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17/17页


  我看到老鼠骑在猫背上,狼变成狗,同族互憎,文字狱,螃蟹爪,坦克,五月风暴,反纳粹的萨特支持文化大革命,嫁进城的乡下小媳妇转眼就学会折磨小保姆,摆脱殖民统治的亚非拉人民立马落入专制政权的魔掌惨遭蹂躏,与恶魔搏斗的英雄总是在搏斗过程中自己也演变成恶魔,"自由"的时代催生出专制哲学;独立,不准独立,越不准独立我越要独立,你越要独立我越不准你独立;只要你被压迫,马上就拥有了正义,有了把别人踩在脚底下的理由......妈的,这个世界恐怕永远如此,这二元对立转化比日升日落还要规律,比康德大圣人的餐后散步还要准时,比"最规则的规则动词"还要规则。我不指望这二元对立能够消除;我时时用阿Q语录告诫自己:"孙子才画得圆呢!"我希望这个世界尽量别落进那些自称能解决问题的人手里。我真想躲在时光的厕所里,朝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圣贤的屁股上抹一把硫酸。
  1995年,在南方的N城,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有些问题时常钻进我的脑袋。我的档案在什么地方?我离开省城一走了之,他们注销我的户口了吗,他们有权注销我的户口吗,或者扔回涂门哪个地方了?我是不是要为那两个不知在什么地方东西奔波一下子,给它们找个落脚的地方?这一桩桩都是头痛。看来我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 档案、文凭、简历、证书......一张张纸你都要为它们操心,要提高它们的含金量,增加它们的闪光点,在真实与杜撰之间走钢丝......都是一个个"我,"比我还要我--我过着群居生活,我有一大群,我一片混沌。
  那阵子我还收到一封崔威的来信,如他一贯的灰暗色调,但少了几分疯狂,或许写信那会儿他并未喝酒:"......看眼前汪洋着的灰蒙蒙居民楼我心灰意冷,怀里发抖。我趴在阳台上傻看。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即便是五光十色的大街,也都是一张张从熟悉的城市寄来的明信片,那上头的风光骗不了我,蓝幽幽的镜头骗不了我。我伸出手,用指甲去抠那一层薄薄的颜料,露出干巴巴的手纸。一切都是干巴巴的......。"
  我在N城打了一阵子零工,凭着早年修无线电的底子和在大专时学的一点知识,在一个小公司里装电脑。公司的法人兼总经理兼所有可兼职务的那个人是个毕业五年的大学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这个老板也是当得岌岌可危。他想抓住一张大订单,赚它一笔,然后向一个女孩子求婚。真是如意算盘。他贩卖电脑,可他自己着实需要一颗脑袋,而不是一团高烧四十度的富强粉。看来"创业"在这个时代,同做个"好学生"在从前的那个时代一样,也不过是沸沸扬扬的俗事一桩。从前我一度很佩服这些敢跟大鸟们对着干的小雀儿。他们要跟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搏斗,要跟鹈鹕、信天翁、丹顶鹤、北美秃鹰周旋。在这个严丝合缝的世界上,做个小雀儿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但是凑进一看,你发现这并不需要勇气,不需要智谋,甚至不需要脑袋,只需要热血、肾上腺激素、荷尔蒙、酒精、画出来的饼、停在空中的楼、井中的月亮。大家都急不可耐啦。
  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已经给搞成肉麻,已经被操了不止一回。任何一件事,但凡被众人推崇,很快就会变成乌烟瘴气。哪怕珍珠也会在人们的手中黯淡下去。创业、考研、留学、婚姻、爱情、读书、艺术、忧国忧民,等等等等莫不如此,甚至离群索居、独善高蹈也是如此。人们一路操下去,在每一根电线杆子周围留下热乎乎的狗尿,在每条长椅上留下废纸;苍蝇以F-22的姿势飞翔,频频袭击粪堆,臭虫匍匐着,等待夺取制高点,耗子们三五成群,酝酿着一场永远都不会发生的哗变。
  有时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随着汹汹群情朝前去了。可是倘若你跟众人对着干,自以为"道在尔"什么的,这也同样矫情得很。有人顺着干,有人对着干,有人冷眼旁观,个个都以为自己站在上帝一边,个个都要把一种态度推到极至,仿佛态度本身便是真理。如果你哪一边都不站,甚至对冷眼旁观都觉得肉麻,你该怎么办?你一片混沌。
  10
  尾声
  我在N城逗留期间,得知雅文住在菊花小区。我到菊花小区去了两次,都是在周六的下午。我站在菊花小区三十八幢的楼下的凉亭内,望着出出进进的人们。
  我第二次站在菊花小区楼下时,发现我正处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之中。许多电影和小说就是让男主角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楼下,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下楼的女人。如果我是一个作家,我一定要这样写:
  他等了,一个,
  又一个,
  周末,
  终于,发现
  自己
  等在,错误的
  楼号下。
  我站在菊花小区的三十八幢楼下的时候,不曾设想过这首恶作剧的诗,它是我后来杜撰的,当时,我发现自己居然处在一个经典的情境之中,顿时感到一身的肉麻,想拔腿就走,就在这时,雅文刚好从楼道口走出来。
  她朝这边走来,走过来,有如一把锋锐的刀片,把什么地方给生生划破了。她走着,从我面前经过,朝菊花园小区的门口去了。我知道她是认不出我来的。
  在我们还是同学的时候雅文就有"镭射"的绰号,意思是说她走路经常目不旁视;除非你挡在她的前头,否则她瞧不见你。有人说那是因为孤傲,也有人说是因为近视(忘了带隐形眼镜)。我虽做过雅文一任男朋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知道不是眼镜的问题,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孤傲,孤傲这个词我一直都没搞懂。
  92年元旦晚会后的第二天,雅文叫我去她的寝室。我去了,一进门,突然面对两个中年人--雅文的父母。真让我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
  再后来,就是跟雅文一大家子人在一家饭店里吃饭,雅文的父母雷达似地目光、雅文的两个哥哥如临大敌的目光、雅文的舅舅嘲讽似的目光,将一顿饭弄得刀光剑影。
  总是这样,女孩子们半是妖精半是仙,她们吹起魔笛,诱着你一路向前。你以为曲径通幽,走着走着,冷不丁撞见四大金刚--原来你已来到南天门,玉帝和西王母要将你拿下。
  "你看起来不像B省人,"这是雅文的一个哥哥说的话--一个N城人,哪怕他住在马桶里,他也会觉得比B省人优越。假如他认为你勉强可以够得上他的档次,就说你不像B省人。
  从菊花小区回来,我在屋子里闷闷不乐地抽烟,忽然想给武老师打个电话,但踌躇良久才拿起话筒。拨了号码,马上便有一个女人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在另一端说话。我问,是武老师家吗?她生硬地答:"你打错了!"我这才想到忘了拨区号。那个女人还算客气。
  我又拨了号码,接电话的是武老师的女儿。
  "您找谁?"
  "请问,武老师在家吗?"
  "对不起,她不在。"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吗?"
  "对不起,武老师下去上课去了,周末才回来。"
  "噢"
  "您有什么要转告她么?我可以给您记下来。"
  "没,没有,谢谢您啦。"
  现在的小孩子都老练得可怕,我挂上电话,茫然地想。
  我在江南的N城呆了几个月,在95年夏末又离开了,去了更南的南方。那个时候涂门附近的农村人收了粮食,也在奔南方去打工。他们大多在N城下车,再转车分别去不同的城市。我乘的XX次列车挤满了同乡人,叽哩咕噜地说着家乡话。我这一路想必不会寂寞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次列车,我当年不是坐着它去过H城吗?那是我教雅文游泳的那个暑假,正好是四年前。那个暑假,雅文在西郊公园的湖滨站成"K"字形,我喜欢上了她,成了她的码头工人,后来我们一同坐XX次列车,在H城下车。H城的站台与别处的不同,廊柱包裹着鹅黄色的瓷砖,干净光鲜。那是个旅游城市,出口围了无数的导游。好几个导游上来试图说服我们跟他们走,最后我们上了一个旅行社的大巴。一切都很顺利,H城每个出了名的景点我们都拜访了,两天的时间安排的也游刃有余,价钱也还公道,导游小姐也很美。这些年,如此顺利的旅游我只碰上那一次。或许是因为雅文的机灵,或许仅仅是好运气--每个人一辈子总会碰上几次好运的。如果说有什么不满,那只是对跟团旅游这种方式的不满--你所有的地方都去过了,却一个地方都没真正感受过;要真正领略一个地方的妙处,你得放下架子,放弃要寻找什么的冲动,那妙处或许会在偶然间降临。但是旅游本身不就是由一种要寻找什么的冲动所驱使的吗?这如同在一个房间里寻找你丢失的钥匙,你要找的冲动使它变得更为难找。跟团旅游只是将这种执著赤裸裸地演绎下去罢了。
  不管怎样,跟团旅游,你总算完成了某种任务,在脑海的某个位置刻下了"到此一游,"下次在什么媒体上看到这地方时,你不再被人撩起一股难以遏止的冲动,不再"非去不可,"或者说,你获得了一个小小的自由--这就不坏。
  雅文那时候也很好,完美无缺,她顺着我我也顺着她,犹如夏天两束越过篱笆的牵牛花藤,在无依无靠的空间扭缠在一起,迎风飘摇。
  那时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有颜色的,清晨起来是天蓝,早上是鹅黄,中午是纯白,下午是祖母绿,傍晚是橘红,晚上时而是靛蓝、时而是玫瑰红。那时雅文的声音是音乐,雅文的脚步牵扯着一大堆温柔迷乱惴惴不安的情绪。
  闹哄哄的车厢,不是适于回忆的地方。人越聚越多,后来者显然都是买了站台票,等车开后补票的。过道上站满了人,挥舞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充作扇子:杂志、皮包、折起来的报纸、拆开的烟盒、武侠或言情小说、衬衫的一角;没有一个人手里有扇子--这是人们出行最容易忽略的地方。对了,几个小时过后火车会经过H城,那里的纸扇全国闻名。火车经过那里停靠,人们会将钱投下车窗,卖扇子的将扇子投进窗来。都是便宜的折扇,而那种较贵的刺绣团扇,必须下了车,至少要到候车室对面的商场里才能买到。那年我和雅文在H城买了一只团扇,雅文将它小心翼翼地搁在盒子里,坐火车时将盒子放在靠车窗的小桌上。如果塞进包里,是一定会在行李架上被挤坏的。"团扇,团扇,美人伴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管弦,管弦,春草昭阳路断......。"越是不适于回忆的地方,你越是被回忆困扰。
  车厢内渐渐平静下来,临近发车时间,乘客们才算全挤了上来,有几个还是从车窗钻进来的,随身带着硕大的蛇皮口袋,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人和行李装得满谷满坑,车内的温度开始点点攀升,但是谁也没抱怨。大家都知道,火车一开,风便会由窗子灌进来,把热气赶走,车内就会很快变得可以忍受。可是这么多人,我担心这火车能不能开动。
  好像要证明我瞎操心似的,火车不但缓缓启动了,而且很准时,稳稳当当地离开站台。XX次列车悄无声息,仿佛是在从沸沸扬扬的人群中溜走。
  火车启动时,我站起身,伸手从行李架上的包里取毛巾;透过车窗,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绛红色连衣裙,伫立在月台上,正在朝这边挥手。
  满满一车厢子人,我不知道她在跟谁道别。

[完]
1999.10-2002.10写于佐治亚雅典城,四川资阳,佐治亚雅典城
小说网 www.

当前:第17/1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