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第18/37页


  “约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厅里……”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穷酸文人……”
  他摸起电话,对着不知什么人咕噜了几句。放话筒时他说,
  “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给你们开个全驴宴。”
  朋友们,我们口福不浅!全驴宴!最高档次!我感激万分。对着他连连鞠躬。他的精神头儿有些恢复,由坐姿变为蹲姿,明亮的光线又从眼睛里射出,他问道:
  “听说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说:
  “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他说:
  “博士先生,咱俩做笔交易吧!”
  我问:
  “什么交易?”
  他说:
  “你给我写部自传,我给你两万元钱。”
  我兴奋得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却说:
  “我文笔拙劣,只怕难当重任。”
  他挥挥手,说:
  “瞎谦虚什么,一言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我的经历。”
  我连声说:
  “大哥,大哥,什么钱不钱的,为大哥这样的奇男子树碑立传,是小弟应尽的义务,什么钱不钱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别虚伪,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许有不爱钱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个。大哥敢扬言肏遍酒国美女,就是仗着这个,他妈妈的钱!”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说,“去你妈的蛋!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滚吧!”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条“万宝路”,对着我掷来,我接了烟,道谢不迭着,滚回葡萄厅,与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坐在一起。
  几位小侏儒倒茶斟酒,传盘递碗,脚下像装着轮子一样,围着我们团团旋转。茶是乌龙,酒是茅台,虽无地方色彩,却是国宴水平。先是十二个冷盘上来,拼成一朵莲花:驴肚、驴肝、驴心、驴肠、驴肺、驴舌、驴唇……全是驴身上的零件。朋友们,浅尝辄止,留点肚皮,根据我的经验,精彩节目还在后头。朋友们,注意,热菜上来了,那位姐们,小心别烫着!一位小侏儒。着红衣点红唇腮上涂着红胭脂,穿红鞋戴红帽,从脚红到头,犹如一根红蜡烛。她高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菜,滚动到餐桌边,小嘴一张,吐字如吐珍珠:红烧驴耳,请欣赏!
  “清蒸驴脑,请品尝!”
  “珍珠驴目,请品尝!”
  驴目黑白分明,汪在一只大平盘中。朋友们,动筷子,不要怕,尽管它活龙活现,毕竟也是盘中餐。两只驴眼十个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请指点。蜡烛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钢叉,轻轻两点,便把那乌珠点破。满盘流动着颤颤巍巍的液体。同志们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着险恶,吃着鲜美。我知道一尺酒店还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乌龙戏珠”,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驴上两只驴眼。今日大厨竟把这驴眼烹成了“珍珠驴目”,看来那“乌龙戏珠”是戏不成了。也许今日我们吃了一匹母驴?
  弟兄们,千万不要客气,松开腰带,放开肚皮,往死里吃。自己人聚会,我不劝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担心账单,今天我“出血”。
  “酒煮驴肋,请品尝。”
  “盐水驴舌,请品尝。”
  “红烧驴筋,请品尝。”
  “梨藕驴喉,请品尝。”
  “金鞭驴尾,请品尝。”
  “走油驴肠,请品尝。”
  “参煨驴蹄,请品尝。”
  “五味驴肝,请品尝。”
  驴菜滚滚,涌上桌来,吃得我们肚皮如鼓,饱嗝不断,大家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驴油,透过驴油,显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刚从磨道里牵出来的驴子。同志们辛苦了。我趁个空子,抓住一位小姐,问道:“还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还有二十几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做出来,我就端上来。”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说:
  “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几道?”
  小姐面有难色道:“你们定了一匹全驴,这才吃了多少?”
  “我们确实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给厨房里通融通融,拣最有特色的上几道,其余的我们就不吃了。”
  小姐说:“你们真不中用。好吧,你给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后一道菜上来:
  “龙凤呈祥,请欣赏!请品尝!”
  小姐让我们先欣赏,再品尝。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问服务员小姐:
  “这‘龙凤呈祥’所用原料是驴的什么器官?”
  服务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驴的性器官。”
  女士脸皮红了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我们只吃了一匹驴,怎么会……”她对着盘中的“龙”和“凤”呶呶嘴。
  服务小姐说:
  “你们少吃了十几道菜,大厨不过意,又给你们添了一套母驴的性器官,配成了这道大菜。”
  “吃吧,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这是驴身上的两件珍宝,模样不好看,味道极鲜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龙凤呈祥’。”
  正在大家举箸犹豫之时,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进厅来。我慌忙起立,给你们介绍:
  “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全国劳模,今天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东道。”
  他笑容满面,转着圈与每个人握手,握手的同时塞给每个人一张香气扑鼻印满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来了,大家对他满怀好感。
  他瞥了一眼“龙凤呈祥”,说:
  “连这都上了,你们这辈子也算吃过驴了。”
  一片感谢声绕着桌子,弟兄们,姐妹们,你们脸上都挂着馅媚的笑容。
  “不要谢我,谢他吧!”他指着我说,“龙凤呈祥”轻易不做,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几位著名人士点名要吃这道菜都没吃成,他们不够级别,所以我可以说:
  “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著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绞肉机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响。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生殖器官极感兴趣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邪刺刺地笑着说:
  “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发现夜已三更,满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几只醉猫在人家的房顶上争风吃醋,闹得一片瓦响。凉露似霜,逼得街道两侧的树木纷纷落叶。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东一句西一句,驴唇马嘴,南腔北调,声音比屋上的猫叫好听不了多少。其他丑态,不愿一一列举。正闹着呢,就听得一行清脆蹄音,从街东头传过来。顷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灯的小黑驴,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众人也好像吃了一惊,因为唱歌的闭住了嘴巴,呕吐的也闭住了嘴巴,大家都睁大醉眼,看着那奔驰的小黑驴儿。看着它从街东头奔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奔驰到街东头,如此者三后,它静静地站在驴街当中,通体黑又亮,不出半点声息,宛若一匹雕塑。我们肢体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现实证实传说。果然,一阵瓦响流过来,一个黑影飞下来,恰好落在驴背上。那确实是个少年,身背一个大包袱,裸露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嘴里叼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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