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全集.net》第54/165页


  接着便有一群人蜂拥上前,他们披着囚衣带着枷锁,却长着她亲族中人的面孔。一个个跪在她脚边放声痛哭。她站在他们中间,只觉恐惧和前所未有的绝望。
  正要崩溃之际,她醒了。
  她用了很久才弄清这是现实而非梦境。不过身旁真的有个人在哭,还好只有一个,是霞绫。
  “你……哭什么?”她心烦气躁,却没有了大声斥责的力气。
  “娘、娘娘醒了……”霞绫手忙脚乱的收拾碎碗,墨黑的药汁如蜈蚣般纵横在地上,“奴婢,奴婢是害怕呀……娘娘您听,外头有人在唱歌,您听……这声音凄厉非常怪吓人的呢。”
  林贵妃稍稍一动便觉四肢酸痛,勉强侧耳,确是依稀可听到亦真亦幻的歌声从南面遥遥传来。若是从前的林贵妃,定会不屑一顾反而会讥笑霞绫胆小,但现下却不是了。在虚弱不已的林贵妃耳中听来,这哀若鬼泣的声音简直就是阴司无常的招魂曲。
  她恐惧到神智都已不清明,竟不由自主的起身,向窗边走去。额上因噩梦而沁出的冷汗在月华下晶莹闪烁,她步履虚浮,需得霞绫在一旁搀扶方可踉跄挪步至窗前。
  那歌声渐渐清晰,是年轻的女声,拖长了嗓子哀唱。歌词有些模糊,但林贵妃只是细细分辨便知道了其中内容。
  “笼雪夜纷纷,暮色故笛声。谁知今岁宴,故人何断魂。”
  她张了张嘴,却让恐惧扼住了喉咙,发不出惊慌的尖叫。全身的力气都凝在了抠住窗棂雕花的手上,手腕似是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她深吸口气。泪珠便从发酸的眼眶中大滴滚落。
  若她没有记错,偌她没有听错,这首应当是北地的民谣。少有人知道,木家两位小姐出生并非外人眼中那般高贵――至少她们的母族血统不算煊赫。她们顶着嫡小姐的名号,可实际上她们的母亲不过是个由妾扶成的正室,来自荒凉的北地,乃贫家之女。在幼时多少个夜晚,她们的母亲就一面唱着这支曲儿哄她们入眠,一面思念故乡暗自泪洒。
  已有很久不曾听过儿时的歌谣了。岁月那般残忍,早将过去的欢乐一点一点榨干取尽。曾经依偎在娘亲怀边听这支曲的人如今只剩下了她。故人何断魂?故人安在?
  故人早成了坟冢枯骨一具。什么血脉相连永不分离,都是笑话。
  “姐姐――”外头那声音陡然一变,尖利凄怆。
  林贵妃瞳孔收缩,抠住窗棂的手又用了几分力,三寸长的指甲清脆断裂。
  “噗通――”是什么落水的声音。
  谁落水了,是谁落水了?她呼吸一下比一下低促。时光仿佛错乱,她以为她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夏。
  那年夏天死了木桑儿,死了她的亲姐姐。是谁害死的……是她害死的,是她!
  “噗通――”又是一声响。
  是谁又落水了。十五岁那年碧珠江旁,谁又落水了……是她。冰凉的江水汹涌而来,灌进口鼻的滋味她毕生不敢忘。
  “救命――”她听见有人这样喊道。
  是呢,她记得十五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在水中挣扎无助哭喊的。可最后她活下来了……木桑儿与木梓儿都落水了,可为什么最后只有她活下来了……因为……因为木桑儿成了救她的人!
  她的命是用姐姐的命换来的,是她害死了姐姐!
  这是她的耻辱和永不能触的伤口。她逃避了将近四年,可一切却又在今夜的窗外重演。她用锦衣玉食麻痹自己,可却在病重命悬之时又重新意识到了这点――木梓儿不该活下,是木桑儿以命为代价让她活下!
  她终于控制不住,一口郁结在胸中的鲜血喷出,溅在缥色窗纱上,似是开了一树梅花。
  伴着霞绫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缓缓倒下。迷蒙之间,她看见木桑儿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梓儿,我死了,你一定要做皇后啊,你不是最想做皇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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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菁妃宴席散后,各宫妃嫔或多或少都染了几分醉意,晃晃悠悠由宫人扶上了肩舆软轿。钟怜宫窖藏的木樨酿酒劲极大,果然名不虚传。
  醉的最厉害的要数蓉贵人,芙贵人死后,她圣宠渐失,终日郁郁寡欢垂泪叹息,欲借酒消愁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醉后回宫路上颇为失仪,竟一路放声高歌,唱的也不知是何地的曲儿,调子凄凄有些似鬼哭。后来她还硬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孪生姐姐,高呼一声便跃进了水里。若非她随侍的宦官会水,紧跟着便跳下御河将她捞了上来,只怕她就真的要见到已故的芙贵人了。
  不过既然蓉贵人未死,这虚惊一场算不上什么大事,至多是沦为宫人妃嫔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没有人意识到,距蓉贵人落水处不过百余步的阑夜宫发生了什么,为何而发生。
  贵妃喷出的血染红了窗纱,她的昏厥让整个阑夜宫都陷入了恐慌。
  在禁足期间,阑夜宫任何人不得出宫墙半步,只得委托看守阑夜宫的宫人火速去太医院请来了贵妃的心腹太医前来诊治。
  那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姓冯名化,医术精湛且是贵妃同乡,由她一手提拔对她忠心耿耿。
  可在把过贵妃的脉后,这位从医数十年的太医院院首也只能叹息着摇头。
  “如何?”侍立一旁的霞绫惴惴,“娘娘如何?”
  冯太医摇头,拖拖沓沓写完了一张方子递给霞绫,神态间尽是无奈,“且用这些药吊着罢。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气血不足体质虚弱你不是不知道。她做了十余年的大家小姐,身子娇贵得很,后来又大病一场,将多年攒下的底子都耗光了。虽说这些年逐渐调理,但倒底元气已伤。况且……况且娘娘此病源于心病。心病难医,郁结难抒啊。”
  霞绫叹息,“那可真是辛苦太医了。”四顾之后,见殿堂无人,她又将几锭银子塞进冯太医手中,“娘娘今夜呕血之事,太医万万不能透露给他人,皇上亦不可。”
  “这……这是何意?”冯太医不解。
  霞绫眨眨眼,“太医好糊涂,竟连这都不明白么?娘娘身为诸妃之首,一直是不少妃嫔眼红的死敌。如今这一病,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呢,只因娘娘积威犹在,那些人才不敢轻易放肆。若是让他们知道娘娘现下已病弱至此,您说他们将如何?”霞绫口齿伶俐,分析从容,“再者,不告诉皇上也是为您着想呐。一则怕皇上因担忧贵妃而伤龙体,二则,是怕皇上因贵妃久病不愈而迁怒于太医您呐……”霞绫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是、是。”冯太医吓得慌忙点头,“还是霞绫姑姑考虑周到。”
  “不必客气。问太医一句,娘娘腹中皇子可还好么?”
  冯太医愣了愣,“还好、还好。”他抬袖抹了把汗,“在下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慢走。”霞绫含笑,笑意却随着冯太医背影的消失而逐渐冷却。
  此时已是子夜,大多的人都已睡去。霞绫看了看天色,回房,却是换了件低等宫娥的浅粉衣衫绕到后殿,从一处不打眼的小门悄悄离开了阑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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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谢绾绡不曾入眠。在窗前枯坐,双眼迷茫望向明月,只穿了件单薄的紫色水文寝衣,五尺青丝随意披散直垂至地。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这么晚了还不睡,仔细着凉。”展翠拿了件银红蝶戏芍药氅衣给她披上,心疼道。
  绾绡半眯着眼,可眸中分明没有睡意。她不答话,似是在沉思。
  “自从阑夜宫的人来了后主子便是这样。”展翠又道,有些犹豫着问:“霞绫那女人究竟和主子说了什么?惹得主子这般不快……”
  绾绡拧着纤细修长的黛眉,不说话,食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身前的梨木镜台。
  展翠知道,这样的动作往往意味着绾绡的烦闷。于是她不再多言,静静立于一旁。
  窗外是漆黑夜幕,笼盖四野,唯有几颗星子缀于夜中,光芒微弱,月在云中忽隐忽现,踪迹难觅。绾绡出神的看着,良久道:“阑夜,夜之将尽,黎明即临。可她的黎明,亦是我的绝境。”淑妃的话尚在耳边,她握紧了手。
  “是林贵妃么?她又怎的了?”
  “一个身子虚弱的孕妇,在呕血病重神思恍惚的情形下腹中胎儿依旧安然无恙。展翠,你说她是不是有天庇佑。”绾绡坐起身子,目光越过展翠眺向西北的阑夜宫,神情间已有了几分厌倦之色,“抑或者,是我估计错误?”
  “主子不要多想了。她林贵妃有孩子,主子也可以有。”展翠安抚道:“且先睡罢。”
  绾绡面上陡然浮现了一丝嫉恨及无奈,“不提倒罢了,一提起此事我便心中不好受。我自六月入宫八月承宠直至而今十一月一年之末,将近三月,虽说不是专房专宠,却也是久盛不衰,可却无半分有孕迹象。这可于我大大大不利。”她有些郁郁的样子,“我是萧人,立足于息宫有如水之浮萍,毫无根基。若是没有子嗣,若是终其一生都没有子嗣……待皇上百年之后,我便是要活埋生殉的那一个
  。”
  “主子!”展翠听见最后半句话时不由颤了一下,埋怨道:“可别说那晦气的。”
  绾绡不理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展翠,我这可是实话。先帝生时那般多的妃子,最后活到了连阙年间封了太妃的只有昔日的莲妃赵氏,其余的都在先帝陪葬妃陵里躺着呢。若非太妃因抚养太子有功,凭她当年如何得宠赵家如何势大,都是保不住她的――你似乎很吃惊,可我说的确是事实。”
  “这……未免也太残忍了些。”展翠眼中透露厌恶与惊恐混合的情绪,“咱们萧人可没这规矩。想当年灵帝后宫宫女逾万妃嫔上百,他死后也不过是将其宠幸过又无子的女人打发进了皇庙为尼罢了。息宫却要……啧啧。”灵帝是绾绡的爷爷,以好美色而闻名于史家典籍。萧国衰败不单是因她父亲哀帝懦弱昏庸,更是灵帝无道之恶果。谈及此人时,绾绡不犹皱了下眉。
  “的确残忍。”她漫不经心的扣着镜台,那空洞的声响让人不由想起了皇庙里姑子敲木鱼的声音,“当然,也许皇上仁慈,咱们连阙一朝的妃嫔可少些活殉的无辜女子。但如我这样出身藩国有宠无子的妃嫔是决计逃不过的。”
  展翠将手搭在绾绡肩上,柔声道:“主子莫怕,日子还长着呢。有宠无子的又不主单单是主子一个。比如柒昭仪,她不也和主子一样么?”
  “是呢,柒昭仪。”绾绡攥紧了手中正在把玩的犀角梳,“她承宠比我还久,为何却也迟迟无孕?”
  展翠撇嘴,“她呀,是为人骄横德行败坏,天都在罚她呢。”
  “天罚?”绾绡缓缓摇头,目光幽暗,“不,绝不是的,我从不信这些。”她一字一顿。
  展翠刹那间脸色煞白但她也拿不出别的理由反驳。她曾在那南萧楚德妃身侧侍奉了十余年,知道一些妃嫔间常用的争宠伎。
  “看样子,改日我需请一个靠得住的御医来把把脉才行了。”绾绡神色一分比一分冷峻,似是面上敷了一层霜,她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展翠知道,她是在害怕。
  “主子,把握眼前才是最要紧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展翠宽慰道。
  “不错,眼前的才是最要紧的。”绾绡啪的一声将手中梳子放下,“木梓儿……”她起身,踱步至窗边,眺望西北,似乎可以看见一个垂死的女子卧于病榻的身影,“做母亲的都快见阎王了,怎这孩子还如此倔强。”
  忽然,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震惊的睁大了眼,嘴唇翕合几下,吐出的声音微不可闻:“莫非……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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