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55/70页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 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 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 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 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 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 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 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 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 "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 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 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 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 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 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 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 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 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 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 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 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 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 抽着烟,用不露声色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 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郎腿, 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 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 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 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

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干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 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书记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交待, 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凸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一双三角眼又射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 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白。 "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 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 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交待更严重的问题。"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 你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 "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身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

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 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交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 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 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 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抽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 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 "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 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说着, 他撸起衣袖恨不得再抽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 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交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腰,在卢小龙身旁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 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 "奇 -??∧ ?卢小龙舔了一下血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 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 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 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白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 "四方脸插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卢小龙犹豫了一下, 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 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 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 "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交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

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干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 "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革命夺权来了, 你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 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 "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 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交待,你去年冬天在北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 "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血,垂下眼一言不发。 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刘仁鑫气得手直哆嗦, 指着卢小龙说:"你真是个死硬分子。你在沈昊家召开反革命讨论会, 还散发反革命宣传材料,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们是开了一个讨论会, 在不同地方插队的知识青年交流自己的经验。"四方脸眯着眼看着他, 说:"交流什么经验?都有哪些经验呢? "卢小龙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陕西插队的知青头孟克平发表的抨击人民公社的观点,他知道那会被上纲为反革命的, 他做人的原则是不能出卖人,特别自己是座谈会的组织者,他说:"那天发言的人很多, 我也记不清都有哪些观点了,我只知道我的观点。 "刘仁鑫气冲冲地指着卢小龙的鼻子说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抬脚踹在了卢小龙的右肋下,卢小龙连人带椅子后退了一截,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下。刘仁鑫手指着卢小龙, 扭头对四方脸说道:"他就是这么顽固不化。"

四方脸眯着眼端详着卢小龙,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吐着烟,过了一会儿, 他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目光凝视着眼前思索着, 又眯着眼看着卢小龙说道:"你也没有必要为别人去承担责任,孟克平已经被捕了,所有的情况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 你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卢小龙垂下眼一言不发。 四方脸又说道:"座谈会为什么在沈昊家召开呀?"卢小龙想了一下,如实说道:"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 我父亲下干校了,我在北京也没有家。正好沈昊去上海了,她家地方又大。 "四方脸问:"你和沈昊的女儿沈丽很熟,是吧?"卢小龙想了想,说:"比较熟。 "四方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便离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你就不用讲了, 我们早已掌握清楚。你现在接着往下交待,你还有哪些反革命行为? "卢小龙说:"没有。"刘仁鑫指着他说:"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清楚。 "卢小龙说:"我想清楚了。"

刘仁鑫冲门外一挥手,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把门推开了, 从外面怯怯懦懦走进来一个人,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听你们刘堡村知识青年怎么揭发你的? "卢小龙扭头一看,是贾若曦。贾若曦一遇到卢小龙的目光,便低下了头, 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短辫像燕子尾巴一样翘着,一张原来俊俏光泽的脸已经变得暗淡无光, 她两只手捏着衣角。刘仁鑫转头看着贾若曦,说道:"你当面揭发他。"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非常严厉地看着贾若曦,说:"你不敢当面揭发他?"他走到办公桌前, 从一堆材料中抽出两页纸,走到贾若曦面前抖着说道:"你自己都写了揭发材料, 摁了手印,你要敢于对你的材料负责,快说。"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 刘仁鑫手里拍打着材料,冒火地说道:"你揭发的是不是事实?"贾若曦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仁鑫又冲贾若曦大声斥责道:"你要是写假材料,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再问一遍, 你写的是事实吗?大声回答。"贾若曦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是。 "刘仁鑫转过头来指着卢小龙说:"你在刘堡知青点说的, 林立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没水平,是不是?林立果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首长,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 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林副主席,就是'5・16'反革命分子。"

卢小龙明白了,在他挨整的这几十天中,整个知青点也一定受到了很大压力。 他的确讲过林立果水平太低的话,而且讲得远比这激烈得多, 那是看到从北京寄来的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后,在知青窑洞里发的议论。现在,为了保全自己, 也为了保全贾若曦,他含糊地说道:"我记不清我说过这话了。"这时, 四方脸有些不满地看着卢小龙说:"说过就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吗? "卢小龙说:"我自己怎么说的,记不清了。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也可能没说过。 "刘仁鑫哼地冷笑了一声,又朝外面挥了一下手。这一次, 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是鲁继敏,她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 刘仁鑫说:"你不是要当面揭发他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刘仁鑫用手指着鲁继敏, 大声说道:"卢小龙是不是想夺刘堡大队的权?"鲁继敏站在那里,膝盖剧烈地抖了起来。刘仁鑫伸手戳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你应该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鲁继敏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也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鲁继敏垂下眼,继续颤抖着膝盖。 刘仁鑫挥着手冲鲁继敏大声嚷道:"你今天要是不揭发,不要后悔。"鲁继敏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他是。"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 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审问结束了,卢小龙又被押回了黑屋。晚上,屋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 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拿手电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卢小龙,说道:"让你出来。 "卢小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刘仁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道:"对这段审查, 你有没有正确认识?"卢小龙一言不发。刘仁鑫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已经决定了, 对你第一阶段的审查到今天结束,现在放你回去。"卢小龙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刘仁鑫躲开他的目光,又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回到刘堡,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审查。好了,现在你自己回村吧。"

卢小龙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出了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前面不远就是公社医院, 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若曦,一个是鲁继敏。卢小龙站住了,她们看看卢小龙,又都躲开了目光。两人正想说什么, 往卢小龙来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转身默默地走了。卢小龙回头一看,刘仁鑫正背着手站在月光照亮的公社大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这里,公社大院地势比这里高,刘仁鑫站在那里, 黑色的剪影在月光中显得十分高大。

卢小龙继续朝前走,回村的路贴着山脚,缓缓的坡,五六里地, 往常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今天,他两手撑住打伤的腰,瘸着打伤的腿,拖拖拉拉走了几个小时。 他走到村口堡墙旁边,靠在堡墙上喘着,心想,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 看着月光下的土山和山脚边躺着的刘堡村,他感到亲切。村中几盏昏黄的路灯, 也是他们来刘堡村后做出的成绩,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刘堡村家家户户才用上了电灯。 当他就要踏进这个应该给他温馨的村庄时,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月光悚然间变得阴森惨淡。接着,他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狂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响了起来, 那声音使他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村口高高的土崖上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月光伸出双手狂呼乱喊, 那在天空背景下出现的黑色剪影让你想到深山野狼。呼喊又变成狂笑,继而又变成歌唱, 这声音从高高的空中飘落下来,在僻静的山村里播下凄惨和恐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着, 离土崖越来越近了,月亮从那个哭喊狂笑的人的头顶照下来,是鲁敏敏。 卢小龙忍着剧痛沿着崖边陡陡的小路一点点攀爬着。当他出透几身汗终于来到平坦的崖顶时, 看见村中的小伙子来旺正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到卢小龙,他先是惊喜了一下, 问道:"放你回来了?"卢小龙问:"鲁敏敏怎么了?"他摇了摇头, 说道:"你回去问你们知青吧。她疯了。"卢小龙说:"你在这看着她?"来旺说:"她谁也不理, 我在这儿守着,是怕有狼来,这阵山里常下来狼。"

那边,鲁敏敏还站在悬崖边面对空旷的天地时而哭喊着,时而狂笑着。 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离开几步站住,说道:"鲁敏敏,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张着双手冲卢小龙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卢小龙又说:"鲁敏敏,你走过来。"鲁敏敏往这边走了几步, 双手向上迎着月光继续放声狂笑。卢小龙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鲁敏敏狂笑了一阵, 垂下手直愣愣地看着卢小龙,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卢小龙走过去说:"鲁敏敏, 咱们回去吧,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像醉鬼一样慢慢摇晃起头来,晃了一阵, 摇摇晃晃地往土崖下跑。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来旺也紧跟在他后面。

鲁敏敏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那声音在夜半的山村里显得十分凄厉。 卢小龙跟着她左拐右拐下坡上坡, 来到的地方却是鲁敏敏原来和鲁继敏一起负责的豆腐房和猪场。卢小龙拖着伤腿好一会儿才赶上来,看到鲁敏敏正直愣愣地站在猪圈外面。 卢小龙走过去,发现这里一片寂静,没有猪的拱动声、呼噜声,一个个猪圈都是空的, 再看看那边的豆腐房,门敞开着,也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豆浆的气味。 他瘸着步走到豆腐房门口,借着月光进到屋里,看到里面除了立在中间的一眼石磨, 早已空空荡荡:缸不见了,水桶不见了,灶上的铁锅也不见了,铁锅上的漏袋也不见了, 昔日热气腾腾的豆腐房像燃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生息,只在隐隐约约中嗅到一丝做过豆腐的气味。卢小龙在黑暗中转过身,鲁敏敏正傻呆呆地趴在月光照亮的门框上一动不动。 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对鲁敏敏说:"鲁敏敏,我是卢小龙,咱们回家吧。 "鲁敏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抱着门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门框。 卢小龙和来旺一起架住鲁敏敏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废墟。

三个人回到知识青年的院子时,院子里也冷清异常。三孔窑洞, 左边的一孔窑洞敞着门,卢小龙站在门口,借着月光朝里看了一眼,里边是空的, 坑上地上除了一些碎纸和垃圾一无所有,看来早就没人住了。推开中间的窑洞门, 炕上一下子坐起三四个人,有唐北生,有大个子,一见卢小龙,他们都从铺位上跳起来,拥到卢小龙身边,窑洞正中间的一盏20瓦的电灯也拉亮了。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你回来了?"

卢小龙浑身是伤,伙伴们的手触疼了他,他强忍着做出平静的微笑。 他问:"咱们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鲁敏敏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退出窑洞门看了一下,鲁敏敏正吱吱嘎嘎地推开右边女知青窑洞的门往里走。来旺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卢小龙又回到自己的窑洞,等待着眼前几个人的回答。唐北生眯着眼想了想, 将一张疙疙瘩瘩的老成面孔向着卢小龙说道:"把你抓走以后,刘仁鑫就派人来整我们, 每天办学习班,让大家揭发你。大家一开始都挺团结,没有人揭发;后来, 刘仁鑫把贾若曦和鲁继敏调到公社医院去了,他还答应发展她们入党。 "卢小龙联想到白天的事情,眯着眼点了点头。唐北生说又:"刘仁鑫把贾若曦霸占了。 "卢小龙问:"什么意思?"唐北生说:"他把她搞了呗。"卢小龙觉得身体内一阵抖动, 他说:"是强迫的吗?"唐北生说:"谁知道是强迫还是半强迫。 "卢小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卑鄙。"大个子蹲在炕上说道:"鲁继敏可能也被他搞了。 "卢小龙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大伙为什么不管?"大个子拿起手中的一本《毛主席语录》往炕上一撂,说道:"刘仁鑫现在是公社副书记,他说能发展她们入党,她们还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鲁敏敏是怎么回事?"卢小龙问。大个子拍了一下大腿, 叹了口气说道:"鲁敏敏真不错,也最惨。听说你在公社被吊起来了,那几天我们正办学习班, 晚饭后她一个人就跑到公社去看你。路上不知被哪个流氓卡着脖子强奸了,天亮了, 才在沟里把她找到,衣服全扒光了,后来人就疯了。"卢小龙双手握紧了拳头, 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前。唐北生接着说:"刘仁鑫把咱们村三十个知识青年拆开了,分到了张堡、 马堡、孙堡、李堡加咱们刘堡五个村里,刘堡就剩咱们这几个人了,再加上鲁敏敏。 知识青年一走,豆腐房、猪场没有合适的人管,队里把猪卖的卖、杀的杀、分的分, 不办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也都重新换了人。你第一天被抓走, 第二天就宣布让生产队重选小队长。大个子他们的机磨房、油坊也都不管了,都叫刘仁鑫换了人了。还有──"大个子甩了一下手,说道:"简单说吧,咱们一年半干出来的事情全完了。"

卢小龙坐在炕沿沉默不语,唐北生突然想起什么,向大通炕的深处跑去, 听见他掀动炕席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跑过来,将一摞东西递给卢小龙, 说道:"他们搜查了你的行李和箱子,这些东西我帮你藏起来了。"卢小龙接过来一看, 有北京的来信,有自己的日记本。其中有一份厚厚的铅印材料,正是林立果的讲用报告,他冷笑一声,将它一下一下撕得粉碎。又打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他在农村的大事记, 也用力将它一下一下扯碎。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 水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 "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 "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衣袖, 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水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

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 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 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荡荡,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 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卢小龙走过去,脱掉她的鞋, 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吟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 退出了窑洞。满院的月光像白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高高地依靠着天。

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 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 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第78章

这是1971年初的一天,卢小龙推着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完了三十里上坡路,来到深山峡谷中的寒山庄大队。凌晨, 头顶的天空露出一片铁青色,两边的山还都黑糊糊的,一条宽宽的土路将送他到这里之后, 继续灰龙似的爬向前方。远处两山相夹,把这条灰龙夹得看不见了,寒山庄大队部就在眼前。

这是几间白灰墙的房子围起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卧在山脚下, 两边的山很高,院子很小,冷清得可怜。一阵狂风像呼啸的洪水从山谷中扑过来, 飞沙走石冲得房屋上的瓦片嗖嗖做响。一根鹿角般的树杈从空中落在房顶上, 连滚带跳掠过瓦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山羊在房顶跑过。卢小龙推车来到院门口, 大门在风中呼嗒呼嗒响着,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门用铁链子挂着,没有上锁, 铁链被门牵动着哗啦啦响成一片。青砖门柱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寒山庄大队"几个红字,木牌没有钉牢,在风的鼓动中拍打着门柱乱响。卢小龙迟疑了一下, 伸手解开门上的铁链,风呼地一声将门兜开,很重地撞击在里面的房墙上。 卢小龙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进了院子,迎面是三间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院门两边再各有一间, 七间小房的墙上都刷着白灰,围成一个寂寞冷清的小院。

他放下车,在院子里转圈看了看,发现只有靠院门的一间房子门上有锁, 透过玻璃窗朝里看,有几张桌子、几个板凳,桌上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其余的屋子都没有锁,有几间干脆就没有门,里面空洞洞地没有一件东西。他又转到大门口, 左右夹着大门的两间房子的外墙,一边有一扇小方窗,一边是水泥黑板, 黑板上写着一些粉笔字,关于召开计划生育会议的通知,关于让各生产小队统计新生人口的通知, 粉笔字模糊不清,落款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站在院中,可以望见四面的大山, 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又一截拐杖粗细的枯枝从半空落到瓦顶上,跳了几下, 仙人指路般跳到院子外面,沙石嗖嗖地掠过房顶,让人想到日久天长瓦会被磨光。他从棉手套里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沙土,将自行车靠墙放好,搂紧双臂,瑟缩着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冻得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一间空屋子里来回颠着脚,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他将被迫分散到五个村的三十个知识青年──除了鲁继敏和贾若曦在公社卫生院未通知外──偷偷地集中到山凹里开了一个秘密会。 他告诉大家,他准备离开刘堡到外面流浪,要对中国农村做个广泛的社会调查。 他看着围坐在一起的二十多张面孔说道:"当初,我带着大家从北京来到这儿, 照理说我不该甩开大家自己走,可现在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大家,我走了,刘仁鑫的眼中钉没有了, 大家也能松快一点,希望大家在我走后相互多联系,多帮助。 "他又指着唐北生和大个子说道:"你们有什么事,还是多找唐北生和大个子商量。以后有机会, 你们还可以找找县革委知青办,要求再聚回到刘堡来。"停了一下,卢小龙又说:"不过, 那样可能又会成为刘仁鑫的眼中钉,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大家看着办吧。 "月亮在头顶的云中穿行着,时时露出弯弯的瘦脸, 二十多个人高高低低地围坐在土洼里沉默不语。有人问:"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卢小龙笑了笑, 说:"这两年我农活也学得差不多了,干什么不在农村混碗饭吃?我又会做豆腐,又会针灸,地里活、 场上活我都能干,我就一边找饭吃一边社会调查呗。"唐北生和大个子早已知道卢小龙的打算,这时对大家说:"卢小龙决心要去干他的事,大家就不用多操心了。 万一刘仁鑫派人来打听卢小龙的下落,大伙就都说不知道就行了。"

想到要和这个集体分手,卢小龙多少有些难过,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他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骑上这辆他早已准备好的破车离开的。为了不惊动人, 只有唐北生一个人在漆黑一片中送他出了村口。临分手, 卢小龙又把鲁敏敏的事情向唐北生嘱托了一遍,就沿着一溜下坡路颠响着自行车骑走了。 他决心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调查农村三百个生产大队, 调查的出发点就是一年前在北京听到的陕西插队知识青年孟克平的理论:农业生产落后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体制问题。

天渐渐亮了,刮了一夜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卢小龙走到院子里, 远远近近的山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还是没有人来。他早就听说寒山庄大队下面有二十个生产小队, 三四十个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只有一两户人,大队部就孤零零地盖在路边上, 往四面山上张望,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真不知道这个大队如何领导。他走出院门, 看见自己夜里来的山路一路坡下去,像山屁股拖出的一条尾巴, 很快消失在两山相夹之中。回过头来才看清楚大门两边的白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风吹雨打, 红色的大字已经暗淡萎靡。在"农业学大寨"的"寨"字旁边,挂着一个绿色的邮政信箱,走过去一看,信箱上用白油漆写了两行小字,开箱时间:每月逢五、逢十。 想到这里五天来一次邮递员,他不能不感到新鲜,好像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发现了人烟。

两边的大山静极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小树, 在寒风中乌七八糟地瑟缩着。他回到院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 这个人口分散的生产大队是他的社会调查必须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里去,他有的是办法混口饭吃, 也有的是办法坐到炕头上和农民聊天, 只不过他想先从大队干部那里了解一下这里综合的情况:人口,劳力,生产小队的分布,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农民的收入, 几年乃至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而且,现在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 不和大队干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里,弄不好会引来怀疑,增加麻烦。这样想着,他站住了, 突然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吊着一截钢轨,树杈上卡着一根短粗的钢钎,他灵机一动, 望了望远近的高山峻岭,想到了古时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鸡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 放哨的放羊娃就将"消息树"放倒,这个山头的树放倒了,那边山头的人看见了, 也将"消息树"放倒,一棵树一棵树传递过去,就将日本鬼子进山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 他想了想,拿起了钢钎,虽然带着棉手套,还是觉出钢钎的冰冷,他抡起钢钎敲响了悬挂的钢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中传送得很远。他停了一会儿,谛听着远远近近的回声, 更有力地抡起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

钢轨像个报警的大钟将声音传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着, 似乎听到迎面山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谛听了一会儿,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来的回声, 眯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在那边山顶上,背衬着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 有个蚂蚁般的小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又举起钢钎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声音消失了, 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也是三下。于是他笑了,将钢钎放回树杈上,在院子里加紧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敲来什么结果。跑一阵, 便从自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冷窝头,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咬下来。缺了两个门牙, 对付这么硬的窝头实在很困难,一不小心,湿润的嘴唇沾在冻窝头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样。他拿起钢钎,将窝头垫在窗台的砖头上,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 再把硬梆梆的窝头块放到嘴里慢慢噙化咀嚼。这多少有点像吃冰块,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面的软香。 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化着,嚼着,吃着, 冰凉的感觉带着玉米面窝头的香味经过喉咙输送到胃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胃口痉挛地疼痛起来, 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暖热食物来满足的,然而,他只能耐心地一块块噙化着,咀嚼着咽下去。 当一个窝头这样吃完以后,又将窗台上的窝头渣也扫到掌心里,一仰头倒进嘴里,这一次, 他一边咀嚼一边觉出了牙碜,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着进了肚里,吃完了,从里到外更觉冰冷。

他在院子里跺着脚跑了几圈,看见那边山上下来人,远远地只见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帽子。过了一会儿,人被屋顶挡住了,他来到大门口,原地跺脚等着。 为了见面说话方便,他解开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气一下扑在脸颊和耳根上, 又起了一阵寒噤。听到路上石子踏响的声音,山上下来的人出现了, 一看就是大队干部,一身黑棉袄黑棉裤,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棉帽子,个子瘦高,脸黑瘦,下巴挺长,一双眼睛聪明有神。他疑惑地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走上去,笑着说明自己是北京知识青年,因为想为省剧团编一个戏本, 所以在农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对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 他袖着手与卢小龙一起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靠院门口那间惟一上锁的房门打开, 请卢小龙进去。

屋里很暗,同样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着尘土,中间有一个铁炉,烟囱直着上去,再直角一弯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说明了身份: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姓马, 叫马清宝,他算是很热情地说道:"我先把火生着。"就把铁炉里的炉灰漏净, 团上几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着,又撮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劈柴倒了进去,火带着烟冒了起来,将炉盖一盖,听见火呼呼啦啦地被烟囱往外拔着走。劈柴烧旺了,将炉盖打开, 火焰蹿出两尺高,马清宝又搓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煤块倒了进去,一股浓烟一下冒了出来,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块落下去一些,被盖住的柴火又冒上来, 他就势又倒进去一些煤块,火和浓烟同时往上蹿。他拉上炉盖, 看着窗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拍了拍手,卢小龙知道,这火算是生上了。两人拉着板凳围着炉子坐下, 卢小龙和他聊了起来。毕竟在农村干了两年,对农村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 对农村的干部心理也比较了解,问着问着,对方剩下的一点疑惑也都消除了,而且显然被问出了谈话兴致。

每到对方讲得有趣时, 卢小龙都会不失时机地表示惊叹和称赞:"马连长对村里的情况真了解;马连长讲得真清楚。"卢小龙从挎包里拿出笔和本, 一边聊着一边记录,这时的记录不但不增加怀疑,反而增加信任。谈着谈着, 从炉盖的缝里看到煤火已经生着,烟没有了,红红的火正通过烟道呼噜哗啦地往外抽着, 热气从铁炉子里散出来。马连长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开炉盖转圈盖了一层,将煤火压匀, 盖上炉盖,拿起铁壶掂了掂,里边还有水,就又打开炉盖坐在了铁炉上。这样, 两人的谈话就更消停了。

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 对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着, 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 他胆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 提高嗓门说道:"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 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 "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待什么了? "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 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点头说:"知道。 "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 "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 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远地看着这幕戏, 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发脾气, 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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