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浴长风》第5/103页


梁万禄上前扣门。管院子的伙计问明来人,开了门。
族长院子很深。院内北边是正房,两边是厢房。正房五间,房间高大而宽敞;东西厢房也各是五间,比正房间量小,也矮一些。东厢房的窗户门都关着。看那个整齐劲,像是有人住。西厢房,有一间是牲口棚。从牲口槽子的高度看,是喂驴的。看样子至少有三四头驴。地面上有车压的印,显然,族长家有车,车出去了。院子里北高南低,中间是一个坎。正房在坎上,厢房在坎下。
管家出来迎接,寒暄之后陪着梁万禄等人径直往前走,上了几个台阶,上到坎上。到了正房跟前,大声对屋里喊到,“东家,客人来了”,又把身子一侧对大家说:“各位请,各位请”,说着把门帘一掀,把大家请到屋里。
这正房是钱褡子房。东西各两间,中间一间堂屋。堂屋也就是东西屋的过道和前院后院的过道,也是烧火做饭的厨房。东西两个锅台,各有两口锅。锅盖擦的干干净净。一口大水缸,水缸盖盖着。
族长在东屋里等着。
梁万禄一进屋,只见两间明亮的屋子清洁整齐。南边是连二的炕。四扇大窗户,窗户纸油得几乎半透明。炕席虽然不是新的,但干净,也没有一点破损,不象通常人家的炕席不是中间大窟隆小眼睛,就是炕席边破得像狗牙似的。炕稍放着一个带花瓷砖门的坐柜。坐柜顶上是高高的一罗被褥,几乎顶到房顶。这么多被褥有些是平时用的,有些不是,只是被褥罗高显得阔气。靠北墙一字排着几口上开盖的立柜。立柜上摆着坐钟、帽桶、胆瓶。座钟摆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发出喀噔喀噔的响声;胆瓶里插着鸡毛掸子。座钟上边墙上贴着一副字画。靠东墙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边供着族长家的家谱。桌上摆着茶壶茶碗、笔墨砚盂和几本书。桌子北边放着一把椅子。靠着立柜另外还有三把椅子。这是族长看书写字和待客的屋子。
族长见大家进来,站起身,带着一丝强装的微笑,请大家随便坐。用眼睛把来人轻轻扫了一遍,最后停在梁万禄身上。只见梁万禄高高的个,身上穿着一件土布毛兰旧长衫。虽然打着几块补丁,但是仍显得干净整齐,穿着可身。一条大辫子编得整整齐齐,顺在背后。脸上显得和颜悦色,可是眼睛灼灼有神,闪着几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定目光。给人的感觉是庄户儒生温文尔雅与刚毅精干集于一身。族长心中暗暗佩服,心想梁泰的二儿子竟出息成这样的人才。其他几个年轻人也是个个身强力壮。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可掉以轻心。可是因为孙家人多势众,又有准备,料定梁万禄等人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西屋落着门帘,屋有六七个孙家的青年人,准备好棍棒悄悄等着。东屋如果有什么事,叫声来人,那六七人几个箭步就能窜到东屋。
梁万禄已经感觉到族长在西屋安排了人,可他根本没有把这些人放到心上。梁万禄不客气,从立柜前拉把椅子,靠南炕坐下。其他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炕沿上。
族长五十上下岁年纪,穿着一件长袍,手里托着水烟袋,坐在八仙桌北边那把椅子上。他气派十足。水烟袋的天鹅嘴儿插进嘴里,水烟袋里的水咕噜咕噜响了几声,一抬脸,嘴里喷出团团烟雾,慢慢开口道:
“二兄弟,今天几位来此有何要事?”族长有意兜圈子。
孙家梁家虽然历来不合,但毕竟拐弯抹角总有些亲戚关系。梁万禄辈分大,论着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孙家族长还是平辈。梁万禄在家排行第二,于是族长叫他二兄弟,而梁万禄叫族长为孙大哥。
梁万禄开门见山,“孙大哥,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弟兄几个今天是专为门楼事情而来。”
水烟袋又咕噜几声,族长沉吟一会儿,说:“你们族长咋没来呀,……”
没等族长继续往下说,梁万禄便说道:“近日我们族长身体欠佳,我们几个完全可以代表梁家说话办事。”
族长问:“你们几个能代表梁家?”
“能”,“能”,“我们能”,几个年轻人纷纷说道。
族长说:“那好。说说你们的主意。”
“很简单,你们给梁家重修门楼。”梁万禄坚定地说。
族长吸一口水烟,说道:“二兄弟,你还年轻。孙梁两家的事你还不十分清楚。这纠纷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次闹起来,事出有因。不过也怪我教育不够,年轻人火气大,挑了你们梁家的一个门楼。”停了一下,族长接着说道,“那个门楼是个草门楼。你们年轻人修起来用不了一两个工。你们就自己修上吧。让我们修,实在很为难。”族长说到这里,低下脸使劲咕噜它的水烟袋,眼睛在瞟着梁万禄等人的表情。
梁万禄听说让梁家自己修门楼,火就往上攻。他使劲压压冲到嘴边的话{手机电子书网},镇定了一下,说道:“孙大哥,您是年长人,孙梁两家的事比我知道的多。但是多少辈子的纠纷,您也不能都说得清。其实谁也说不清。千年谷子万年糠的老辈子事,谁能记得住?再说,老辈子事,老辈子人都没有了,咱们这些人有啥必要纠缠个没完没了。我看还是打盆说盆,打碗说碗,别扯那么远,这样事情就容易解决了。如若不然,咱们孙梁两家到哪年哪月才能和睦相处,咱们庄才有宁日?”
族长把水烟袋嘴儿从嘴里抽出来,刚要说话,梁万禄把手摆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孙大哥大门横批写着国泰民安,现在社会动荡,国不泰民不安,土匪强盗到处都是。土匪闹到咱们这里,乡亲们就得遭大殃。难道土匪还没来,咱们自己先让乡亲们遭殃?”
“二兄弟,你不用给我讲大道理。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你不是说打盆说盆打碗说碗吗?咱们就说这场架,这是你们梁家引起的,主要‘不是’也在你们梁家。可以说,我们孙家没啥大‘不是’。”族长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今天的话就说到这儿。门楼,你们回去修修也不难。真是。”

十八岁初露锋芒(2)

梁万禄以一种几近哀求的口吻说道:“孙大哥,孙乡长,就算我求您了。孙大哥是一乡之长,给梁家老老少少一点面子。哪怕您叫一个人去,动动手就行。其他的活我们干。孙大哥也不失面子,也给了梁家面子。两家人在一起干干活,不就一下子和好了吗?”
“不行。不用说一个人,半个人也不行。你们怎么这么不知趣。”族长听着又叫他族长,又叫他乡长,心里更不舒服。叫他乡长,使他想起那年求雨,就是这个梁万禄闹着没让大家掏钱,钱让乡里花了。一次捞钱的机会失掉了不算,还搭上不少,心里对梁万禄的怀恨又涌上心头。说着声音渐渐大起来。
“孙大叔怎么这么不通人情。我们禄二爷这么求孙大叔也不行?孙大叔还有没有良心?”一个梁家青年有些火了。
西新庄这一带的人非常注重按辈分称呼。平常是没有称呼不开口。说着话,也是一口一个“叔叔”、“婶子”、“哥哥”、“嫂子”。称呼少了,别人会笑话不懂礼节不懂规矩。甚至吵架时也不忘称呼。对长辈,对比自己年龄大的平辈,决不能口出“你”字,对“您”字又觉得不习惯而很少用。有一句典型的话是‘新媳妇回娘家,一进门三个妈’:“妈呀,我妈给妈捎好来了。”第一个“妈”,是叫面前的娘家妈,第二个“妈”是指自己的婆母,第三个“妈”还是叫面前的娘家妈。在别的地方,这第三个“妈”一定说成“您”或“你”,在西新庄这个地方不行,一定要说成“妈”。
“是我不通人情还是你们不通人情!”族长有点火了。
“孙大哥说主要‘不是’在我们梁家,可我听说主要‘不是’在孙家。骂架没好口,打架没好手。恐怕谁一时也说不清。孙大哥向来宽宏大量,今天就不能给梁家一点面子吗?”梁万禄知道求孙家族长无望,口气也带一点不客气。
“好了,好了,话已经说得不少了。”族长把语气缓和了一下,却把话口封住,手向外摆两下,下了逐客令,“管家,送客。”
“孙大哥,您真的不肯开面了。”梁万禄用了一个不习惯的“您”字,便站起身来往外走,边走边说。
“走吧,走吧。”族长连推带搡,赶梁家几个年轻人走。一方面,族长年龄大,梁家来的都是年轻人,没法动手;再说大家也听到西屋有动静,知道那里有人。动起手来也许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梁万禄几个人硬是给赶出来了。
五道庙前较劲
梁家其他人又去说过几回。孙家一回比一回硬。谈判不成,小冲突争争吵吵,动手动脚的事接连不断。今天这个头上打个包,明天那个后背划个口子。两家都有人不断受伤,还是梁家伤人多,孙家伤人少。就这样闹哄了半个月。庄稼人,不管穷的富的,整年都有活。这个节气虽说庄稼都收进了场,有的进了家,可是不少高粱头、谷子捆还都在场院捆着没打完呢。这半个月家家都人心惶惶,耽误了不少活。挑的那个门楼还那样在地上摊着,梁家人一看见心里就犯堵,孙家人一看见就犯毛。两家都感到不认真解决不行了。文解决武解决,总得解决。
这一天孙家族长给梁家稍信来,说是两家当家人好好说道说道,把事情了结了。梁家族长把一些年长的辈分高的人集聚在一块,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推举梁万禄去见孙家族长。
梁万禄见大家都说让自己领头,就跟大家说:“大家还让我领头去,也可以。但是有些话得说在前头。这回跟孙家族长谈,可能谈好,也可能谈不好。谈好了,皆大欢喜。谈不好可能要打一场大架。听说老孙家请了练家。到时候咱们也得做好准备,谁也别当孬种。只要大家心齐,这场纠纷我们会胜利的。梁家在孙家面前从来就没占过上风。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占个上风。让孙家族长尝尝占下风的滋味。大家要是心不齐,见了事往后缩,这个头我决不领。”
梁家族长说:“能说会道,见机行事,都数你梁万禄。我年龄大了,笨嘴拙腮的,到节骨眼上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身体也不行了。这次就全靠你了。谈好谈赖,大家都应承着。到时候,大家谁也不会当孬种。”族长问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是。”
“谁也不会当孬种。”
“禄二爷说咋办就咋办,我们都听禄二爷的。”
大家纷纷表态支持梁万禄领头。
其实梁万禄心中真想为大家办好这件事,只是怕大家心不齐,自己单枪匹马是不行的。见大家如此支持,就应承下来。
第二天梁万禄作为梁家的代表领着四五个青年人同孙家族长谈判。这次谈判在庄中间的五道庙旁边举行。
五道庙不大,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庙坐北朝南,里面供奉着五道圣君。这五道圣君都是谁,人们已经忘记了。农民是最讲究实惠的,不知道从哪年开始,里面供奉已经变成了保佑风调雨顺好年景的神像,而且由五个变成了七个:中间是龙王,龙王西边有山神、土地、五殿阎君;龙王东边有虫王、苗神,还有一个神实在看不清是谁了。门两边石头墙上刻着内外两副对联,外边对联,
上联是‘东港西京望家泪’,
下联是‘南山北峪魂归乡’;
里面对联,
上联是‘保四季风调雨顺’,
下联是‘护八方国泰民安’。
因为庙在庄里,逢年过节或有什么事求神保佑,人们就到庙里上香祷告。五道庙地势较高,周围摆着一些供人们坐的大石头。庙旁有一棵大槐树,地面上撒着一大片树荫。天热时,大槐树给五道庙和坐在这里聊天的人们遮荫凉,冬天,大槐树抖掉所有树叶,让阳光撒到地面,让人们晒太阳。
这天在五道庙旁放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东、西、北三面各摆着一把椅子。这便是谈判会场。南面不坐人,以便其他人站在庙南面看个清楚。
日头两竿子高的光景,庄里的人们陆续向这里集聚过来。日头三竿子高光景,孙梁两家谈判人员来到会场。孙家族长领着四个膀大腰圆的青年人站在八仙桌西边,梁万禄也领着四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站在八仙桌东边。一位周姓老者,站在八仙桌的北边。这位老者是专门请来主持会议的人。周围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个五道庙围个水泄不通。
周老先生看了看八仙桌两边站着的孙梁两家代表,轻轻对孙家族长和梁万禄说了一句:“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两个代表齐声说道。

水火地两族对垒梁万禄兵围山庄

有诗论世道:
弱肉强食史如此,家国无力受欺凌;
依势压人人不服,依德治世世安宁。
有诗论家族:
宗族有怨常流血,家庭无情总纠纷;
不是人生皆量小,只因没遇明事人。

孙家胜券在握梁家惴惴不安

西新庄有三个空旷的地场,东场院、西场院和水火地。东西两个场院是打场的地方。那里堆着不少各家没打完的高粱谷子。所谓小地场就是指这两个地方。大地场指水火地。水火地,在庄西南边,南山根下地势较低的一片空旷地。
主持谈判的老先生见这种紧张气氛,忙向两位说:“先不着急决定。坐下来再商量商量。若不然,事情解决不了,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这对谁家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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