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作者碎石》第18/94页


  那劳姓老头道:“女侠如此自谦,我劳氏更是无以为报。不知道女侠为何到此,要去何处?”
  阿清道:“我……我从南面来,正想要找艘船到东平郡去呢。”
  那劳姓老头忙道:“小老儿这船虽然破旧,湖还是渡得过去的。女侠若不嫌弃,请上船一叙,也让小老儿全家略尽心意。”
  当下阿清上得船去,劳老头子一面吩咐人手收拾船舱,修补破洞,一面叫过几位妇人替阿清安排住所,一面又有人埋锅煮饭。
  下午时分,众人已自山中伐来圆木,七手八脚一阵忙活,将那圆木稍做整修,竖起来权当桅杆。几个妇人见阿清穿的衣服破烂,寻来干净衣服替她换上。此时梳洗完毕,重又穿上了少女衣服,焕然一新地依在栏杆上,看下面的人来来去去地忙碌,别有一番滋味。
  晚饭时,劳老头子请阿清上座,她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一船人又再三感激了一番。
  用过晚饭后,劳老头子召集全船人集中,说道:“我们劳家世代以贩茶为业,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辈了。这两年兵火再起,原以为凭老本可偏安江南,不曾想主上昏庸,以北伐为由横征暴敛,激起民变,烧掠了我家。徐州刺史桓温桓大人虽然遣兵平乱,但我家祖业已荡然无存,不得以只有重操旧业,在这贼匪蚁起之时奔走,竟不意遇到魔头,险些在此全族覆灭。若真如此,小老儿实是我劳家千古罪人!”说到此处,满座唏嘘,更有数人放声恸哭。
  劳老头子抹着眼道:“今日贵人临门,我劳家却如此破败光景,见笑了见笑了。来人,依我们族礼,把人化了罢。”
  一群年轻汉子将几具尸体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柴堆上,点火焚化。此刻湖上的风特别的大,火借风势,不到一刻整个柴堆便已熊熊燃烧起来,将那几具裹着白布的躯体迅速卷入烈炎中。
  四周恸哭声愈烈,还有数人合十念经,与那柴火烧灼之声、冷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阿清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到腮边,只是默默地听着,心中翻来覆去只念着一句话:“爹,爹……我一定要见到你!”


  第七章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艘小舟,丢给小靳几块烧饼,权做一天的干粮。小靳知道没有人进得来,跳起脚破口大骂,只想那人跟自己对骂一通,也好过一个人枯坐。谁知那人屁也没多放一个,冷冷瞥一眼他,掉头就走。待小靳回过神来时,渺渺天地,又只剩自己一人了。
  他就着冷水吃了几口饼,不知这粗粮里掺了什么,又苦又涩,实难下咽,只能勉强用水冲下去,算是填填肚子。吃完后,坐在牢门前百无聊赖,看鸭子吃鱼,看白鹤撒野。
  待看到一只老乌龟领着一队小乌龟游过,小靳慌忙站起来,亲切地一一打招呼:“喔唷,各位好啊!萧老毛龟?萧小毛龟?哈哈!哦,江南第一铁毛龟,你也来了,嘿嘿,看你脑袋绿油油的,真是不同凡响。哟,贺老六,陆老大,你们也来看我了?哎哟,真是客气客气了!”
  就这么瞎混着,太阳也象怕了他似地跑得飞快,眨眼功夫,天空又漆黑一片了。小靳悄没声息地依在牢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是听来听去,四周除了偶尔有鸟鸣叫一两声外,就只有猎猎的风声,那熟悉的踢水声却再没响起。
  小靳一会儿想阿清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会儿又认为没搬到救兵来之前还是不要来的好,一会儿想这臭丫头是不是来了又藏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小靳一直坐到眼皮打架,终于太息一声,爬回洞中,在岩石上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你……你来过这里吗?”
  “妈的,鬼大爷才来过。”小靳恼火地咕哝一句,翻个身又睡。
  “是这里……我闻到……你的气息了……”
  小靳身上的毛一根接一根慢慢地竖起,胯下一松,裤裆里再度热流滚滚。但是天下第一神贩的名头岂是浪得?当下纹丝不动,任尿顺着石缝悄没声息地淌进水中。
  他心中想着:“是以前的冤死鬼?妈的,这地方冤死的只怕不少……难道是见老子面生就想下手?不行,不行……老子可不能死在这里!跟它拉拉家常谈谈心,或许同病相怜也未可知……”
  只听外面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喘息着,在石壁上爬来爬去,不时还痛苦地咳几下。小靳伏在冰冷的岩石上,心中愈来愈发毛,心道:“这……这东西还有气,那不是冤死鬼了,难道是妖怪?这……这下可真麻烦了。我小靳皮嫩肉鲜,岂非正中它下怀?”
  “扑通”一下,那事物跳入了水中。水声哗哗响个不停,那事物在牢门前来回踱着,道:“啊……啊……是你……是你啊……”
  小靳缩得不能再小,只恨不能贴进岩石缝里去。他眯着一只眼朝外看去,月光下,有个佝偻的影子在门前晃荡,夜风吹来,依稀有些破烂的衣衫飘动。
  “是人……也许是妖怪……”小靳想着,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尽量极轻极缓地呼吸。那事物转了一阵,纵身一跃,蹲到阿清曾坐过的岩石上,呆呆地望着月亮出神。
  过了好久,那事物仍是一动不动。小靳因为紧张四肢绷紧,到此刻已然全身僵硬麻木。他刚想试着偷偷展开一点,就听外面那事物关切地道:“你伏在岩石上冷不冷?”
  “不冷……啊……”小靳头皮一麻,呆了一下,突然听出来者是谁了——这样沙哑冰冷的腔调,不是林中的老妖怪是谁?
  “不冷吗。”老妖怪道:“可是我在这里,却冷得受不了啊。”
  “为、为什么?”小靳知道了是谁,反而宽了点心,反正又跑不了了,干脆翻过身子,舒展一下手脚,小心翼翼问道。
  “因为我想死,却死不了;想活,可是又活不过来……你看这月光,多么温暖;这湖里的水,又是怎样的冰寒,可我……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我这死不去的身体一点也感觉不到啊。”
  小靳心中狂跳,想:“妈的,果然是千年的老僵尸!这样不死不活的,弄得脑子都坏了,一会儿说冷得要死,一会儿又说没感觉。难道是没有做道场渡化?”当下道:“是吗,嘿嘿,这可不大妙……不过我倒认识一个和尚,不如请他……”
  刚要介绍道曾套套近乎,那人突然暴喝一声,就如平地起了个霹雳,小靳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在地,耳朵里嗡嗡直响。
  “砰”的一下,那人合身撞在牢门上,震得山洞都是一抖,一些松散的碎石落了下来,溅入水中。小靳神智尚未恢复,本能地爬起来就往后跑,也是“砰”的一下迎头撞上山壁,只撞得眼前金星乱闪,口鼻发热。他怔怔地伸手一摸,又粘又湿的全是血。
  这一下倒总算是撞清醒了,他回头看,那人又是重重一下撞来,洞壁照例一颤,牢门却未见撞破。那人撞了三四下,终于停下,可是仍拼命挤在门缝上,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许说和尚!不许说和尚!和尚……和尚都该死!不许……咳咳……杀光和尚!”
  小靳见他撞不开牢门,先放了一半的心,忙叫道:“是,是,和尚都该死!妈的,老子生平就讨厌和尚!没事就喜欢罗哩罗嗦长篇大论,听他们念经那简直是上刑。他们念得唾沫横飞,倒是功德圆满了,我们这些听经的却是痛苦不堪,好似入了畜生界。我正要跟你讲,我们那里见一个和尚烧一个,见两个和尚就串起来烧。有些妖术厉害的,还要乱抓乱咬,呸,我们就先泼狗血上去再烧,哎哟,烧起来吱吱的响……”就此不住口地骂下去,直说得口沫乱溅。
  那人听他骂和尚简直骂得舌绽金莲,倒也有些意外,听了一阵,又呆呆地转身回岩石上蹲着。
  小靳捧起冰冷的湖水洗把脸,吐出嘴角的血丝,暗道:“妈妈的,今日看来是要跟这老疯子妖怪耗上了。这牢门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可就算他不进来,用那个什么冰霖掌把这里冻起来,我就成冰窟里的耗子了。不行,得稳住他。”
  当下打个哈哈道:“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刚才你老人家在找什么?是贵府的狗跑了还是猫不见了?小的在这里歇了一天,也没什么贵客来访啊哈哈。”
  那人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丫头,我闻到味了。没错,”他伸手在石上深深抚摩,道:“就是这里,她的味最浓。真是好闻的味道啊。”
  小靳想了一下,脸上的冷汗就跟流水似的下来了。自己躺着没一丝动静,这人就知道是谁,而且竟然是凭着味道来的!
  难道这老妖怪真的吃人吃成精了?
  那人接着自言自语道:“她是须鸿的弟子,真好,真好。”一个“真好”他念经似地一直念叨不停。
  小靳慢慢走到牢门前,想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忽然眼前一花,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牢门上,一股腐败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黑暗中,那人一双眼睛幽幽发着绿光,道:“你也是须鸿的弟子,对不对?”
  眼前的一根木头刹时便结上了一层霜。
  “老子不是!老子不是!天打雷劈!”小靳往后猛退,双手乱抓头发,扯着嗓子喊:“我他妈发誓!要真是须鸿的弟子,我会被这群水耗子抓鸡一样抓来关起?你、你自己也掂量掂量,须鸿能有这样窝囊的徒弟?我这话要有一个字不实在,我……我……老子断子绝孙!”
  “我想也不是。她……她是那样高傲的人,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我想也不是……”那人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喃喃念了两句,终于再次退回石上,霜气也随之消失。小靳一屁股坐在水里,半天才缓过劲来,前胸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可是……真好。她是须鸿的弟子。”他说了这句话,便怔怔地伸展四肢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人仍旧一动不动。小靳惊吓过度,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眼皮也重愈千斤。他想:“妈的,果然月夜出妖魔。这老家伙跑到我这里来撒泼发疯,完了往那里一躺挺尸。老子站在旁边,难道还要替他端屎倒尿伺候不成?反正这笼子跑不出去,他也跑不进来,管他娘的!”
  他想开了,抹一把汗,轻手轻脚躲进洞子最深处睡下,不多久便鼾声大作起来。
  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哀号痛哭之声。小靳勉强翻个身,眯着眼朝外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老大的雾,灰茫茫一片,连牢门都见不到了。
  “妈的……真的是见鬼了吗?”小靳翻个身,继续睡觉。
  不对……
  小靳再次侧耳凝神细听,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一些,依稀是那老妖怪的声音。
  只听他断断续续哭道:“师父……我冷啊……我好冷啊……我没有脸了。我……我死不去,也活不过来……我真的冷啊,师父……我心里……这里……有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永生永世见不得阳光……无论我怎样地坐禅,怎样地念经,都没有用……我看不到彼岸,我、我悟不透……师父,我、我……我把你吐出来好不好?我把你吐出来……呜……我吐不出来了啊,啊……”
  小靳伸手捂住耳朵,迷迷糊糊地想:“这个老妖怪,吃鱼卡住脖子了么?卡死了倒好,省得现世丢人。”
  他虽然有些害怕,毕竟年小睡意大,任凭外面哭声怎样越来越凄厉,不消一刻彻底睡死过去。
  ※※※
  第二日清晨,大雾还未散尽,劳老头子一家忙了一夜修补船舱,此时虽然人人疲惫不堪,但还是趁着雾气起航。阿清担心小靳的生死,睡不着觉,一早便来到船头,看众人熟练地操纵风帆。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道:“阿清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阿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总角丫头一蹦一跳地奔过来。阿清知道这是劳老头的孙女劳歆,今年才九岁,却已跟着爷爷跑了不少地方了。
  劳歆过来拉着阿清袖子道:“姐姐睡不着吗?是不是床睡着不舒服?”阿清笑着摇摇头。劳歆又拉拉她的领子,吃惊地道:“啊,姐姐怎么穿这么少?一大早怪冷的,小心着凉啊。是李妈妈没替你找衣服来吗?我问问她去。”转身要跑,阿清忙拉住她道:“不了。我一贯穿这样的,真的不冷。”
  劳歆摸了摸她的手,呆了一下,惊疑地道:“姐姐的手真的不冷。你会仙法吗?”用自己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脸,尚且觉得冰寒,更是吃惊。
  阿清道:“这世上哪那么容易学到仙法。只是以前冰天雪地的时候在水中游泳惯了,所以不觉寒冷。”劳歆张大了嘴,道:“真的吗?啊,爷爷常说功夫好的人会什么……什么内功?姐姐就会吧。真好。”她羡慕地摇着脑袋,道:“有了武功,就再不用怕坏人了,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阿清见她摇头晃脑,实在可爱,便耐心地道:“有武功也不一定就是用来杀人的啊。我师父说,武功的本意乃是强身健体,探求自身之潜力。但是世俗之人却用它来争名逐利,欺凌弱小,堕了下乘。昨日来袭击你们的人不就是位武功高手么。”
  劳歆听阿清提到那人,浑身一颤,露出无比恐惧之色,靠近阿清,低声道:“那……那真是人吗?我觉得是妖怪呢。他的那张脸……我昨晚连着做噩梦,吓死我了。而且,他还要吃人呢。哪有人吃人的事?”
  阿清目光霍的跳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清冷的湖水,隔了很久,冷冷地道:“人吃人吗?在这乱世还真不少呢。从前汉人的八个王作乱的时候,成都王颖在河间王颙的帮助下打下了首都洛阳,把他俩的弟弟长沙王捉住,当着众人的面烤来吃了。后来有个叫张方的大将乘机在城中烧杀,抢了一万多宫女和财产走了。回去的路上,张方的部队闹粮荒,就把抢来的女人杀死吃掉,从老的吃起,吃完了再吃年轻一点的。就这样一直吃啊吃啊,吃到长安城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几个宫女了。再后来幽州的王浚又看不惯司马颖,也想打到都城去。他自己打不过,便联络乌桓国的鲜卑族骑兵助战,结果鲜卑骑兵还没来,王浚已经战败了。鲜卑骑兵在邺城乱抢了财物,也抓了许多妇女走。到了易水边上,王浚派人来不准带她们走,说就算死也不能带给胡人。那是自然,汉人的女子怎能做胡人的奴婢呢?鲜卑人于是在易水旁支起锅煮人吃,吃了三天还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八千妇女全部淹死在河里。那时候啊是春天,易水比这湖还浅,人在河中还能站起来,但是鲜卑人用藤条把女人们脖子圈起,下面坠着石头,还真的一个个淹死了。此时此刻,就在邺城的边上,羯人的首级堆积如山,有好多尸身却已不见了,因为蜂涌而至的人一一抢回去吃,连野狗都抢不到……”说到这一句,喉头忍不住一哽。
  忽感有人猛地摇自己手臂,阿清回过头来,却是劳歆正拼命拉扯自己。她一张小脸已是惨白,还有小小的汗珠淌下,颤声道:“姐、姐姐,别说了,别说了!我好怕。”阿清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中不忍,勉强咽下口气,住口不说了。
  劳歆扶着栏杆在她身旁呆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道:“姐姐,你……你适才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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