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第19/37页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春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春天,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藏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玉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中国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潮,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学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请老师允许我逐一回答老师信中提出的问题。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肉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干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麻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身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干锄奸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干了什么,白天满城皆知。干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色舞,公安局长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泄民愤,促进安定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干部腐败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压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乱子不可。鱼鳞少年无法制止干部的腐化行为,但鱼鳞少年却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实,鱼鳞少年帮了酒国市政府的大忙,我们的一些糊涂官竟下令让公安局捉他。
  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学生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何况我还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呢!实对您说吧,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斗争性,有时可以把他们一分为二,有时又可以把他们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况人乎?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实性,这批评更令我难于接受,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种豆角,飞檐走壁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放了一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白毛女用脚尖走路,我们看后不服:你能用脚尖走路,我们难道就不能了吗?练!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总可以了吧?八天之后,我们村的少年除了那个极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学会了用脚尖走路。从此后,我们的娘在缝鞋时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们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况鱼鳞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怀深化大恨,为了复仇练技,岂能不事半功倍势如破竹乎?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高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干。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迷,学生我也一定去找几本看看,没准也会大获利益。瓢虫小姐的名声我仿佛在公厕里听说过,听说她喜欢写地里生长出一根血红的肉柱子这类的细节,性意识十分地强烈。她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等几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几篇拉屎时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园里开过妓院,难道头上顶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不成?
  ②老师您怕我那盘驴街名菜“龙凤呈祥”招徕苍蝇,学生斗胆认为老师您委实是太多虑了。这盘菜连北京来的大批评家大音乐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里扒拉,何脏之有?我们追求的是美,仅仅追求美,不去创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创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为美。这里有两层意思,老师您听我慢慢道来。一,一根驴?牛?一扇驴bí,插在一起,往盘里一放,黑不溜啾,毛杂八七,臊巴拉唧,当然不美,也无人敢下筷子。但一尺餐厅里的高级厨师把那两件物事放在清水里泡三遍,放在血水里浴三遍,再放在硷水里煮三遍,然后剔除臊筋,拔尽臊毛,在油锅里熘一遍,砂锅里烟一遍,高压锅里蒸一遍,再以精细刀工,切出各种花纹,配上名贵佐料,点缀上鲜艳菜心,于是,公驴的变成一条乌龙,母驴的变成一只黑凤,一龙一凤,吻接尾交,弯曲盘缠在那万紫千红之中,香气扑鼻,栩栩如生,赏心悦目,这是不是化丑为美呢?二,驴属、驴bí,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伤眼,也容易让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们把前者易名为龙、把后者易名为凤,龙与凤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庄严图腾,至高至圣至美之象征,其涵义千千万万可谓罄竹难书。您看,这不是又化大丑为太美了吗?
  老师,我忽然觉得,这盘驴街名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与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何其相似乃尔。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类嘛!都是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嘛!
  老师,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危言来耸听我,这盘菜我坚决不撤。
  《欢乐》和《红蝗》我认为是老师您的两部力作,那些骂您的人因为吃胎盘和婴儿太多,热力上冲,把脑子烧昏了,他们的话,老师何必在意。我们酒国市作家协会那位领导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无胎盘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盘与鸡蛋的混合汤,所以他写的文章“人味”浓重。
  ③老师,余一尺这个人高深莫测,我心里挺怵他。他要我为他写传记,并答应给我丰厚报酬,我心里很矛盾。既然老师鼓励我写,我就喝口大胆汤,壮着胆子去写吧!不过,我更希望老师能与我合作。您大名鼎鼎,给余一尺做传,肯定会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您不知道余一尺屁颠屁颠时那神情姿态是多么可爱,简直活脱脱是一匹在雪地里打滚撒欢的小巴儿狗!他这人腰缠万贯,出手大方,一掷千金,不会亏待您的。另外,老师也的确该到我们酒国来一趟,观观光,开开眼,我想这对您的创作将会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婴儿宴对健康大有裨益一样。老师您不来酒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重大损失,单单为着品尝“龙凤呈祥”您也该来酒国一游。
  ④《驴街》开头部分,老师既然夸为“朗朗上口”,那“废话”又有何妨?现在我们出版了多少诘屈赘牙的废话,我的“朗朗上口的废话”为什么要“全部删除”呢?您这个建议我不愿也不能接受。
  ⑤那对侏儒姐妹的父亲本来就是高级领导人,您凭什么让我给他降低职务?再说,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去当村长,他能干吗?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从另一个方面讲,文学艺术是虚构嘛,谁愿来对号入座就让谁来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气得心脏爆炸还要我偿命不成?偿命就偿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师,请您代我问问周宝老师和李小宝老师,他们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届“酒国旅酒节”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开,这种酒坛盛会甭说在酒国就是在全中国也是首次,届时,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开怀畅饮;人间佳肴,让莫言老师狼吞虎咽。欢迎老师携带宝眷一起来,我老岳父袁双鱼教授是首届猿酒节筹委会的技术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
  健康!
                学生李一斗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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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页 第五章




  丁钩儿轻展猿臂,紧紧搂住女司机的腰。同时,他动作纯熟地把嘴巴堵在了她的嘴上。女司机摆动着脑袋想脱离他的嘴,他的脑袋随着她的脑袋摆动使她的挣扎劳而无功。在摆动的过程中,他把女司机厚墩墩的双唇全部吸到自己的嘴里。她呜呜噜噜地骂着:他妈的!你妈的,这些他妈的你妈的一无泄露地射到了丁钩儿的口腔里,被他的舌头、牙床和喉管之类组织吸收。根据经验,丁钩儿猜想这种挣扎很快就会结束,她很快就会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小肚子发热,像温顺的小猫一样躺在自己的怀里。女人都这样。但事实很快地证明,他犯了把一般与个别相混淆的错误。女司机并没被他嘴巴里施放出的麻醉放倒,她的挣扎反抗并不因嘴巴被钳住而减弱,反而愈来愈激烈,愈来愈疯狂。她用手抓丁钩儿的背,用脚端丁钩儿的腿,用膝盖顶丁钩儿的肚子。她的小肚子像燃烧的火炭一样灼人,她嘴巴里的味道像烈酒一样醉人,丁钩儿兴奋异常,宁愿皮肉受苦,也不愿把嘴巴撤下来。他甚至伸出舌头,试图撬开她紧咬的牙关。丁钩儿吃亏就在这时。
  他想不到她的牙齿狡猾地启开是一个阴谋,竟然迫不及待地把舌头伸到她的嘴里去。女司机把上下牙咯噔一错,侦察员发出了一声哀鸣。一阵尖利的疼痛由舌尖迅速传遍全身,丁钩儿的双臂疾速地从女司机腰际跳开。他闪到一边,感到满嘴都是腥甜味儿,一股热辣辣的液体盈满了嘴。他捂住嘴巴,心中暗暗叫苦。坏了,他悲哀地想,舌头被咬掉了。在侦察员的风流史上,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他妈的,这个婊子养的!他心中暗骂着,一低头,吐出一口鲜血。天上星光灿烂,地上模模糊糊,他确凿地知道自己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却看不到鲜血的颜色。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舌头,用牙齿和上唇轻轻地试探着,发现舌头基本完好,只是似乎在舌尖上,有一个黄豆大的窟窿,血就是从那里涌出。
  舌头没被咬掉,丁钩儿减轻了许多思想负担。这一吻付出的代价相当沉重,丁钩儿心中十分懊恼。他想教训一下她,但心中烦乱,不知如何动手。
  她与他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他清晰地听到她沉重的呼吸,着衣单薄的上体感受到了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她昂着头,瞪着眼,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虎头扳手。借着愈来愈明亮的星光,他看清了那张因生气而显得格外生动的面孔。她的脸上有许多顽皮孩子的神情。他不由地苦笑一声,含含糊糊地说:
  “好快的牙齿。”
  她呼呼哧哧地喘着气,说:“我还没敢用劲咬呢!我的牙能咬断十号钢丝。”
  侦察员的心情因为与她对话而骤然好转,舌上的痛苦变得麻木迟钝。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她警惕地跳开,高举着扳手,喊道:“你敢,你敢动我就打死你。”
  他缩回手,说:
  “姑奶奶,我不敢动你,绝对不敢。咱俩讲和好不好?”
  她放下扳手,气哼哼地命令:
  “往水箱里灌水!”
  夜气渐渐深重,丁钩儿感到肩背冰凉。他顺从地提起水桶往水箱里灌水,发动机散出来的热量包围着他,使他感到温暖。水流进水箱时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好像一位渴极了的牛在饮水。流星划过银河,虫鸣声四起,远处传来海水冲涮滩涂的哗哗声。
  坐进驾驶楼后,他看着前方酒国市区辉煌的灯火,突然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好像一只失群的羔羊。
  坐在女司机家舒适的沙发上,丁钩儿心醉神迷。此时他身上那些散发着汗臭和酒臭的衣服已经被抛弃在阳台上,对着浩渺的夜空继续散发它们的气味,一件宽大、松软、温暖的睡袍包裹着他的肉体。他那柄小巧玲戏的手枪连同几十粒嵌在弹夹里的子弹躺在茶几上,枪身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子弹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他仰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倾听着澡堂中哗哗的水声,想象着莲蓬头里喷出的热水从女司机肩膀上、乳房上缓缓流下的情景。舌头被咬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梦境。他爬上驾驶楼后再也没有说话,女司机也没说话。他认真地、机械地听着发动机均匀地隆隆声、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汽车风驰电掣,酒国扑面而来。红灯,绿灯。左拐,右拐。车从旁门驶入酒国酿造大学,停在煤场上。她下车他跟着下车。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事情虽然荒唐,但显得非常自然,他像她的丈夫、或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一样,堂堂正正地走进了她的家门。现在他的肠胃愉快地消化着她烹调出来的可口饭菜,坐在她的沙发上,呷着她的葡萄酒,欣赏着她布置得舒适华丽的房间,等待着她从澡堂中出来。
  舌头上的伤口阵发性的刺痛偶尔唤醒他的警惕,也许这是个更大的阴谋,这个明显地生活过男人的房子里也许突然会冒出一个凶猛的男人――即使冒出两个男人,我也决不离开。他喝干了那杯爽利的葡萄酒,让自己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她披着一件米黄色的浴衣,趿拉着一双红色塑料坡跟拖鞋,从洗澡间走出来。这家伙走得风流佻(亻达),屁股一蹿又一蹿地,好像在跳舞。地板“咯咯”地响。金黄的灯光照耀着她。她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脑袋圆圆,如同葫芦头。葫芦头闪着光,漂浮在浴衣与灯光造成的黄色暖流中。“一手抓繁荣,一手抓扫黄”!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个流行的口号。她叉着腿在他面前站着,浴衣带子系着很松的活扣。雪白的大腿上有块黑色的胎记,宛若一只警惕的眼睛。半个胸脯也很白。胸脯上那两砣肉很大。丁钩儿眯缝着眼睛,不动手、只欣赏。他只要一抬手,拉开那在脐间的浴衣带子,女司机便会襟怀坦荡。她不像个女司机。她像个贵妇人。侦察员研究过房子和房子里的摆设,知道她的丈夫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又点了一支烟,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研究圈套上的食物一样。
  女司机愠恼地说:
  “光看不动,算什么共产党员!”
  丁钩儿说:
  “地下党对付女特务都用这种方式。”
  “真的?”
  “在电影里。”
  “你是演员?”
  “学着演。”
  她轻轻地解开衣带,双臂一振,浴衣滑落在脚下。亭亭玉立!侦察员立刻想到一个形容词。
  她用手托着乳房说:“怎么样?”
  侦察员说:
  “不错。”
  “下一步该怎么办?”
  “继续观察。”
  她抓起侦察员的手枪,熟练地推上子弹,往后退一步,与侦察员拉开一点距离。灯光愈加柔和。她的身体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当然不是全部。她的乳晕是暗红色的,她的乳头则是两点鲜红,好像两粒红枣。她缓缓地举起枪,瞄准了侦察员的头颅。
  侦察员微微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闪烁着蓝色光泽的枪身和黑洞洞的枪口。他总是用枪瞄准别人的脑袋,总是用猫的态度观察着处于利爪之下的老鼠的表现。那些老鼠们面对着死亡,绝大多数都战战兢兢、屁滚尿流;只有极少数能够故作镇定,但颤抖的指尖或是抽动的嘴角却将他们内心的恐怖暴露无遗。现在,猫变成耗子,审判者变成了被审判者。他仿佛从来没见过手枪似地端详着自己的这支手枪。它的瓦蓝色光泽像陈年佳酿的淳厚气味一样迷人,它流畅的线条呈现出一种邪恶的美丽。此刻它就是上帝它就是命运它就是勾命的黑无常。她的又白又大的手紧紧地抓住带凸纹的枪柄,细长的食指压住了硬弹性扳机,使它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状态。根据自己的经验,他知道处于这种状态的枪已经不是一块冰凉的铁,而是一个生命。它有思想有感情有文化有道德,它身上潜伏着一个骚动的灵魂。它的灵魂也就是持枪人的灵魂。遐想使侦察员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他不再去单单注意那随时都会射出子弹的枪口。枪口淹没在枪的整体之中。他甚至是悠闲地吸了一口烟。
  院子里有秋风吹拂,丝质的窗帘微微摆动。洗澡间顶板上的由蒸汽凝成的冷水珠儿响亮地跌在澡盆里。他看着握枪的女司机,就像在美术馆里观赏一幅油画。他很吃惊地发现,一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手持一支手枪准备射击竟然如此富有性的挑逗意味。此时的手枪已不是简单的手枪,而是一件发起性进攻的器官,一支蓬勃的性手枪。丁钩儿从来就不是一个见了女人就闭眼的侦察员,如前所述,他有一个性欲如火的情人。现在补充,他还有几次蜻蜓点水式的艳遇。如果是往常,他早就会像下山猛虎一样,把这个小母羊抱在怀里。这次令他踌躇不前的原因,一是因为来到酒国后,如同陷进迷宫里,心神恍惚,疑虑重重;二是因为舌头上的窟窿还在痛疼。面对着这只性格怪戾的妖蝴蝶,他不敢轻易动手,尤其是自己的头颅正对着黑洞洞的枪口。谁敢保证这个妖精不扣扳机呢?扣扳机比张嘴咬人要容易得多,又文明又现代又富传奇浪漫色彩。这家伙,住着这样宽敞、漂亮的房子,干着那样辛苦的工作,这么大的反差,令人费解。我吻她一下差点丢了舌头,要是……,谁敢保证两腿之间那件宝贝是安全的呢?侦察员克制住自己的“资产阶级淫乱思想”,鼓舞起“无产阶级的凛然正气”,稳如泰山地坐着。面对着光屁股女人和黑色枪口,他坐得那样端庄,他脸上神色那样安详,的确是壮烈的英雄,人世间少有。他静观变化。
  女司机面皮越来越红,乳头因激动而哆嗦,像两只小鲁的尖吻。侦察员恨不得扑上去把它们咬下来,舌尖一阵剧痛,他继续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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