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作者碎石》第17/94页


  小靳道:“我啊。我爹娘都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怎么也比这里好。说来真是气人,江南富贵之乡不好好过,非要背包打伞跑彭城郡去,兵荒马乱间把我生下,不到八岁就撇下我不管了,要不是遇上和尚,怕是早没命咯。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石上,翘起一条腿一摇一摇的,道:“你呢?听和尚说你们羯人以前是在凉州的,后来被魏武帝迁入关内。想来你爹一定在草原上骑过马的。对了!”一拍大腿:“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须鸿那样的人都来教你武功?她……她长什么样?她真的有一头红发?啧啧,那不是妖怪吗?”
  阿清白他一眼:“你才是个妖怪!她长得啊……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我娘亲还要好看。那一头红发真的似火焰一般。可惜你大概是永远也无福份见到她的了。”叹了口气。
  小靳道:“哼,人人都说她美丽,谁知道不是吹的。我还懒得见她呢。听说她下起手来可不含糊,凶恶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哎哟!你、你还真能扔石头,黑灯瞎火的,怎么还能正中我脑袋?”
  阿清道:“哪里在说坏话,我的石头就往哪里去。如果你那张臭嘴长在肚子上,那就是肚子遭殃咯。”
  小靳忙打个哈哈道:“是吗?原来我嘴没长在肚子上,你眼睛倒长在石头上……但是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急着找道曾呢?开始我还以为是他替人乱批八字惹的祸,不过萧老毛龟说得好象中原武林天下苍生都跟他有关似的。今日听陆老大的口气,和尚的名头竟然还在萧老毛龟呀、谢云呀这些人之上,真是太奇怪了。”
  阿清犹豫道:“我也不知。不过他能看我几下就知道我的师承,应该不是寻常人。”
  两人都不得要领,便东拉西扯起来,不觉夜已深了,小靳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正想说点什么提神,忽听阿清道:“我要走了。”
  小靳一惊,跳起身来,不料脑袋又重重撞在石壁上。他忍住痛叫道:“怎么?”
  阿清看着他慢慢地道:“这样是不是清醒一点?”
  小靳刚要开口骂娘,阿清低声道:“我真要走了。”
  “你、你……他妈的到底哪句是真的?”
  “都是啊。前一句是帮你提神,不过现在是真的要走了。”阿清望着月色下波光鳞鳞的湖面道:“我一个人现在救不了你,小靳,我要走了,另外想办法来救你。”
  “哦……”小靳愣了一下,随即道:“是呀,这牢门太重,你想救也救不了。你放心,找到道曾之前,他们只会把我当大爷供着,一定没事的。天亮后被人发现可不好了,你……你还是快点走吧。”
  阿清点点头,身子一斜,无声无息滑入水中。小靳心头剧跳,但是知道此时不能再留她,伸手捂住嘴巴。也没听见洞外有什么特别的响动,过了良久,小靳放下手长叹一声,因为阿清确实已经走了。
  ※※※
  阿清一个人走在露水晶莹的草丛中。赤脚沾到露水,清凉彻骨,依稀有些行走在昆仑山冰湖边上的感觉。
  四面瞧出去,白茫茫一片全是雾,十步之外,哪里是山,哪是湖,哪是树,通通辨不分明。但是阿清好象能看透这将阳光也遮住的雾气一般,蛮有把握地走着。
  “小岚,你感到迷惑,只是因为你看不清而已。”她想起爹在秋猎时曾经说过的话:“虽然这林子看似无边无际,但是外面一定有千里平川的草原。虽然天空阴霾昏暗,可是太阳必定在那云后面。我们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草原的狼神就会闻到,只要眼睛还睁着,天上的神鹰就会看到。那样想,你就不会是孤独一人了。”
  “草原的狼神在哪里呢?”她想:“就算是来吃我也好啊,总会将我的魂带回草原去。娘……娘亲一定在那里等我。但是爹呢?天下这么大,我上哪里寻爹去?”
  她这么边胡思乱想边走,过了不久,随着雾的逐渐消散,头顶上渐渐露出了灰色的天。阿清辨明方向,闷着头费力登上一座小丘。她略歇了口气,待雾散得更开时,极目四顾,才发现虽然自己听了老爹的话装作蛮有把握地走,但其实还是不折不扣地迷了路。再看仔细点,离昨天扎竹排起程的地方也就几里路的距离。
  “不过不要紧。”阿清坐下歇了一阵,又跳起来给自己打气:“小靳说往北走,穿过巨野泽到东平郡去。找到道曾大师,应该可以救他了吧……”想了想,又接着打气:“就算做不来竹排,我游大概也能游过去吧。”
  但是很快地风卷云动,天空愈发晴朗明亮起来,远远的湖中弥漫的雾气也慢慢消散。阿清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由近至远,仿佛直连到天边去,湖中大的岛屿都多达数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芦苇荡则连绵数十里,不见头尾。
  从这里到最近的岛屿,至少也有三十里,不停地游,也要起码游一天。这么几百里游过去,阿清水性再好,只怕也要泡成鱼了。
  阿清的脸渐渐白得透明,第一次深切感到,原来有的时候看清楚了反而让人更加迷惑。再往山上走是不成的了,就算遇不上那怪人,也找不到路,可是这湖……
  阿清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走了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趁晚上再去找一趟小靳,打听打听方向或是问问怎样扎竹排,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一艘乌蓬船正缓缓驶出芦苇丛。
  她大喜过望,心道就算是水匪的船,那也可以抢来用啊。当下纵身跳下山丘,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小心地绕过沼泽里的深潭,向船奔去。
  眼看只有十几丈的距离,阿清见那船驶得出奇的慢,心下生疑,也放慢了脚步,借着一簇簇的芦苇掩护悄悄靠近。
  她靠近了船,见那船舱甚是宽大,张着三张帆,想来应是江南商队一类的船。正要纵身上船,蓦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混帐!混帐!这是什么?这是人肉吗?人肉是这样的味吗?你这个老不死的!”
  “砰”的一声,几名女子齐声惊叫,刚才那声音声调一变,却又变得沉稳朴质,道:“与人为善,自己为善。我以无边佛法渡你,老人家,你却报之虚伪,岂不是自堕魔道?”
  “啪啦”一响,跟着是碗碟粉碎之声,不知是掀翻了桌还是打碎了柜子,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凶狠:“人肉有这么嫩吗?人肉有这么白吗?人肉是酸的,是粗的,我吃过!我吃过!”
  阿清心中一紧,想:“啊,原来是老妖怪劫持这船,要人给他弄人肉吃。想来定是他在湖边寻找我俩,才遇上此船的。”
  若是小靳在此,阿清想的这会儿功夫只怕已经跑到两三里外去了,但阿清听到吃人却放不下,皱紧了眉头,想着如何将船中之人救出来。
  她环顾左右,可是四周除了芦苇丛就是沼泽滩,毫无地利可言,自己又身无兵刃,老妖怪虽然疯疯癫癫,但功力纯厚,非同小可,与之相斗只是徒然送死而已。她正彷徨间,舱里“咣铛”一声,有人长声惨叫,更有数位女子哭出声来。
  那老妖怪怒道:“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向你传递佛法,我、我在替你洗去往日罪孽,我、我在帮你卸去凡尘俗世的苦恼……你竟然敢偷袭我!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你简直比蝼蚁还低贱!你低贱!好,我就拿你开刀,我要杀给天下人看!”
  “砰”的一声巨响,船舱破裂,有一人直飞出来,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阿清心念动得极快,纵身跃起,伸手在那人背上一带一扯,那人旋了两圈,撞进一簇芦苇中,不过下坠之势终于弱了。
  阿清落下地,见那人艰难地挣扎着出来,一抹嘴角边的血,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清。阿清冷冷地道:“趁还有机会,快跑吧。”
  那人忽地双膝跪下,叩头道:“请……请帮帮忙,救救我家老爷,我劳付今后做牛做马,定当报答!求求你!”
  阿清摇头道:“你别指望了,我不是他的对手,帮也是白帮。”
  那人呆了一下,并不犹豫,立时站起身,拱手道:“那么,你也快些走吧。”大步向船走去。
  阿清见他如此果决,倒是颇为意外,叫住他道:“喂,你这个样子了,还要回去送死么?”
  那人头也不回地道:“送死也比独自逃走好,我劳付可以送死,却不知道什么是怕死。”
  阿清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觉得此人的勇气倒是很象自己族人。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若还想救你家人,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好!”
  那人一怔,随即醒悟,感激地看了阿清一眼,迅速钻入芦苇中去。阿清四面瞧了瞧,看准方位,往后奔去,边跑边喊:“须鸿大师,须鸿大师,这里有你的旧识……”
  话音未落,身后轰然巨响,震得阿清头皮一麻,惊惶中往后瞧去,但见那偌大的船舱被人震得粉碎,无数木屑断绳四面飞射。
  阿清倒着疾走,双手连击,拍落击向自己的碎屑。待回身再跑得两步,耳后劲风之声大作,她判定来势,往左一跃,“波”的一声,有一事物重重插入她刚才所站的泥水中。阿清来不及看清那是何物,一股怪异的力道已从半空中直压下来,既快且重,一刹时已罩住方圆数丈范围。
  阿清毫不理会,跨一步,再跨一步,就在那力道及顶的一瞬间,双手一挡,身体就势猛地一沉,“扑通”一声,落入早已看中的水荡之中。那人暴怒声中,力道终于彻底压下,激起冲天水柱,人却早已不见。
  那人纵身而起,跃上一簇芦苇,芦苇随风而动,他也跟着摇摆,仿若无主的魂魄。他在上面四下里瞧了一遍,吼道:“出来!刚才谁在说……滚出来!出来呀!无名小辈胆敢乱叫她的名字……滚出来,老子要剥了他的皮!”
  他吼了几声,顺手扯起一束芦苇,抖了一抖,芦叶芦花纷纷飞扬,只余光秃秃的芦杆。那人内力聚于一线,刹时将芦杆凝成一支支冰箭,他凝神观察水势,辨清方位,将芦杆不住抛出,激射入水。
  阿清在水中如鱼般飞速穿梭,只听周围不时飕飕作响,扭头看去,见芦杆箭破水而入,在身旁划过,带着一丝寒意。她知道这箭上带的内力非同小可,忙扭转身子尽力回避,一面绕着弯地游去,但芦杆箭须臾便又射到身旁,始终觅着自己的方向。
  阿清躲了两次,意识到那人看得懂水势,心中不禁有些慌乱,正在彷徨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略吐了一口气,尽力深潜,一直摸到湖底,双手乱刨,掀起大团的沉沙淤泥,湖面顿时浑浊起来。芦杆箭立时失去准头,开始胡乱射击,范围逐渐越扩越大。
  阿清借机游到一簇茂密的芦苇后,偷偷探头看去,只见那人弓身站在不远的芦苇丛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水面。阿清回头看着湖面,计算好了方位,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贴着湖底向前,眨眼功夫已游出数十丈开外。
  那人射了一阵芦杆箭,见水势渐渐平和,心知人已游远,咆哮一声,迈开双腿,在跌荡起伏的芦苇丛上如履平地地奔跑着。突然眼皮一跳,有个小小的脑袋在远处湖中露了出来,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
  那人吐出舌头,无声地笑了笑,眼中放光,神色怪异至极,似乎同时混杂着愤怒与兴奋。他回身一扯手上连着的布条,那插在泥中粗大的桅杆被他象根又轻又小的竹竿一般扯出来,高高地越过头顶,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插入十几丈外的湖中。那人拉着布条飘飘然纵到杆顶,阿清的脑袋却已不在。他扭头看去,就这么一拉一扯的光景,阿清竟又已经游出十数丈开外。
  那人怒道:“什么?什么?比谁他妈溜得快么?好!老子非逮住你吃了不可!”他也不嫌麻烦,跳到水里,抱起桅杆用力一扯扯出来,嚯呀一声吼,又抛起老高,插到阿清刚才待的地方。等他纵身跃到杆顶,阿清又已向东移了十几丈。
  就这么一个跑一个追,两人都卯足了劲,各自并不攻击对方,却在不经意间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功夫,默不作声暗中使力。
  如此来来回回了十几次,阿清始终在一个范围内游动,明明有几簇又高又广的芦苇丛,她却并不借机逃走,反而有两次因为回游得离那人太近险些被擒,好在她水性惊人,总是在最危急之时猱身躲过致命的攻击。
  再转一阵,那人悄没声息地停了下来,蹲在桅杆顶上,凝神观看阿清冒出水的地方,眉头越皱越紧,仿佛见到了什么让人惊疑的事。
  看了移时,那人眸子突然地一缩,失声叫道:“你……你是那日林中的女孩!你……你是须鸿的弟子!”
  阿清远远地冒出头来,冷哼一声道:“你才发现么?看来昆仑瑶池里的玲珑水阵,你并没有忘记嘛。”
  那人颤声道:“真的是你……我……我……我刚才险些杀了你!”
  阿清尽力装出小靳的派头,道:“哼,你说杀就杀得了我么?”
  那人道:“怎么?啊!”猛地浑身剧震,好似乍见到日光的鬼魅一般缩成一团,一双眼惊恐地四处看着,叫道:“你师傅……须……须……你师傅在附近?”
  阿清点点头,转头对着远处烟波浩淼的湖面大声道:“师傅,你出来罢,这位老伯伯果然识得你……”
  那人抖得似风中败叶,手一挥,用布死死捂住自己脑袋,嘶声道:“我……我这样子怎能让她见到……我这样子……呜啊!我好丑的脸啊!”忽地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惨尖利,犹如坟地里冤死的鬼魂。
  阿清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反应,背脊一股寒气上涌,忙道:“你……须鸿大师她……”
  那人突然奋力一蹬,碗口粗的桅杆“啪啦”一声折成两段,他借势腾空而起,笔直蹿高十丈有余,跟着双臂一展,向岸上飞去,飘然若纸鸢,眨眼功夫已没入荒草丛中。只听他的哭声远远传来,似乎还在叫着:“我不能见她……我没有脸啊……呜,我的脸啊……”
  阿清好久好久才吁出一口气,庆幸小靳说的果然有理,搬出须鸿的名字就将此魔头吓走。她偷偷潜回岸上四处查寻一番,确信那人已经走远,刚要到船边看看,船上忽然人声喧哗,涌出二十多人。十几名妇女哭得呼天抢地,其余人则手脚麻利地收殓遗体。
  先前那劳付当先,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老者走到阿清身前,不待说话,一齐跪下磕头。那老者哽咽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若非女侠出手,我劳氏一家今日就要悉数葬身此地了!”
  阿清站直了,坦然受之,待一干人等行礼完毕,方摆一摆手道:“起来罢。我只是刚好路经此地而已,若不逼走他,自己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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