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全集.net》第18/165页


  太妃默然良久,缓缓起身,掀开她面上的青纱,用一块沾了茶水的帕子细细擦拭着绾绡的脸——她果真是从一开始便关注自己的,否则也不会连她脸上红疹是假这事都能知晓。
  那样轻柔的动作,那样慈祥的面容,像是一个至亲长者,绾绡听见太妃温和的声音极近的响在耳畔,“如此标致的一张脸,莫要辜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冷月琵琶

  七月十一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才过七夕,未至中元。这一天的意义只在于九年前德英皇后病殁。时隔九年,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今日是她的死忌。
  夜间月色朦胧,风和气清。与九年前的那场倾盆大雨委实是极大的反差。殷谨繁倚在窗前,望着月下婆娑的树影,沉默的饮酒,不知是何所思。但闻蝉声切切,凄如夜哭。几杯冷酒,一弯银月,西苑僻静幽冷,倒很是合情衬景。
  忽听见几声轻浅的咳嗽声,回首看,却是太妃由兰碧搀着一步一咳的缓缓行来。
  “漏夜风凉,太妃怎来了。”他忙起身去扶。
  “不碍事。”太妃坐在了他身旁的楠木椅上,将一壶新酒放在了中间的小几上,“冷酒喝了伤身,哀家命兰碧烫了壶来。”
  “谢太妃。”却仍是就着壶嘴饮冷酒。
  太妃定定的看着他,“若当真是怀念你母后的紧,不如下旨办场浩大的祭典。何苦来哀家这明悠宫喝闷酒。”
  殷谨繁摇头,“哭的人再多又有何用,真心怀悼者有几人?母后不会喜欢的。”
  太妃遥望远处,夜间的凉风将她的鬓发微微吹乱,明悠宫外遍植的樟榆枝叶也被吹得作响。她语调轻柔,“陈皇后去世已有九年了吧。哀家记得九年前的今夜下着暴雨,雨水似是要将天地淹没一般汹涌,惊雷闪电不断。你当年还只是个孩子,竟敢在那样的夜里撑着一把伞就独自来找哀家。”
  殷谨繁合上眼,仰头又灌下一口酒,道:“朕记得。那时先帝信任婉贵妃,欲于四妃之上替婉贵妃加设皇贵妃之位,形同副后。母后那样好强的性子自是不允,于是父皇一怒之下便将母后禁足。虽说封皇贵妃之事不了了之,但母后依旧是于禁足期间气极病倒。自此后愈渐憔悴,直至病殁。”顿了顿,怅然一叹,“母后病重那一夜,回光返照时喊着要见先帝。可他偏生那晚宿在了陆淑容那,宫人不肯去通报,朕只好去蕖容宫找太妃您。”
  殷谨繁称的是“先帝”而非“父皇”,太妃知道,他对其父的怨恨,是从未减过的。
  “可先帝终究还是未能见上陈皇后最后一面……”太妃说到这不免有些伤感,“德英皇后之为人,哀家曾很是崇敬。”
  睿帝皇后陈氏,早年为承平大长公主府歌女,精通音律,极擅琵琶。后为当时还只是江虚郡王的睿帝一眼相中,纳为侧妃。后郡王妃殁,乃扶为正妻,与睿帝鹣鲽情深,夫妻和睦。时年厉帝无道,于是陈氏便劝其夫取彼而代之并辅佐于他,而睿帝少有英才,果不负所望。逼宫为帝之后,力排众之义将出身低贱的陈氏立为皇后,位主中宫。
  故事到这可以说的上是圆满。陈氏之果敢、谋略、眼光及与睿帝之情意令人艳羡亦令人叹服——然而这并不是结局。古时有诗曰 :“宠极爱还歇,妒浮情却疏。”又有语,“红颜弹指即老,刹那芳华 。”纵是堪称奇女子之陈皇后也未能逃过这命运,落得思宠尽散,凄凉病逝的下场。
  殷谨繁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心中却莫名的烦躁。母后死时那张枯缟的病容总浮现于眼。他将酒壶一放,道:“朕出去走走。”
  “嗯,今夜月色尚好,睹无思人最是不错。皇儿原该出去走走。” 太妃不动声色一笑,“外头风光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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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悠宫的“桃花笑”酒劲最是大的。饶是殷谨繁都觉着有些头晕。眼前之景亦真亦幻,叠叠的树影更添了三分的吊诡与森然,却又有一般幽静的灵韵。月光于丛丛枝叶间泻出,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光斑深浅不一。
  遣退了烟凝等随从,殷谨繁一人漫步于西苑。这里的亭台楼阁 、石桥、回廊都有了一定的岁月,甚是古朴。隔着重重茂林,隐隐能听见御河水潺潺流水的声音,像是琵琶之语。
  殷谨繁闭上眼,静静伶听……不,是真的琵琶声,和着冷冷水声 ,清脆空灵。断断续续的滑音,似珠玉坠地,漫不经心之余,却又让人不觉回味。
  母后身穿朱红镂金飞凤袍,于寂寞长夜中弹奏琵琶的身影在回忆中猛然被勾起。他一怔,继而疾步拨开树从寻声而去。
  琵琶声时低时高,时缓时急。懒散不成曲,却已生哀婉之意。 在寒夜中听着让人更感苍凉。依昔有女子清冷的嗓音在唱古时乐府的一支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余音袅袅,歌中寄情,使人闻之欲泣。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殷谨繁喃喃着,嚯然抬头 ,就见密林尽头,御河水畔,玉霜亭里,那一抹红影。
  他脚步略停,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远远大量着,几乎要以为眼前 一切只是醉后幻觉。凝睇望之,但见不远处那女子一袭红罗软纱袍 ,乌发披垂,未饰珠翠。坐在靠水的玉霜亭边,赤足点水,錾花银酒置于右手边,玉轸琵琶抱于怀中。只是侧颜,便让人觉惊艳。若非幻觉,这夜中何来的如此冷且艳的殊色。
  是人?是鬼?亦或者是幻像?
  殷谨繁正犹疑着是否要上前一观佳人真容,那女子已缓缓回首,一双平静淡漠的杏眸一转,轻忽的落在了他身上。这样直接无所顾忌的对视发生在如此微妙的情形下,多少让殷谨繁有些赧然,轻咳一声,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那美人已然开口,“你是谁?”嗓音清如珠玉相击之声。
  这让殷谨繁更是惊愕,“你不知朕……我是谁?”
  美人摇头,眼神迷蒙。殷谨繁看了看她手中的酒壶,顿时心下明了。原来于夜间买醉的,并不独他一人。而美人珠玉般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你是这这并不重要,只有一点,你与我同是这月下赏月人。”
  “月下……赏月人?”殷谨繁细细品味这二字,倏尔一笑,“倒也有趣。”
  美人冲他一举酒壶,“可共饮乎?”
  兴许是因为有几分薄醉,兴许是因为这银制的酒壶,兴许是因为眼前的幻景太过美好,他竟点了点头,走过去,与那美人一同席地而坐,接过美人方才因果的银壶,就着尚沾着胭脂的壶嘴一仰头。
  酒香很是浓醇,必是烈酒。
  “我方才听你高唱挽歌,又饮如此佳酿。可是在伤怀故人?”母后的身影愈加清晰,几乎要和眼前一袭红罗纱的女子重叠。他忍不住问道。
  美人侧首,盛满醉意的清冽双眸瞬也不瞬的望着他。月光柔和而明亮,照见她细长秀气的蛾眉,欺霜赛雪的面颊上浮起的薄薄红晕,凉薄的唇,眉心描着的三瓣红梅。艳如七月盛时的赤薇,冷如冰雪寂野之红梅。
  殷谨繁莫名觉着柒染或许都无这般风姿。
  良久才听她朱唇轻启,道:“世间最引人伤感之事,莫若生离死别。逝者撒手人寰。徒留胜生者怅然伤怀,于阳世独活,于夜间怅然,至于不寐。”
  殷谨繁默默又饮了口酒,才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美人微微一哂,伸手去拿酒壶,却因醉的委实厉害,一个不稳倒进了他的怀中。
  殷谨繁自然而然的搂住她,反正他是皇帝,宫中女人都是他的。思绪起伏不定,他实在好奇这女子是谁。妃嫔?可他当真是从未见过她。他可不信自己年纪轻轻记性就已坏到了连个女人都记不住的地步。宫女?虽说不是没这可能,但他主观里总觉着这样若梅魂艳鬼般的女子不该埋没于内廷,屈于低位,供人使唤。莫非是歌舞乐伎?
  而且……她是真未认出自己么?殷谨繁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着装。因是母后忌辰,所以穿的较素,一身墨蓝绫锻长袍,只在袖口袍角绣着蛟龙暗纹,浅黄缎带束腰,白玉簪发。唔,似乎还真没几分帝王的样子。看来日后可得听烟凝的规规矩矩装扮,不可随意了。
  “你是……”问到名号,改日好新添位宫嫔。
  那美人却忽然挣脱他的怀抱,仰起脸问他,“你今夜,是在为谁伤怀?”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叹道:“我是为我的姨母伤怀。我自幼父母双亡,寄居亲族家,受尽白眼,唯有我姨母肯对我好,肯给我吃穿,肯教我识字读书,连这一手琵琶,都是为她所授——”说到这里竟有了几分哽咽,“可她已不幸去了——若她还在该有多好。我很想她,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字字含情,声声欲泣。殷谨繁亦不免有所伤怀,昔年宫闱旧事又一一重现,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遥远而辛酸不减,“……今夜,是我娘的忌日……”许是触到了心事,或是喝多了,他竟轻轻开口,对这夜结识的一莫名女子提及了他的母后。
  他虽是嫡子,却不得父皇喜爱,母亲身为皇后,却处处要受妃嫔肆无忌惮的挑衅。他不懂为何父皇总是更为偏宠庶出的兄长,但他清楚的记得幼时桐栖殿的漫漫长夜里母后是怎样彻夜苦思,为保住他的位子辛苦谋划,熬白了两鬓乌发。那时母后对他极严,一度让他怨恨不已,可至到她死后,他才明白自己是有多么不舍。
  耳边似有惊雷乍起。倾盆雨夜,桐栖殿中,那样的悲凉绝望弥漫在身侧,将人浓浓裹住。
  美人幽幽道:“逝者已逝,光阴不息,惟有自珍而已。愿以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殷谨繁接过美人素手递上的银壶,没有犹豫便又是仰头一饮。
  美人怀抱琵琶,摇摇晃晃起身。踩着回旋舞步,拨动了第一根弦。
  正是方才所奏的悼曲,却又不似方才那般时断时续。从容如御河潺水,清脆似珠落玉碎,婉转若黄鹂夜歌。音调时高时低,虽是凄声依旧,但听着更有一番开阔意境。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对月高歌,轻然旋舞,红衣翩翩。胭脂色的裙角衣袖似绯蝶,在夜色中划出优雅的弧度。明明是支挽歌,却让那冷如霜雪的嗓音唱出了仙乐般的飘逸出尘,竟比平日宫中听的那些俗曲滥调不知胜了多少。
  殷谨繁安静赏着,嘴角不知何时已带了抹笑意。如梦境般的良辰美景,怎会不令人去忧解愁,倾心相醉?只是自悔先前不该饮那样多的酒,如今他视线有些模糊。
  最后一个音从指间滑出,蝶般的佳人步子一软,向后跌倒。
  殷谨繁一怔,以快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冲上前去将她接在怀中。
  鸦翅长睫一震,而后悄然合上。月下女子的睡颜自有一番高洁的气度。
  殷谨繁松了口气,原来是醉倒了。也是,这样烈的酒,她一个女子怎经得起。忽又意识到,这不知名的烈酒,自己似乎也饮了不少……
  眼皮颇为沉重,殷谨繁想要抱起女子回明悠宫,却还是不自觉地头一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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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醒时仍头痛欲裂。檀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很是熟悉,他环顾四周,总算记起这是在明悠宫。
  听见动响,兰碧忙掀开软帘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碗醒酒汤。紧随其后的是女官烟凝,看起来脸色有些不大好。
  听烟凝絮絮叨叨啰嗦了颇久,他总算清头绪,原来昨夜自己酒醉玉霜亭,烟凝等宫人见他久不归来都以为他出了什么岔子,于是纷纷四散去找,这才在玉霜亭寻到了席地而卧的九五之尊。
  “如此说来……你并未见着一红衫女子?”殷谨繁想了想,还是问道。
  烟凝一愣,继而扬声道:“奴婢不知皇上所言为何人?西苑虽宵禁不严,但统共住着的才几人?何来什么红衫女子。皇上您身为天子却宿醉于外,这委实不成体统!且不说这是否合乎规矩礼仪,就说那刺客……您可知举国上下想取您性命的人有多少么?若刺客乘虚而入该如何是好?您是千金贵体,出了什么事可叫奴婢怎么对得起德英皇后所托……”
  烟凝打小便在陈皇后身侧教养大,俨然有当年陈皇后之风范。一旦出了什么大小事端,最爱的就是拿仙去的陈皇后说事。
  “皇上。”钟尽德进来的巧,打了个千儿,“皇上可要现在洗漱更衣,预备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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