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7/70页



……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令人难堪的情景,她仰躺着,丈夫骑到她身上有那么点歇斯底里地捏她、抓她,最后把她弄疼了。她推起他的身体,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呢?"那一夜,月光透过窗纱斜照进来,床上一片白光,白光中跪立着白生生正在喘息的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着,脸上是又羞愧又悻恼的表情。从枕头上平视过去,还能瞄到那萎靡不振的男人标志,像是下垂的败军旗帜。陆丈夫双手抱膝坐到床上,感到月光照射下的耻辱,又挪动了一下身体,避开月光坐到床角。武克勤在一种说不清的心绪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和安慰对方。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丈夫在床上拙劣的表现,终于让她失去了委屈求全的耐心。她也曾想坐起身搂住丈夫的肩膀抚慰他,然而,她没有这样做,隐约中有另一种情绪把她凝固在那里。她手撑着头侧躺着,看着脚边的失败男人。斜射的月光将房间分成明暗两半:她在明亮中,丈夫在黑暗中。那似乎成了神秘的象征。事后她曾多次想到,那一晚如果自己鼓起温情哄慰丈夫,或许后来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她没能那样做,她缺乏哄慰的力量。人经常处在微妙的矛盾状态中,这时一是一否的相反抉择常常只是微微可察的细小差别,而这细小差别有时却决定了其后的一切。

以后,当他们每晚并排躺在床上时,经常出现一种难堪的沉默。再后来,他们尽可能避免同时上床,总是一先一后,后上床的总是在先上床者已经入睡或者快要入睡时才上床。光明和黑暗又将两人分开了,第一个人自然是开着灯上床,第二个人常常是闭着灯上床,在黑暗中似乎可以不惊醒先睡者而保持和平。当先睡者实在无法用伪装的熟睡避免尴尬时,他们就并排躺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月光,或者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说一些国际国内的大事或者校内家中的琐碎。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合适的理由下,他们分开房间睡了。好在当初就是并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分开很方便。很多年后,想到这段历史的变迁,武克勤还有一种联想:把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双人床,原本就埋下了一分为二的伏笔……

陆丈夫还是尽可能坚强地抓住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着:"当然,一些大革命也有从始到终都坚持胜利的人物和力量。"武克勤稍含不屑地问道:"谁可以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从始至终坚持胜利的人?"陆丈夫扶了一下眼镜,摸了摸凹陷的两颊,说道:"文化大革命一定会和很多大革命一样,风云人物此起彼伏。"武克勤问:"那有没有坚持到最后胜利的?"陆丈夫说:"在中国,只有一种人物或者说只有一个人物从始至终都会胜利。"武克勤问:"谁?"陆丈夫回答:"毛泽东。"武克勤把眼前的一摞材料拨到一边,说了一句:"那还用你说?"陆丈夫说:"所以,你的策略就是,永远和毛主席站在一起。和永远胜利的人站在一起,你就能够永远胜利。"武克勤瞟了丈夫一眼,说:"谈何容易?"陆丈夫说:"作为这个策略的派生原则就是,你要永远和与毛主席站在一起的人站在一起。"

对方的话多少引起了她的一点尊重,或者说多少淡化了她对丈夫根深蒂固的成见。多年来,她对丈夫的冷蔑不断增长,夫妻关系之所以维系下来,除了有种种环境、惯性及社会舆论的考虑之外,还有一个很难被他人觉察的原因,那就是陆丈夫时而还能有一些引起她注意的言论。

陆丈夫接着说道:"所以,你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定要搞清楚谁是真正和毛主席站在一起的,而且是从始至终和他站在一起的。"武克勤问:"那现在的情况呢?"陆丈夫终于显出挺拔和振作来,他站起身说道:"陈伯达和康生谁离毛主席更近?还有,陈伯达、康生与中央的其他领导相比,谁离毛主席更近?"武克勤说:"现在中央是刘少奇主持工作。从运动开始以来的迹象看,康生、陈伯达当然比刘少奇离毛主席更近。至于陈伯达和康生谁离毛主席更近,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但他们俩今天在电话中的态度有差别。"陆丈夫一伸拿着蒲扇的细长手臂,指着武克勤煞有介事地说道:"凡是看得清的时候,就要最大限度地投入;凡是看不清的时候,你宁肯退在后面。"为了加重语气,他的蒲扇像把刀一样挥舞着,切割着夏日炎热的空气。他难得争到这样的好气氛,他要抓住话头,滔滔不绝地发挥下去。

今晚,他早就想过来与武克勤商谈国家大事,然而,踟躇良久,总下不了决心。及至端起茶杯硬着头皮走进武克勤房间时,武克勤的冷淡以及房间里充溢的武克勤的气息都对他有压力。顶着这些压力硬往里走,他能觉出自己瘦长身躯的贫瘠。现在,他像一只快被旱死的大虾又回到了水中,可以舒展长须挥舞一番了。他要争取为妻子出谋划策的资格与权力,他说:"你要和昨天的批斗大会尽可能保持距离。你是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先锋,你已经和毛主席站到了一起,轻易不要伤了自己的老本。"武克勤脸上现出思索的神情,这让陆丈夫感到特别舒畅。他只能通过不间断的精辟论断牵引妻子的注意力,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他一直大量地读报纸,听社论,看大字报,翻历史,他渴望成为武克勤的军师。

他正要接着讲下去,女儿陆文琳与她并不曾公开的男友江小才来了,说着嚷着就进到了武克勤的房间。看见陆丈夫坐在这里,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也在妈妈屋里。"然后伸手拿过父亲手中的蒲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另一只手用手绢擦着额头的汗。她高瘦的身材像父亲,脸庞更像母亲,至于戴眼镜这一点,她和父母都没有差别。因为激动和天热,她脸涨得通红,说道:"你们都知道工作组的决定了吧?妈妈,你得好好想一想,做出正确判断。我刚才还和江小才讨论呢,小才,说说你的看法。"

江小才个子不高,是个江西籍的男生,他和陆文琳同在北清大学哲学系读书,陆文琳二年级,江小才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本系的研究生。江小才长白脸,额头宽下巴尖的形状像葵花子。他站在陆文琳身边,因为局促,尤其显出身长腿短的特殊比例,像是屈着膝。武克勤不知道女儿怎么会看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只知道江小才是以同一届的最高分考入北清大学的高才生。江小才很腼腆地挠了一下后脑勺,笑了笑说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陆丈夫的高谈阔论被打断虽然有些不快,但见到女儿还是感到愉快,女儿一直是缓解他在家中终日压抑的和平使者。武克勤看着比自己高出多半头的女儿,平和地问:"学校里都有什么议论和动向?"

陆文琳拉着江小才坐在靠门的一张旧沙发上,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不停地在眼镜片后面眨着眼,说道:"我觉得批判黑帮及反动学术权威,大方向肯定没错,但是带钢牌子、打人肯定不应该。"武克勤又问:"这是不是保守派的说法?"陆文琳说:"我和江小才都是造反派,我就不同意打人。钢牌子据说有二十来斤,用细铁丝挂在脖子上,谁受得了?"她捅了捅身旁的江小才,说道:"李浩然教授不是心脏病发作了吗?"

武克勤与陆丈夫交换了一下目光。李浩然是哲学系的老教授,五十年代初从欧洲回来的,在国内有些名气。陆文琳又接着说:"昨天在现场,李浩然的女儿当场晕倒,还叫人踩伤了。"武克勤问:"李浩然的女儿也参加大会了?"陆文琳说:"她女儿是北清中学的学生,好像叫李黛玉。"她转头问江小才:"是吧?"江小才点头说:"是。"武克勤看看这对年轻人,没说什么。她知道,江小才是李浩然的研究生,自然熟悉李浩然家中的情况。

陆丈夫看着两个年轻人问道:"昨天没有死人吧?"陆文琳摇了摇头,说:"那倒还没听说。"陆丈夫转头对武克勤说:"那就不算什么。任何大革命都难免有些过头行为,政治家用不着有什么妇人之仁。"

他的话此刻无疑有一点分量,武克勤正陷入与康生、陈伯达通电话的恍惚回忆中,这时冷静地一笑,说道:"让革命造反派【2】自己去总结经验教训,该谁做出牺牲,就让谁做出牺牲。"
注:

【1】中央文革全称中央文化革命小组,成立于1966年5月28日,是隶属于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文化大革命"领导机构。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展,中央文革逐步取代了中央书记处和中央政治局,成为指挥"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的权力机构,主要成员有陈伯达(组长)、江青(副组长)、康生(顾问)、张春桥(副组长)、姚文元。中共九大建立了新的政治局后,中央文革活动随之停止。

【2】革命造反派指"文化大革命"中造各级领导反的人和组织,与之相对立的人和组织则称为保守派。造反派和保守派的斗争曾演化得十分激烈复杂,阵营也不断变化。

第11章

北清大学的万人批斗大会,卢小龙也参加了。大操场上早早就云集了数万人,为了能看清楚,他挤到了离检阅台最近的第一排。他发现李黛玉也来了,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紧张地注视着检阅台。

卢小龙对李黛玉没有太在意,他不想和她打招呼,不想分散自己观察重大政治事件的注意力。经过这些天的洗礼,他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用比较政治化的眼光观察文化大革命了。他绝不会再像文化大革命开始第一天那样荒唐了。那天,他居然在批斗会上晕头晕脑地拥挤女生,幸亏没有被发现。特别是那天一开始看到批斗贾昆、米娜时,自己内心的反应实在是太软弱了。然而,时势造英雄,经过这些天的锻炼,自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脱胎换骨"。当今天几百个挂着牌子的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各类坏分子被押上北清大学操场的检阅台时,宏大的场面真正显出大革命的声势。比起今天的批斗会,北清中学那天的批斗简直就是儿戏了。当批斗对象被撅成喷气式一排排趴在那里时,卢小龙一方面受到强烈冲击,另一方面也在冲击的锻炼中使自己的心更强硬起来。被批斗的黑帮分子中,有北清大学校党委书记、校长,他们有的秃顶光亮,有的白发苍苍。这些人中有人和父亲一样是部级干部,有的是全国知名的知识分子,顷刻之间被打倒在地,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政治残酷,自己要有思想准备。当台上大规模毒打触目惊心地发生时,卢小龙又立刻意识到这是锻炼意志的机会。铁烧红了,千锤百炼,去掉渣滓才能成钢;人也要千锤百炼,去除软弱成分,才能变得坚强。他以冷静的目光看着检阅台上硝烟弥漫的一切,也偶尔环视一下会场上的人群。他看到,绝大多数人都在盲目的狂热中,还有人或懵懵懂懂,或恐惧不安,或惊愕不已。对比着台上那些大会的指挥者,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历史就是自觉的少数领导盲目的多数。

卢小龙决心以北清大学这个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作为锻炼自己投身大革命的起点。他今天最受启发的是发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的第二号人物呼昌盛。这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在台上讲演时,充分显示了政治上的成熟。这是一个外表看来并不轩昂的年轻人,眼镜下面是一张瘦削的脸,讲起话来却雄辩有力,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气度。他一挥手,几百个批斗对象就被哗哗地押上台来,一排排弯腰摁在那里;他再一伸手示意,几百个纠察队员就摆开了维持秩序的阵势;他回头略做指示,就有前呼后拥的大学生们立即执行。他叱咤风云的演说给了卢小龙茅塞顿开的震憾与启示。他说:"革命造反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革命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革命的权力,革命就是一句空话。革命的过程就是越来越彻底地夺取革命权力的过程。"卢小龙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权力"二字。在后来的很多年中,他都承认这段话对他的政治启蒙。他在热烘烘的思绪中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他感觉自己正踏着蜕下的旧皮,灿烂高大地站立起来。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他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一样,将腰一拱,就顶天立地身高千丈,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匍伏在脚下,他为自己身处革命中心而深感幸运。

台上黑帮分子的反抗以及对这种反抗的武力镇压使得会场喧闹起来,台下黑压压的群众也在向前涌动。正在这时,他发现附近的李黛玉双手捂眼摔倒了。他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思维,仅仅几秒种的犹豫,便赶过去救护。后面的人群潮水般压过来,有人踩着了李黛玉,一个胖的像麻袋一样的男人被李黛玉绊倒,摔出去几个滚。卢小龙用尽全力向后扛住拥挤的人群,弯腰将李黛玉连拖带抱弄了起来。会场上发生了更大的动乱,他将李黛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从后面抱住李黛玉的腰,像在洪水中抢救溺水者一样,连拖带抱地朝外运动。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检阅台斜后方时,马胜利领着两个女生赶了过来,对卢小龙说:"不用你管了,把她交给我们吧。"又对两个女生说:"你们帮我把她扶回宿舍去。"卢小龙开始没放手,马胜利气呼呼地说:"她是跟着我来参加批斗会的,她的事情我负责,不用你管。"

李黛玉模模糊糊知道有人把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也知道自己被人架着逃离洪水般的人群,也朦朦胧胧地知道马胜利把自己接了过去。正是在马胜利的话中,她意识到那个将自己抢救出来的人是卢小龙。她身不由主地让两个女生架着自己软绵绵地往前走,后来,换成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闻到狐腥熏人的腋臭,她知道这是马胜利了。到了学生宿舍楼,马胜利要架着她上楼,可她的腿软软的,根本迈不上去。马胜利索性两手把她平托起来,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悠悠地飘着、旋转着、上升着,最后,身体落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躺在了马胜利的床上。一块湿漉漉的凉毛巾覆盖在脸上,这块毛巾又在她的脖颈、手臂上擦拭着。她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意识到,这是自己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安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果然躺在马胜利的床上,高高的枕头下面,压着那团脏衣服和臭袜子。

马胜利端着脸盆进来了,他看着她说:"哦,醒了,要不要再擦一把?"李黛玉摇摇头,双手撑着想坐起来。马胜利上前扶她坐好,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被吓着了?奇 -書∧ 網早就跟你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李黛玉看见自己的鞋还没脱,忙道:"真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马胜利说:"你不嫌我脏就行了,我从来不嫌别人脏。"李黛玉将脚从床上挪开,眨着眼清醒着自己,问:"我躺了好长时间吧?批斗会完了吗?"马胜利说:"早完了。"李黛玉扶着双层床试着站起来,她说:"我要回去了。"她急着回去看父亲,马胜利打量了她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要我扶你回去?"李黛玉说:"不用了,我现在好了,不太晕了。"说着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她觉出马胜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走着走着,又清醒了许多。楼道里男生宿舍楼特有的气味熏着她,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复苏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去,同时感觉马胜利跟了过来。她没有回头,接着下楼梯,在拐弯处看见站在上面的马胜利。她没说什么,继续往楼下走,走出楼道,上了路,在依然是闹闹嚷嚷的校园中穿行,马胜利一直在后边跟着她。

她站在了自己家的院门前,因为紧张,又出了一身冷汗。

院墙中间的铁栏杆小门对开着,院子里的二层小楼上下住着四家人,她家住在二层。她回过头,马胜利就在身后站着。她说:"谢谢你。"马胜利说:"谢什么。"她说:"你到我家里坐坐吗?"马胜利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李黛玉说:"那你回去吧,我上楼去了。"马胜利看了看她,说道:"你爸爸的问题也很严重,我中午刚刚了解的情况,你要注意划清界限。"说完,转身脚步声很重地走了。李黛玉扶着门看着他远去,心中有一种难以理清的抑郁。

进了清新干净的小院,通往楼门口的甬道两旁是葡萄架,绿森森的,还有两棵小树,安安静静的。甬道的砖面干净而又潮湿,斑斑驳驳地滋生着些微的青苔。熟悉的环境给了她与世隔绝的封闭和安慰,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将一天来难以承受的高度紧张吐出去了一些,然后慢慢上了楼。

父亲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作,被抬了回来,此刻很安详地躺在床上。血压计打开着放在床头小凳上,几个药瓶放在血压计旁边。看到李黛玉进屋,父亲问:"你今天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学校了?北清中学情况怎么样?"李黛玉没有立刻回答,她绝对不能如实讲出今天的行踪,反问道:"爸爸,你身体不要紧吧?"父亲在床上摇了摇头,说道:"不要紧。今天的场面太恐怖了,心脏不好的人确实受不了。"李黛玉在床边坐下,安慰地将手放在父亲盖着的毛巾被上,神思恍惚地想起了别的什么。她今天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自己像纸一样薄,小院里的葡萄架密得像一块屏风,马胜利的背影像一道生了锈的铁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像吞没大地的一片没人高的荒草。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童话故事中给小动物当遮雨大伞的硕大蘑菇,那些蘑菇像小亭子一样有着圆圆的顶、大树一样的盖。在大蘑菇下躲避风雨,小动物都很安全。自己像善良胆小的小兔子或小山羊,绿色的草地,起伏的山坡,五颜六色的大蘑菇,是小兔子的理想王国。此刻躺在床上的父亲是一个似乎能够保护她又需要她保护的存在。她从小就渴望保护,然而经常缺乏可靠的保护。父亲总是显得软弱,总让她生出同情的心理。

母亲照例唠唠叨叨走进房间,矮胖的身体及慢慢挪动的步伐显得很臃肿,下宽上窄的多皱的脸也总是苍白浮肿。看到母亲,李黛玉常常想到假面舞会上的大头娃娃。母亲站住了,恍惚无神的眼睛在肥囊囊的眼袋的包围中将父女俩既看在眼里,又不看在眼里。她慢条斯理又源源不断地说起话来,话总是以埋怨和训斥开始,又在埋怨和训斥中进行,最后以埋怨和训斥结尾。她一出现,无论说话的声音,还是直愣愣的目光,都让李黛玉感到不自觉的心惊肉跳,她从小的胆怯大概就和妈妈的严厉有关。

她出生在欧洲,母亲原本不想要孩子,及至生下来,也便无奈地接受了事实。不到一岁时,妈妈有一次抱着她走路,不小心脚下绊了一跤,把怀中的她摔在地上。每次说到这件事,妈妈总显得十分像母亲地笑着,说:"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以为要把你摔死呢,可是抱起来一看,什么事也没有。再哄一哄,拍一拍,你哇哇地哭起来。"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在一旁揶揄道:"那一摔,一定把黛黛摔晕了,拍一拍才醒过来。"她的小名叫黛黛,表明父母对这个独生女儿的疼爱,然而,母亲的唠叨现在又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像大头娃娃一样目光茫然地说道:"你有心脏病,怎么不和他们事先说明一下?说明一下,至少会得到宽大处理。"

对母亲不切实际的思路,父亲显出不满,他躺在那里说道:"这是什么形势,能够提出这样的要求?"母亲照例不理会别人的插话,她不紧不慢拖腔拖调地说:"不管他们怎么做,你应该提出合情合理的要求,这样,你接受批判时,他们反而会认为你态度老实,这就和带病工作一样,总是革命的表现嘛。"父亲显然对母亲的唠叨司空见惯了,他抬起手向外摆了摆,意思是说:别说了,说这没有用。母亲根本不受干扰地往下唠叨着:"你可以多写一点书面检查,多取得造反派的谅解。说你身体不好,大会不能参加,用大字报自我批判嘛。反正这次你也当场晕倒了,心脏病也发作了,他们知道再批斗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也要戒骄戒躁,耐劳耐怨,接二连三地写大字报批判自己,让黛黛帮你抄。你这样以身作则带头革命,说不定还能立新功呢。"李浩然实在不耐烦听这种庸俗不堪的数落了,他抬起手接二连三地摆着:"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行不行?求你了,茹珍,你不是知道我现在刚刚好受一点吗?"

母亲叫茹珍,她眨着眼思索地停顿了一下,又无动于衷地说了起来:"你趁现在大多数批斗对象都心怀抵触,带头站出来自我革命,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还有,你可以让黛黛没事多看看大字报,把那些揭发批判你的大字报都抄回来。只有多了解他们批判的口径,你的自我批判才能和他们对得上,这也是为了缓和敌对情绪嘛。"李浩然又不耐烦地摆摆手,自觉无效,便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李黛玉只能低着头无奈地听着,眼前止不住又浮现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来。从小母亲的教训常常让她感到浑身发冷,有时还让她浑身轻微打颤。她知道自己是母亲亲生的,然而,母亲的身体从来不给她亲切感,当她看到苍白而浮肿的母亲在屋子里移来移去时,常常想到舞台做布景的假人:身体一动不动,脚底下有小轱辘,可以平平稳稳稳地推来推去。

母亲的目光又转向她了:"黛黛,你今天本来不应该去学校,应该到批斗大会现场。这样的大革命你也要关心,要知道怎么紧跟形势。北清大学的今天就是全国的明天,也是你们北清中学的明天。提前一步看清形势,对你会有好处。"当这样的数落源源不断地过来时,她自然没有权力挥手,只是更低地垂下头承受着。倒是做父亲的偏袒道:"中学有中学的文化大革命。"茹珍显然对丈夫插话不满了,她一句不停地把话锋又转向了丈夫,"你从小就是溺爱,弄得她像温室里的鲜花,都上高三了,还是一点都不大方。"李浩然只能用手拍拍自己的身体摇头叹气了。茹珍对丈夫的任何反应都不为所动,接着说:"还有,江小才怎么最近不来咱们家了?你应该多和他联络呀。"李浩然已经转身背对妻子了,这时转过头很不耐烦地用劲拍了拍床,说道:"这个形势你还能要求人家来吗?"茹珍只是拿丈夫的插话当做说话的必要背景,她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他不是武克勤家的女婿吗?"李浩然说:"还没结婚呢。"茹珍说:"未来的女婿也一样嘛。武克勤现在是毛主席支持的人,一言九鼎,北清大学的事情还不是她说了算?你不会通过江小才沟通沟通吗?你是研究哲学的,说不定还能给武克勤提个合理化建议呢。"李浩然对这有增无减的胡言乱语实在忍受不住了,长叹一声,坐起身来说道:"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茹珍这才欲罢不能地停住话。李黛玉在一旁劝道:"爸爸,快躺下吧,待会儿你心脏又不舒服。"李浩然双手相握放在腿上,身子前倾,气呼呼地说道:"我能躺住吗?我受得了批判,受不了这个唠叨!"

茹珍的眼睛又活动过来,理由充分地说道:"我是告诉你,要懂得各种人的心理。"李浩然不耐烦地摆摆手,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那叫什么心理学?算了吧,连你自己的心理都搞不清楚。"茹珍是作为心理学家与丈夫一同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

李黛玉生怕母亲又接上话头,赶忙轻声说道:"妈妈,今天晚饭吃什么?"茹珍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看着女儿,过了几秒钟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暮色苍茫了。她慢条斯理地呼唤保姆:"阿姨,今天吃什么饭哪?"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阿姨不及回答这个问题,先跑去开门,随着一阵小心客气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听到有人要来看望李教授。阿姨走到房门口,双手在白围裙上擦着,说道:"饭是做好了,不过那个江小才来了,说要看伯伯。"这位四十来岁的保姆称李教授为伯伯,称茹珍为阿姨。茹珍忙招呼道:"快请他进来。"同时向丈夫摆手示意,李浩然深明大义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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