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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这才找到一点说话的感觉, 他用一贯有些谦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们可能迟钝一点,在阶级斗争方面没做什么大的事情, 对农村经济政策也没有做大胆的思索,刚才,魏大景和孟克平的发言对我震动很大,我们一年来就是做了点实事。 "他简单地将刘堡村知识青年的作为介绍了一下:刘堡知青的针灸医疗队已经有效治疗了聋哑、偏瘫、癫痫等十几种疑难病,成了闻名全县的医疗队; 刘堡村知青帮助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都办起了集体豆腐房,集体养猪场,实验成功了糖化饲料,现在, 养猪总数已经近二百头;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第一生产小队的小队长、会计、 保管早已是知青担任,二小队会计和保管也早已是知青担任,刚刚改选的结果, 两个副队长也由知青担任了;刘堡大队的机磨房及油坊早就由知青管理, 为刘堡村增加了收入,现在,大队的会计很快也要换成知识青年;这次到北京, 他们准备去北京粉丝厂参观学习,回去以后开办全县第一家集体粉丝厂,还准备到林业研究所将果树引进刘堡村,将荒山果园化。最后,卢小龙说:"我们有决心再用两年时间将刘堡村电气化、 水利化。过去,我们村只有生产用电,机磨房有电,家家户户都没有电,今年, 我们就是用机磨房、油坊挣的钱,给全村家家户户通上了电。"

卢小龙讲完了,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儿,孟克平抬起瘦黑脸, 一摊双手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们在现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无可挑剔的成绩。 "魏大景放下正在膝头翻看的刘堡村知青的油印刊物,说道:"我也认为, 刘堡村知青做出的成绩是令人赞叹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 然后面向会场显得很有风度地说道:"刘堡村比我们干得更好。"卢小龙息事宁人地笑了笑说:"我的风格一贯比较中庸, 今天听你们的发言很受启发。"接下来是一些比较涣散的讨论。讨论了一阵, 座谈会便散了。

孟克平告别时握着卢小龙的手说:"文革时和你串连得不多, 今天和你串连上,很高兴,希望你以后敢于从体制方面怀疑和思考。"卢小龙点头说:"好。 "黄海随随便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晃着歪斜的身体就往外走, 卢小龙说:"抽时间咱们再见个面,好好聊聊。"黄海耸了一下肩,把披着的大衣往上颠了颠,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这草民只管吃饱混天黑,不关心国家大事。"卢小龙笑了笑, 说:"咱们也不用谈那么多国家大事,瞎扯扯呗。"黄海摇了一下手,说:"谢谢你还高看我。 "说着伸手拉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晃着走了。

田小黎和客厅里的好几个人互留了地址后, 高兴地蹦到卢小龙面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卢小龙说:"小黎请客, 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因为沈丽在不远处站着,他尤其显出对田小黎的亲切。田小黎握着他的手说:"你这两天在北京住哪儿?怎么和你联系?你有电话吗?"卢小龙挠了一下头, 说:"我们家房子早没有了,爸爸妈妈都去干校了,我现在住在唐北生家里, 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田小黎把手捂在卢小龙的耳边说道:"我还有些有意思的事告诉你呢!"卢小龙说:"好吧,我一定准备好耳朵。"田小黎笑着一摆手,就准备走了, 扭头看见华军,说道:"咱们一起走吧。"华军犹豫了一下, 将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卢小龙,说:"这是送你的两本书,还有一个日记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做的, 就给我打电话。"卢小龙很诚恳地表示了感谢,华军跟着田小黎一起走了。

宋发与卢小龙告别时,手握得很深沉,他的脸始终阴着, 剑眉下眼睛一直眯着看着眼前,他再三对卢小龙说:"要防备挨整。"卢小龙也同样深沉地握着他的手, 说道:"我这个人不怕挨整,你还不知道我?"宋发目光直愣地想了一会儿, 说:"现在比运动初期整人还狠。"卢小龙说:"别那么愁,想开点。"宋发灰着脸走了, 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和沈丽告辞道:"我走了,你和卢小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尽管言语。"沈丽笑着点点头。卢小龙此刻十分感谢宋发对他和沈丽关系的重视。

魏大景在一片陆续告别的气氛中还和人们三三两两地聊着, 他走过来豪迈地伸出手,对卢小龙说道:"你卢小龙真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江青过去夸奖你这一点, 我现在也敬佩你这一点。"卢小龙尽量显得很亲热地和他握着手, 同时在寻找松开手的时机,魏大景显然有握着别人手再说几句话的习惯,他握住别人的手不放, 而把松手权力留给自己。他和卢小龙说笑着松开手之后,又大大方方向沈丽伸过手去, 这是所有告别的人中惟一向沈丽伸出的手。沈丽有些矜持地伸出了手,魏大景从从容容握住,又从从容容地说道:"你能理解我们卢小龙,这赢得了我们对你的敬重。 "沈丽微笑着脸有些红了,她对这个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并不反感。 卢小龙没有想到魏大景最后一项风度表演竟然如此,他在一旁露出微笑。

唐北生、鲁敏敏、鲁继敏和高伟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陆陆续续撤退了。临下台阶时,鲁继敏又有些阴沉地回过头打量了卢小龙和沈丽一眼。 卢小龙与沈丽、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将客厅复了原。 当沈夏将最后几把椅子送上楼上时,客厅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两个人了。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 沈丽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卢小龙觉出了沈丽在想什么。窗外的天空阴暗下来, 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沈丽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是让沈夏先走,还是让卢小龙先走? 还是让两个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 灯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 看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子, 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 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来忙去的沈夏。

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 眯着眼左右端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 沈丽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

第73章

此刻在李黛玉面前的马胜利相貌是凶恶的, 他的面孔大得几乎涨满了整个视觉屏幕,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凸起着,像凶猛的动物逼视着李黛玉, 他用很厚的嘴唇把话送出来:"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白一下增加了好几倍,黑色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是木刻。李黛玉觉出了自己的软弱, 也觉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说:"这种事我还会骗你?"马胜利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正是夜晚,台灯不明不白地亮着。母亲不在,四居室只住着她一个人。 她和马胜利隔着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又把目光闪开, 他们正面对一个多少有点恐怖的事实:李黛玉怀孕了。马胜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脸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 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面前的写字台,写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会儿,他从写字台里拔出目光,像两支乙炔焊枪喷出的火焰一样盯着李黛玉,问:"确实没有怀疑了吗? "李黛玉双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说道:"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房间里一下沉寂下来。 李黛玉最初是觉得身上发冷,以为感冒了,发冷一直持续着, 引起全身一阵一阵打战,接着,就出现恶心,当呕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肠胃,让她倒海翻江时, 她又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比肝炎更可怕的结果,直到这时, 她才将上述症状与两个月没来月经联系在一起。当她从医院蹒跚走出来时,觉得天昏地暗。 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变成了瘦长的窄条,每个人的影子都长得出奇, 汽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东奔西跑。

她神情恍惚地踏着不平的马路走着,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学。 1970年春天的北清大学里依然有大字报栏,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 只不过冷清多了,原来在学校里折腾文化大革命的四届学生,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六九届都先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农场、农村及工厂去了。留校的学生不过几十人, 马胜利挤在了这几十人中间,留在北京的争斗比几年前当造反派头目更艰难。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绝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学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干校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酝酿从今年夏天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 母亲第一批下了江西干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她不时跑回市里,栖居在原来的家中。马胜利紧跟着军宣队、工宣队在学校里管起了后勤, 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钥匙都在马胜利手中。然而,马胜利纵有天大的本事, 却开不出一个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介绍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做这样的手术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 一个人非法地怀孕了,和政治上"自绝于人民"有同等危险。

这件事像几吨重的大钢锭将一贯自诩强悍无比的马胜利压趴下了。 他一条手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偻下来,傻呆呆地盯着台灯光照下的红晕,因为失神, 他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着,好像没有精力将自己的嘴唇收拢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了。 李黛玉将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两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着,她早已恐惧过了, 噩梦连篇过了,现在,她带着听之任之的冷漠看着面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点冷冷的恶意。你享受了,你就该承担,谁也别想光图自己快乐,这或许就是她现在的内心独白。

房间显得很昏暗,母亲去干校以后家里更是四壁空荡,像风卷残云的废墟。 她和马胜利逐步恢复了一点生活的格局,小床上又有了被褥,厨房里有了油盐酱醋, 但整个房间还是被空荡和尘土的气息统治着。看着马胜利趴在那里愣神, 她甚至觉出自己的冷傲与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样的房间里诞生出一个活命的结果。 在这个石窟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石像,或许是两尊菩萨,或许是两尊魔鬼。 台灯光沿着灯罩照下来,眯着眼可以看见它在空气中划出的界限, 光明像巨大的锥形落在写字台上,超出写字台的部分又倾泻在地上、床边、腿上及脚上;在锥形的光明之外, 是一片灰暗,显出影影绰绰的混沌。

马胜利双肘撑到桌上,一双大手抱住了头,下巴几乎贴到桌面上, 丑陋的面孔直盯着贴墙竖立的几本书,这样直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醒悟过来,使劲擦了擦嘴, 也稍带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拖响着椅子转过身,在萎靡之中挣扎出一点果断来, 他对李黛玉说道:"咱们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说了一句:"采取什么措施? 你去开介绍信,我就去医院。"马胜利挠了挠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挠出一股旺盛的头油味,他说:"这种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李黛玉说:"那什么介绍信开得出来? 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马胜利更低地垂下头,沉思地慢慢挠着脑袋, 头油的气味蓬蓬勃勃地蒸发着。李黛玉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 马胜利抬起头说道:"现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刚刚留校,要是……"

李黛玉垂着目光冷笑了一下,说:"那当然, 你现在要是和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结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过去说的那些大话都去哪儿了? "马胜利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说道:"我是说过等条件成熟了,我掌了权,给你爸爸翻案,可是, 现在条件不成熟嘛。"李黛玉讽刺地点着头,说:"什么时候成熟? 什么时候算你掌了权?我还能活到那一天吗?"马胜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着面前, 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振作起来,使劲搓了搓脸,又擤了擤鼻子, 神情严肃地看着李黛玉说:"先不说气话了,先解决问题吧。"李黛玉说:"怎么解决? "马胜利转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斜着目光说道:"在农村能不能找一个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李黛玉说:"那更没可能,要做,就要去县医院,现在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做? "马胜利思路又停在那儿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别说介绍信开不出来, 这事要是让村里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

马胜利像条狗一样双肘撑着大腿弯腰趴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李黛玉说:"能躲到什么地方吗?"李黛玉说:"你让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来?我躲哪儿? 到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给我找个地方。 "马胜利又用手从额头到下巴干搓了几下脸,抖了抖头,说道:"就是,咱们也不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李黛玉瞟了他一眼, 垂下目光说道:"认识,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偷着做? "马胜利一下从椅子上很重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背上手极力使自己挺出一点气派来, 昂着头四面看了看,像首长思考重大问题一样,最后一摊双手, 感叹地说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得很,无缝可钻。"他弄响着椅子坐了下来, 对李黛玉说:"我们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措施, 我已经翻看了好几本医书了,咱们自己都做不了。"

马胜利说:"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 说:"大分就两类:一类,是自然流产,也叫非医学手段流产;还有一类,就是人工流产, 人工流产就要去医院,去医院就要开证明。"马胜利问:"非医学手段流产都有哪些? "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产,想怀孩子,却怀不住, 自己就流产了。"马胜利看了看李黛玉,说:"要是你也这样就好了。 "李黛玉说:"这又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我算了时间,已经两个月了,它在里边停得挺稳的。 "马胜利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因为劳累过度,可能会流产。""还有呢? "马胜利眼睛一亮,接着问。李黛玉停了一会儿, 很不情愿地说:"怀孕妇女由于特别剧烈的运动,或者受到气温的强烈刺激,剧冷剧热,也可能流产。 "马胜利眨着眼思索着,继续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身体受到强烈撞击, 也可能流产,有的妇女怀孕时遭到毒打,就流产了。"

马胜利盯视着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李黛玉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恐怖地往后坐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马胜利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 一下子显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说道:"咱们就用这些办法试试吧。 "李黛玉警觉地看着他,说:"你要毒打我一顿?"马胜利摇了摇头,说:"哪能呢!咱们去长跑, 去爬香山。"李黛玉说:"恐怕不管用,我这几天每天都做几百个下蹲、起立,没用。"马胜利这时来了劲头,浑身挺拔地站了起来,一挥手臂说道:"那个运动量不行, 从明天开始,我抽时间带着你做大运动量活动。"李黛玉看着马胜利, 她虽然也想尽快流产,要不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但显然又不愿意让马胜利这样容易地渡过难关, 他应该为此多受点罪。

第二天一大早,马胜利便开始实践他的计划, 他在北清大学北门外日月坛公园等候着,李黛玉一到,就让李黛玉上了自行车后座,然后, 骑上车飞快地将李黛玉带到了颐和园北门。他们将自行车一存, 就开始在没有什么熟人的京密运河沿岸的马路上长跑。马胜利像训练少年运动员的教练一样,一边在前面领跑, 一边使劲给李黛玉加油。李黛玉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运动量的锻炼, 看着马路边的计程石桩一公里一公里地跑下来,她坚持不住了。马胜利在一边督促着:"再坚持,再坚持。 "她觉得浑身要瘫软一样,像轻飘飘的一身衣服迎面扑在空气上。实在跑不动了,她要停下来, 马胜利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跑,又两手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跑。 她踉踉跄跄地在推动中跑着,脖子要断了一样,膝盖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后,她一下扑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就用手抓住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觉得肠胃都要吐出来一样,心脏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水缸,把她装在里面, 咚咚咚地跳着。

马胜利黑黑壮壮地在趴在自己脸边,一双大眼睛晃来晃去, 听见他在问:"怎么样?有点征兆没有?"她知道他在问她有没有流产的征兆。她摇了摇头, 接连几天的大运动量,除了精疲力尽和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呕吐外,没有出现一点征兆。 她特别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裤衩,裤衩出奇地干净,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点分泌物。 马胜利直直地看着李黛玉,说:"咱们再加大运动量吧。"李黛玉说:"不行, 我不跑了,我不受这个罪了,随便它怎么样吧。"马胜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抚摸她的肩膀哄劝道:"胜利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明天咱们去爬香山。"

第二天,马胜利骑车带着她来到颐和园北门,将车一存, 就带着她朝香山跑去。从颐和园北门到香山有七八公里,一想到要跑这么远,李黛玉先就软了。 马胜利鼓着眼说道:"咱们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要累到底了。"就这样, 李黛玉像被人牵着的风筝一样跑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像风筝飘带一样软软地飘荡着。跑着跑着, 挺暖的春天下开了雨,马胜利抬头看着浓淡不均的铅灰色阴云,说道:"太好了, 你不是讲劳累、大运动量和剧冷剧热都可能流产吗?咱们今天是几种因素都全了。"

雨哗哗哗地大了起来,李黛玉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脚下的路像一条浅浅的河流,一棵棵小树披头散发地向身后移去。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在雨中仓皇地逃窜着, 骑车的人扭头丢下惊愕的目光。前面路边的一些小房子影影绰绰地在雨中晃动着, 跑啊跑,小房子近了,不过是空空无人的小草棚,也许是晴天时零售杂物的小商店。又往前跑,一个公共汽车牌过去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身旁停下,门开了,又关了, 跳下一个人来在雨中疯狂地逃跑着。售票员在车窗里亮出面孔, 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在雨中疯子一样跑动的人。李黛玉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要在今天折腾出一个结果,这个罪她受够了。

雨越下越大,白花花地封闭在小树相夹的道路上,树在东倒西歪,人也东倒西歪,道路弯弯曲曲地亮着水光,冒着水泡流淌着。李黛玉实在跑不动了, 扑在一棵树上呕吐起来,胃早已空了,只是一股股的酸水,恶心得要把整个肠胃都吐出来。 马胜利小心翼翼地问:"有感觉没有?"她摇了摇头, 同时在喘不上气来的头晕目眩中闭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这个回答似乎给马胜利带来一丝希望, 他问:"什么叫不知道?"李黛玉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被冷水激透了, 真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她说:"我都要死了。"马胜利问:"怎么?"她说:"我要跑死了。 "马胜利在大雨浇淋中眨着眼问:"那个地方呢?"李黛玉说:"全身都湿透了, 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马胜利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部,说:"你感觉感觉。"

李黛玉将手伸到裤带里,摸了摸同样被水淋湿的裤衩, 隔着裤衩又摸了女人那多事的部位,体会了一下,抽出手,慢慢摇了摇头。 马胜利抹了一下瀑布一样落在脸上的雨水,看着风雨飘摇的道路和两边的农田,说道:"咱们还接着跑吧。 "李黛玉晕晕地跟着抬起了脚,像一个小蝌蚪在雨水中朝前游着, 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小蝌蚪,游着游着就干瘪了,变成一个轻飘飘的蝌蚪的影子,慢慢地,人变得稀薄无比, 扑在雨水上,靠莫名其妙的牵引力慢慢移动着。两旁有一些房屋高高低低朦朦胧胧地移过,雨太大了,天也太暗了,不少房屋里亮起了灯光, 朦朦胧胧的灯光像莫名其妙的人的额头,一个人穿着件半透明的雨衣在前面的叉路口横穿而过, 那样子像是隐隐约约的水泡,又像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鱼漂。李黛玉望着茫茫大雨中不见踪影的香山, 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受的日子。人难受到这种程度,就有了死的念头。 她抱着一棵树喘着,瘫下来,坐在了泥水汪汪的泥地上。雨水已经将细土冲跑了, 裸露出很多石块,大大小小地硌着她的屁股,这种疼痛在麻木的晕眩中多少给了她真切的感觉。

马胜利在身边踏着步转来转去,伸手要拉她,她甩脱了。 听见马胜利说:"剧烈运动猛然停下来是危险的。"她摇了摇头,她早已跑不动了, 早已跑得和走的速度差不多了。现在不是剧烈运动,而是漫长的运动,她实在站不起来了。 马胜利将两手伸在她的腋下,把她端了起来。她软软地站着,只要马胜利一松手, 她随时准备再瘫在地上。马胜利用手箍住她的腰,搂住她,她便晕晕乎乎地靠在马胜利的身上, 大雨落在身上,能够觉出雨水落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然后迂回一下从两边流下去。 她能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雨水显然是越下越冷了, 马胜利的胸脯像一个挺大的软熨斗温温地熨着她。马胜利无奈地说:"不跑了,就这样走着到香山吧。"

雨更大了,在影影绰绰中渐渐看到了山的影子。当她在马胜利的牵引下, 一步又一步走完香山大门前那段陡陡的上坡路时,终于来到了香山公园的大门口。没有游人,售票处小窗关着,他们没有买票,就在一派雨雾中进了香山公园。

满山的松柏在雨中发出巨大的沙沙声,马胜利拉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青砖路一人多宽,蜿蜿蜒蜒地向山上延伸着,水在路面上像浅浅的小河迎面淌下来, 在每个台阶上化为或大或小的瀑布。路两边的水沟已经淙淙地流开了水, 爬得高一些了,路边的流水便像源源不断的山泉了,几处落差大的地方飞溅着白光闪闪的瀑布。 李黛玉似乎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力量,她在一个台阶上跪下来,趴在那里, 不论马胜利如何鼓动、如何拖拉,她都不再站起来了,马胜利便将她抱着与自己一起坐在台阶上。 雨隔着松树稠稀不匀地浇在身上,道路上的下坡水从背后冲在他们的屁股上, 又从他们身体两边流下去。看着山下朦朦胧胧的雨景,他们也算爬了一定的高度,马胜利说道:"再接着上一段吧。"李黛玉摇了摇头,说:"我要把它生下来。 "马胜利说:"这绝对不行。"李黛玉用一种似乎要睡着的声音说道:"我为什么没有权利生? 它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出来?"马胜利连哄带训地说道:"好了,好了,别发感慨了, 还是面对现实吧。"说着,他硬拖着将李黛玉拉了起来。

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瘫在盆底的一团湿面,被一下子拉长拉细, 高处成了她的头,低处成了她的脚,她将一半重量趴在马胜利的肩上,再向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雨比刚才更冷了,被雨浇淋的山和树却像人一样发散着微弱的温热气。 她心里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求得结果。前面砖路消失了,变成更加陡峭的石头台阶, 雨水在粗糙的石阶上一级一级落下来,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马胜利显然也累得够呛, 但他咬着牙继续拖着李黛玉向上攀登。在一个陡峻的拐弯处,马胜利伸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有些松动,他只好腾出搂抱李黛玉的另一只手去抓路边的石头, 瘫软的李黛玉一下滑落下来,滚下坡去。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磨刀器上的砂轮一样, 冒着一串火星飞快地旋转着,又像一个皮球连滚带跳着,最后便是一个飘乎乎的腾跃, 眼前一片金光,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过来了,还是在山上, 马胜利已经把她背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里。四周的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亭子像把大伞一样, 四面哗哗地挂着雨帘。

看到李黛玉醒过来,马胜利松了口气,他轻轻摁着李黛玉的额头和后脑勺。 李黛玉这才发现自己头部和身上多处受了伤,摸一下水淋淋的面孔,伸手一看,水中有血,湿淋淋的蓝布裤子也划破了,膝盖翻着皮肉,汩汩地冒着鲜血, 手背上及手腕上也全是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她懵头懵脑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突然将头埋在双膝上痛哭起来。马胜利与她并排坐着,看着山下白茫茫的大雨,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看到她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再看看,成功了没有? "李黛玉一动不动地静默着。马胜利看着她,也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李黛玉解开裤带, 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又撩起自己的外裤、内裤,探头往里反复看了看,凝视着面前的大雨,一言不发。马胜利等了很长时间,问:"怎么样?"她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马胜利来到李黛玉家, 他们在台灯光照亮的房间里相对无语。马胜利这一阵也学开了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得房间里烟雾弥漫。过了好一会儿,他让李黛玉站起来,李黛玉以为自己屁股下坐着什么东西了,站起来看了看, 又疑惑地看看马胜利。马胜利站在面前,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她,突然抬起一脚, 踢在她的小腹上。李黛玉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昏迷了过去,她的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第74章

朱立红从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北清中学的大门就在眼前。 车原本可以一直开进去,她却灵机一动想走进去,这有种别样的感觉。一踏进北清中学的大门, 她就发现门是很奇特的东西,虽然只是两个方方的水泥柱子, 挂了一个"北清大学附属中学"的木牌,一走进去,就觉得里外的空气都有差别。 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还算整齐地排列着,却透出一股古老的荒凉,树下的杂草葱葱茏茏弥漫着,将道路夹得很窄。

朱立红穿着一身新军装,背着军用帆布包, 肥肥胖胖地趟着北清中学的空气往前闯,既感到自己曾是这里的学生,也觉出自己现在军人的身份。军装只能照顾她的胖,不能照顾她的矮,因此,她的军装总是过于长大,加上又是新的, 当她在空气里趟着走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走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就到了传达室, 小房几年不见,像是戴着蓑笠帽的老人,衰老地缩在路边的草莽中。传达室空无一人,小木门紧闭着,玻璃窗上插着几封来信,歪七扭八地等待认领。传达室旁边是自行车棚, 这在几年前曾经拥挤热闹,几百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满满地排在里面, 一个挨一个的轱辘排出一道橡胶的墙壁来,现在,车棚里杂草丛生,绿浪滚滚, 一些锈烂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地淹没在杂草中,大门像个破帽檐皱巴巴歪在那里。 朱立红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吉普车,雄纠纠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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