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全集.net》第61/165页


  “没有。”云嫣不曾回头,答得简练,“近来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哪有空潜出宫去见他。”
  “那,你知道他过得还好吗?”兰碧收敛了方才与云嫣争辩时的傲色,软声问道。
  “他自然是过得好的。”云嫣依旧是背对着她,让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还有,不要在宫里说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京城赵氏一族的少爷,是太妃唯一的侄子,是文采满天下的兰台令史赵华玠。不是你这个宫女的儿子。”她似是深吸了口气,“咱们入了皇城中,注定是出不去的,有些东西,就不要妄想了。”
  寒风呼啸,天地肃穆。女子单薄的身形被淹没在风中,兰碧凝视良久,终于忍不住对她道:“云嫣,值得吗?你分明是喜欢华玠的,可你却要和我这个做娘亲的一样,困死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承认。值吗?”
  云嫣大步离去,只远远掷下一句话:“自我起誓效忠太妃之时,我这一生便已不知道何为后悔二字了——我,永不背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岁寒旧事

  十二月正值岁末,梅花开得艳丽。近日来雪下的愈发大,敷在梅上,更添冰清冷傲。梅是寂寥的花,盛的不合时宜,却成了漫漫冬日里唯一的绚丽。或许人也是一样,唯有姹紫嫣红皆随风逝时,余下的才能一枝独秀艳绝天地——因为天地,都只剩下了这一抹色彩。
  偏生后宫是座大花苑,里面的女子娇艳如花却永开不败,总会有争妍斗艳,此花开去彼花来。绾绡望着窗外灼灼红梅,如是想道。
  她是秋时得幸于君王,入住祈韶居时满院木樨飘香,到了隆冬,金桂早便凋谢,唯余残枝败叶风中瑟瑟,反是先前角落里并不打眼的朱砂梅临了花期分外惹人注目。
  朱砂梅花期较晚,未开时赤色如火,盛时又为绛紫。远望似彤云艳霞,点染雪中,美不胜收,但望久了,却容易让这鲜亮的颜色灼伤了眼。
  绾绡将视线偏转。她记得姐姐是很喜欢梅的,大萧瑶函公主,少有才名,品行坚贞,以女儿之身卓然立于乱世,铮铮铁骨男儿莫敢比拟。她手里仅有一份姐姐生前的遗作,还是殷谨繁赠与她的,画的便是凌霜墨梅,风骨凛凛豪放洒脱,傲气不输窗外这活生生的朱砂红梅。
  姐姐……姐姐……哪怕少年早逝,她的风华光芒也全然胜过了这个寂寂无名的妹妹。她不需要以色事人委屈求全,她的生命已然终止在了十三岁,骄傲还未完全谢幕的时刻。有时候,活着的人,才是最辛苦的,绾绡还在活着,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中,活在异国深宫险恶之中。没有人知道,她厌恶梅花,因为做不到人如雪梅,所以厌恶。在这个世上,拥有不屈的傲骨是要付出代价的。
  “妹妹宫里的梅花来的果真是好极了,难怪皇上喜欢。”菁妃的夸赞响起在耳边。
  “姐姐来了。”她忙起身相迎,“姐姐快请坐,纺杏,备茶。”
  “姐姐又前来叨扰,妹妹不会厌烦姐姐吧。”菁妃笑吟吟坐下。
  “怎会,姐姐说笑了。”绾绡在她身旁坐下,神态亲昵。
  菁妃容氏并不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容颜秀丽端庄,却少了殷谨繁所喜爱的艳丽灵动,能有封妃之荣,全因资历深厚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之故。殷谨繁曾暗示菁妃照拂绾绡,她也算是信守诺言,非但衣食用度优待绾绡,自个有了什么赏赐也定是会分绾绡一半,甚至在绾绡与灵美人偶尔拌嘴之时,身为钟怜宫主位的她也会尽量维护绾绡一些。更兼之菁妃为人仁厚大度且无争宠之心,这个日子绾绡与她处的也还融洽。
  “妹妹这的梅花可是‘骨里红’?本宫记得此花金贵得很,想不到在妹妹这生的竟如此之好。”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是胡乱养着罢了,平日里也甚少去理会。梅有傲骨,怎会任人摆弄,倒不如随其性子自生自灭。”
  菁妃抿唇一笑,“妹妹这话好耳熟。”略为思索了片刻,“唔……似乎白淑容也说过这话——梅有傲骨,怎会任人摆弄。妹妹不知道,白淑容也是爱梅之人,她的安妍宫遍植梅树,人也若梅一般孤拐清冷,宫人呐,私底下都唤她梅仙呢。”
  “哦?倒是有意思。”绾绡起了兴致,“姐姐说说这梅仙娘娘如何?”菁妃入宫多年,总会知道一些宫闱旧事,这或许对她有助。直觉告诉她白淑容不似简单人物,她需要了解这个非敌非友的女子。
  “唔……其实本宫与白淑容私交不深。”菁妃拈着梅花糕缓缓回忆,“她是在本宫之后进宫的,约莫是连阙元年六月罢。人生的美却不爱搭理人,当时与她一道的还有她的一个远房妹妹,也姓白,被皇上封了缜嫔,她则是册为了婕妤。”
  “白淑容怎还有个妹妹做了宫嫔?”绾绡讶然,“不是说为防后宫妃嫔结党勾结扰乱朝纲,士族官宦家同姓同族的姊妹不许一起入宫么?”
  菁妃拍了拍她的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白淑容长皇上五岁,连阙元年皇上正是十五少年郎,白淑容却已是双十之年且又被人退过婚。白家人怕她这个嫡长女不得宠,又苦于白家诸女年龄皆不当。于是只好巴巴的挑了个偏远旁支的庶出小姐充做宫女送了进来。皇上如何不清楚白家人的算盘,况且白氏一族虽在那时不比木氏势大,却是百年书香门第颇负声望,索性便将这两姐妹一同收入了宫中。”
  绾绡不以为然一笑,“依妹妹看白氏中人是多虑了,皇上那样的性子,怎会顾忌年岁长幼订婚与否。白淑容生的貌美,承宠非难事。”
  “不错。白淑容先前的确很得宠。”菁妃眼底有淡淡的艳羡,“因着天生丽质性子又异于寻常女子,所以纵然那时宫里已有了林贵妃、沁贵嫔及一众女子,皇上仍是十分喜爱并尊敬她的,常亲昵的唤她做琬姐姐。次年,白婕妤有孕,晋为妃,封号为‘怀’,人称怀妃娘娘。”
  “可是后来我听说孩子没了,似乎是……与沁贵嫔有什么干系。”
  菁妃低叹,“沁贵嫔傅氏,昔年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因美色,不因家世,不因才学,而是凭着她的性情。她是与白淑容截然相反的女子,风趣而洒脱,虽是宫中女官出身,却在尽是士族贵女的妃嫔间不卑不亢气度自若。本宫真是不相信,她后来会做出那样的事。”菁妃低头,掩住哀惋之色,“她是皇上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早年服侍太妃与皇上朝夕相伴,所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也不过如此了。可惜她却承宠多年而无子,大约是嫉妒狠了,她竟糊涂到下毒害白淑容的地步,那□□却又阴错阳差的让缜嫔服下了。”
  “所以白淑容便因悲痛而失了腹中孩子?”
  “正是。白琬与白苹姊妹虽说身份有殊,但彼此十分要好。白琬滑胎后不久,便查出了不利于沁贵嫔的证据。皇上念及旧情,起初还想袒护于她,到谁知白淑容却是个烈性子。”菁妃的叙述一直平缓温和,哪怕哀伤都是不动声色,说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声调略变,“我要该想到她那样孤傲清冷的为人,自然是蕴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狷介性子。人人只道柒昭仪骄傲大胆敢于皇上针锋相对,其实她不过是仗着皇上喜欢她而撒娇扮痴罢了,真正大胆的,是白琬呐……”
  “她做了什么?”绾绡不尤身子前倾了几分,这位冷冽如梅的女子,定是有了什么常人不可及的举措,否则一贯温和含笑的菁妃面上也不会有这般凝肃的神情。
  “她做的事,远超出了一个妃子的本分。”菁妃一字一句,“她先是以白家的名义向皇上施压,说是要让沁贵嫔一命抵两命。皇上不为所动,只降了沁贵嫔位分并将其禁足。白琬如何肯依,不久后,她……她竟以妃嫔身份擅闯朝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奏疏请皇上禀公,处死沁贵嫔。”
  绾绡倒吸口气,眼底敬畏与诧异的神色汹涌。
  菁妃眉头蹙得愈发紧,“此事自然是闹大了。一时间满城风雨宫中更是鸡犬不宁。最后沁贵嫔迫于无奈,金簪刺喉,自戕于泰昭殿前。”她饮了口茶水,稍稍平复后方继续道:“好在皇上是个明事理的,自知是沁贵嫔有过,他维护于她更是理亏,所以虽是伤痛却也没有迁怒白琬,只将她由怀妃着降为了淑容,算是惩戒妄闯朝堂之罪,别的一概不提。可白淑容,却再也没有承宠。”
  “以皇上的脾气,怎会容忍有人对自己这般不敬,又怎会心甘情愿接受她人的威胁。呵,莫说是皇上堂堂九五至尊,就连寻常人物都未必能忍得。存下了心结,管你是貌若天仙还是怎的,都不会愿见了。”绾绡幽幽道,但仍是显露出了些许赞叹,“白淑容行事前应当已是想到了这点罢。若执意为自己的妹妹讨回公道,那她就将失去富贵荣宠甚至是性命。可她还是去做了,用这样决绝不妥协的方式。好、好个梅仙,傲骨不折,果然是没有叫错。”这样的气魄,是她决计学不来的。
  她会为了什么而放弃皇帝的喜爱放弃宠妃的地位?应当没有什么罢,十六岁的谢绾绡这样自嘲的想道。
  然而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个问题确切的答案。
  “沁贵嫔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至少她肯在皇上为难之时献出自己的命。”菁妃欷歔,“反是白淑容,做得太过了,哪像个为妃的样子……”
  “她的所为确不似个妃子,但姐姐不也说了么,她是梅仙。梅,本就是该异于寻常娇妍。百媚千红皆斗艳于春时,唯梅在寒冬遗世独立。”因为迥异,所以生而孤独。她知菁妃打心眼里还是维护殷谨繁的,于是又道:“后来呢,后来皇上又如何了?”
  菁妃锁眉不展,“还能如何?伤神了好久,直至今年选秀,新人环绕,这才好了些,到无论如何,沁贵嫔这三字,在皇上耳边是提不得的。”
  “纵使是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生死难逆,徒留怅然罢了。”绾绡喟然叹息。
  希望这样的无奈,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南萧的内乱近来似乎已然平息,好在殷谨繁一直持观望态度不曾贸然干涉什么,驻两国边界的大军相安无事。谢天谢地,总算有惊无险,只要天下太平,她就应当不会如沁贵嫔一般逼到自尽的地步,因为除了殷谨繁,没人动的了她。
  菁妃忆及往事似是有所触动感怀,低下头去默默不语。绾绡只岔开话来:“容姐姐近儿可曾见到灵美人了?外头景色这样好,她总闷在她的醉烟居真是可惜了。”
  菁妃略略勾唇,“她呀,可别提了,自从诊出怀有身孕后变了个人似的,胆子都小了不少。成日小心翼翼的,落了雪后便死活不肯迈出钟怜宫半步了,说是怕冻坏了孩子又说是担心路滑会跌着她。”话虽如此,仍是不可掩饰的透出了几分艳羡。
  “她竟这般小心。”绾绡觉得好笑,“难为她了,那样好动不安分的性子。”
  “到底是要做母妃的人了,总要学着沉稳些。”菁妃笑容温婉和煦,“灵美人有了孩子,此乃天大的喜事。皇上必定是欢欣的。咱们三人同住一宫,说来还是灵妹妹最有福气,能为皇上绵延后嗣。”
  “姐姐福气也不差,假以时日,兴许亦能有幸怀有龙裔呢。”绾绡打趣,遮住眼底的落寞。
  菁妃苦笑着摇头,“罢了,本宫也就是初封妃的几天里被翻了牌子,之后便……”她抿了抿唇,执起绾绡的手道:“妹妹才是福泽深厚的。”
  绾绡垂首啜茶,苦的皱眉却仍笑道:“姐姐莫要再取笑妹妹了,说是‘人生各有命’,这话半分不错。妹妹,大约此生是没那福分了……”
  “瞧妹妹这丧气话说的……”菁妃正要与绾绡再玩笑几句,忽便听到了宫门外宦官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菁妃与绾绡俱是一愣,而后赶忙起身往外殿迎驾。
  殷谨繁披着狐裘步履匆匆,也顾不得让她们请安便将怀中的一捧玉蝶白梅塞给绾绡,“新折的,你瞧开的可好。”又握住绾绡的手急急朝内室走,“冷得很,借你宫里取取暖。”
  绾绡只觉他的手一片冰凉,不犹问道:“皇上是打哪来的,手这般冷。”
  说话间已掀帘入内殿,殷谨繁抱住置于案上的紫铜错金手炉,满不在乎的道:“哦,方才见鲁美人、卉贵人她们在梅苑附近的空地打雪仗,朕一时兴起,也跟着凑了回热闹。顺路给你折了几支梅花。”
  “也不怕生冻疮。”绾绡替他将沏了盏热茶,“诶,快将手炉放下,才耍过雪便用手炉,更容易生冻疮呢。”
  “皇上今儿没上早朝么?”菁妃跟着进来好奇道。
  “雪太大,朕怕那些老头子摔坏了,索性便将早朝改作了午朝”殷谨繁满不情愿的依了绾绡的话放下手炉,将一双手往她唇边靠,“那你帮朕暖暖。”
  绾绡啐了他一口,“去,总没个正经的,若让那些臣子们瞧见皇上您现在这模样,仔细他们又参一本折子说皇上枉顾礼数耽于享乐。”她抬手将他鬓角沾上的雪花拂去。
  “他们爱怎么说虽他们去,朝中文臣言官那般多,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总得让他们一展所长,憋坏了可不好。只是听不听——便是朕的事了。”殷谨繁不以为意的摆手。
  话语间是惯有的随性疏懒。殷谨繁,是与他父皇迥异的皇帝,不似会征战四野开拓边疆的霸主,但或许,会是个与民同乐仁君。绾绡莞尔,吩咐展翠将那束玉蝶梅插瓶。
  “近几日风雪连绵,今儿才歇了会约莫夜时又会再下。绾绡你这积雪不厚,可不知梅苑附近的雪景才是极美呢。”殷谨繁搓着手,“等会朕领你去瞧。”略顿,又侧首对菁妃道:“菁妃也不妨同行。”
  菁妃忙起身谢恩。
  “都说瑞雪兆丰年,雪这样大,是好事。”绾绡望向窗外浅笑吟吟。
  “可不是么。”殷谨繁附和着颔首,“再者梅需雪来衬,若无大雪纷纷,何来傲骨铮铮。”
  “谢妹妹这的朱砂梅,依臣妾看,开得是最好的。”菁妃恬静笑道。
  “诚然。”殷谨繁尝了口小厨房新做的梅花糕,“只可惜旁边那几株照水梅便逊色了许多了……朕记的,照水梅开得最好的一处,是御河中游那一段……罢了,不提了。朕来这可是有事要找菁妃商议的。”
  听他匆匆将话头带来,绾绡缄默。御河中游,可不就坐落着白淑容的安妍宫么?据说哪儿梅花夹道而栽,是白淑容最为得宠时殷谨繁下令移的。而今却是时过境迁,宠爱如烟散,唯余梅香岁岁绕骨徒添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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