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66/70页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汪伦在思索,马胜利在为自己虚拟出的情报紧张。 汪伦用手摸了一下嘴,转着眼珠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准备发一个通知, 全校师生一律不许去。"马胜利说:"这样不妥,去送灵车不犯法,你不能公开反对,而且你一发通知,本来不知道的人反而知道了,等于替他们做了宣传。"汪伦又蹙着眉想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方案?"马胜利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安排, 准备组织一些人跟到现场,调查统计一下咱们学校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这个活动?等到他们暴露更充分的时候, 我们可以把这些活动当做右倾翻案风的问题开展大批判。 "汪伦站起来往办公桌走去,他一边拨电话一边对马胜利说:"那你就去安排这个行动,如果有可能, 不光对北清大学,对其他大学类似的动态也做一点调查,立刻汇报给我。 "马胜利点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办公室,他拉上房门,听到里边汪伦洪亮而恭敬的声音:"江青同志, 我是小汪啊, 有一个重要情况向中央紧急汇报一下……"马胜利听到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便昂首阔步地走了。他现在倒担心下午没有多少人去给周恩来的灵车送行。

一走到校园里,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遇到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人, 话语中都夹杂着"周总理"这几个字, 也都在传说今天下午向周恩来遗体告别仪式举行之后,遗体就要由北京医院送往八宝山火化。当他走到大食堂门口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嘈闹的人拿着空饭盒走进去,差不多都在议论下午周恩来灵车去八宝山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这次把宝押对了,他一定要紧跟革命形势,想要不被革命抛弃, 就要永远做对革命有用的人,他现在需要立刻采取行动了。 他先将几十个联防队员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向大家布置了任务:要将北清大学下午送灵车的人都调查出来。 联防队员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说:"这太难办了,学校这么多人我们都不认识, 到了现场,也不一定能认出几个。"马胜利说:"你们能认识几个,就记住几个。 "一个圆脑袋的胖小伙子提议道:"应该把你们过去管牛鬼蛇神的人找几个出来, 他们对学校的老师差不多都认识。"马胜利想了想,当时监管牛鬼蛇神的学生早已分配走了, 倒是还有一些学校的工人,好在他都熟悉,立刻派人把他们都找来。

三四十个工人坐在了面前,过去,他们都跟着马胜利干过文化大革命, 这两年早就烧锅炉的又烧锅炉、在校办工厂的又去校办工厂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添了一把年纪。马胜利将新的革命任务交给他们,他们既困惑生疏, 又有一丝重新受到重用的兴奋。有一个在校办工厂当钳工的工人瘪着嘴说道:"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那声音显得迟钝呆滞。其他的人也都眼睁睁地看着马胜利, 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革命形势对他们的新委任,而后,便都搓着手商量起怎么干来。 马胜利说:"这个学校的老师有一半过去都当过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今天下午尤其可能去, 你们记住一个是一个。"有人挠了挠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有些人可能看着面熟, 知道是哪个系的,不一定能够记得住名字。"马胜利说:"记不住名字记长相, 记得是哪个系的也可以,能记多少是多少。"又有人说:"现在的学生我们都不认得。 "马胜利说:"这不用你们管,我另做安排。"一伙人紧接着就商量起来,临时分了几个组, 选了组长,为了行动方便,有车的回家推车去了,没车的想办法借车去了, 因为骑自行车才便于活动。他们问:"什么时候出发?"马胜利说:"现在就出发。"

这拨人派走了,联防队也派走了,马胜利又找来几个自己熟悉的工农兵学员, 这几个都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骨干,由他们又带来一群学生, 他以"校党委下达的任务",对一群男女学生布置着任务。他的话讲得非常清楚:"汪书记讲了, 要警惕阶级敌人用死人压活人,要警惕各种形式的右倾翻案思潮。 "一群年轻人领了任务,决定现在就分布到校园中,跟踪了解要去长安街的人群, 有的则准备在校门口做观察记录,最后再都骑车上长安街做现场调查。马胜利觉得时间不早了, 就给在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的李黛玉打了个电话,两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校园中见了面。

李黛玉去年年底在父亲的问题平反后,被安排在了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 接到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她问:"什么事?"马胜利说:"你赶紧去找辆自行车, 骑车跟着去天安门、长安街一带。"李黛玉疑惑地问:"干什么? "马胜利说:"下午可能会有很多人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李黛玉问:"咱们也去? "马胜利说:"咱们不是去送灵车,是要把那些送灵车的人登记下来。"李黛玉说:"大家悼念周总理, 这又不犯法。"马胜利说:"这是政治斗争。"李黛玉说:"这我不想去。 "马胜利晃着双拳对李黛玉说:"不去也得去。"李黛玉不说话。 马胜利说:"他们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李黛玉的棉祆外面罩了一件天蓝色的罩衣,戴着一副蓝布套袖,她一边拉着自己的套袖,一边说道:"我去有什么用啊? "马胜利说:"你在北清大学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多。你看见谁,就把谁的名字记下来, 带支笔,带个小本。"李黛玉说:"那么远,我骑车骑不动。"马胜利说:"大白天的,我骑车不好带你,你加把劲就骑过去了。"李黛玉说:"长安街这么长,去哪儿呀?"马胜利说:"沿途看呗。"李黛玉找自行车去了,马胜利还在组织力量。

迎面碰见江小才,一张瘦长的脸顶着一副眼镜,马胜利迎住他, 说道:"你这么急准备去干什么?"江小才腿短身长地立在那里, 翻起忠厚的嘴唇说道:"去长安街看看,下午总理灵车可能要去八宝山。"马胜利一听, 发现这不是自己调查的人手,而是要调查的对象。他问:"都有谁去呀?"江小才说:"去的人挺多的。 "马胜利装作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哲学系去的人多吗? "江小才说:"除了两三个年纪太大的走不动外,差不多都要去。"马胜利又装作很随意地说:"老师们肯定都去, 学生们去的少。"江小才说:"哲学系的学生也差不多都去。"说着, 江小才摆了摆手,说:"我要走了。"马胜利看着江小才匆匆向一群人走去,他们说着话奔向校门。 看来,不是一个一个地去,而是一群一群地去,自己今天对汪伦的汇报真是有先见之明。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好完成了,只要一个系一个系找熟人了解一下, 情况就差不多都掌握了。想到汪伦在听完他汇报之后给江青打的电话, 他不禁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已经是中午了,还没顾上吃饭,但也顾不得了,他骑上一辆自行车, 便出了校门。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节,天上布着阴云,寒风割着脸,马路上灰溜溜的, 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样拥来拥去,街道被路边的枯树枝划得面目全非。 他一阵狂骑,超过着一群又一群骑车的人,看他们的样子, 便怀疑这些人都是去长安街送灵车的。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对这件事, 人类社会真是斗来斗去的社会。他骑过动物园,又一拐弯笔直向南,一口气骑到木樨地, 眼前就是长安街了。已是下午时分,让他感到震惊和兴奋的是,长安街两边聚满了人, 好多人胸前别着雪白的小纸花。往西看,通往八宝山方向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肃穆的人群, 寒风吹着沙土在街道上扫过,夹道的人群裹着棉大衣躲避着扫荡过来的风沙,远远望过去,街道两边的人没有尽头。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 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 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 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满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 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 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 "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挺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 "对方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 "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 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 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 "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挺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 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 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 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 张春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 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 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 把本塞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 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 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 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唇说道:"北清大学的。 "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 "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 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 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 "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腰推着车拼命往外拱, 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这时, 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出来了。"揪打马胜利的胳膊腿顿时停住了, 人们纷纷扭头朝医院门口望去。马胜利趁机像头被群狼咬住的大公猪一样,推车逃了出去。挤出密集的人群,他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门口望去, 灵车并没有出来,又是一场虚惊,长时间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虚惊过了。

逃离危险区之后,马胜利用比刚才更自然的方式开始调查。他隔上几十米停一停,找一个像是国家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条情报。 对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头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过来, 又有十几个单位的情况记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阴霾的天气更暗淡了, 他突然发现几个北清大学联防队的人也在那里骑着车东张西望,他叫住他们,指示道:"不用去认北清大学的面孔了。"那些人如释重负地指着长安街说:"这么多人根本没法认。 "他给他们下达了新的调查任务,像他一样,看都有哪些机关、厂矿和学校成群地来人。 他指着他们说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们,要调查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 特别要调查那些成群结伙的人。"他把自己刚才调查的方法复述了一两个例子,又说:"调查上十个八个,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在小本上记下来。要拉开点距离,有人在这一块,有人去天安门,有人去西单,有人去复兴门,有人去木樨地,赶紧调查,还有人再往西去军事博物馆、八宝山,不同的地段马路两边的人肯定不一样,各机关、 各单位大多数都是就近在路边等候,我们一定要对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况做一个全面调查。 "五六个人连连点着头,他又指示道:"碰见咱们的人,也让他们这样干。"

几个人骑上车去执行任务了,马胜利非常满意, 今天的这个全面调查大概连公安部也没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紧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内部情况报告。 这个报告直接交给汪伦有点可惜,他可以做两个情况报告,关于北清大学的交给汪伦, 关于整个北京市的直接交给江青、张春桥。想到这里,他十分兴奋, 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车在路边推行。看见一个合适的调查对象,就溜溜达达地停住,搭讪问话。 他发现,自己只要表示与对方同样的哀悼心情,就能够获得信任, 谈话也很容易投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流露一两句对现在运动的不满,那样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结伙的人,他尤其要调查一下,不过这种调查要特别谨慎,因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较危险, 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警惕的人。他有足够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躯、 庞大的面孔很像钢铁厂的工人,愣头愣脑地不容易引人怀疑。

当他一路调查到天安门时,已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空更加阴暗, 寒风吹过长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着。这时,灵车队从后面过来了, 马胜利扶着车在路边站住,夹道送灵车的人也都昂起了面孔。

灵车四周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幛,上面披着大白花,肃穆地开了过来, 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队后面尾随着骑自行车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车疯狂地跟了上去。 灵车队开得并不很快,马胜利用疯狂的速度紧紧尾随着。当车队过了西单, 到了复兴门时,一路跟过来的自行车基本上都被甩掉了, 只有马胜利及几个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俯身快骑的人还在紧跟着。灵车队过了木樨地,军事博物馆,一直向西开去。 天已经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抛开了纸花。马胜利像狂奔的野兽一样骑着车, 他是灵车队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两边的人一个个脱帽向灵车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 也看到有人捶胸顿足,瘫倒在别人的搀挽之中, 他则以疯狂的高速一直跟着灵车队到了八宝山公墓大门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门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总理, 有的人提出保留总理遗体不要火化,在一片骚动中,哭声四起。灵车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地开了进去。人们拥进去,马胜利也推着车跟着拥进去,大门内人群汹涌。 又到了一道大门,所有拥进来的人群全部被拦住,人群在那里聚集着,有人哭喊着, 马胜利推着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当被一排军人拦住去路时, 他推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前拱着,几只穿军装的手臂拦住了他。他放下车,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着, 发疯地嚷着:"我要见周总理。我一定要跟到底。"
注:

【1】反击右倾翻案风 "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后,于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开展对全国的全面整顿, 最终与"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发生根本冲突,同年11月,毛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第94章

1976年4月5日傍晚,天安门广场上聚集着十多万愤怒骚动的人群。 黄海像一头被火焰烧着毛发的野狼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再有什么目标可供他冲击、焚烧。4月4日是清明节, 天安门聚集了近二百万悼念周恩来的群众,数以万计的花圈将纪念碑四周堆放得像一座花山, 将整个广场摆成了花的海洋。黄海昨天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疯狂了一天, 站在纪念碑的高台上对下面汹涌的人群朗诵自己的诗篇, 在狂潮一样的掌声中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演讲。他被上百万人的情绪所鼓舞,像是挣脱铁链的猛兽一样狂暴撕咬着。

昨天晚上,当天安门广场人群稀少之后, 他和一群留在纪念碑周围仍旧余兴未已的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抓了起来,扭送到中山公园内,审问了一番, 于半夜被释放。今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天安门广场,令他们愤怒的是, 昨天堆满纪念碑周围整个广场的一望无际的花圈被一扫而光,广场上空空荡荡。 当他们与陆续来到天安门的人群聚集向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时, 纪念碑已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警戒封锁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嚷着"还我花圈"的口号,从这时起,广场内的冲突就逐渐升温。当更多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聚满天安门广场时, 他们面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还有工人民兵。几十万骚动的人群在天安门广场拥来拥去, 他们举着花圈冲击着封锁线送往纪念碑下。送花圈的人群和封锁纪念碑的士兵、 警察及工人民兵发生了冲突,有不少群众当场被抓了起来,在一片"还我花圈"的口号声中, 又响起了"还我战友"的口号声。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天安门广场南侧一栋三层的小灰楼, 这是卫戍区、公安局和工人民兵三联合指挥部,是它在指挥对天安门广场的扫荡和封锁。

人群将停在楼前的汽车放火焚烧了,将小楼也放火焚烧了。 黄海先将小灰楼里的稻草点着,当大火熊熊燃起来时,他和一大群人冲进小灰楼,将桌椅、板凳、收音机、书籍和报纸统统抱出来扔在火堆上,他像飞蛾一样在火光四面扑来扑去。 火焰从一楼冲上二楼,又冲上三楼,滚滚浓烟从二层、三层的窗户里冒出来, 看见躲藏在三层楼的指挥部头头们从楼背后的窗户里爬出来,丧家犬一样逃跑,他像野狼一样嗷叫起来,发泄着心中的狂暴。整个小灰楼被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浓烟冲上天空, 像在火堆中自焚的巫师的长发,垂直向上飘扬。

人群中不时也会出现一两个与官方同样调子的演说者,立刻遭到愤怒人群的围攻。一个自称是北清大学工农兵学员的年轻人在人群中高声讲道:"中央很快就要表态,周恩来就是最大的走资派。"立刻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死去活来。 黄海扑过去揪住那个年轻人,把他摁倒在纪念碑前,让他对着花圈低头认罪。 愤怒的人群扑向任何一个和他们唱反调的人。有几个人讲了一番批判周恩来和邓小平的话, 在群众的围追下逃进了人民大会堂。数十万人潮水一般冲向人民大会堂, 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及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察一道道拦在人民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 黄海在人群中像疯牛一样朝前冲撞着,不管前面抵挡他的是手挽手的人墙,还是气势汹汹的棍棒。 当冲突呈现僵持状态时,便出现谈判,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谈判未成, 广场上的人群又进入歇斯底里的骚动中。

到了傍晚时分,天安门广场似乎被骚动的人群践踏得疲倦了,然而,六点三十分,气氛却陡然有了变化,广场上所有的广播喇叭突然同时打开, 开始播放起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讲话。广场上的人群都竖起耳朵,听见吴德讲:"同志们!近几天来, 正当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反击右倾翻案风,抓革命促生产之际, 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 指向党中央,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当。"听到这里,黄海同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振臂喊道:"放屁,放屁,放屁。 "喊声淹没了广播喇叭里的讲话,人群更加狂怒地骚动起来。 听见吴德最后的讲话说:"今天,在天安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乱,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吴德的讲话一遍又一遍在广播中重复播放着。

正值下班时间,天安门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广场上的灯光早已亮了,越来越密的人群在纪念碑四周漫动,时而拥向人民大会堂, 时而拥回纪念碑周围,广场上呈现出夏日般的燥热。 广播喇叭里播放的吴德讲话成了麻木不仁的声音背景,数十万人在广场上茫无目的地蠕动着。 路过东西长安街及天安门的人流还在向广场汇集,然而,昨天堆满广场的花圈被扫荡以后,人们难以形成哀悼的气氛, 在这里浮动的全是暴躁。有的人像黄海这样不断在人群中挥着手臂做煽动的讲演; 有的人被愤怒反复发泄之后的疲惫所笼罩,随波逐流地荡来荡去; 傍晚才加入的新鲜人流显得生气勃勃,他们聚集在每一个讲演者的四周,踮起脚谛听着; 还有许多年轻人左奔右突地跑着,鼓动着新的热潮。

八点钟了,广场上传来消息,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中山公园、 劳动人民文化宫、第二十八中学已经聚集了很多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 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工人民兵正从市郊工厂用卡车运往天安门。愤怒的人群更加愤怒,胆怯的人却开始逐渐撤退。 天更黑了,广场上的人潮显得稀薄了,大概还有几万人在广场周围浮动着。 黄海已经喊累了,嗓子也哑了,他像被烧光皮毛的一头秃狼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迎面碰见田小黎,"黄海,我刚才听见你讲演了。"田小黎热情地说道。 黄海晃了晃圆圆的小脑袋,扶了扶眼镜,声音喑哑地对田小黎说:"你怎么没穿军装? "田小黎说:"省得那么扎眼。"田小黎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 一头茂密的短发十分精神,秀气的瓜子脸明媚地闪亮着,她对黄海说:"听说卫戍区调了几个营的部队过来,首都工人民兵调来了七八万,今天晚上说不定要镇压呢。 "黄海红着眼说:"要镇压就镇压吧,老子豁出去了,昨天晚上已经被抓过一回了。"田小黎跟上了他。黄海说:"你别在这儿了,快离开吧。"田小黎说:"我不怕,我还想再看一看。 "两个人正在人群中说着走着,迎面碰见沈丽和沈夏手拉手走在密集的人群中。 沈丽一下认出了黄海,叫道:"黄海。"黄海和田小黎站住了,沈丽冲田小黎笑了笑。 沈丽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讲演了。"黄海搔了搔后脖颈, 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已经把嗓子讲哑了,讲不了了。 "沈丽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说道:"昨天广场上这么多花圈怎么都没有了?"黄海说:"昨天夜里被他们清除了呗。"沈丽说:"昨天我们也来了。"

广场上的人群又发生了骚动,似乎是有人讲了几句挑衅的话, 说"这样对抗中央指示是反革命行为。"一群人冲上去围打,更多的人像潮水一样漫过去围观。 在另外几个人群密集的地方,还有人在登高讲演。天越来越黑, 广场上的气氛显出令人不安的骚乱来。沈丽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人了?"黄海说:"是, 昨天半夜把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现在就撤退吧,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抓人。 "沈夏与沈丽互相看了看,沈夏说:"那我们走吧。"沈丽说:"没关系,再待一会儿。"黄海突然想起来,问:"卢小龙现在是不是在徐州铁路局?"沈丽说:"是。 "黄海又问:"你有他的地址吗?"沈丽与沈夏相视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要回去找一下。 "黄海挥了挥手,指着广场说:"他应该来这儿。"这时,纪念碑周围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骚动, 广场上的人流都涌向那里,黄海对沈丽说:"今天晚上有可能出事,你们早一点回去吧。 "沈丽微微点了点头。黄海便拉着田小黎一起朝纪念碑跑去。

又有几百名工人送来一个巨大的铁做的花圈,高有四米,靠在了纪念碑下, 一个熊腰虎背的工人站在高台上挥着拳头做着激烈的演讲,人群向他欢呼着。 黄海也站到了纪念碑的高台上,下面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在广场讲演一天的英雄, 向他欢呼鼓掌。他声音喑哑地只能用手势加强自己的声音, 但全场人也都通过手势大致领会了他讲的意思,并抱以热烈鼓掌。有人振臂喊着:"好样的! "黄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米娜。他用哑得几乎说不出来的声音叫了一声:"米老师"。 米娜非常亲热地给他递过来一瓶汽水,说道:"给你,看你嗓子都哑了。"黄海接过来,用牙咬掉汽水瓶盖,仰起脖咕咚咚一口气喝干了, 抹了一下嘴说:"这嗓子跟火烧一样。"米娜说:"昨天我在广场就听见你的讲演了,听说他们昨天晚上抓人了,是吧?"黄海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就把我们抓了,审问了一晚上才放出来。"米娜说:"我昨天看见好几个咱们北清中学的学生呢。"黄海一指田小黎, 说:"这不就是一个?"米娜看着田小黎,说:"还有好多呢。 "田小黎稍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米老师",十年前她曾亲手对这些老师剃过"阴阳头"。米娜又问:"卢小龙在北京吗?"黄海说:"不在,听说在徐州铁路局。"米娜又说:"如果他在北京, 可能早就来了。"

又有人叫"黄海",是宋发挤了过来,浓眉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发黑, 整个人却显得老多了,穿着一身工作服,露着一股干活混饭吃的劳动气。 他神色严重地说道:"今天晚上要镇压,光我们厂的工人民兵就来了一千人, 全北京调集的工人民兵至少有五六万,听说现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已经屯满了工人民兵。黄海, 你先撤吧,你目标大。"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说:"我不走,我这回豁出去了。 "宋发对米娜和田小黎说:"黄海昨天就被人盯上了,今天目标更大。 "他接着对黄海说:"我这两天都来了,你的讲演我都听了。"黄海说:"反正我也跑不了了, 有多大罪算多大罪,你们赶紧撤吧。"田小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已经九点多了。"宋发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又比刚才稀薄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陆续离开。宋发说:"米老师,你先走吧。"米娜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突然严峻起来,广播喇叭里除了不停播放吴德的讲话外, 又播放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黄海等人四面张望着周边的形势, 感觉不祥之兆正在笼罩下来。广场上的灯突然一下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气氛十分恐怖。 黄海说:"快撤,他们要动手了。"他一手拉着田小黎,一手拉着米娜,从纪念碑高台上跑下来。纪念碑周围的人群也都觉出情况不妙,他们向东西长安街方向四散逃去。 在一片混乱中,黄海又觉得情况不对,便站住了,他要判断一下周边形势。往北看, 天安门城楼还被灯光照亮着,东西长安街也亮着;往西看,人民大会堂也被灯光照亮着;往东看,历史博物馆也被灯光照亮着;往南看,前门大街方向也有灯光; 只有广场被四面的光亮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凶猛的脚步声向纪念碑扑过来, 接着,广场上的灯光一下又都亮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一片通明。 成群的警察抡着皮带棍棒突然出现在纪念碑四周,聚集在纪念碑四周的人群开始四散逃跑。 一个警察扭住了田小黎,黄海发疯一样冲过去,用头使劲往警察的后背上撞, 将警察撞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黄海抓住田小黎扭头就跑, 他们往广场西北角中山公园方向跑去,迎面黑压压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棍棒围了过来。 黄海又拉着田小黎转身向广场东北角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向奔去,那边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民兵队伍, 如林的棍棒在一片吆喝声中包围了过来,广场上四散逃窜的人群被截住,棍棒齐下, 纷纷打倒在地。黄海拉着田小黎折转身又往广场南面跑, 包围纪念碑的数百个警察正在拿手铐抓捕群众,他们绕过纪念碑,朝广场东南角方向跑去, 迎面却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排排包围了过来。他们转身又往西南角方向跑去, 那边同样出现了包围过来的军队。当他们又退回来时,发现广场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起来,

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北边工人民兵的包围中冲出去, 因为工人民兵虽然人数多,阵势却显得混乱,又都是便装,或许能够冲过去。他们又向北冲去, 原来整齐的工人民兵队伍在围追殴打逃窜人群的过程中乱了阵线,他们就躲避着棍棒, 发疯似的在工人民兵队伍中窜来窜去往外逃。忽然, 看到刚才与他们逃散的米娜被几个工人民兵扭住,黄海放下田小黎,转身扑过去,趁那几个工人民兵不注意, 撞倒了一个反扭着米娜胳膊的工人民兵,拉着米娜就往外跑。眼看着将工人民兵的包围圈冲过了, 从前面中山公园门口又有更密集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着棍棒围了过来, 这次工人民兵的队伍排成了密集整齐的横列,举着棍棒逼了过来。黄海回头看了看混乱的天安门广场,只有步步后退。面前的工人民兵队伍铁桶一般合围过来,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穿插过去,他们步步后退着。纪念碑周围飞舞着警察的皮带和工人民兵的大棒, 他们左右张望着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又调转头朝正西方向冲过去,北边是工人民兵, 南边是军队,中间有一个缝隙,刚刚穿过缝隙,迎面就又出现了军人,喝令他们回到纪念碑前。 他们转身再跑,又一群工人民兵持着棍棒挡住他们的去路。 一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指着米娜说:"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一群工人民兵拿着棍棒扑向米娜, 米娜转身而逃。那个身材壮阔的家伙举着一根粗木棒横着拦截过来,迎面一棒打在米娜的胸口上, 米娜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那个家伙又举起棍棒狠狠地打在米娜的脊背上, 听见米娜又一声惨叫,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黄海认出这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是马胜利,他冲上去, 一下子夺过马胜利的棍棒,朝马胜利抡去,一棒打在马胜利的肩膀上。马胜利扭歪了脖子,叫了一声。 上来几个工人民兵举起棍棒围攻黄海,黄海转身拉着田小黎又跑向纪念碑。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没能逃离广场的骚乱人群全被包围在纪念碑四周。黄海拉着田小黎在混乱中奔来奔去,不知从哪里突围好,最后,他们只能站住不动了。 几个警察戴着大檐帽抡着皮带扑了上来,黄海将田小黎挡在身后,皮带棍棒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和身上, 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角、嘴角全都流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护着田小黎往纪念碑下退, 想着军队或许不像警察这样野蛮,便向包围圈南面退去。 这里卫戍区的士兵一个挨一个向前逼近着,黄海拉着田小黎迎面冲过去, 用他喑哑的嗓子指着田小黎喊着:"她也是当兵的,让她走吧。"军人的队伍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黄海还想喊嚷, 一队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在士兵的包围圈内跑了过来,殴打着企图突围的人群。 黄海被一棍打倒在地,田小黎伸手去拉他,也被一棍打倒在地, 又有更多的人被棍棒打倒在地。黄海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他硬撑着站起来,又拉着田小黎站了起来, 棍棒更密集地打过来,他们再一次被打倒在地,爬着退到纪念碑的台阶下。

数万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与警察军人合在一起将没有逃离的人群全部包围在纪念碑四周,在通明的灯光下,密集的棍棒落下来,一片惨叫声。 黄海和田小黎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们后退着一级级往纪念碑台阶上爬着,看不清面孔的工人民兵、 警察用棍棒戳着他们的胸脯,用脚踢着他们的身体。黄海的一只眼睛被血蒙住, 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也早已打飞了,他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 始终没有忘记照顾身边的田小黎。

马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直指着黄海的面孔, 像是一门大炮对着他一样。马胜利的面孔显得狰狞而庞大, 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反革命还能跑到哪儿去?"接着,木棒一下戳在黄海的嘴上,像是一个铁锤猛砸下来一样。 黄海眼前一片金光四射,爆炸般的疼痛使他觉得失去了嘴和下巴,随后, 在一片近似麻木的胀痛中,他知道自己的上下门牙全被打落了,像一堆松散的螺丝钉落满了一嘴, 上下嘴唇都已碎烂,下巴似乎也已经脱落,腮帮子的麻木肿胀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河马。 马胜利又举起棍棒,一下打在黄海的膝盖上。像是一刀砍断了他的腿一样, 黄海听见自己膝盖骨被打碎的声音,顿时疼得昏了过去。在昏迷中, 他听到田小黎在身边惨叫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田小黎像被重创的蚯蚓一样,在台阶上挣扎蠕动着。 黄海滚向她,伸出惟一一只未被打断的手搂护住田小黎。马胜利又狞笑着一棍子抡下来, 打在田小黎的臀部,听见田小黎骨骼被打碎的声音。田小黎痛苦万状地伸着脖子, 痉挛地扭动着全身。黄海举起胳膊指着马胜利,他的嘴已经说不出声音了。 马胜利冷冷地盯着他,纪念碑的周围棍棒像茂盛的草莽一样飞舞着,密集的惨叫声逐渐变成了呻吟声。黄海还用手指着马胜利,马胜利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举起了大棒。 一道彩虹般的闪电在黄海眼前掠过,他眼前一黑,头一沉,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逐渐有了知觉,觉得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 他血肉模糊地睁开了一只还有视线的眼睛,看见田小黎的面孔就在眼前,因为离得近, 面孔显得很大,眼睛也显得很大,像是占满银幕的大特写。 他渐渐看清了他们躺在一个空空大大的黑屋子里,周围还呻吟地躺着一些人,一方窗户照进来一片月光, 挺优惠地照在他和田小黎的身上。黄海这时才发现,田小黎的身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把咱们关在哪儿了?"田小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醒来。"黄海又转动了一下身体,知道很多地方被打坏了,左臂被打断了, 右腿被打断了,嘴巴被打烂了,内脏有好几处也一定是被打坏了, 疼痛和麻木塞满了胸腔和腹腔,里边一定乱了套,各种液体和血液都搅和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能够通达的身体部位已经很有限了,它在那儿勉为其难地跳动着。 他看着田小黎问:"你都哪儿被打坏了?"田小黎说:"不知道,我觉得我快死了。 "黄海说:"我是可能要死了,你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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