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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又是一片轻声的嘀咕,一个人向自己俯下身来,敦厚的长方脸, 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刘少奇知道, 这是自己原来的卫士长。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卫士长敦厚的声音, 他在念报纸上那行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声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关心他, 他闭着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经大概知道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他是无力反抗这个安排的,只不过从医学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这个安排,才能够完成转移。

在阴暗的秋光中开始了对他的转移, 那多少有点像过去战争年代对伤员的转移。他听之任之地躺着,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衰朽。 长期的糖尿病和多种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人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人为他更换衣服, 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那种湿粘的感觉、恶臭的气味无时不刻地浸泡着他并未麻木的感觉。 医护人员每次走到床边进行必要的医疗操作时, 他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嫌恶,倘若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快地完成护理,以便匆匆离去。现在, 他麻木不仁地听任着这些处理。自己恶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 身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又包上了一条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条床单, 像躺在美国兵的睡袋里一样。粘臭的衣服剥去以后,躺在这个比较干净的包裹中,倒觉出一点清爽, 清爽的床单也让他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的肮脏与湿粘。 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资格,倘若王光美能够在身边,她一定会为自己浑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 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死个舒服。

他被搬到担架上,又被抬进救护车里,几个熟悉的面孔在身边很严厉地出现, 是"刘少奇专案组"的人员在监护着一切, 救护车里还有一两个护士和自己原来的卫士长。跑了很长一段路,他被抬出救护车,他微微转动着眼睛,看清这是飞机场。 他被抬进早已等候的飞机后舱,飞机很快起飞了,身体飘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样。 这段飞行颇像是一段梦境。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坐过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宽,天黑黑的,对岸的灯光稀稀寥寥。船开了以后,他觉得黑夜中的天地、 江水和岸边的灯光都在旋转,在恍恍惚惚的旋转中,他好像睡着了, 那个旋转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梦境。此刻,他闭上眼,又觉得黑暗中的世界像梦一样旋转着。飞机降落了, 落地时的震动和颠簸使他从旋转的梦中多少醒来,他被抬下了飞机。 夜晚的机场一片黑暗,装点着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灯光,当他被抬着往前走时, 黑夜中的景象又很优美地旋转起来,一直走下去会很舒服,外面的空气很新鲜。然而, 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辆救护车,听见从北京跟随来的人与这里的人在交接着什么,随后, 救护车呼啸着开出了机场。大概是卫士长趴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这是河南开封。"

等他再被抬出救护车时,看到自己被抬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谓院子, 就是四面都是三层楼的楼房,包围出一块像监狱一样阴暗而又闭塞的空间。 在朦胧的路灯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电网。他闭上眼, 灯光电网便在眼前扑朔迷离地旋转起来,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飞虫落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他已经被"交接"完了, 北京来的人都不见了,再出现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军人在院子里活动, 他被严密看守着抬进了四座小矮楼中的一座,拐了几个弯, 进了一层楼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里,房间是里外间,他被放在了里间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 这其实并不是战争年代转移伤员,而是在转移一个重要的敌军俘虏。想到这个"敌军俘虏"身患重病, 给转移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他多少生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那微笑在灵魂飘荡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 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现在都看不清了, 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 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形象。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房间里十分阴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 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 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 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 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道:"木头不烤都有性子。"说着,他站起来,用手将小树弯过来,一松手,小树又弹了回去,木匠说:"这就是树的性子。 "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道:"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没了性子,它也就不会弯曲了,硬要弯它,它就会断。"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活树有性子,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 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 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 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1969年的11月开始了,屋里更加寒冷,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 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 接着又浑身发热,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摄氏39度7……摄氏39度8……摄氏40度……"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 真实的感觉是,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 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 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 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 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

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 "又听见有人说:"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 "又听见有人说:"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吧。 "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 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 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 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 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 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 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飘离了身体,让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决定不再承受身躯的任何痛苦,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活动终结。 当"他"浮浮荡荡在天花板上观看自己死亡的场景时,多少对这几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医护人员生出一丝善意的感激, 因为"他"曾听到他们说:"人已病危,能否让他的亲属来见最后一面? ""他"也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两个比较负责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对于这个"特大的战俘",他们只有看管的权力。

"他"还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在观看自己身体的最后结果, 毕竟"他"在这个身体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别了,难免产生一丝眷恋。这个身体早已被烘干, 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到楼外廊檐下, 几个人走过来端着照相机前后左右地拍照,这显然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最高司令部"汇报他这个"头号战犯"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 "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 看见卫士长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 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 "他"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 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过的, 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最后表现感到满意。

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 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这一天。"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 被抬上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 寒冬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地看到, 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从理论上讲, 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起了零星雪花, 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盘旋时, 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

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 一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 所有的人都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 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好像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骨灰盒。 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 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 "刘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刘少奇也好, 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 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 孩子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变化。

第72章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 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 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 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 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此刻, 他一左一右被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和现在农村插队的同伴们簇拥着,除了这些人,客厅里还有二十来个人。靠左边窗户的这堆人, 是去陕西插队的一个知青点上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学生,穿着一件旧军装, 圆圆的脑袋,鞋拔子一样的长下巴,戴着一副眼镜。 在右边背靠着厨房和卫生间的一拨人是在内蒙插队的,为首的叫魏大景,是个相貌轩昂的老高三学生, 脸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气。这两拨人基本上把客厅坐满了,一直堵到门口。 沈丽背靠着雕花红木桌站在卢小龙的身后,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从容地获得了观察聚会的权利。在沈丽旁边,站着沈丽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赶上了。

客厅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饲养棚里开惯了会,这里的明亮使人觉得恍若隔世。 不过,人对环境的适应是很快的,才到北京两天,卢小龙就完全习惯了北京的开阔, 并没有觉得刘堡村有多么贫穷,也不觉得北京有多么发达。毕竟自己是北京人。 当他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这个座谈会时,烟雾缭绕中的第一个发现是, 不少知识青年已经学会抽烟。他自己在农村为了和老乡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开了烟,但没有上瘾, 也不想在沈丽在场的聚会中吞烟吐雾。抽烟使这群北京学生多少脱离了学生时代, 带出了田边炕头的气息。身边的黄海和宋发也抽开了烟,一代学生迈到劳动吃饭的社会里,卢小龙感到这代人长大了。特别是宋发,一身工作服,神情阴郁地眯着眼, 多少像个成年人了。卢小龙也便联想到自己的年龄, 觉得自己和这些人都处在"夹生饭"状态中,一群北京学生被扔到社会里煮了一阵,还没有完全煮熟,一半学生气, 一半成年气。

组织这个座谈会,是他在刘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 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学生的风云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卢小龙和他们有过接触。今天聚到一起, 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励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树立旗帜的意思, 也有在沈丽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他好像带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种来传播一样,在思想深处, 隐伏着一个温暖又顽固的野心:他要证明自己还是这代学生的思想领袖,是出类拔萃的, 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都能干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来, 他能使刘堡村的知识青年紧紧跟随着自己,回到北京,他还能将华军、黄海、田小黎、 宋发这些老字号的红卫兵发起人随时召集到自己身边,又能将不是一所学校的风云人物孟克平、 魏大景召集到这里聚会,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号召力。北京市几十万中学生都上山下乡了, 一年来有各种消息往来,这个冬天也有不少人从天南海北的农村回到北京,他相信, 他在农村的作为还将赢得这一代人的敬佩。

当他站在沈丽家门口迎候一拨又一拨应邀而来的客人时, 他有一种树起大旗招兵买马的好感觉。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丽见了面,见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他对沈丽说:"农村的情况我后来写信少了,因为太忙,等座谈会上你一听,就都知道了。"一旦聚会开始,他发现事情并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象进行。 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聚集,这群人及空间里的每一个因素都可能影响聚会的进程。

最先是自己带着刘堡的几个知识青年到了沈丽家,没有料到沈夏也在。 当他和沈夏打招呼时,发现沈夏对他的态度比过去多了一丝在意, 似乎有点把他放在了对手的位置上。卢小龙知道沈丽对这位堂哥并不喜欢, 也一直记着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风雪中挥手告别时沈丽的难舍难分,当他怀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容对待沈夏时, 发现沈丽的反应与他预计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说,沈丽见自己应该十分热情, 不仅要一起商量聚会的安排,还要找机会说一点只属于两人的话,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边; 然而情况不是这样,沈丽对自己还是亲热的,但对沈夏也并不忽略, 她似乎负有了兼顾他和沈夏两个人的义务。 当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动中文雅又毫不退缩地坚守在沈丽身边时,卢小龙从沈丽稍有些难以两全的不自然中读出了耐人寻味的故事。

卢小龙把同来的刘堡插队知青一一介绍给沈丽。鲁敏敏更结实了, 很憨厚地红着脸微笑。鲁继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丽给了她很大的刺激, 她黑黑的面孔显得有些阴沉,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不时打量一下客厅的布置。 倒是大个子高伟民和唐北生显得大大咧咧,高伟民高高地立在那里, 用比沈夏还高一大截的高度四处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楼上的楼梯,对沈丽说道:"这个家还行。 你爸爸的大名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到他家里来了。"说着就大大方方找个地方坐下。 唐北生是个笑呵呵打圆场的人,今天扮演了帮助卢小龙前后张罗的好管家,他一来,就数了数沙发、 椅子及板凳,看够不够坐,将椅子板凳拉来拉去,调整成转圈围拢的格局, 又侦察了一下卫生间,然后,用他见面熟的本事和沈丽说说笑笑着,从各处匀出几把椅子, 把大茶几围到中间,摆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几把暖壶。在一片忙碌中, 唐北生和沈丽混得更熟了,两人像是共同的管家。这一瞬间,卢小龙觉出了当家做主的好感觉。

看着鲁继敏不自然的表情,卢小龙多少对她生出一丝轻蔑。很快, 鲁继敏似乎忍受过来,目光呆滞的灰脸露出一点笑容,配合着唐北生、沈丽布置起来。 大个子高伟民和鲁敏敏也动起手来,只有沈夏一个人背靠着墙壁, 旁观着沈丽与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卢小龙心中又有了宽容。沈丽看到座位还不够, 转头对沈夏说:"你去把我卧室的椅子也搬下来。"卢小龙说:"我去吧。 "沈丽坚持着:"还是沈夏去吧。"看着沈夏跑上楼,卢小龙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 还是受刺激。他凝视着眼前略略想了一下,决计不在乎, 他要在今天的座谈会中表现男人的气概。

又一拨人先先后后来了,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最先来的是宋发, 他将自行车停在楼门外,皱着额头踏上台阶,见到沈丽第一句话就是:"先道对不起, 六六年来你们家抄家。"沈丽温和地一笑,说:"早都过去的事了。 "宋发显然有些窘促,脸涨得更红了,他看了看卢小龙,又对沈丽说:"不过,你还得感谢我们, 没有我们来抄家,你和我们卢小龙也接不上缘分。"沈丽笑着转头瞟了卢小龙一眼, 这一瞟让卢小龙感到安慰,因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 卢小龙说:"我们是否得永远记住这个恩德呀?"宋发这才从窘促中解脱了一点, 他挠挠耳根说道:"你们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记仇就行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咱们不记仇吧? "沈丽说:"当然。"三个人都笑了,说这番话时,三个人早已站在客厅里了, 卢小龙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沈夏在一边的黯淡不乐,便有意继续保持这样的格局, 对宋发说:"好了,我和沈丽一言为定,对你永不记仇,你放心了吧? "宋发文不对题地感慨道:"放心了,不过这年头让人放心的事少。"说着,神情不由得有些阴暗。 卢小龙早就听说宋发正在工厂挨整,便说:"事还没过去呢?"宋发说:"没完没了, 原来的问题还没有结案,现在又开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严肃地对卢小龙说:"你也得小心点,现在全国又掀起一轮清查'5·16'。 "卢小龙说:"我们都跑到山沟里了,还不放过我们?"

他嘴里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 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现的一个炮打周恩来的反革命组织"首都红卫兵5·16兵团",后来,就远远扩大了范围,把一切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解放军、 新生革命委员会的"三指向"者,都视为"5·16分子",这几年, 清查"5·16"已经搞了好几轮,成为整造反派、整学生、整群众、整知识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 自己老老实实跑到农村去了,总不该有事了吧?

接着进来的是华军,穿着一身棉军装,见到卢小龙亲热地一笑, 本来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她那次抄家时随卢小龙一起来过沈丽家,这时和沈丽不算太自然地点点头,又和宋发、唐北生这些熟人打了招呼。卢小龙将鲁敏敏、鲁继敏介绍给她, 接下来华军就占住卢小龙,关心起他在农村的作为来。卢小龙简单谈了几句, 说:"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聊吧,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汇报,唾沫星子不够使。"

黄海、田小黎也脚前脚后地到了,田小黎也是一身军装, 个子比一年多前又高了一截,是个很好看的女兵了。见了卢小龙,也先是戏剧化地敬了一个礼, 而后上来亲热地握住卢小龙的手,说道:"见你真高兴。奇*書$网收集整理 "卢小龙知道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她也顺理成章地参了军。他由衷地说道:"咱们小黎真是越长越漂亮。 "田小黎俊俏的小脸快乐地一笑,两个酒窝在白白的面孔上妩媚动人。 她的到来使客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她不记前嫌,和宋发、华军、唐北生一一打着招呼, 回忆起几年前在圆明园遗址成立红卫兵的历史,几个人还颇有些感慨。当田小黎和沈丽大大方方打招呼时,沈丽觉出这个女孩表面上爽朗大方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很聪明, 她在一片天真烂漫的说笑中,很自觉地照顾了各种关系。

田小黎还没有坐定,黄海就来了,他和一屋子认识的人一一点头之后, 就和田小黎随随便便地聊起来。那是关于几本书和一辆自行车的非常琐碎的谈话, 看得出他和田小黎还算不错,也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是"海誓山盟"了。 黄海的父母早在文革初期死去,现在还没有平反,背着这样的黑锅,他也只能跑到东北农村插队去了。 现在,他裹着一件旧军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点潦倒不堪地混在人群中, 一张灰瘦的脸显得比以前长了一些,脸上长了粉刺,疙疙瘩瘩地蒙着晦气。

人多起来,客厅里的气氛便浓起来,布置客厅的任务没有了, 沈丽又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和在一旁的沈夏又有了共同的局外人的感觉,他们不时说些小话。 卢小龙觉出背后有些不自在,然而,眼前的事情毕竟越来越热闹起来。

孟克平顶着一副眼镜往前铲着下巴,领着一群人很精神地来了, 跟着他来的知识青年大都对沈丽家的小洋楼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目光四处打量着, 倒是孟克平本人并不多在意这些,当卢小龙将沈丽介绍给他时,他作为一个年轻男性, 无疑感到了沈丽美貌的压力,孟克平比卢小龙个子还矮一些,有点黑瘦地站在沈丽面前, 他随即靠自己的小领袖风度化解了窘迫,尽可能用放荡不羁的口气与沈丽说着话, 沈丽温和地对待着他,她在扮演一个让大家都好感的女主人。这时, 卢小龙特别愿意孟克平与沈丽多说几句话,他愿意沈丽更深地陷入这个领域,而和背后的沈夏拉开距离。 看得出,沈丽对走进卢小龙的圈子有些兴奋。过去,她总是跟着卢小龙一个人活动, 从未踏入卢小龙的社交圈子,卢小龙也一直把她供在自己背后的独立楼阁中;今天沈夏的存在,使卢小龙觉得让沈丽卷入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及时。

接着,就是魏大景领着一伙在内蒙插队的知识青年来了。 有一句谚语:狮子领导的羊群能够战胜绵羊领导的狮子群。跟在魏大景身后的这群知识青年都显得拘谨老实,走进来的时候显然被沈丽家的布置和沈丽的美貌所压迫,有些窘促地走进客厅;然而,他们的首领却是气派豪迈的,他伟岸地站定,大方地和卢小龙握手, 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的随从介绍给卢小龙,又很温和地和卢小龙身后的北清中学的学生一一握手, 还像老熟人一样与孟克平及其一伙人潇洒地握手。最后, 魏大景又以男人足够自信的微笑正视着沈丽,在与沈丽握手时, 他显然很自觉又是很适度地稍稍延长了握手的时间,他指着沈丽风趣地说道:"久仰你父亲的大名,国共合作的典范嘛。 "沈丽很少见到这种透着大人物神情的中学生, 也很少见到第一面见到自己不但毫无窘促而且从容不迫看着她说说笑笑的男性, 魏大景用学生中少见的自信和幽默大大方方地说道:"你本来应该是中国最好的演员。"这让沈丽感到春风扑面, 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热了。魏大景显得比几年前在上海见到的王洪文更具领袖风度, 想到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农村的知青集体的头头,不能不让人惊叹,这个世界真是藏龙卧虎。

座谈会开始了。卢小龙发现,在今天的聚会中, 他其实是面对着两个任务:他要和背后的沈夏作斗争,将沈丽拉到自己的生活中来; 他又要在面前这个圈子里争得自己的地位。眼前虽然是满满一屋子人,但座谈其实是他与孟克平、魏大景三人的表现。作为这次聚会的组织者,自己曾经在北京中学红卫兵中有着特殊地位, 卢小龙很从容地以中心人物的角色做了开场白,他说:"我们应该进行最高水平的交流, 给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提供一点新思想。"他笑了笑, 环视一下客厅说道:"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们不妨先将各自一年来的所做所为介绍一下。"

三拨人代表着山西、陕西、内蒙三个不同的知青点, 卢小龙以主持人的谦虚以及自觉优势在手的宽容对孟克平及魏大景说道:"你们哪个点先说? "两个人彼此推让了一下,魏大景便从容不迫地开始讲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挺拔地坐在前面, 很潇洒地挥着手势,像讲演一样讲起了他们在村中的作为。 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为:批斗农村的"地、富、反、坏、右", 与贫下中农一起向贪污盗窃的干部进行斗争,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行社会主义宣传, 与农村各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做斗争,编写本村的阶级斗争史。魏大景具有一等的口才,他讲得激昂慷慨, 又不时穿插幽默风趣,全场人都被他的讲述所吸引。卢小龙早就知道,一个有三分模样的事情,到了魏大景嘴中,就变成十分模样了。他没有想到,在农村干了一年之后, 魏大景还是过去的魏大景。他厌恶这种领袖风度的夸夸其谈,也感到受了压迫。 沈丽显然对魏大景的讲演很感兴趣,她含笑聆听的目光也成了魏大景高谈阔论的动力之一。 在讲到知识青年如何与村里偷种自留地、偷开自由市场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时, 魏大景的讲述可谓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他打着手势讲完了,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椅背,左右看看簇拥自己的同伙,说道:"你们谁再补充一下?"不等有人说话, 他转过头来很潇洒地一摊双手:"我们先介绍到这里吧。"说着, 他对身后一个白胖丰满的女知青说道:"把咱们办的刊物拿出来,送给大伙。 "女知青将手里的一摞油印刊物给与会者一人发了一份。这是一本十六开、五六十页厚的油印材料, 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白纸蓝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卢小龙接过刊物,大致翻看了一下,有前言,有目录, 里边有阶级斗争的报告,村史的调查报告,与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的总结,还有各种杂文、评论、诗歌、散文、日记摘抄,还有致全国各插队知识青年点的公开信。魏大景很从容地坐在那里,散发油印刊物给了他覆盖全场的好感觉。

接着,就是孟克平侃侃而谈了。让全场人感到振奋和有趣的是, 他也让身后的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先给所有"外邦人"一人发了一本油印刊物。同样是十六开大, 同样是六七十页厚,只不过是用的黑油墨,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广阔天地》。 卢小龙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这里没有那么多花样, 只登着一篇长文:《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调查与评述》,整本刊物就是一篇万言书。孟克平与魏大景的观点针锋相对, 他非常激烈地抨击了目前的人民公社体制, 同时引经据典地指出:中国农业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问题,人民公社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 他说:"我这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但是,在农村一年的社会调查使我坚信了自己的观点。 "他还非常激昂地挥着手势说道:"发展农业生产力的真理,就在人民公社制度的对面存在着,谁拣起了这个真理,谁就会成为伟大的先行者。"

孟克平的讲话让魏大景和卢小龙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几乎就是一个"反革命纲领"。卢小龙一时甚至对今天的活动有些后悔, 他担心这会给自己和沈丽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片刻沉寂之后,魏大景放下二郎腿坐端正,以严肃的态度对孟克平展开了批判。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料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观点, 我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明对这种观点的坚决反对。"接着, 就是孟克平与魏大景之间你来我往的批判与反批判。辩论白热化后,两个群体都有更多的人投入了辩论,烟气更为浓烈,激烈的手势、面红耳赤的表情在浓烈的烟雾中活动着。最后,魏大景双手左右一伸, 用极为有力的声音控制住全场, 正义凛然地说道:"让我们双方都记住今天争论的时间与争论的焦点,也请所有在场的人对这一争论做出公证,历史将证明谁是谁非。 "孟克平也毫不示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谁拣起了生产力发展的真理,谁就是历史上的先行者。"卢小龙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魏大景今天扮演了左派,孟克平扮演了右派, 自己则再一次扮演了中间派。他原以为自己是座谈会的中心人物, 却成了一场争论的旁观者。

他决定不理睬他们的争论,讲自己在刘堡的所作所为, 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两家都办了刊物,我们刘堡知青点也办了一份刊物。"说着, 他扭头看了一下唐北生。唐北生抱着一摞同样是十六开大小的油印刊物站了起来, 刊物的名称是:《任重而道远》,也是黑油墨。唐北生将这份刊物一人一份发到每个"外邦人"手里。 沈丽觉得很有趣地又打开了手中的第三份刊物,一页一页翻看着。 当唐北生转圈发刊物时,把刚才两家箭拔弩张的激烈冲突抚平了一些,空气稍显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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