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全集.net》第55/165页


  她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快步走回了妆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情字何叙(上)

  林贵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似是一直在梦与清醒的边际挣扎。神智已然模糊,思维都成了一种负累。头疼得厉害,四肢百骸仿佛不存在一般无法支配。她以为她见到了许多故人,他们在陪她说话,可再一睁眼,陪她的只有寂寂无声的空荡殿堂。
  “娘娘,喝药了。”不记得这样昏昏沉沉的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清灵的女声。
  她迷迷糊糊应了声,便有人将她扶起,端着碗用青瓷勺舀着药汁喂她。
  这些年来她已喝过太多的药了,可那样苦涩的味道仍让她难以适应。漆黑的汤药灌入口中,稍稍刺激了她麻木的味觉,让她暂时从恍惚中脱离。
  她看见了一双白皙的手,十指纤长,指甲染着浅紫蔻丹。
  这分明不是一双属于宫女的手!她在喝了几口药之后终于意识到了这点。惊慌之下将碗掀翻摔在一旁,厉声对那女人喝道:“谁!你是谁!胆敢夜闯本宫的寝殿!”
  天还未明,层层纱帐遮住了窗外仅有的那一点月光,她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却让林贵妃感觉到了危险,本能的往后挪动,四下摸索着可以防身之物。
  那人就这样注视着她,瞧这身形应是个纤秀的女子。在她就要忍不住向宿在殿外的宫人高呼求救时,她听见了那人的轻笑声,“原来不可一世的贵妃娘娘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谢嫔?”她愣了愣,终于分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谢绾绡!你好大的胆子!”盛怒与惊惧之下她放声咳嗽,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娘娘稍安勿躁,嫔妾不过是来瞧瞧娘娘身子如何――以及腹中胎儿是否平安。”那嗓音依旧是冰凉如雪,不紧不慢。
  “你……你方才给我喝了什么?”她好容易才喘匀了气,瞪着金丝牡丹银红锦衾上洇开的药汁。
  “如假包换的安胎药,不曾掺半分杂药。”谢嫔轻轻将留着残余药汁的勺子含在口中,“娘娘放心,嫔妾再笨,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法下毒。不过――嫔妾很是好奇,娘娘饮了安胎药,当真对身子没有害处么?”
  “你……你什么意思……”林贵妃眼中的恐惧更甚方才,“大胆谢嫔,竟敢私闯阑夜宫……这,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来人,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绾绡将瓷勺一抛,清脆的声音响彻长夜,“当贵妃娘娘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宫人,没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便只是一个孱弱的病妇,不是么?”不用什么光亮,林贵妃都能看到,不,是感觉到她是在笑着的,薄唇轻抿,唇角略勾,充满了讥诮的味道,肆无忌惮的嘲讽着已然尊严尽失的昔日后宫之主。
  林贵妃脸涨得绯红,本就高热不退的她只觉自己是被裹在一团火中燃烧,分外的难受。
  可偏偏她确实做不了什么,谢绾绡说的没错,除去了贵妃的权威,她就是一个无用的病妇。明明嘴上还硬撑着不肯服输,人却已不由自主的用尽力气向床角瑟缩,抬起纤瘦的手挡在高高耸起的腹部前。
  “皇上已不再对木家以礼相待。”绾绡语调平无起伏,却让她心惊,“贵妃亦不再受宠,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她每说一句便向林贵妃靠近一分,逼得贵妃后被都贴在了墙上,“只是木氏,你有没有想过,欺君之罪罪当何论?”她声音响在耳畔,语调低缓。
  “你住口!”林贵妃像是被陡然刺激到了,厉喝一声抬手便对着绾绡扇了过去,可绾绡比她快了一步,一只手制住了她,一只手则快而狠的撕下了她身上的绫罗缎衣。
  “不――”林贵妃急急的护向肚子,但来不及了,一切的秘密都已暴露。
  绾绡不动声色倒吸口气,果如她所料。
  林贵妃根本没有什么孩子,一个硕大的布包绑在腰上,代替了本该是胎儿的位子。
  林贵妃死死盯着那个布包,颓然放下了手。泪落无声,从干枯的眼眶中放肆奔涌。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绾绡慢慢坐直身子,说完了方才那段话。
  林贵妃仰着头恸哭,泪痕交错在病弱枯槁的脸上。
  绾绡沉默看着这个曾不可一世的妇人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悲伤姿态。
  贵妃哭着哭着,喉间的抽泣声便成了歇斯底里的冷笑,“孩子……哈哈……孩子……”她猛地抬头,扑向绾绡,揪住了她的衣襟――谁也没想到已垂死的林贵妃竟还有这样大的力气,“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吗!”她的手颤抖着,似是承载不了那样激烈的情绪,“我何尝不知道这是重罪,可我不怕,不怕!上天对我的惩罚那般狠毒,我又还怕什么!”
  她忽然痛苦的吸了口气,双手失去了力气,“……你知道么,我原本,该是有个孩子的。”她将手按在腹部,缓缓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个孩子,“可他死了。”她声线虚无,“就在三个月十四天的时候。”
  “就是我入息宫后不久?”
  “是啊。”林贵妃摸索着去拆那个布包,手和声音都在发抖,“有时候我想,这一定是报应。十五岁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在我家偶遇的少年,可他却是未来的天子,他答应过要娶我为妻,却在登基后下诏封我的孪生姐姐为后,因为……因为她才是嫡长女,比我尊贵。你知道我有多不甘么?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血,我不过是比她晚生了一时半会,便要生生与凤座失之交臂。”她咧开嘴惨笑,“所以,我在她即将入宫之时约她去了琴州城外的碧珠江,然后趁其不备,将她推入了江中。”
  绾绡默不作声,林贵妃口中所叙的,她早已从零零碎碎的传言中猜到。
  “‘木梓儿,纵使我死,你也休想畅快独活!’落水那一刹那,她明白了我的意图,竟拽住了我的裙摆,将我也一同扯了下去。”林贵妃静静说着,一张苍白的脸笼在夜色中,看不清是何神情,“当时我真是怕极了,在水中拼命挣扎。很可笑是么,杀人者成了被杀者。而木桑儿的运气比我好,她抱住了一根浮木。大概恶有恶报这话是真的,我当时绝望的想着。我不会水,只能任自己一点一点被江水吞没,哭又哭不出来,因为这是我自作自受。在朦胧中,我看见姐姐平稳的划着水,越来越接近岸。”
  可最后缘何活下来的人成了木梓儿?绾绡眯起了眼。
  林贵妃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捂住嘴抽泣,哭累了方继续道:“就在我已认命,渐渐沉入江中时,有人将我拉了上来――知道是谁么?是木桑儿,我的姐姐呀!她怎么那么傻呢!明明说要与我同归于尽,却为何又要反过来救我……”
  “因为她是你姐姐。”绾绡一针见血。
  “我不曾视她为姐姐,她却将我当妹妹。她果然是傻的……”林贵妃嘲讽一笑,“那时我呛了很多水,筋疲力尽任她拖扯着向岸上游,可我却忘了,其实他也不会凫水。那天刚下过雨,水很急,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险些被浪掀翻,但总算有惊无险,眼看着就要上岸了,谁知又涌过来一个更大的浪……”她顿住了,脸上神情痛苦,仿佛接下来的回忆是不可触碰的禁忌,“然后……然后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我推上了岸,自己则被水流卷走――梓儿,我死了,你一定要做皇后啊,你不是最想最皇后了吗?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连绾绡都不犹露出了惊诧之色,原来她并没有猜对全部的真相,当年的木桑儿原来并非是因木梓儿将她推下水而亡,而是为了救木梓儿而死!
  “我哭着找人帮忙,却只能在下游捞出她冰凉的尸体。”林贵妃瘫软的靠在墙上,泪都已流干,只睁着空洞失神的眼 ,仿若失了魂一般继续叙述,“她是个好姐姐,但我愧为她的妹妹,我觉得我真是天底下最为龌龊无耻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虚名而枉顾亲情谋害自己的姐姐,姐姐不计前嫌救了我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我在上岸后却连再下去救她的勇气都没有……”
  “我听说在那之后你便大病了一场 ,可是为这缘由?”
  “不错。木梓儿是一个懦弱而虚荣的女子,她回家后什么也不敢说,不敢认,只知一味的哭泣。”似是冷的厉害,林贵妃将自己埋进了锦衾中,道:“木桑儿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于我,终于在我就要代替我的姐姐入宫时,铺天盖地的愧疚将我击垮,我足足病了三月,才摆脱了姐姐每夜找我索命的梦魇――但我并没有成为皇后,这大概就是上天对我的嘲弄,以‘林’字为封号的贵妃娘娘,执掌凤印,诸妃之首,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妾。”
  “说了这么久,你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绾绡总算从木桑儿的故事中清醒,切回了正题。眼睛有些发酸,她记得,曾几何时她也并非孑然一身,有一个肯爱护她宠溺她的姐姐。后来为了救她付出了命的代价。
  “那场大病后,我的身子便不好了,一直逞强多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被那场病和我的心魔掏空,徒留光鲜外表。三年来我都未有身孕,只因体虚之故。我看着那些来的比我晚,位分比我低的女子一个个怀了皇上的孩子,恨得直咬牙。”林贵妃展开一个狰狞的笑容,“所以,我施计让钱婕妤滑胎,毒死宋顺仪的良珍公主,下药让淑妃永远无法生育!我都没有我的孩子,她们怎么可以有!”
  “还有今年的晗嫔。”绾绡冷冷补充。
  “对,晗嫔。我不喜欢她,更不喜欢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深吸口气,笑得凄楚,“大约是阴鸷过多,天都容不下我。我好容易才怀上的孩子,死于我的一场风寒。冯太医说,孕妇偶感风寒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因我体质太弱,连带着我的孩子都是虚弱的,竟就这样没了。我才从做母亲的狂喜之中醒来,他便没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林贵妃的声音尖锐,有种古怪的哭腔同冷笑混合在一起的调子于其中,听着甚感悲怆。
  绾绡回忆了下,那时她侍奉太妃身侧,正学着如何取悦君心,无暇顾及内庭事,只依稀听说林贵妃病了一场,当时没放在心上,不曾想,林贵妃的孩子就是失在这时。
  林贵妃过了好一会子才平缓过来,“我绝望到想死,却在白绫搭上横梁的那一刹那看见了一封木家来的家书,于是我忽然间就没了决心。我清楚皇上为人,他随行散漫不代表他软弱可欺,他不插手朝中党派争权是因为他明白时机未到。他借木家之力登基,却不能容木家长久。若我死了或是失宠,那木家在深宫可是半分保障都没了。”
  “所以你封锁了自己流产的消息,继续装作有孕。这非长久之计。”
  “我何尝不知道,但那时哥哥得罪了皇上,我万万不能再因失子而失宠。我想着能够蒙混几日是几日,可日子一长,我自己都沉溺在这场幻梦中不愿醒来了。除了我和冯太医,没有人知道我的孩子已死,就连我自己也渐渐神智错乱,跟旁人一样以为我的孩子还在,甚至偶尔还能感觉到胎动。我如戏子般演着一个未来的母亲,并情愿这出戏用不谢幕。”
  “你疯了。”绾绡的话语清晰而残酷。
  “是,是我疯了。”林贵妃竟笑着点头,此时晨光已微露,隐隐约约照着阑夜宫寝殿里的两个女人。林贵妃脸上是病态的笑,笑得很欢欣似的,她闭着眼,语如梦呓,“早在姐姐死时我便疯了,我常会弄不清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清醒。我看见我的姐姐还活着,我的孩子也还在,我还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躲在假山后偷看那个与我爹爹对弈的少年,他不是太子,是繁儿,那个允诺要娶我为妻的繁儿。”
  佛曰众生皆苦,绾绡不信佛,却一直对这句话颇为赞同,此时亦是。哪怕是风光无限心机歹毒的林贵妃,心底也有这般彻骨的伤痛,众生皆苦,后宫黄金囚笼里的女人更是终生都浸在苦水中,难有出路。她无法感同身受,却能理解。她知她不该同情身为她敌人的木梓儿,可听着那一段段悠长哀凉的叙述,她没法做到没有一刹那的心软。
  “真不知为何要对你说这些。”林贵妃笑意似疲倦归鸟,轻浅而含着万般沧桑,“大约是人之将死,话也多了。谢嫔,你初一入宫我便欲打压甚至除去你,因你姿色生的太好又是皇家玉叶生来傲气难驯服,眸中的神色再怎么掩饰都透着三分野心勃勃――而今证明我猜的不错,诸妃之首都斗不过你,人家是争风吃醋夺宠□□,你却是不动声色攻心。好、好啊,我木梓儿败在你手下也不算冤枉。”
  绾绡不语。事到如今一切的脉络都已清晰,这是个早便酿好的连环计,先挑拨蓉贵人谋害孪生姐姐芙贵人,以此为把柄要挟蓉贵人听令于她时不时便在长夜哭泣并在林贵妃面前口出异言,为得正是让林贵妃不由自主回忆往昔心神动乱。再离间林贵妃与沈汀薇,使沈汀薇说出了林贵妃挪用宫中财物的证据以至贵妃终被禁足。而期间她又不断刺激林贵妃――如在她碗底放凌霄花之类的,愈发加重了林贵妃的焦躁与敏感。之后皇上大肆查处朝臣虽在她计划之外,却进一步击垮了高傲的贵妃娘娘,终于使其心病难医,忧郁成疾。
  “还有淑妃,她也和你联手了是吗?她视本宫如死敌,在谋害本宫的事上焉有不插手之理?”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勾成了略带轻蔑的冷笑,那一瞬间,恍若她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女,以贵妃之名睥睨宫闱。“本宫倒是小瞧她了,原以为她出身乡野寒门性子谨小慎微,应当没有胆子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联合你一道来算计本宫的,可谁知到呢……还有本宫手下的宫人,想必已被你买通了不是么?否则那午夜梦回时出现在本宫枕边的铜镜,碗底的绢花,还有现在的你是从何而来的?谢嫔果真是处心积虑,若论狠毒,本宫远不及你。”
  “娘娘过誉了。”绾绡神情仍是淡淡的,“使娘娘至此的不是嫔妾,而正是那些平素入不了娘娘尊眼的角色。娘娘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他们自然也不会爱戴娘娘。比如那些被娘娘动辄打骂侮辱的宫人,比如一直被娘娘呼来喝去的沈汀薇,哪怕是淑妃,她初入宫时也定不是如现在一般憎恨娘娘的。”
  “要怎样说随你,左右本宫已是输家。”林贵妃抱着清瘦的胳膊,黑发遮盖下的眸子忽然被郑重的光芒填满,“不过木梓儿在这里请求你,不要将我假孕之事说出去。如你所言,欺君之罪,当诛九族。木家已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不希望它毁在我手里。”
  “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着怎样回护你的家族?贵妃木氏,你尚且自身难保呢。”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但我身后的是木氏数百亲族,纵使只剩一口气,我也会为他们去拼。”
  绾绡似是深有感触,叹了口气,“贵妃,这点咱们倒是极为相同。在宫廷的沉浮荣辱都不是咱们自个的事,而是牵系着咱们身后许多人的性命。你有你的木氏宗族,我有我的南萧王朝。凭这点,我可以应下你方才的请求。”见贵妃欣慰的笑容,她忍不住低声道:“木家人于你而言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南萧于我而言,不过是长年阴霾的宫殿和数不清的人情冷暖。贵妃娘娘,你比我幸运。”
  “那你为何还要去守护?”
  “不知道。”素来的伶牙俐齿,此时也有些语塞,“大概是若不这样做,我便难以找到我存在的意义了。我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出了宫墙,我还能做什么?”
  “那,愿你不要成为第二个林贵妃。”木梓儿喟然道。
  “若承娘娘吉言,那再好不过。”也不管她这句话是否真心绾绡笑道,看了下天色,起身便欲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问:“那贵妃娘娘的意义又何在呢?”
  “什么?”
  “多年之积病,大厦之将倾。贵妃清楚这些年来木家人是什么德行,你活着时尚能借一丝皇上旧情,待你死后又将如何?”
  绾绡这话说得直白,毫不拐弯抹角就如尖刀一把刺进木梓儿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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