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第36/42页


美中不足的是底下那行字迹,有点点草,或者说单薄,历任秘书里她的字是最差的,纪远航要她勤加练习,阿息翻了个大白眼,振振有词:“字要写那么好看干嘛,字写得好看的都是坏蛋,像蔡京,像秦桧,再说了,字丑的人当老板,我这是为将来打基础。”

纪远航斜了她一眼,戏谑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阿息撇嘴一哼,满脸泼皮无赖的架势:“那你今天就好好见个够吧,免费的。”

纪远航气结,他人是三句不离本行,她是三聚离不了钱,他总说她没长处,其实不然,有很多,最大的长处就是同他对着干。而他一点法子也没有,见着她就损兵折将。

“著名画家阮阿息。”纪远航低声念道,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她还真会给自己戴高帽。莹白的灯光下纸张闪烁出丝绸一样的光泽,纪远航的眼神也变得和那灯光一样剔透明亮,他忽然问姚鸿涛:“你认识阿息吗?”

姚鸿涛以为他气糊涂了:“表哥,你别吓我。”

纪远航没搭理他:“帮我查点事,我到姑妈那儿去一趟。”

他早该想到的,几天前还频繁来电的曹助理突然没了声响,在机场能掐准航班给他电话,都说明暗中藏着一双眼睛,黄芸手段一套一套的,没有金盔甲还真招架不住。何俊蛟从前还大肆笑话他和汪启明,说他们俩家都实行女权主义,干脆联姻得了,省得麻烦。

前台小姐没敢拦黑着一张脸的纪远航,在他进电梯后大概给办公室挂了电话,因为他进门时黄芸刚收起内线。

黄芸是看着纪远航长大的,白惠芳意外去世后更是把心思都放到了他身上,他动一动眉毛,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黄芸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纪远航岿然不动,果然,他说:“请您不要再干预我的事了,姑妈。”

黄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为你好。”

纪远航按捺着火气,慢条斯理地说:“从特别助理高级秘书到普通职员,在我身边安插这些蠢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就是为我好?”

黄芸面色一冷,将一叠照片和一本记事簿掼到纪远航脚边,要他张大眼看清上头的内容。照片最初一张是阿息在酒吧喝酒,唱歌,其余都是活色生香的春gong图,阿息要么出现在楼上的窗口,要么在一墙之隔和人说着话,wωw奇Qisuu書com网记事簿上则清楚地记载着她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性,包括父母的详细资料,甚至追溯到三代以前。纪远航扫了两眼便把那堆东西撵得远远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黄芸深深地皱起两道眉毛,耐着性子说道:“她不适合你,玩玩儿也就算了。”

额边的青筋因她的话而跳动,纪远航努力收敛欲爆发的脾气,语调冰冷:“您是说她的家庭不适合纪家吧,姑妈,您毕业于爱尔兰圣三一学院。”

“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我就不该由你胡来,早早开掉那女人什么事都没有。”黄芸再次扳起了两眉,艴然不悦,她的声音微微提高,表情凝重欲说服他,“名利场上多少虚情假意,你见得还少吗?我以为她母亲虽然是个开ji院至少家教不会差到哪儿去,原来是我高估了,那女人一怂恿你就按捺不住要替她出头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认识她之前是这样的吗?一个出口讹别人五百块钱也好的女人你就为了她来这里和我吵?你以为她笨不会从你这儿捞好处?你以为她会这么痛快答应和你分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一张5000万支票的事。”

纪远航截断她的话,声音虽仍是一贯的温煦,却掩不住一丝冷意:“不是没有真心人,而是从前没有遇到过,所以不信。那些女人先是爱我的钱然后才是我,她们对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一味讨我的欢心要的无非就那么几样,阿息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爱钱但还没到那份上,我相信她。而且,这么说别人之前是不是该想想自己,纪家的家教难道允许您没认清事实前妄下定论么。阿息没找过我,相反,找她的是我,她听话,她蠢,您说什么她都乖乖答应,死撑着对我撂狠话,从头大尾没提过您一句。姑妈,您做了什么只有自己清楚,威逼利诱之类的事您做的还少吗?当初如果不是您和何家伯母胡乱掺和,启明和张小姐也不至于走的那么辛苦。

“我以为小惠的死能让你清醒一点,你把所有人的婚姻都当成一笔交易,您看到了,鸿文一点也不幸福,鸿涛甚至……我不信您一点也不知道,姑妈,您非得逼我们恨你吗?您口口声声为了纪家好,真是这样吗?您真不知道姑父当年为什么离开你吗?”他成功地戳到了她的痛处,那是她的跗骨之蛆,黄芸的脸色突地变了,全身一颤,气急攻心之下紧捏着左心口的衣服跌回了椅子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姑妈。”纪远航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黄芸的胸kou急剧地起伏着,嘴唇微微嚅动,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半晌之后,神情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脸色依旧煞白,她闭上眼睛低声道:“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了。你走吧。”

纪远航没有说话,俯身把散落一地的照片整整齐齐装回信封里,走前他诚恳地道歉:“姑妈,我很抱歉。”末了又补充一句,“她并没有拿走那5000万支票?”他用的是设问句,答案却昭然若揭。

黄芸将视线移到窗外不去理会他,远处高楼的霓虹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光晕,那些光晕里,倒映着她因疼痛而苍白扭曲的脸。

几秒过后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一侧的屏风出来,手中多了一杯水和几粒药片,办公室明亮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形成了朦胧的光与影:“黄总,夜深了,您该好好休息了。”

低沉的嗓音唤回她失落的心神,她一愣,好半晌,才缓缓扬起眸。

窗外夜色已很浓,白昼那喧闹和燥热也随同这夜色一起消逝在无尽的黑暗中,不趋于安分的只有人的心。

第二十八章

车子缓缓穿过闹市区,身后退去的高楼大厦融入到浓浓夜色中,成为夜幕里微不足道的一块布景,纪远航将车子停在树荫底下,拔出钥匙,仰靠着椅背,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二楼紧闭的窗户。

时间虽然过了午夜,这条街上还是不时有人影一闪而过,钻进其中某一个小门内,十几分钟后再舔舔嘴唇满意地出来,高矮胖瘦衣冠楚楚者皆有。月明星稀,零落的几点灯光仿佛在黑暗中摇摇欲坠,他如同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几个钟头,一半的身影藏匿在黑暗里,坚毅的脸庞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黑暗里的烛火。

很久之后,车子正前方的卷闸门开了三分之一的缝隙,里面出来一个人影直直朝他走来,离得近了,纪远航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她的面容,长发披肩,容颜秀丽,脸上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年龄虽然过了四十,依旧风姿绰约,眉目与阿息甚为神似,纪远航认出她就是簿子上的女人,揉揉过于酸涩的眼睛,俯身出了车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阿姨。

吴丽焘启颜一笑,说道:“她在楼上。”

纪远航没有开口,只是含蓄地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吴丽焘进了店里。楼梯很长,双脚踩在红色地毯绵软无声,他有些恍神,觉得自己随时会一步踏空。三楼窗外的光线被玻璃上糊着的粘纸隔断了,回廊里鼾声如雷,当中可听出含糊不清的梦呓,空气中浓重刺鼻的烟酒味与粘稠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他没费多大力就找到了阿息的房间,走廊过道的尽头,门口还粘贴着小天王周杰伦的巨幅海报。纪远航微微侧着脸,目光湛然,他动一动嘴角,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身体抵着门慢慢坐到了地上,他叼出一根烟点燃,轻稳地吐出烟雾便垂放在身体一侧,任凭那香烟一寸寸自行燃却,凫凫上升的青烟扩散开来,弥漫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一点点微弱的火光从门缝底下漏了进来,阿息迷迷蒙蒙睁开眼,伸手去握地砖上折射出的那道光线,一分一分攥紧了手,她呐呐着张嘴,发现自己嗓子象堵了一团破棉絮,出不了一点声音。

隔着一扇门,纪远航清晰地听到了阿息的呼吸,近在耳旁,似乎能够轻易触碰到。他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昏冥的光下投落两道阴影,随着他均匀的呼吸微微颤抖,沉默了几秒钟,心有灵犀般的,他轻声说道:“阿息,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不要插嘴,认真听我说。”点点火光忽闪忽灭,他仿佛想了一下,才幽幽开了口,“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到现在我好像就没什么好事儿,你贪财,三八,小气,还没脑子,捅的篓子不计其数,每次都是我给善后,可就是这样一个你,才让人觉得真实,难能可贵。”

纪远航故作轻松地笑,说话的时候比自己想象中平静:“我从来没有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而介意过,那是他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我爱的是你,谁没有一点破事儿,你非得藏着掖着,父亲是杀人犯又怎么样,母亲混这一行当又怎么样,他们是你的父母那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没有人可以指责你。我不需要我爱的人那么伟大随时准备为我慷慨赴义,在我前面为我挡着突如其来的风雨,真正的爱应当是共同承担,稍有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假模假样说离开然后怯懦地躲在角落里,言情小说都用烂的剧情你就不能更改一下模式?你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吗?有想过在你身边的我吗?你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我,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做什么,无论面临多大的困难,我都会牢牢抓住你,让你幸福,这是我的想法,我对你说的话也从来不止说说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事,应当一起面对,不从我身边逃走,这些你有想过吗?这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在逃避,以后问题还是会发生,你真的打算躲在蜗牛壳里一辈子吗?阮阿息,你不相信我,也许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我不需要这样的爱人,你别指望我会理解你,我不会,永远不会,阮阿息,也许更多的你是为了你自己。”

烟灰在昏暗的灯光中散落,燃尽的烟头烫醒了手指,纪远航微微松开手指,弹开了烟头,他掸落身上的烟灰,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不要打破生活原有的规律,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纪远航低声说,嗓音暗哑,“有人说,爱一个人的意义,是在她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能有放她走的勇气,那才是爱。把心爱的人送走,是个幸福的选择,如果你觉得幸福,那就走吧,可是要是觉得太累,那就回来吧。”最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他何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害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不过是跟自己赌了一把,是输是赢都认了。他自嘲地笑笑,没再逗留,沿着原路返回了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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