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16/17页


  女:(不耐烦地)"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电影里几个女人高声浪笑,一串粤语。蛮语鹱舌。]
  男:"跟着XXX,一开始都以为,能赚,后来,越干越不行。后来跟XX,
  还是不行--我想挣大的,可挣不到,钱--在--M城那生意眼看成了,可还是没成。差一点点。
  女:"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能强求......。"
  男:"到现在,还是没有钱,想赚了钱回来,再对你说,我--"
  女:"......"
  [电影里一阵嗨--哈--哼--呵,男主角,那个好人,正在跟最后一个坏蛋--也是最坏的那个坏蛋--单打独斗。如果他赢了,这场电影就该结束了--没有如果,傻瓜都知道他一定会赢。导演不会让他输的--观众不让。观众是来做按摩的,做下丘脑和边缘系统的按摩,"重一点、重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再重一点......。"你可以把双手做成刀片状削瓜切菜般敲打,你可以顺藤摸瓜将他们的五脏六腑统统挪位,你可以踩到他们身上去按下葫芦浮起瓢,但是--千万小心了,他们是来做按摩的,不是来体验内伤的。导演不敢。]
  男:"你瞧不起我,你们女人--。"
  女:"我没......。"
  男:"你们女人,你看不......。"
  女:(不耐烦地)"上学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怎么会......。"
  我真替这个男的捏着一把汗。彼时银幕上那个最坏的坏蛋已经给打死了,他曾装了一会儿死,等男主角走开,就偷偷摸摸地掏枪,摇摇晃晃举起来,朝男主角后心瞄准--瞄准--瞄准--砰!--是坏蛋被打死了,及时赶来的女主角干的。每回都这样。每回都是好人干掉了坏人而后挽着漂亮的女主角朝着幸福屁颠颠地走去了。每次我都站在坏人一边让自个吃枪子儿。吃枪子儿都比千篇一律的美妙结局要强一百倍--至少你可以体验多种多样的死法。导演们尽可以在这方面施展想像力,枪子儿、大刀片、酒瓶子、钢水、铁棍、高楼、深水、毒药、硫酸、烈火......花样繁多疾恶如仇无所不用其极你死定了。但是死多了你也就视死如归勘破红尘,于是乏味随之而来。
  可是,不看电影,又干什么去呢?
  女的忽然对男的说,要出去透透气,而男的问厕所在哪里。后来男的去了厕所,又从厕所出来,女的迎上去,他们就一同出去再没回来。
  这男孩让我肉麻透顶。我揣测他在按某本小说或者某个电影里的情节安排想象着自己的生活。此类男人如今越来越多,都泛滥成灾了。他们在上大学的时候读过几本名著或通俗小说,或者听过几个穷小子变成大富翁的故事,就把自己想象成某个人物,然后就打算按照这个版本活下去了。
  每次钟海生和他女朋友在那个房子里度过周末,总是留下肮脏的床单;垃圾桶里扔着避孕套、可乐听、卫生纸......。卧室房顶上的日光灯也不肯好好工作,电压一回儿低靡一回儿高亢,咝咝作响频频眨眼,直到你打开窗子让满屋子的腥气散尽才肯罢休。我躺在揭去床单的床垫上,看到钟海生在天花板上和一个女人搏斗,过后抽水马桶哐嗵一声巨响,水流千载归大海,一百条凤尾鱼团团围住一加仑精液,套上餐巾拿起刀叉开始最后的晚餐。
  我是个偷窥者,在通宵影厅,在海生的房子里。我看到肮脏的床单,废弃的避孕套,腥气四溢的房间,电影电影电影,老是雄心万丈疲于奔命的男人--有时女人也加入这疲于奔命的行列,以为最时髦的生活。但是除了这么活着,还能有别的什么活法?
  钟海生的房间在N城一条极为繁华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像个宇宙正在膨胀,许多大鸟儿,绿头麻鸭,信天翁,加拿大雁,澳洲鸵鸟,在酝酿着更大的百货商场,更多的性用品商店,更昂贵更宽敞的鸟笼子,更巍峨的阳具,更高级的花柳病。春天到了,一切都在膨胀膨胀,都在变成恐龙,肠子越来越粗,尾巴越来越长。你不用打开门就能感受到这种膨胀,你能看到桌椅板凳都在膨胀,下水道在膨胀,空气在膨胀,电磁波在膨胀,钟海生在膨胀,你自己在膨胀。但是--
  但是N城有一层膜,浑厚却又透明。我像一只被喷涌而出的精虫,奋力一跃,却黏在避孕套上。我终于将自己膨胀到一个极限之点,滞留在时间的尽头,宇宙的尽头。然后我挣扎成一块碎片,逃脱了引力,灵机一动,把自己戳了个窟窿。我开始收缩、冷却、凝固、冬眠、褪磁、消肿、放电、倒空。这一切都是那条繁华大街的一座居民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我从宇宙的子宫上剥落下来,任整个世界在那里流血。我终于收缩成极小的一团,极硬的一块,可这极小的一团也活像一个地球,有个岩浆般奔涌的核,是恐惧和焦虑交互流动的核。收缩,收缩,终于你和这个永恒的核相遇了;恐惧、焦虑,这两个魔鬼,我有如逮住了两只活蹦滥跳的蟑螂,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一百只乌鸦停栖在树梢上,我希望它们能将这个核啄去,像衔走一只亮红的烟头,或许它能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大火?就算是恐惧和焦虑或许也能像一瓶香槟酒那样打开,呲,到处是白沫,馨香四溢,烫手,滚滚而出的岩浆,石头。石头是一种证据,说明曾有什么势不可挡,有件东西曾经活过。但是一出生就死掉了。石头是个光洁的婴儿,死婴,时间的乌鸦将它啄的千疮百孔。当年我在母亲的腹中也是那么的势不可挡,从虚无中势不可挡地脱缰而出。
  "小赵,这半瓶酒是你的了......"星期天晚上回到住处,往往见到钟海生留下的字条,压在一只酒瓶底下,宛如被碾平的鸽子从优雅的轮子下面支棱出一小片残存的雪白翅膀。我不得不承认,海生是个好人,好得赛过金奖XO。可我还是不识好歹把酒径直扔进垃圾桶。看那些酒瓶子,个个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仿佛整个银河系都在围绕这二两液体旋转。真不知海生他们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些红葡萄酒、白葡萄酒、白兰地、香槟......非常地像那么回事,非常精致光鲜妩媚妖娆圆润腻滑欣欣向荣喜气洋洋,非常轩尼诗马爹利开麦氏柯罗维锡乱世佳人廊桥遗梦云中漫步卡桑布兰卡。
  我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一群酒杯站上饭桌/总有一只是你的......。"
  7
  江南的N城是刚刚爆炸的宇宙,那两年新开张的公司可真他妈不少,本土的、国外来的、杂交的、改良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找个工作看来不难。起初我在那些公司的门外徘徊,有一个星期之久。我就要变成一个白领了吗?我真的想做个白领吗?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天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像一根老二,每天早上都自动勃起一回。
  武老师曾说,有些问题,之所以会成为问题,全在于你老去想它。我几乎要同意这句话了。可是,正如武老师老觉得她的年龄是个问题,雅文老觉得她的单眼皮是个问题,去不去做个白领就是我的问题。我不能不想。
  一九九二年,我和雅文毕业前,雅文去美容医院割了个双眼皮,又把头发花了大价钱收拾了一番,天天去练健美操拉丁舞修理眉毛喝减肥茶吃珍珠粉闻玫瑰花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她做这些全是为了找工作,确切地说,是能在外企找份工作。"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当雅文操着N城软绵绵的方言骨碌着一双媚眼一往情深地打着她的小算盘的时候,我真是好生嫉妒。
  在工作和男人之间,雅文更看重工作,因为"男人是靠不住的"--雅文常这么说,仿佛她已经吃了很多男人的亏似的。
  "嫁给一家公司比嫁给一个男人要可靠得多,"她说,"在一家公司里你只要兢兢业业,就会有前途有发展;而在家庭里吃苦耐劳,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换来一个稳定的婚姻而已。"没错,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怜香惜玉英雄救美雄飞雌伏夫唱妇随牛郎织女情意缱绻小楼东风枪林弹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有这些早就属于过去的时代啦,只剩了退避三舍首鼠两端浅尝辄止黔驴技穷天苍苍野茫茫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雅文对男人充满不信任,而我对公司充满不信任。在N城,如果你在一九九五年左右在该城的火车站附近逗留过,你一定对车站广场正南位置的一幅巨大的广告牌记忆犹新。那玩意儿大得出奇,大得傲慢,遮住了半边天空,活像一个流传了好几万年已经无人再敢质疑的弥天大谎。广告牌上头有五个男人气宇轩昂地站着,一个模子的笔挺的黑色西服,一样的领带,统一的精明强干的表情,像五张复制出来的照片。倘我进了个什么公司,我一定是站在那第五个人身后的第六个,一样的西装革履,还要做出一副精干的鬼样子。每次看到这玩意儿总让你肉麻。
  我已经说过,肉麻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来自最深层的狡猾老道的自我,他通过这个状态告诉你:小心啦,我嗅出弄虚作假的味道了!
  再回到我读大专的时候,记得毕业前,上铺的钟海生成天穿着件紧绷绷的西服,声称是要练出笔挺的腰板。这种毕业前的操练当时司空见惯。如果那时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女老板,说不定他也会找个地方拉个双眼皮什么的。钟海生说,找工作,就是把自己卖出去,包装尤其重要;外国的公司面试的时候,邀你去大饭店吃通心粉,如果吃相不佳,你就没戏了。我并不相信这是真事儿,但是你可以从这种传说里咂摸出一种滋味来。在毕业分配期间,学校里弥漫着一种低三下四又自视甚高的气氛。
  每次我从一些大公司门前经过,我就想起一盘粘乎乎的通心粉--那时我并不知道通心粉是什么样的,在我的想象中,它一定是粘乎乎的,像一堆大粪。
  说实话,如果你没有肉麻的本能,或者这种本能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如此一来,你就很容易跟这个世界打得火热,割双眼皮,跳健美操,吃通心粉,练笔直腰板,把自己包装得如花似玉,还,笑笑笑笑。倘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你也一定能让他好好地满足一下子。
  后来我还是决定进几家公司看看,去摇摇尾巴。我手里是一张要命的师范学院的大专文凭,专业又是数学,我的档案也去向不明;更要命的是我的工作经历,当了两年多的教师,这在他们看来跟没经历一样。你不灵,你不是优良种猪。
  最要命的是:我没有N城户口。那时纵然是外资、合资公司,也很在乎户口。有时去应聘,他们劈头便问:"你是N城人吗?你有N城户口吗?"娘的,都是一路货色。
  几年后的现在,户口这鬼东西眼看着就要被扔进垃圾堆了,像个被用旧了的避孕套。但是旧的限制一旦报废,说明新的限制早就准备妥当了。一张网已经织好,黑蛾子白蛾子花蛾子你们尽管扑上来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生活这根骨头我早就啃出滋味来了:任何一扇门,只要它客客气气地朝你打开,一定是不怀好意,你得防着点儿。我决计用脚走我的路,用脚踹门,用脚投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南方的N城,一只巨大的蓝色避孕套,晴朗的天空白云朵朵,晚霞张开血盆大口,黑夜准时到来,蝙蝠涌进楼道,自行车被神秘地偷走,蚊子在窗纱上折断翅膀。一天又一天,时间在我耳朵眼里咝咝燃烧。你越是无所事事,时间越是对你慷慨大度,你用都用不完,仿佛脚下踩着整个华北油田,同时一艘艘油船正从海湾破浪驶来。你度日如年。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清楚记得,当年父亲教我这首儿歌时的表情,以及周围的情景。我们都想像着:一只尴尬的小老鼠,油乎乎地伏在灯台上,绞尽脑汁也解不开一个迷,这个迷事关身家性命和一日三餐。
  有两个父亲,一个纯真开朗幽默风趣爱子如命,另一个急躁易怒电闪雷鸣视我如寇仇。我在N城一边走街串巷找着工作,一边琢磨着我的两个父亲--他们活在同一个身体里,共享着同一个儿子和同一块胆结石。
  那阵子是我第一次明白我有两个父亲,我对他们俩开始慢慢熟悉起来,甚至感到他们那块胆结石也在我腹中隐隐作痛。
  父亲,他所有的盛怒,所有的怀脾气我都能原谅了。我决计永远从那个家里走开。在N城,我往这个决定上又加了一块砖,一座永不倒塌的长城就此完成。父亲正在变成一种神话,一个消失了的玛雅文明。他的失败的婚姻,彻底失败的婚姻,他的恶梦,在变成我的神话。假如我能沿着时间走回去,回到三十年前,我一定拼命拦住他,拦在他和母亲之间,哪怕这意味着我将不会出生。
  8
  有关自由
  我就要离开A国,离开这南方的小镇了。除了最初的一阵兴奋,剩下的就是挥之不去的惆怅。我曾经一万次地对这个地方感到厌烦。可是当这一天突然临近,我才发现她对我来说已有几分难割难舍。但是我决计要走,把这一页翻过去。A国,这世界的最后一道缝隙已经合上,严丝合缝;在这儿,我心里头的最后一道缝也合上了。从此世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粒顺产的鸭蛋,没有缝,没有受精,没有温暖。这个过程终于完成了,说来话长,这段生活要留到以后去回味。对于过去,我已经回忆得太多了,这不太正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应该把将来和过去都推到一边。过去和将来,两堵高墙,它们相距几何?我想一个鲤鱼打挺从过去和将来之间翻出去,让它们相撞,我要好好地看一回热闹。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过去和将来就会步步紧逼,时间的书页会合上,把你压得喘不过气。
  当年我辍学离开省城时,跟武老师通电话,武老师就说我像匹野马,总是这儿吃几口草,那儿吃几口草,自由散漫,信马由缰,没有定性。她说,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老是要自由,可是哪里有什么自由?你看鸟儿在天上飞,好像很自在,可它们是自由的吗?才不是呢,它们每一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觅食、求偶、寻找死亡的地方,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它们的歌声也不是自由的,其实它们根本就不是在唱歌--那只是它们的语言罢了。只有傍晚时分它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电线上,那才是它们短暂的休息--武老师和我通电话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的几只麻雀停在一排电线上,她说此情此景把她感动得掉泪,不是因为自由,而是因为安详。
  "就算是一棵树,它要长大,也不得不面临风雨,"武老师又说,"有时也不得不弯腰,绕过石头或避开墙;只要是为朝上生长......。"
  "武老师,你怎么变得跟崔威似的?"
  "这半年,想得多了,人也懒了,看来真老啦。"
  "武老师,您才三十六啊--"随即觉得此话不妥。
  "你哪知道,三十六,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我的确不知道三十六岁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当时我还是太年轻了。如今我突然发觉自己也奔而立之年去了,很快就不能以年青人自居了,有时也吓出一身的冷汗。尤其是在你回首往事,发现前面的二三十年只是一场荒废,而展望未来,又没有什么能让你打起精神的时候。
  去年我看到的第一片落叶,是在最为炎热繁荣的夏天,而不是在秋天。才猛然意识到,盛与衰,原是在同一时刻--难道所谓"盛"原本就是一种衰兆?
  向上生长?武老师的树的比喻可说服不了我。我知道,武老师眼中的树,是长在房前屋后的那种。如果你去过南山,在密林中走走,你会发现,年年有小树在树林深处的地面萌生出来,这可不是件走运的事,它们之中最幸运的,也只能像竹子似地细细地生长上去,拼命窜到跟周围的百年老树一样高,以便在大树间的狭缝里偷得一点阳光。那些大树不但挡住了它们的光,在根下留给这些后来者的余地也少的可怜。可是假如你砍倒那些大树,这些修长如竹的小树并不能独立承受风雨,它们虽有大树的高度,却没有大树的根基和力量;当他们为了汲取阳光而匆匆长大成树,也同时是在发育成畸形。
  如果不肯夭折,就只好长成畸形。一座成熟的树林是属于藤子的,只有它们才欣欣向荣。
  最近我翻了翻《梅里亚姆-韦氏词典》--我的确翻了翻这本词典,它是这样解释"Liberty、""freedom"和"license"这三个词的:Liberty,freedom,license都意味着"不受强迫地行动的能力或条件。"Freedom既可表示一种"完全的无约束状态,"也可用来表示一种"不被过分约束或挫败的感觉的状态。"Liberty含有"从先前的约束或强迫中解脱出来"的意思。而License则"是对Freedom的滥用。"
  由此看来,Liberty这个词更倾向于"解放、""解脱"的意思。"只有Freedom这个词才跟汉语的"自由"一词涵义最为相近。
  面对这三个词,只有Liberty还算含义了然。"自由、平等、博爱,"这里的"自由"是"Liberty,"其真正的意思应该是"解放,"解脱某种束缚,试图从传统的外在的约束中挣扎出来,获得--自由。可是,这"自由"依然是莫名其妙,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对大部分人来说,"解放"所带来的解脱仅仅是微小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种约束总是被另一种约束所取代。就算有人能够抛开外在的约束,一种来自内部的奴役,同样的迫不极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马上又将人紧紧抓住。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所谓"放纵,"不过是对此种紊乱状态的描述罢了。
  不止一次听人说过一个观点:有个"我,"他独立于"外在的约定"和"本能的冲动"这两个"我"之外,具有非同小可的感受力预见力,当他成为我们的主宰,我们便得自由。可在我看来,假如这个"我"有非同小可的预见力,他就一定不是自由的了,他一定使人感到种种"必须,"而不是自由。当这个"我"统帅一切,恐怕连前面两种"我"的弄虚作假的"自由"也没有了。兴许这个"我"会给我放个假,让我"放纵"一下,或者暂时与外在的规则同流合污,可这又与自由何干?
  我相信这个"我"是存在的,他就是那个老道狡猾、躲在幕后,向我发出警告,使我进入"肉麻态"的我。但他狡猾犀利有余,憨厚不足,在本能的冲动和外在的约定之间疲于奔命。
  结论是:自由并不可得--尤其是你思索得更深,你的"我"日见明晰之时。这明晰只意味着"七窍生而混沌死。"无论外在的约束,内在的冲动,还是深层的必然,都没有自由的藏身处。"自由"这个词像"全能、""永恒、""无限、""宇宙"一样,人人都在用,却无人见着--尽管人们曾为这个词抛过数不清的头颅,洒过汪洋大海般的热血。自由和约束,这阴阳两极,不过是大脑的两种感受。真实的世界是属于有序与混沌的。
  自由的一个差强人意的形象,是一只老牛,这只老牛并不生活在我们这个陷井重重的世界,它在月亮上,背靠那株桂树,面朝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它早就放弃了少年的冲动和执拗,他安祥、宁静、与世无争。而我是它身后那个伐桂的吴刚,我砍那棵桂树,等它愈合,然后再砍它,再等它愈合,一件漫无目的的工作,只想让这寂寞的星球发出些许声音,此外,就是风轻云舒地思考一些问题。不用说,这些思考,每一步都可解释为命定,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一切因因相循无惊无险。但这"自由"对我来说已足够。我把那些冰冷的或烫人的命令,从下丘脑来的,从过去来的,深埋在习惯和恐惧之中的,通通扔到一边去。我不愿把握也不被把握。我甚至把"自由"这个词从我的字典上删去,把它换成"悠然"或者"从容。""自由"不再如恶梦纠缠,那兴许是我能获得的最大自由。
  ......可是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已不是混沌未开,甚至也不是混沌初开。你不能不合着某种拍子跳舞,让自己属于什么地方,属于某种人,否则就成了个多余,变成无凭无据。在南方的N城,我二十四岁,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我还在毫无希望地拖延,幻想总有什么地方,我可以规避这选择。
  9
  混沌
  每次我观察蚁穴或者蜂房,都惊叹于它们的井井有条。是一种什么力量,从混乱易变的大自然中生出了如此秩序井然的生命?它们似乎是上帝的选民,用它们的存在和繁荣见证着一种生活方式的强大。一切都在变得有序,有序正在把这个世界充满。面对这个有序的世界,衰老和解构就变得令人费解:有序这个宠儿,似乎是特意为自己安排时日,主动为自己设定大限的。
  据说,于生命而言,衰老是一个无奈。混沌里应外合,消磨着每一个生命。衰老更是一个让步;生命似乎故意引狼入室,让"自由"更改着自己,因为这对它自身并非全是坏事,在突变产生的众多废物中,或许能前所未有地卓立起一个什么出来。
  假如没有"自由,"一个生命将大大提高自己的寿命,天长地久。可是没有"自由,"生命会千人一面;而逆推之,甚至连这千人一面的生命也不会产生出来。看来,"自由"也是宿命的一部分。这"自由,"就是那莫可名状的混沌,而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自由。意志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更是不可求的,意识充其量能求得一个"悠然。"而混沌,这宿命的"自由,"却是不可避免。
  这宿命的"自由,"是一场场赌博,十有八九会输得精光,让一个有序全军覆没。崔威,当他把文学踩在脚底下,开始胡折腾的时候,他就变成"自由"人了,那是他的宿命,混沌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从酒瓶子里爬出来,在他纵横交错的神经系统扩散,一直扩散到末梢,朝这个世界放射着混沌的光辉。崔威已经输得精光,恐怕还要继续输得精光。他是我此生碰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变数,一个被"自由"不停地光顾的人。
  而我所追求的悠然至今也还是不可得。的确,我已经活得很平凡,很简单,但我毫不含糊地知道这不是悠然。悠然是与某种难以言表的"向往"紧紧相连的,或许"向往"与"悠然"是一回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没有南山,谁能仅仅因为手中有菊就悠然了呢?
  我的头脑驾驭不了"混沌"对"有序"这一宏大主体,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只能说出我所看到的或真或假的现象,它们就在我的身外和身内发生着。我看到了很多的矛盾,它们的确是"解决不了的。"如今在我眼中的"解决不了"说不定比崔威的还要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着悲观,"悲"与"观"大概是两码事,你完全可以观而不悲。看到那么多的"解决不了,"我甚至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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