饭菜气息的口臭扑面而来。她不知道所谓"你们"是指哪些人?连忙惶惑地摇摇头。马胜利接着说道:"你真的没有看不起过我吗?"他挨得极近地盯视着李黛玉,眼白很大眼黑较小的眼睛显出了残忍和犀利,李黛玉觉得自己的下巴和脖颈有几条筋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如果马胜利再这样近距离地逼问她,她会浑身都抽搐起来的。

马胜利审视地盯了她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那下巴的颤动一定传达到他手上了,他又一次问:"你真的没有看不起我吗?"李黛玉惊恐地摇了摇头,摇头幅度之小,有如抖动了一下。马胜利继续盯视着她,说道:"你的下巴怎么都打开抖了,你是不是怕我?"李黛玉又惊惧地摇了摇头。她的下巴被马胜利托仰得十分难受,但是她一动不敢动,似乎会有生命危险。马胜利松开手,说道:"只要你没有看不起我,你就不用怕。"

他接着又说:"你知道,我第三恨的是什么人吗?"李黛玉眼睛直直的,思想一片麻木。马胜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我第三恨的,就是臭知识分子!"他把一支搁在墨汁碗上的毛笔拿起来,远远一投,投到一个插满毛笔的大茶缸中,茶缸一下子歪倒了,所有的毛笔都滚落出来,墨迹溅了一桌子,桌子上放的一卷黄色大字报纸上也飞满了墨点。马胜利走过去一把将七八支毛笔握在手中,很重地将笔尖插入茶缸,用力向下一摁,再拔出手来让李黛玉看,所有的毛笔尖都歪倒脱落了。马胜利使劲抖了抖,使毛笔尖彻底脱离了笔杆,跌落在桌子上。他把这些没有笔尖的笔杆竖在李黛玉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你看,这些毛笔没了头,还有什么用?那些知识分子就仗着头脑里有点文化,一旦打掉他们的头,他们还有什么用?"李黛玉看着他手中这一握笔杆,有好几支笔杆已经破碎,桌上瘫软的笔头歪斜地布成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

马胜利顺手将破笔杆扔到墙角的纸篓里,拿起一块沾满墨迹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墨汁,又在李黛玉身边坐下,用非常和气的声音问:"我没有吓着你吧?"李黛玉连忙摇了摇头,马胜利又十分温和地问:"你还吃得下吗?"李黛玉看了看饭盒中的剩菜和手中的大半个馒头,一时感到十分不安。马胜利宽和地说:"吃不下也不要硬吃。我估计你饭量不大,喝点水吧。"他拿起墙角的暖壶,给李黛玉饭盒里倒水:"就这样冲点水当菜汤喝一口吧。"他用手指试了试壶口,说:"水不是很热,要不要给你去打一壶?"李黛玉赶忙摇摇头。马胜利在床上坐下了,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你不要怕我,我其实不坏,我只是爱憎分明。"

吃了饭,马胜利带李黛玉参加一个紧急碰头会。临行前,他对李黛玉说:"参加会的是北清大学革命派的领袖人物,也是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先锋,我带你去看一看,打开革命眼界。你不要说你爸爸是谁,什么也别说,万一有人问,只说自己是北清中学的学生。"

碰头会在一个系的会议室召开,李黛玉心怀惊惧地坐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北清大学革命派的第一号人物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性,戴一副眼镜,一张皱纹比较多的干部脸,叫武克勤。她坐在长条会议桌的顶端,说话很沉稳。北清大学革命派的第二号人物叫呼昌盛,学生,也戴一副眼镜,是一个颧骨高下巴尖的小白脸。他的额头很长,眉毛上方的空白处似乎写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他的话急促激烈,手势极多,对北清大学的文化大革命做着一系列战略部署。

碰头会议论的中心话题,是和工作组针锋相对地干。在这个碰头会上,马胜利一点也不嚣张,他还远不是北清大学运动的头面人物,挤入这个高层次会议,他已经倍感荣幸。当有人把他介绍给武克勤时,武克勤很平和地看着他,问了几句话。他站起来,十分恭敬地一一做着回答,并且表示:"你们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干。"这一简单干脆的回答,颇得武克勤的好感,她示意他坐下,细声慢语地说:"我们革命队伍中就要有一批敢说敢做的小将。"从这一刻起,马胜利就产生了对武克勤的信赖感。第二号人物呼昌盛对马胜利倒没有过多的注意,他像首长一样发布着批斗大会维持现场秩序的注意事项。马胜利被任命为批斗大会的纠察队队长。

下午,批斗大会开始了,几万人聚集在大操场上,扩音喇叭响起了高昂的革命歌曲和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批斗对象被一排排揪上一人多高的主席台。批斗的所谓一类对象,是罪大恶极的黑帮【1】分子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2】。前者,是北清大学原校党委的主要领导成员;后者,是一批在全国范围内都很著名的学者教授。仅一类对象就有七八十人,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铁板制成的大牌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每个人的反动身份和名字,名字用红笔打着×。

当七八十个批斗对象分别被造反派学生摁成喷气式一排排站在主席台前沿时,站在检阅台附近的李黛玉发现,这些沉重的铁牌子是被细细的铁丝吊在脖子上的。从批斗对象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铁丝在他们脖颈上的勒痛。接着,二类批斗对象胸前也挂着牌押上主席台,他们在一类对象的后面密密麻麻站了好几排。与一类对象的待遇不同:这批人胸前挂的是木牌,名字也没有打红×,没坐喷气式,责令他们自行弯腰90度。

李黛玉远远看见了身材高瘦的父亲,他脸色憔悴地被一同押上主席台,花白的头发乱草一样垂下来。当他弯下腰时,也许是腰弯得不到位,被人用皮带抽了脊背几下,他才符合标准地弯成了90度。

批判大会开始了,每批斗到一个人,就给这个人增加一顶一米来高的马粪纸做成的大高帽。几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在台上拒不认罪,北清大学的副校长居然不识时务地在左右的扭押中挣扎地立起身喊道:"我不是反革命,那些都是造谣!"

午后的斜阳放出逼人的热气,数万人的会场在酷热中立刻显出骚动来,人们拥挤着上前要看个究竟。台上被批斗的人中也有人扭过头观看着这一幕。

对于这类对抗行为,立刻实行打击。一个粗黑魁梧的人飞身跳上主席台,抡起闪闪发亮的铜头皮带,一个高举猛抽,就把两个人都摁不住的副校长打趴了下去。对方似乎还想挣扎,又是几记"黑手高悬霸主鞭"的猛抽,打得他像一条无声的蚯蚓在扭押下痛苦地蠕动着。李黛玉战战兢兢的目光看见,打人的正是马胜利。

批斗会往下的发展是,又有几个被斗的黑帮高声驳斥麦克风前的批判发言,局面似乎失去了控制,大批的人拥上主席台对批斗对象展开了大规模的几乎是全体性的毒打。皮带、拳脚、棍棒在烈日下飞舞。李黛玉看到父亲在无法躲避的拳脚中恐惧地缩成一团。

骄阳当空。李黛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注:

【1】黑帮原意多指黑社会势力,"文化大革命"对此赋予了新的特殊意义,主要是指被打倒的领导干部。"黑帮"常指一群相互关联的领导干部,"黑帮"分子则指某一个领导干部。《人民日报》1966年6月10日社论《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使"打倒黑帮"成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重要政治口号。

【2】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又称"反动学术权威","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有一定专长、成就及名望的知识分子,通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在"文化大革命"中,"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改革不合理的上层建筑"曾被定为"文化大革命"的三大任务,即所谓"斗批改"。

第10章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北清大学国际政治系党总支书记武克勤越来越理解了政治的含义。政治就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国内政治都是这样。一旦斗起来,必定十分残酷。

北清大学昨天的批斗大会被工作组中途制止了。工作组闻讯赶到现场,对全场数万人指出,这种批斗不符合党中央的精神,还特别指出,要警惕阶级敌人钻到我们队伍里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当天晚上,工作组对全校师生宣布:下午的批判会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今天上午得到可靠消息,工作组已经做出明确结论:昨天的批斗大会是性质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武克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不高的个子,不胖的身材,加上一双平平常常的布底鞋,在房间里走动时,显不出什么分量,那是魁梧高大的男人才有的气派。她的分量就在这平平常常的走动中,她正在进行重大的思索。她站住了,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想到自己毕竟是在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名震遐迩的人物,这给了她一个很有分量的自我感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政治分量之后,没有什么重量的脚步,尤其显出含威不露的自信来。她背着手凝视着窗外的夜景,灯光朦胧,多少显出了夜晚北清大学教职员工宿舍区的宁静,远远望去,婆娑树影的后面,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一片灯火通明,那里的大字报区一定还是人山人海,临时搭就的大字报篷早已拉起了成串的电灯,隔着很远的距离,还隐隐传来那里的嗡嗡喧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背手而立的姿态很首长气,自从一炮打响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先锋之后,自己越来越多地背手而站了,她嘲讽地笑了笑自己,将两手叉在腰上停了片刻,发现这个俯瞰夜景的姿势也是新的,就又嘲讽地露出一丝微笑。

当前的事态虽然比较严重,她却不感到太紧张,因为她多少有些有恃无恐。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刚刚裱好的条幅,苍劲的笔墨写着两个字:"多思"。像是两块怪石峥嵘立在云雾中,下面的落款是"康生左手"。这是她通过康生的夫人曹轶欧刚刚要来的墨宝。这一要墨宝的行为是最妥当的效忠。她能够从北清大学多年受校党委压制的境遇中一举翻身,成为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都和这位中央文革【1】的顾问有关。是他派人找到她,鼓励她点燃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之火。

她坐到写字台旁再三思索后,拨通了康生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和蔼的女声,一听就是曹轶欧,曹轶欧在电话中显得极为亲热。武克勤将北清大学的运动情况做了简单汇报,曹轶欧在电话中十分关照地说:"克勤同志,你直接向康生同志汇报吧,我这就叫他亲自接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康生略有些浑浊和低哑的声音。武克勤首先在电话里表达了对首长赠送条幅的感激之情,康生在电话中说:"那不过是让你多思嘛。"武克勤深知讲话不可冗长,她立刻将北清大学的运动发展做了极为简扼的汇报。康生显然很注意地问清楚了工作组对批斗大会的全部反应和决定,说道:"情况我知道了,你要稳住,要多思。工作组是中央决定派出的,中央内部有些情况我不便和你多说,毛主席还在外地,有关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会随时向他汇报。你还可以打电话给伯达同志,向他汇报一下有关情况,他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组长。"电话打完了,武克勤久久地凝视着"多思"的条幅,苍劲的墨迹让她联想起一幅"钟馗打鬼"的年画。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又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在电话拨通的一瞬间她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和康生、陈伯达这些重要的上层人物直接通话的资格,真是今非昔比。陈伯达一口浓重的福建口音,很不容易听懂,然而她照样没有漏下一个字。陈伯达的话很简单:北清大学工作组的报告已于昨天连夜送到中央,中央已经有了批示。报告他也看到了,中央的批示会对工作组和全校师生传达。陈伯达最后说:"北清大学昨天的批斗大会性质确实是严重的。"武克勤把电话放下了。如果说康生的电话给了她某种得到偏袒的安慰,陈伯达严肃谨慎甚至稍有些不耐烦的口气则让她感到前途叵测。对于中国的上层,她大多还是暧昧不清的,只能根据最有限的线索猜测和判断局势。瞎子摸象的典故不禁在心头浮起。

丈夫穿着拖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摇着蒲扇慢慢从他的房间走了过来。家里一共三口人,夫妇俩加一个女儿,住着三居室,一人一间房,成三国鼎立之势。他用蒲扇轻轻拍打着大腿,问:"给康生同志、伯达同志打过电话了?"

丈夫叫陆丈夫,原是个再好不过的当丈夫的名字,但他此刻穿着小背心短裤衩,露着瘦骨嶙峋的细腿和胳膊,顶着一副很大的白框眼镜,尤其显出颧骨凸起两颊凹陷,毫无大丈夫气。武克勤看了看丈夫瘦得露筋的脖子和塌瘪的胸脯,稍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打过了。"陆丈夫在对面的竹椅上咯吱咯吱响地坐下了,伸展着两条瘦长腿,接着又问:"情况怎么样?"武克勤垂着眼将写字台上的书本纸张收拾了一下,说道:"不明朗。"陆丈夫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问:"他们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武克勤并不情愿说,因为丈夫是没有资格听她讲这些事的;却又不得不说,因为有些事情她除了和丈夫商谈,没有别的人可以交流。多少年来,她和丈夫谈话的情绪似乎都有这种矛盾的意味。丈夫是北清大学国际政治系的副教授,当一个男人在妻子的管辖下工作时,做妻子的感觉并不好。而做丈夫的这种处境,又如何会有男人的魅力?

要讲又不情愿讲的矛盾持续了两三秒钟,便随着一声慨叹结束了。她看着手中的钢笔,照章办事地将与康生、陈伯达的通话讲了一遍,显出被迫而讲的冷漠与不耐烦。屋子里沉寂了几秒钟,陆丈夫一边用蒲扇拍打着双腿,一边把腿伸直并拢,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他照例要克服每次与妻子对话时的自卑与不安,抬头说道:"克勤,这是你要解决的一个重大策略问题。"看见妻子冷漠的表情,陆丈夫觉得此刻要抓紧讲一些能够启发对方的深刻见解。他说:"你应该多想想法国大革命。"武克勤对这句话有了一点注意,她瞟了一眼陆丈夫,陆丈夫立刻受到一点鼓励,像抓住稻草一样接着说:"任何一场大革命,都要经过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反复斗争、反复变化的过程,一场大革命会有很多阶段性,这个阶段的领袖人物和英雄人物在下个阶段就可能被送上断头台。"

武克勤眨着眼,瞄着细长虾米似的丈夫,觉得这话貌似正确但又并不符合当前的实际。她一瞬间又生出对他的轻蔑,就好像看到一只白生生的大虾落在案板上,充其量挣扎两下,连跳一跳的力量都没有。脑子里又若有若无地闪过梦境一般的回忆。

当前:第6/7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