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67/70页



田小黎用手轻轻摸着黄海鲜血淋漓的面孔, 说道:"我想起十年前咱俩那次自杀了。"黄海视线模糊地说道:"那次没死,这次是真要死了。 "田小黎说:"看来命里是要陪你一起牺牲了。"黄海说:"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 "田小黎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嘴巴和被打瞎的一只眼睛,摇了摇头说:"不,你挺好看的。 "黄海伸出手轻轻搂住田小黎的身体,说道:"这么死也值了。"田小黎说:"怎么值了?"黄海说:"有你陪着。"田小黎用手轻轻摁着黄海那只被打瞎的血肉模糊的眼睛, 说道:"没想到,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和你弄到一起。"黄海闭上眼, 懵懵懂懂地飘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月光照亮的田小黎的清秀面孔,说道:"你不后悔吗? "田小黎用非常清澈的目光看着他说:"不后悔。"黄海眯着眼问:"你困吗? 我现在特别困。"田小黎说:"我也特别困。"黄海说:"那咱们睡一会儿吧。"田小黎说:"睡着了还醒得来吗?"黄海说:"能醒过来吧。 "田小黎说:"那咱俩就这么搂着睡一会儿。"

两个人面对面搂着睡着了。在黑暗的隧道里漂游了很长时间, 黄海又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觉得自己正搂着一只小船在水中漂着,一只冰凉的船浆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还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一条大鱼和他一起游泳,大鱼很美丽, 游着游着就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大鱼的身体润滑而冰凉。当鱼的梦在水光荡漾中消失后, 他觉出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记起是和田小黎一起搂着睡着的。 他睁开视觉模糊的眼睛,看见田小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安静得冰凉。他去拿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却发现那只手不仅冰凉,而且手臂已经有些僵硬。他挣扎着撑起点身体, 用手轻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用喑哑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她,田小黎没有任何反应。 他用力摇撼着她的身体,那身体也已失去生命,任其摇撼,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用力推一下时,那身体就顺从地平躺下去。

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淡青色的黎明, 冷冷清清的光线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照进来,空大的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潮湿的泥地上躺着几十个人,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 还是醒不来。他再一次艰难地俯下身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呼唤着她。 终于明白她不会醒来了,便把她的身体又侧过来,自己也躺下,依然面对面搂着她。 他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又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尽可能紧地搂住她的肩背,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95章

1976年夏天,毛泽东的生命已经非常衰弱了,他受肺心病等多种疾病的困扰,已经长期卧床不起了。当他呼吸着氧气躺在宽大而阴暗的房间里时, 觉得自己像一盏黑夜中的航标灯,在汹涌的海涛中寂寞地颠簸着。大海十分宽阔,海浪无边无际, 他的颠簸也是无尽的。护士李秀芝在床边守护着。 侄子毛远新移动着挺拔的身体神情严谨地轻轻走了进来,他俯在毛泽东耳边说道:"他们一个小时以后都到。 "毛泽东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今天趁精神比较爽快, 他要将中央在京的重要领导成员召集到身边做一点安排。

屋子里光线十分晦暗,空气也显得寂闷, 李秀芝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听一段戏吧。"他合了合眼,表示点了头。李秀芝又说:"听《白蛇传》吧。 "他又合了合眼,表示同意。李秀芝挑选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里, 熟悉的戏曲立刻在耳边响起。粤剧名角郎筠玉演唱的《白蛇传》凄清婉转,毛泽东悠悠扬扬地听着, 这是一个他每看每听必流泪的戏曲,每次看戏,到了许仙和白娘子生死离别的痛苦场面, 毛泽东就会满脸泪水。有一回在上海看《白蛇传》,当演到法海将白娘子收在钵中, 镇压在雷峰塔下时,他抑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拍沙发扶手, 在戏院第一排站了起来:"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这成为身边工作人员的一个趣闻。此刻, 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着。李秀芝拿过湿毛巾,轻轻为他擦去眼泪, 轻声问道:"换一个听吧。"毛泽东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要听下去。

《白蛇传》听了几段,毛泽东闭上了眼。李秀芝用毛巾将他眼角的泪水擦干, 俯在他耳边说道:"换一段高兴的?"毛泽东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 李秀芝问:"你要听什么?"毛泽东张了张嘴,含糊地说了一个"霸"字。李秀芝一下听出来了,说道:"听《霸王别姬》?"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 李秀芝拿出《霸王别姬》的录音带,这是用日本近代树脂株式会社的磁气录音带录制的, 由梅兰芳剧团乐队演奏。当梅兰芳演唱的《霸王别姬》在毛泽东耳边响起时,他眼睛眯缝着, 朦胧看着光线幽暗的房间。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凄越悲凉, 将楚霸王项羽失败前的悲壮苍凉气氛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出来。秋风万里萧瑟,沙场横尸遍野,落日孤寂, 长空旷大,千年历史风云瓜瓜葛葛爬满墙,一声牛角划破月空,一轮孤月空照古城。 毛泽东听了一会儿,又咕噜咕噜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俯下身听了出来, 问道:"换《满江红》?"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这是文化部录制的岳飞的《满江红》, 由上海昆曲演员、岳飞第二十七代孙岳美缇演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满江红》的曲子高亢激越地响了起来,毛泽东朦胧地听着, 这也是他百听不厌的一首曲子,像一江流水滚滚滔滔地托着他颠簸起伏,太阳沉入大江,满江红了, 红到天边,千古壮观。他闭上眼,李秀芝俯在他耳边问道:"不听了吧? "他眨动了一下眼皮,做了回答。唱机便关上了。

"念书吗?"李秀芝轻声问。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回答。 李秀芝又问:"念《鲁迅全集》?"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念《资治通鉴》? "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念《诗经》?"毛泽东还是面无表情。"念《离骚》? 念《红楼梦》?"这些都是毛泽东最常看的书,毛泽东摇了摇头, 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报"字。李秀芝问:"念报纸?"毛泽东合了一下眼。"念今天的报纸? "毛泽东用眼睛的摇动做了否定。他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听明白了,便去书房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张今年四月初的报纸, 上边有一篇"中国吉林省下了陨石雨"的新华社通讯。李秀芝问:"就念这段通讯吧?吉林陨石雨。"毛泽东合了一下眼, 静静地等待着。李秀芝念了起来:"1976年3月8日, 在中国吉林省吉林市降落了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15时1分59秒, 一颗陨星在吉林市金珠乡上空发生爆炸。陨星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 大量碎小的陨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区大屯乡李家村和永吉县江密峰乡一带; 而最大的三块陨石沿着原来飞行的方向继续向偏南方向飞行,先后落在吉林市郊区九站乡三台子村、 孤店子乡大荒地村和永吉县桦皮厂乡靠山村,最后一块陨石在15时2分36秒坠地时,穿破1. 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 坠地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陨石雨降落的过程中, 可观察到火球,并伴随爆裂的巨响。至4月22日,收集到陨石100多块, 总重量为2600公斤。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 有3块重量分别超过100公斤的陨石,最大的一块陨石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陨石重量(1078公斤)。"

报纸念完了,毛泽东陷入安静的遐想。今年四月初看到这篇新华社通讯后, 他颇受触动,沉思良久。在后来的很多天内,这颗巨大的陨石坠落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浮现。他能够感到陨石落地的震动,也能够感到陨石沉重的分量, 那和自己身体的沉重是一样的,在天上呆不住了,就要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安稳。他的心脏有如一块土地, 陨石便落在这块土地上。天安门"四・五"事件过去了,听毛远新汇报,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酒杯庆祝胜利,然而,他在孤寂的房间中却更加心事重重,革命的天幕在他眼前比过去黯淡多了。李秀芝放下报纸,轻声问:"还念吗? "他摇了摇头。他在朦胧中经常想到的是:自己身后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到气力衰竭时,就对天下万事没有推动之心,而是听凭自己在天下的事情上浮动。

李秀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匆匆走到门口,毛远新又在门口出现, 和李秀芝轻声说了几句话。李秀芝轻捷地走到毛泽东身边,俯身说道:"他们来了。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朝门口的毛远新招招手,毛远新出去了。过一会儿, 先走进了高大魁梧的华国锋,这是在天安门"四・五"事件之后,在免去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同时,任命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他最初的职务是毛泽东老家湖南湘潭地委书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和汪东兴等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毛泽东的床前。毛泽东抬了一下手,让他们坐下, 李秀芝将毛泽东的意思翻译给大家,大家便轻轻端过椅子来坐在床边。 华国锋庄重拘谨地坐在离毛泽东最近的床头,他的一左一右坐着江青和王洪文,其他人也都左右相挨着坐下。 毛泽东觉出自己要嘱托后事了,他说:"今天叫你们来,要把以后的事说一说。 "李秀芝坐在床的另一边,将毛泽东的话逐句翻译给众人。华国锋连连说:"主席会恢复健康的。 "江青也觉得有表示的必要,她说:"主席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 我们相信主席的生命力。"毛泽东摇了摇头,说:"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马克思报到了, 有些话应该和你们说一说。"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 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 "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又接着说道:"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 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 "李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 只有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 "王洪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 对毛泽东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 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 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备。 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起来? 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王洪文、 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 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 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 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 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 他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 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 其实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生革命的经历, 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时, 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 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 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也游不了了。 "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了口气, 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 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 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 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 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 说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 毛泽东任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弥漫着。 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心地站立起来, 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 每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 毛泽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道:"主席保重。"毛泽东点了点头。 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头来看一看。毛泽东目送着他们, 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 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对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 将众人坐过的椅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 就在床头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 "毛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 膝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力更生, 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主,外因为辅, 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将被单掀了起来。 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 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东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的酸痛感觉。 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 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 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 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 若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漠时, 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感情, 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在那里。 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 "李秀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 李秀芝走到一旁的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 轻轻擦拭起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 她又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手, 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 "毛泽东叹息地说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 "李秀芝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 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 "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 "毛泽东合了一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着, 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 抓住毛泽东另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 我会把这两首词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 "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 "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 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

第96章

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 行人更是寥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 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 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 卢小龙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 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 贴在了墙上。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 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去。 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 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便放心了。 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静, 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长安街向西骑, 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 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 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 他知道中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 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 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 他站在长安街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血流的样子, 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 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北京,回到徐州。 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头护尾了几年, 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 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 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 就连他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为了掩护自己, 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 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 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 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井到西单、到前门, 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想到雨过天晴, 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着,就会有大批的公安人员闻讯赶来, 包围现场,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骑过天安门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怀中的传单裹住胶水瓶卷成一团, 倘若有人在前面拦阻他, 他就会在雨衣的掩护下将传单及胶水瓶从自行车后面溜到大雨瓢泼的街上。然而,大雨笼罩的天安门广场还是那样旷寂,虽然有灯光,还是显得阴暗。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 天安门上悬挂的毛泽东巨幅画像还镶着黑绸,卢小龙隔着灯光和大雨扭头看了看毛泽东的画像,径直骑过了天安门。 这里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骑到西单,一拐进了西单大街。在前后没人没车时, 他迅速停下车,在雨水淋不着的房檐下或者门檐下贴上传单。 有一张传单就直接贴在了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想到明天商店会被公安局盘问许久,他无奈地笑了笑, 反正他们能够洗清自己,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贴反革命传单。

传单贴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贴, 让他回忆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张贴大字报的舒服感觉。突然,听到商店里有动静,接着,一盏日光灯闪了闪, 一下在橱窗里亮开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小伙子, 他的头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面具的大头娃娃,红扑扑的面孔,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他, 他也盯着对方。小伙子将脸贴过来,似乎想看清卢小龙,卢小龙拉下雨帽。 小伙子又指了一下卢小龙贴的传单,张嘴问着什么。卢小龙瞟了他一眼,转身逃离, 跨上车朝前猛骑,骑出一截,他扭头望去, 看见那个大头娃娃正站在橱窗外辨认着传单上的字,那一方灯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显赫。 卢小龙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险的痕迹,这身雨衣则是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气骑到了新街口, 一拐弯骑到了西直门,这里离办事处不远了,他可以收兵回营了,然而,他又突发奇想, 趁着下雨,应该想办法到北清大学贴一贴,那里是敏感中心,传单在那儿出现, 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顶风冒雨一口气骑到了北清大学,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点钟。北清大学在黑夜的秋雨中静静谧谧地坐落着,南校门灯光朦胧, 卢小龙开始犹豫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今天太晚了,现在进校门有些显眼。他慢慢骑着, 在雨中犹豫着。门柱上的两个大圆灯像两个朦胧的月亮放着光晕,两个铁栅栏大门已经关闭,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门开着,小门旁边是亮着小灯的传达室。他犹豫着, 南校门就过去了。这段街道缺乏路灯,显得黑暗,花岗岩的围墙围着北清大学, 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样趴伏在那里,拐过弯来向北骑,依然是花岗岩的围墙,这段路更黑一些, 像浓墨倾注在水中一样洇开着,他像墨斗鱼一样在黑暗中穿行。 秋雨落在两边的小树上哗哗作响,落在流满雨水的马路上,则让你看到一道黑暗中的河流, 自行车的轱辘在水中压出一道哗哗的声音轨迹。他觉得自己在"铤而走险"地前进。

前面出现了北清大学的西校门,那是一个宫门般的红漆大木门, 一个个巨大的门钉在灯光下金晃晃地闪亮着,大木门上开着一个小木门,小木门没有关紧, 在风雨中嘎吱嘎吱晃动着。卢小龙知道这里也可以进去,然而他有些踌躇, 北清大学在黑夜中像是张着嘴的猛兽,钻进去或许就很难出来。就这样, 被灯光照亮的红彤彤的大门又落在了身后。前边就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左边是西苑的大门, 拐进去就能到沈丽家;右边是日月坛公园的门,那是一年四季日夜敞开的。 苍松翠柏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西苑,他隔着围墙看了看沈丽家那栋小楼,又向右一拐,进了日月坛公园。 半夜的雨哗哗哗地浇落着,他左拐右弯地骑着,又到了喷水池旁。 看了看喷水池中像大喇叭一样朝天张着嘴的莲花,喷水池中汪着水,雨落在上面形成特殊的回响。 他推着车绕过喷水池,从日月坛公园的南门出来了。

迎面就是北清大学的北门,也是一对铁栅栏大门, 水泥门柱上也亮着两盏月亮一样圆乎乎的大黄灯,铁栅栏门关着,旁边也虚掩着一条窄门。 他觉得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便推着车推开小门走了进去。旁边的传达室中亮着极昏暗的灯光, 一只手拉开一方小窗,探出一张瘦削多皱的尖下巴脸, 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眨着,问道:"你是哪儿的?"卢小龙顺口说道:"北园26楼的。"他对北清大学很熟悉,说的声音又显得从容随意,小玻璃窗拉住了,老鼠眼不见了。 他从容地将身后的小铁门又虚掩上,推上车走了几步,便骑了起来。这一片是教职员工宿舍,显得阴暗幽静,青灰色的砖墙时断时续地在路边掠过着,一栋栋青灰色的小楼只有极个别的灯窗亮着。他一边骑一边在想,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很快,教职员工宿舍区过去了,经过一片湖,又经过一片小树林,过了几栋楼,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就展开了。他想了想, 将自行车推入浓重的树荫下靠了起来,裹紧雨衣朝前走。 朦胧的路灯将一条条道路描绘了出来,一栋栋楼影影绰绰地立在周围,文化大革命中,这里曾经是大字报的海洋, 现在静多了,他好像走在一个梦境里,多少忘记了自己危险的使命。 马路两边还有一些大字报栏,多多少少地贴着衰败的大字报。

一片较亮的灯光在一块较宽阔的地方出现了,他心中怦然而动, 这正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中心区。他在一块宣传栏下站住了, 这是他十年前贴反工作组大字报的地方。这一块太明亮,随时可能碰见巡逻的队伍,然而, "铤而走险"的激动诱使他在这里冒险。第一次他匆匆走过了,因为觉得黑夜中似乎有他人的脚步声, 等他走到一个楼的阴影中站住后,看见路灯照亮的道路上并没有人。这样的大雨, 大概巡逻的人也都缩在窝里不出来了。他裹紧大衣, 又像夜出的狼一样在危险的光明中踽踽独行。在那个引人注目的宣传栏下,他站住了。宣传栏有很好的顶蓬, 淋不着雨,他前后左右迅速看了看,立刻拿出一张传单,传单已经揉得有一些皱, 他迅速抹上胶水,贴在了宣传栏上,又匆匆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传单虽然小, 明天却会引起爆炸式的反应,在这个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出现了在北京猖狂了好几天的反革命传单,肯定会叫上上下下的人暴跳如雷,一定会以为反革命的黑手就在北清大学校园内, 一定会把北清大学翻个底朝天。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快感。

风迎面吹来,军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样被风兜开,突然, 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是军用雨衣被树杈挂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雨衣从树杈上摘下来,裹紧,匆匆朝前走去。来到刚才藏车的树荫里将车推了出来, 这次他不敢再耽搁了,万一那张传单被发现就来不及脱身了。好在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 他骑上车就走,刚才是从北校门进来的,这次换一个校门,准备从西校门出去。刚拐过一栋楼,迎面撞上几个穿着雨衣巡逻的,几只手电晃来晃去地照着他,让他停下。 他下了车,几张黑乎乎的面孔缩在雨帽中不阴不阳地看着他问:"你是哪儿的?干什么? "他随口答道:"我是北园5楼的,我妈半夜胃疼,我去给她买点药。"对方恶言恶气地问:"校医院在那边,你为什么要往这边走?"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校医院我去了, 今天药房的人压根就没来值班,敲了半天窗户也敲不开,我去黄村医院买点药。 "几个人哼了一声,夹着雨衣像群移动的死尸一样走了。卢小龙觉出自己身上出了汗, 他又翻身上了车,几个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连拐几个弯, 就要出西校门了, 忽然看见路边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学保卫部",还有一个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学分部"。 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恶的念头,知道这两块牌子后面都躲着同一个马胜利,黄海、 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马胜利都有很大关系。一想到马胜利那张丑恶的大脸,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现在, 这排平房每一个窗都黑着,只有大门门檐下一盏灯照亮着门前的这块地。 他前后看了看没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门的红大门已经不远,一瞬间,他感到了内心的冲突, 明知这样很危险,然而,"铤面走险"的冲动却紧紧地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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