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56/70页


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 马连长瞄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动了, 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 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大眼, 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什么话。 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 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轻轻地捏着。 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 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箱的下面。 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丝荷包里挖着烟丝。

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 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 "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 "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没有? "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 借着刚才在火炉边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手从院里走了出来, 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老头站起来, 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 "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 "卢小龙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下山走, 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 马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 那边山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 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领去的。 "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 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 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 可走起山路来还是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 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 她上午是去对面乔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 "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一个老师教。 "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 "卢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郭家岭有几户人哪? "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二妮点点头。

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 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 更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 现在就能看见对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 我们学校就在那儿。"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 这边的山离到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 说:"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 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 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脸一红, 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裤, 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棉裤褪在膝盖下面,赤裸的大腿从羊皮袄下面露了出来。 当那只绵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来,羊倌慌慌张张系好了连裆裤拿起羊鞭时, 卢小龙也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感到极为恶心。羊倌长着一张傻愣的长圆脸,看看卢小龙, 腋下夹着羊鞭,唱着小曲一摇一摆朝羊群走去。

小女孩大概也为刚才的一幕害羞,她一边爬着山, 一边不时弯下腰在路两边拾小石头子玩。这样走了一阵,她看了看周围说道:"你等我一会儿。 "就踏着路边的一块梯田跑下去。卢小龙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下了一个田埂,蹲下了身, 接着传来小女孩撒尿的声音。卢小龙微微一笑,立刻转回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了尿意。 等二妮跑回来以后,卢小龙又跟着她爬了很长一段坡路,问道:"二妮,还远吗? "二妮仰头看了看,说:"还有一半吧。"卢小龙知道坚持不到村里了,便瞅着二妮一笑, 说:"你也等我一会儿好吗?"二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卢小龙踏着路边的一小条梯田跑下去,转过一个弯,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起来。 看着远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绰绰的大路,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 将眼前的冻土热气腾腾地冲出一个洞,想到明年春天会在这里开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为自己这泡尿感到豪迈。 他回到路上的时候,二妮扑闪着眼睛说道:"好走的路没有了,前边的路都不好走。 "卢小龙一听,有些挠头,他说:"郭家岭这么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学呀? "二妮一边身体前倾地向上蹬着,一边说:"是。"

这一段羊肠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脚并用。 当二妮在上面伸出小手拉他时,他不再拒绝了。二妮的小手很温暖,很柔韧。经过一番埋头苦爬, 两个人终于蹬上了山顶,这里比较平坦,有几块梯田。卢小龙站在山顶擦着满额头的汗, 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视野十分开阔,远远近近的山和这里差不多高, 山顶和山脊梁在阳光照耀下像白鳞鳞的鱼一样发着光。越过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顶再往远处看, 云雾中还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说:"那就是郭家岭。"卢小龙远远望去,过了这个山顶, 再下一个缓坡,一条窄窄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这里稍低的缓坡上, 靠着土崖似乎有隐隐的窑洞门窗。周围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得与天空分割着世界, 想到这样开阔的地方只住着四户人,真感到渺小。

郭家岭村是在山顶一块低凹处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来孔窑洞,窑洞里的四户人家算一个生产小队,有一孔窑洞算是小队的库房, 有一孔窑洞喂着小队的两头牛。当卢小龙来到十来孔土窑洞前时, 觉出这倒是一个能聚阳光能避风的暖窝,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周围的黄土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站在四户人两头牛构成的小村里,便多少忘记了四面的大山,山下的大队部,更忘记了远在天边的北京。 只有眼前的黄土崖,窑洞,两头牵出来晒太阳的黄牛,还有一眼水井。 这么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难想象,再一问,井深四十丈,卢小龙吃了一惊。刘堡村的井深十多丈, 绞一桶水就一支烟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绞多长时间?换算了一下,深100多米。 再一看井上的辘辘绳,就知道是那么回事,辘辘轴很长,绳子绕了几乎一搂多粗, 摇把也很大。绞水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摇,种地是靠天吃饭,绞上的水只是人喝牛饮, 这里的人早晚没有洗涮的习惯。

二妮的父亲叫郭道友,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稀疏, 黑红的长圆脸浮着十分敦厚的表情,说起话来慢慢的,常常是手势做出半天了,话才跟了出来。 听说卢小龙是马连长让女儿领来的,顿时把他看成是上边来调查情况的干部。中午,很好地管了饭,玉米面糊糊,烙了白面饼。卢小龙注意到一张白面饼就只放在了他面前, 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只喝玉米面糊糊。卢小龙坚决地将面饼分成四份,放到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推说白面吃不惯。二妮看了一眼白面饼,端着碗跑到门外。 卢小龙拿起一块饼子走出窑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爹,转身又进了窑洞, 把饼子放到炕桌上,这才端着饭碗出去了。

午饭后,卢小龙和他们一起干活。四户人家,就是四五个劳力, 将牛圈里的粪土挖起来装到筐中,担到窑洞前的平地上堆起来,再刨点松土垫到牛圈里, 让牛在上边屎尿、践踏沤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盖了拍严,免得被一冬的风吹跑, 春天了再把它担到地里去。这点活不够一下午干的, 当队长的郭道友又领着四五个劳力与卢小龙一起到村前边的梯田里垒堰。站在高处往山下望, 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沟里, 对面山坡上又有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高起来,高高远远地到了对面山顶上。

卢小龙问:"为什么不住到沟底?"郭道友说:"没法住。 "卢小龙又问:"对面坡上的梯田怎么过去种?"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种。"卢小龙放开眼看看,发现梯田在山上占的面积很有限,远远近近大多数山坡都光秃秃的, 有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种的地方。他们五六个人抡着锄头铁铣紧一阵慢一阵地干活时, 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山顶下面,山头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山头连山头的世界, 远远看着郭家岭的几孔窑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干了一会儿,天半黑下来,郭道友说了一声:"评工分吧。"五六个人在寒风嗖嗖的梯田里坐了下来, 每个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个人一个人评分。第一个被评的是叫来发的长脸农民, 大伙把他从上午到下午干活的情况说了一遍,有人说:"给九分五。 "郭道友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又有人说:"九分六吧。"人们议论一番,郭道友说:"就九分六吧。 "在来发的工分本上,记上了今天挣的工分:九分六,然后, 将薄薄的工分本还到来发手中。又给第二个人评分。一个一个评下来,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最后, 郭道友说:"该评我了。"大伙有说九分八的,有说九分九的,有说十分的。 郭道友说:"我今天也就只能评个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写上了九分七。 卢小龙对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个整劳动日,也是社员劳动一天的最高分, 年终就是凭着这些工分分粮、分红。

分评完了,郭道友又问卢小龙:"您给大伙讲点话不? "卢小龙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锄头铁锹往回走。天全黑了, 远近的山灰蒙蒙地飘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几个弯,十来孔窑洞便都黑着面孔出现在眼前。 舍不得点油灯,各家各户都摸着黑吃饭,灶膛里的柴火都没有灭尽,多少还能借一点火亮。没多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蹲到窑洞门外喝玉米面粥, 卢小龙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端着大碗在窑洞口稀里哗啦地喝开了。 他在想:自己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调查下去,最终能够调查出什么结果?

他刚喝完一碗,二妮就跑过来拿过他的空碗去给他盛。他说:"再有半碗就行了。"二妮给他端来满满的一海碗,他拨了半碗给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他一眼,说:"别不吃饱。"卢小龙端着大碗走到周围几家窑洞门口蹲一蹲,聊一聊, 发现家家碗里的玉米面糊糊都是稀汤寡水。卢小龙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稠糊糊, 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郭道友因为自己特意做的稠饭。他用筷子拨拉了几个人饭碗里的稀汤水, 问道:"干一天活吃这能行吗?"人们端着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说:"汤饱, 汤饱,吃干有多少?"卢小龙转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门口蹲下,说:"你说, 咱们种地的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着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应呗。""从来没有吃饱过吗?"卢小龙问。郭道友说:"刚土改完单干时,吃饱过。"卢小龙问:"那时老天就照应?"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兴许是。 "卢小龙问:"咱们这儿饿死过人吗?"郭道友脸色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 前几年。"

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的人卧了。 卢小龙要和大伙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头点了一盏油灯,白天干活的几个男人过来, 就着油灯抽开了烟袋锅。他们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个小板凳, 卢小龙坐在炕上问着一些问题,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卢小龙趴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简单记录着。煤油灯照亮着周围一张张衰老的面孔, 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发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二妮趴在卢小龙和郭道友身后,看着一圈人说话,还爬近一点, 贴在卢小龙身后羡慕地看他在本上飞快地写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卢小龙一眼, 卢小龙冲她逗乐地笑了笑,她也开心地露出笑容,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小龙记录。 这样聊了十来袋烟的功夫,也就聊完了,大伙敲着旱烟袋咳嗽着,打着哈欠, 下炕的下炕,站起来的站起来,各自回家睡了。

卢小龙谢着将人们送出窑洞,郭道友挺忠厚地看着他, 动着厚嘴唇说道:"你也睡吧,我给你安排下地方了。 "卢小龙早已做好了和这家人挤一个炕上的思想准备,郭道友却趿拉上鞋,端着油灯,领着卢小龙到了隔壁的一间窑洞里。推开门, 地上堆了一些缸、犁、锄头、铁锨、耙子,炕上也有一张短腿小方桌。 郭道友将油灯放在炕桌上,摸了摸炕头,说:"给你烧过火暖炕了,你挑着睡吧,挑热就睡炕头, 挑凉就往里睡点。"又指了一下炕头上的一条粗布被子,说:"就盖它吧。 "卢小龙知道穷地方的农民炕上没有褥子,一条被子就都齐了,他连连说:"行,行,你去睡吧, 这里我自己来。"

郭道友拉上门走了,卢小龙盘腿在炕上坐下。油灯挺亮,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油灯的火苗稳稳地在灯罩里燃亮着,玻璃灯罩像个透明的小烟囱, 将热气从上面喷出来。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三四个硬皮笔记本,一个一个翻看着自己几个月来的调查所得。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摞信纸,开始给沈丽写信。他写信的方式和写日记差不多, 每天写一段,也可能是见闻,也可能是感想,也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对沈丽的倾诉, 也可能是对沈丽的思念,写上一些天,有了厚厚一摞,碰到有邮箱的地方就把它寄出去。他不需要沈丽回信,沈丽也无法回信,他只是不断地写着, 这多少成了他流浪生活的内容之一。他把今天一天的见闻简单写完了,就把信纸又收回挎包,再拿出一摞稿纸,上面有他正在逐步形成的提纲,题目是:《对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思考》。 他翻看了一下自己陆续写就的提纲,已经写了几十页,看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陷入遐想。他看了看油灯照亮的窑洞,想到自己在这里思考有关中国命运的问题, 真有些不可思议。跑了几个月,这么高这么小的山村,也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到这里, 他又觉得很有意思,便拧暗了油灯,穿上鞋走出窑洞。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山遮住,满天繁星。一排窑洞都黑沉沉地静默着, 在平平的地上来回走了走,只听见最边上当牛圈的窑洞里偶尔有一声牛打响鼻的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大山和天上的繁星,止不住想起很多事情。忽然, 看见那边山顶上有手电光晃动,正是自己上山时来的方向。郭家岭的人早已入睡,也都没有手电, 是什么人来?为什么来?卢小龙突然有了危险的预感, 远远看见手电光时亮时灭地往这边走,他想了想,立刻回到窑洞里,拿起挎包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 又抬头看了看窑洞上的土崖,好在自己白天多少熟悉了这里的地形, 便绕着从后面陡峭的小路跑到了土崖上。手电光晃来晃去地越走越近,到了郭道友的窑洞前。卢小龙垂直望下去, 在手电光的晃动中看出,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就是穿着黑色中山装罩衣的马连长, 一个像公社干部,马连长正对着他请示地指了指郭道友家的窑洞,在他们后面, 站着三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那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 马连长便走上来叩响了郭道友家的门环。听见里边瓮声翁气地问了一句:"谁呀?"马连长回答:"是我,清宝。"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接着是拔门栓的声音,门开了, 郭道友走了出来。马连长问:"今天让二妮领来的那个人呢? "郭道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指了指旁边的窑洞。卢小龙一动不动地垂直俯瞰着, 看见马清宝上去推开了门,门本来就虚掩着,一伙人亮着手电拥了进去。又很快拥了出来, 听见马连长问:"你们睡多长时间了?"郭道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说道:"早就睡了。 "马连长对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说道:"看来早就跑了,做贼心虚,确实是反革命。 "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指了指十来孔窑洞,问道:"不会到别人家去吧?"郭道友摇了摇头,说:"不会。"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背着手说:"一定要提高阶级警惕。"他手中拿起一摞稿纸, 马连长立刻将手电照上去,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翻看了一下, 说道:"这就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攻击人民公社的。"卢小龙这才想到,慌忙中自己把提纲落在了炕桌上。 公社干部模样的人问道:"他可能往哪儿跑了? "马连长说道:"这儿下山就两条路,一条是咱们刚才来的路,直接到大队部的,他肯定没走这条路,还有一条路, 就是从黄沟村过去。"马连长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想了一下, 说道:"那我们就追过去吧。"马连长扭头对郭道友说:"我们先追过去, 如果还有什么情况,你及时报告。"一伙人晃着手电匆匆走了,手电光在山路上跳跃闪动着时灭时亮, 直到过了山顶最高处才消失。

二妮一边穿衣裳一边走出窑洞,问:"爹,这是咋回事? "郭道友看着手电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卢小龙在夜风中打着寒噤,脑子里掠过了各种方案,然而, 都不是万全之策,他想了想,从土崖顶上绕着下来。 郭道友和二妮正从卢小龙刚才待的窑洞里退出来,看到卢小龙,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卢小龙说:"郭大叔, 我刚才躲在上面了。"他指了指土崖,郭道友向上看了看。卢小龙又说:"我本来打算跑了, 可想了想,还是跟您说实话,求您帮助。我是北京知识青年,得罪了村里的大队支书, 他整我,我就跑出来了。"卢小龙极力把自己的情况说得简单实在, 以能让这个老实的农民理解。他又说:"您要把我交给他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捆起来。 "二妮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胳膊,仰头看着父亲,郭道友慢慢摇了摇头。 卢小龙说:"那我就求您给我拿个主意。"郭道友在黑暗中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指着那边说:"他们现在走那条黄沟村的路去追我了,我想我就走这条下寒山庄大队部的路跑,行不行? "二妮轻轻摇撼着父亲的胳膊,似乎在催他回答。郭道友想了一下,说道:"不行。 他们从黄沟村那条路下到山脚,没追上你,可能又会到大队部这条路口来堵你。你没他们下山快,你还没到,他们就堵上你了。"卢小龙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郭道友看着周围的几孔窑洞,说:"把你藏在村里也藏不住。 "卢小龙说:"那我就跑到山里去吧。"郭道友说:"那你会冻死、饿死。"卢小龙不说话了。 郭道友想了想,抬手一指那群人走的方向,说:"你就跟着他们从黄沟村这条路下去。 "卢小龙心中豁然一亮,郭道友接着说:"你下到大路上,不要往大队部方向走, 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上七八里,就走出了我们公社的地面了。"卢小龙说:"好, 谢谢大叔指点。"说着就要走。郭道友说:"等一下。"他进到屋里, 拿起中午卢小龙撕成四半分给一家三口人的三小块白面饼,塞到卢小龙的挎包里,又拍了拍二妮的脊背说道:"送你大哥到那个路口。"二妮立刻说:"行。"卢小龙说:"不行,她这么小, 一个人回来太危险。"郭道友说:"我眼睛夜里不好使,让她送你一段就回来, 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你甭怕,这块儿山上没狼。"

二妮拉上卢小龙的手,两人沿着刚才那伙人的路线加快步子跑起来。 山顶上的这段路都是比较平缓的起伏,没多会儿就到了刚才手电光沉落下去的最高处, 往下一条路清清楚楚,远远朝山下望去,可以看见一点光亮在半山腰影影绰绰地跳跃着。 二妮一指那点光亮说:"那不是他们?"卢小龙说:"二妮,我走了,谢谢你。 "二妮有点恋恋不舍地冲他摆摆手,卢小龙略蹲下身,看着二妮说道:"二妮,你叫什么名字?"二妮回答:"我叫郭二妮。""大名呢?"卢小龙问。二妮说:"这就是我的大名。"卢小龙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大妮,叫二妮?你上边还有哥哥姐姐吗? "二妮摇了摇头,说:"我过去有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小时候,他们饿死了。 "卢小龙面对面很近地看着二妮,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二妮的脸颊, 说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二妮使劲点了点头。卢小龙凑过去, 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吻了一下。二妮用手摸了一下亲吻的地方,有些泪汪汪地凝视着卢小龙。 卢小龙说:"快回吧,我这就下山。"二妮说:"你先走,我看你下去,我跑得快。"

卢小龙背好挎包,沿着下山的路快速下着。路很陡,脚底下不时踏滚着石子, 他不顾一切地向下跑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山顶上还有二妮的小小身影, 他冲她招了招手,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举起手挥动着。卢小龙又向她挥了几下, 意思是让她回去,那个身影就是不动。卢小龙知道,只有跑出她的视野,她才会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跑着。又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回过身,已经看不见山顶了。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跳动的亮点正在向山脚下移动,便加快步子追随下去。

第79章

权力使人迅速成熟,林立果现在在毛家湾家中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也用不着唯唯诺诺,此刻站在房间里,自己都感到十分挺拔。 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写字台前观看地球仪时,目光中透射出的是自信和有力。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草绿色的军裤被小腿甩得一下一下发出声响,显示了深思熟虑的节奏。 伸手拨拉了一下地球仪,看着它平稳地旋转着,目光中露出阴森的审视。他伸手磨擦着地球仪, 地球仪在他需要的位置上停住了,中国的版图都在他的目光之下。 他现在已经多少觉出自己的力量在中国的影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目光朦胧地思索起中国的政治大局。

中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到了非常要害的时候,去年, 也就是1970年8月23日到9月6日,在庐山召开了中共九届二中全会, 会上展开的一场风云突变的斗争成了目前中国政治生活的最主要内容。他使劲擦了一下嘴唇和下巴, 使得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更加深邃有力,他觉出自己的面孔像花岗岩一样严峻。在朦胧的思绪中, 他又一次想到了一个反复想到的问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九届二中全会能开成这样的结果。那时,自己以军委秘书的身份上了庐山,母亲叶群与总参谋长黄永胜、 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长邱会作也都兴高采烈地上了庐山, 父亲更是精神抖擞地上了庐山。九届二中全会要为四届人大做准备, 父亲提出了未来的国家体制中要设国家主席,并提议由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指出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众望。照理说,这是一个多么光明正大的纲领, 父亲还不失时宜地指示陈伯达搞了一份《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有关天才的语录摘录》, 以此论证毛泽东是"旷古天才"。这是父亲在这个会议上举起的又一个政治旗帜, 这个政治旗帜理应使毛泽东满意,又可以借此压制张春桥、江青这批文人的政治势力, 从而在一个看来堂堂皇皇的过程中进一步扩大以父亲为首的集团力量。

在九届二中全会上,最先遇到的阻力是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伙人, 他们甚至提出要删掉"毛泽东天才地、全面地、 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话中的三个副词,而这三个副词正是父亲在《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中发明的。于是,陈伯达、吴法宪等人向张春桥、江青等人开火, 开火的论调也是十分有力的:"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贬低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 叶群将所有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父亲也在背后做了重要支持,这看来是搞掉张春桥、 江青势力的绝好机会,一时也曾有大多数人站在了这一边;然而,毛泽东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先是将陈伯达当做一块石头抛了出来,陈伯达一倒,毛泽东又逐个批评了叶群、 黄永胜、吴法宪等人,这边的阵营眼看着就要崩溃了,当终于稳住阵脚收缩回来之后, 才发现损失惨重。九届二中全会的结果使一切人都深感意外, 这个意外的进程不过揭示了在打倒了刘少奇为首的反文革势力之后,林彪为首的集团与张春桥、 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势力在争夺领导权。外部的敌人打倒了,统一战线内部的盟友便互为敌人, 他现在深刻领会了这个政治规律。

再过几天,4月15日,中央又要召开"批陈整风"会, 这是接着算九届二中全会的账,这些日子毛家湾笼罩着一股严重的气氛。母亲叶群不间断地打着电话, 想到她在庐山会议中的上窜下跳,以及吴法宪那惊慌失措的愚蠢胖脸, 他就不由得十分愤恨,都是这位叶主任的得意忘形才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他愤然放下二郎腿, 翘起来的椅子前腿也哐当一声落地。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将房门插好,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 从里面拉出一套窃听设备,戴上耳机,按下开关, 耳机里出现了叶群正在通话的声音。想到自己能将窃听器装到叶群的电话上,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六亲不认的政治意识;这种政治意识又和他的现代军人意识结合在一起,他现在喜欢开汽车, 开水陆两栖坦克,开直升机,喜欢各种枪支,也喜欢窃听器这样的先进电子设备。 军队就是用这些军事手段将自己武装起来的特殊的人,只要他手中抓住多则几百万、 少则几十万的军队,甚至只要抓住几万军队, 就有可能以特殊的方式将整个中国的政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张开五指做了一个爪形,只要将自己武装成锐利无比的猛兽, 就可以置敌于死命。眼前浮现出张春桥这个戴眼镜尖下巴的得意文人, 自己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细脖子,就能像拧玉米杆一样拧断他。

听见母亲叶群正在和总参谋长黄永胜讲目前的政治形势,那不过是在鼓劲和打气,这位叶主任说话太婆婆妈妈,翻来覆去是那些陈词滥调,有多大的力量? 他对母亲越来越生出轻蔑。他正要关掉窃听设备,里面却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叶群说:"我和你这个生命是连在一起的,不管是政治生命还是个人生命。"黄永胜说:"我懂得, 我完全这样了解,完全请你放心,我一切都是很顺利。"叶群说:"你在中国革命、 世界革命的领域上会起很大的作用。"黄永胜说:"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 "叶群说:"你永远是元帅,我永远是元帅帐下的一个传令兵, 咱们两家的孩子是五六员虎将,将来可以一个人把一个关口,也都是你的助手嘛,你说是不是? "黄永胜说:"对,对。"叶群说:"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

林立果气得脸都有些扭歪了,婊子养的,真该拧断她的脖子! 跑到黄永胜帐下当一个传令兵,无耻!把林立果也算成黄永胜的喽罗,更是他妈的混帐。 你卖了自己,还想卖别人。听到叶群那边挂了电话,林立果关上了窃听录音设备, 把它们重新放回抽屉,将抽屉锁上,像笼中的老虎一样在屋里踱来踱去。此刻, 他产生了对母亲的最大仇恨,也想到了历史上许多帝王传递权力的典故。 这个婊子养的把黄永胜当做了林彪未来的接班人,还想继续扮演"黄永胜办公室主任"的角色, 真是一个无耻美梦。他眼前浮现出了父亲单薄瘦削的身体, 也想到了父亲曾经对自己讲过的话:自己才是林彪的接班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越走越焦躁, 他需要在内外险恶的环境中捍卫自己的继承权。叶群对黄永胜讲"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这个"他"自然是指父亲林彪,真是打着父亲的旗号叛变父亲,将自己卖了,又将自己的儿子也赔上去, 舔着脸去给人家当"传令兵",其丑无比!倘若黄永胜一朝掌权,哪里还用得上你? 肯定先把你一脚踢开。政治舞台真不是娘们的事情,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走着走着,愤怒和焦躁变成了狠毒与阴险。眼下,叶群、 黄永胜还有像吴法宪这样蠢得像猪一样的人都是他要借用的力量,有朝一日他真正掌权之后, 再慢慢收拾他们。他想了想,又拉开抽屉,戴上耳机,按下开关, 耳朵里又传来叶群打电话的声音。一听,是在和空军司令吴法宪通话。吴法宪的声音露出一张哭丧脸, 叶群说:"你可千万不要自杀,自杀可就是自绝于人民了。这点事还顶不过去吗? 不就是开几天会吗?一定要咬住不松口。谁都不能倒,倒一个就倒一大片。 林副主席肯定不会不管你,就是把你关起来,也能把你最后保出来,这你放心,再说问题没有这么严重。 "吴法宪说:"叶主任,你放心,也请林副主席放心,我绝不会忘恩负义,连累别人。"林立果听到这里,狠狠地关了窃听设备,再次将抽屉锁上,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来到叶群房门口,很随便地敲了敲门,听见叶群在里面一边打电话一边说道:"进来。"他推门走了进去,叶群看见是他,招了一下手,意思是稍等一下, 听见她最后说道:"吴司令,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我一会儿就会向首长汇报。 "叶群放下电话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说道:"走吧,该去你爸爸那里了。"

林彪照例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林立果轻轻推开了门,林彪抬起眼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点头示意他进来。叶群赶忙跟了进去。看见叶群, 林彪垂下眼,表示准备听取汇报。叶群说:"和几员大将刚通了电话,黄永胜最沉着, 吴法宪最紧张,不过,我把他们一一都安抚好了。"林彪微微点了点头。 叶群又讲了一堆话,无非是如何应付马上就要召开的"批陈整风"会议,她说:"估计能够顶过去。"林彪看了一下叶群,没有说话,又垂下眼想了想,对林立果说:"你的看法呢? "林立果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破釜沉舟,反正不能坐以待毙。"林彪眼睛一亮,说:"你讲下去。"林立果说:"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 文的武的都要做准备,现在要抓紧做好武的准备。"林彪点点头,说:"你真是很有长进。 "叶群扭头看了看儿子,颇有些不甘落后的意思。 林彪接着慢声慢语地讲道:"政治斗争最终要靠枪杆子解决问题。南唐李后主就不懂这个道理,不知道搞武装斗争, 最后落个惨败,留下两句诗:'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

叶群刚要插话,林彪又看着林立果说:"你接着把话讲完。 "林立果口气坚定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整个力量就是一支大舰队,按照您的指示前进。 我在空军又搞了一支小舰队,正在抓紧准备。"林彪点头赞道:"好,好,应该这样干。 "叶群急于表白自己的工作,她说:"吴法宪一开始很软,我给他做了工作以后, 他表示绝不辜负林副主席的期望。我也对黄永胜讲了,你最赏识他,他的表态自始至终很坚决。 "林立果在一旁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说:"对这些人的话,一定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凡事往坏了想,做好最坏的准备,才有可能争得最好的结果。 "叶群不悦地看了林立果一眼,刚要说什么,林彪却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辩证法。 "叶群将自己到嘴的一句话咽了下去。林立果说:"我今天下午就准备给小舰队召集会议。 "林彪点点头,轻轻摆了一下手,说:"凡事要抓紧,箭在弦尔不得不发。 "林立果转身拉门走了。

他开着林彪专用的高级红旗小轿车驰出了毛家湾,一路高速往市郊开去, 车开得飞快,眼也不眨地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当他左盘右旋出了市区, 在郊区的柏油路上奔驰时,几个在毛家湾等了许久跟他一起上车的军人都赞不绝口地说道:"副部长,您现在开车也是一流的。"他不语,只是将车开得更快。 车里的人又纷纷赞道:"我们坐的是最革命的车,跟着最革命的人,战无不胜。 "林立果精神抖擞地微微一笑。手下的这辆车是他武装的一部分。一个人跑不了多快,然而,当你能够驾驶一辆车时,你就跑得很快。一个人没有多少杀伤力,然而,当你掌握了一挺机枪、一辆坦克、 一架轰炸机或一艘军舰时,你就有很大的杀伤力。一个人对世界没有多少直接的控制权,然而,如果你掌握了一拨人,指挥了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又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你就可以将一个又一个城市包围,让一群又一群人束手就擒,你就能够控制整个中国。两千年来的中国历史就注释了一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 开着父亲的红旗小轿车,和驾驶一辆坦克、驾驶一架轰炸机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掌握武装的感觉。

车很快开到了一个军事机关大院,站岗的军人一看到这辆红旗轿车, 立刻举手敬礼,伸手放行。车子毫不停顿地威风凛凛开了进去,穿过一座又一座楼房, 一排又一排平房,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最后一拐,在一座幽静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小楼前的草坪上停放着一架直升机,楼里迎出来七八个军人。林立果趾高气扬地一关车门, 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小楼。他的脚步矫健而又有声有色, 一离开毛家湾到了这些地方,他就进入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色。 当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踏响着楼梯时,他觉出了带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会议桌坐下了, 无关紧要的人都拉门退了出去,留下一个幽静的开会场所。 林立果当仁不让地在主持会议的位置上坐下,面前这些中年军人绝大部分都是军级以上的干部, 现在像他多年的部下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他感到了自己真正具有的指挥权。他坐在长桌的顶端, 两腿八字伸开,两手八字放在桌上,像一座伟大的城堡面对臣属的土地, 威严与决断使得他年轻的面孔有了俯瞰一切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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