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2/62页


  吴文英刚听前句话时还品着清酒,待听了后句话,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来,道:“原来董大人今日之访是劝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论文,便请高就,谈及富贵路,恕草民无兴趣。”董槐举手一揖道:“还望先生明了。”吴文英摇摇头道:“功名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将我劳累一世,换那后人钦敬的空空虚名,何抵我安逸一世,清静无为作一粒凡尘。更何况,岳武父子同弑,华佗医曹无书,这君前,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于皇城之下,岂有不思报国之理?”吴文英道:“大人这话可说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金谷二十四友,都处帝辇之下,其中报国得善者却是少罢?”卫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请看那树叶,也是向阳处浓,背阳处淡,何必过着为钱发愁的日子!”吴文英畅笑数声,道:“在下就喜欢过这种清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气!”董槐脸色窘迫,打发卫羽回去了。
  两人相互又劝了一回酒,董槐道:“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希望能救臣民于水火,正差像公彦这般济世人才。”吴文英道:“当今天子是否励精图治,只在大人嘴里,草民却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闲居来得安稳悠游。”又一挥手,望着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适,何处不繁华?”
  这时,从屋外跑进一十岁孩童,拉着吴文英的衣袖,吵着要爹陪他玩。吴文英道:“孩儿不要胡闹,没见爹有贵客相访么,去和那二狗子玩罢。”孩子跳跳腾腾地去了。吴文英道:“蓬门荜户的,我没什么好东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园秋景以适大人。”遂拉董槐至圃园中观赏,道:“水碓里舂了米,山庄上饯了鸡,无勾心斗角,无名利挂牵,闲时棋琴共山妻同乐,顽子劣女一旁啼爹娘扯衣,无事邻舍阔坐,攀攀家常,教些孩童,陋巷箪瓢亦乐哉。试问兄台,宦衙何及敝庐万一?”董槐无语,吴文英抚着泥墙道:“小生虽齑盐布帛之家,也强胜过王侯了。隐居邰地,有种有收,无名利绊挂,复寻何乐?”
  董槐僵了一会儿,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图乐事。”吴文英大笑道:“人生在世,本就图乐。日出则耕,日落而憩,过得田家乐的日子,还有什么不安心的?”董槐弹眉道:“天下万民不乐,我亦不乐!”吴文英道:“大人说笑了,我有田亩四十,每日弹琴读书,何乐不为!所谓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颜回尚能明理,董大人如何潜悟不破?”董槐劝他,反被他劝,正自反锁眉头。
  已正午时,妻子华逸麝备了酒菜,端出一盘鸭信,一盘芥菜。只见她穿得粗布青葛衣,是个朴素实在的妇女,董槐与其叙过礼。吴文英望着酒菜笑道:“豪门饕腥膻,吾自饱蔬荠,风吹日暖,有何未餍。”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吴文英似有醉意,唱道:“身居懒云窝,醒时得酒醉时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尽人间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酒至四巡,唱道:“问甚么虚明利,管甚么闲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寻些东西,拼了个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劝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无奈,只得把那念头打叠,盘恒了几句题外话,无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闷闷不乐,有监州褚源问道:“大人可是为寻处士之事烦恼。”董槐点点头,褚源进言道:“我有一旧相识姓严名信,号风逸,年可三十。此人博览群书,文学武事,无所不精。”董槐闻言大喜,拉其手道:“既然你与他相识一场,便陪我同去罢!”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与常人有些异样,若我同去,则他决然不肯入仕。”
  翌日,董槐独身前往,严信居于孤山林处士庐旁。云冉冉,草纤纤,水烟寒,溪路险,谁家隐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着歌谣:“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董槐听得歌中大有蹊跷,拉过小童问道:“小朋友,这歌谣是谁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风逸先生教我的。”董槐听罢,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严信宅旁有柳树五株,只见黄鸡啄黍,犬晒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熏茶叶,白白腾腾,烟霞满屋芬芳。
  董槐穿过一层竹篱花障,入内报了名姓,严信慌忙说道:“大人栖榻下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罢沏了一碗枫露茶,双手端至,说道:“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草堂之内,也无甚美食佳酿相飨,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双手接过,但见瓷青而茶绿,真可夺千峰翠色,嘴里便赞许两句。茶毕,董槐脱了沙棠屐,与严信对坐于蒹席上。董槐见镇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着玩摩一番。
  寒喧过后,董槐书归正传道:“不知公彦每日所逸如何?”严信悠然说道:“莺花过眼,鸥鹭忘机,或诗或游,倒也十分乐业。”董槐道:“我国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靖康之后,纲纪法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较之国始之时十无一也。”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身为宋民,却不以宋为荣。”董槐此时挑出来之目的:“像公彦这样一筹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忧。”严信噗出一口凉气,道:“大人你找错人了,朝中党派纷争,我若依错,便有难估之祸,君岂不闻吕惠卿长居在外,尚难逃奸党头衔,区区又安敢淌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会儿,道:“先生断不可这么说,人是为治世而活着,既生于世总要创下一番事业吧!”严信清笑二声,道:“如今这朝中,栋梁材取次尽摧折;何不辞龙楼凤阙,纳象简乌靴,归乡隐园,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诗即吟,乐得无忧!”董槐皱眉道:“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于朝廷,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实,又不举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为何来?”严信起身,脸上似有忿色,道:“大人这话倒说得松爽!汉光武帝崇尚谶纬,桓谭极言谶纬妖妄,光武帝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要斩他老首,桓谭叩头流血,许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岁的古稀之人,被贬出京,在路上颠簸,患病死了。你说说,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说真话,那这官作得还有甚么意思?”
  董槐道:“凡事应从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极端。”严信冷笑道:“朝廷、皇宫乃龙潭虎穴般险恶之地。李固鲠直,终死于谏;傅縡苦劝,心面俱毁。我在此隐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祸,腿脚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说得心里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谏,武死战,有什么好怕的!”严信摇首道:“严光曾拒绝朝廷征召,毅然隐居垂钓;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寻钓舟。”董槐心中激涌,道:“你不愿入仕,实际上是你胆小,你在逃避社会!你纵有满腹经论,不拿出来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猪的奴仆有什么两样?”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差矣!陶渊明视作官为误入樊笼,争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能参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时而动。”严信一挥手道:“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则必为用,这样才不枉上天造我!”严信摸着席道:“万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则必有恶磨!”董槐讶道:“此话怎讲?”严信缓缓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绿,傲然独物,却不知大祸已至。人将其茎顶取来,可作扇;花序榨干可作糖;茎髓又可制淀粉;更连那叶柄也不放过,缠成麻绳。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尽矣!却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与日无争,与月无嫌,静默自灭,岂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岂不闻当今天下外患内腐,百姓无食充饥,连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严信无言以对,有点恼火。董槐又道:“再说,若取桄榔,岂有不连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岂非人愿!”严信道:“我无乐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无庸讳言,还是请回吧!”董槐见其浮心已至,料难导通,便告辞了,严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长嗟短叹,有提刑施刚是个知事的,忖道:“董大人亲自四访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识得一位高人,何不献出名姓。”计议已定,便进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号湣斋居士。他不问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独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经过两次打击,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问道:“可请得动么?”施刚道:“此人虽处林泉之下,却有廊庙之经论,但他矜高倔傲,很难请得动喔!”董槐拈髯寻思:“仅此最后一次,若再请不得,我便彻底作罢!”
  翌日,董槐再次独身前往,路上百姓见到他无不肃立道旁。尤新居于栖霞岭,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卧云之庐,只见黄泥屋廛,隐者家外围着一圈圆形的栏栅,园内菜壮厩肥。
  只见尤新年方五旬,头戴一顶遮阳笠,穿着高巾阔领,正在园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扰,耐心等了半日。眼见日落黄昏,尤新打个哈欠,方才醒来。见董槐屈坐于草地,待问明了身份,大惊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拂着尘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闻得此言,便对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说道:“蜗壳蘧庐,委屈尊驾了。”拉过一条藤椅请董槐上坐,又炖了六安瓜片茶,只见色泽鲜绿,香气清高。尤新双手献过,道:“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董槐陪了两句客套话,问道:“不知高士每日乐做何为?”尤新敲着茶器,悠然说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称高士?不过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董槐举出话引道:“想当年,我华夏九州,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渔樵耕牧,各安其职。现如今,唉!”说到悲凉处,不由得愁眉深皱。尤新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听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双手,道:“我今日来,是专程请先生出庐,解救天下苍生。”话刚落音,尤新便脱了手,讷讷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丢。在下不愿身当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点缀升平。”董槐听了这话,身子便木了半边,道:“兄台不必即刻答覆我,请再详加考虑几日吧!”尤新道:“不必了!千百年来莘莘士人为求功名,损身陨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为官者,不过卷入其中名利纷争耳。我区区一介草夫,只求箪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道:“兄台难道忍为尖埃所没?”尤新哈哈笑道:“两字功名,几阵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东升,春风得意;或秋风萧瑟,步履维艰,终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时破网,安适一生!”
  董槐吹一口气,反问道:“安适一生,所活何义?”尤新道:“归隐乃昔贤所尚,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说罢取出一面铜镜照于董槐,道:“若论两字功名,请君看镜,已消成白发星星。”董槐不敢看镜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虽年方五旬,却黑发居多。
  董槐沉默了一会,道:“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不得皇帝赏识,还不是只能空嗟无奈。”此话不说尤可,一经说出,尤新顿时愤然,道:“当今皇帝只求偏安,从未动过收复失地之心,随他何用!”董槐道:“正因如此,我们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谏,齐心北伐才是。当下正需似尤兄这样智策奇佳,安国利民的人才,万望不要推辞。”“哼!北伐?力谏!”尤新笑不可抑道:“国腐财空,兵乏民短,怎么北伐?!”把董槐逼得哑言。
  董槐道:“圣人之于道,犹似葵向日也。虽不能与日共始终,但葵心之诚,至死不泯。”尤新驳道:“便是圣明也曾为海棠而容不得青莲,何况当今天子!孰不知熊远贬官,周嵩刃边求生,忠直之士哪个还敢力谏?”董槐道:“既便舍弃项上头颅不要,也不作偷安蝼生者!”尤新冷笑一声,道:“董大人雄心远略,小可自难相较。只是,我有一句话奉劝董大人,大人处轩冕之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车之训才是!”董槐又无语辩。
  尤新推开窗格,浏声道:“人,可趁西风出远山,或随急水流深涧,而不可为暮雨迷霄汉。”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说何意,愿闻其详?”尤新道:“宋朝必亡于蒙古,并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数已定。”董槐问道:“假若当今天子亲自请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春山的严子陵罢!”董槐讨个没趣,也不愿勉为其难,便怏怏告辞。尤新与他交谈一刻,见他举止有度,言语不苟,心中也颇生敬佩之情,挽其手,带说带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譬如柳、槐喜阳,云杉、玉簪喜阴一般。大人不必过于忧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尝不可。他日若官场失意,心情不适,到我这儿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忧。”董槐唯诺一声,一拜而退,尤新送出门外,举手作别。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董槐所寻处士,劝三个三个不来,回到邸所,只好把个闷葫芦搁在肚里。云孝臻闻之,前来询问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气,拉他到后院中吹风,说了通详细,云孝臻叹道:“世人皆醉我独醒!”董槐抚其手道:“贤弟说得好,世人皆醉我独醒!”说罢竟落下泪来,额头上的皱纹指着北方和南方,对东风嗷嗷叹道:“张翰思鲈,笑我飘零。”
  再说云孝臻,虽身居官位,却不愿穿峨冠礼服,随事皆一领青衿。他奉命操练士卒,感重令行,扎营野外,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九日无酒,坐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菊盈把,未几,望见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来此。
  董槐迎着笑道:“贤弟可好忍功哩!”云孝臻也笑道:“军中不可乱了纲纪,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内,吴秀兰给他俩整理了一桌素菜,云孝臻叫妻子不要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九日已过,何不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文章,来个不醉不休!”云孝臻笑道:“大人这话正说到小弟心窝里去了。”两人互斟数觥,董槐觉得地方僻小,提议出户散游。云孝臻给妻子支会了一声,两人便带了几名侍从出户。
  行了几里路,月儿升起,董槐望着远景叹道:“不知何日边尘可静?”云孝臻在黄麦田塄上伫立,胸中诗兴盎然,对东风口占一绝:
  “麦浪壮思滔,铁剑割风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赞道:“只有武胆英雄,济世之杰才能蕴此壮思,只教人听过激血湃热,众物群小!”云孝臻道:“大人过奖了,小弟年轻才浅……”董槐欸了一声,道:“有志不在年高,贤弟何蔑己能!”云孝臻道:“承蒙教谕。”董槐道:“古人作诗,以一时之偶兴,成千古之佳句。贤弟之诗文浅意深,便是难得的佳句。恕大哥逾迈,此诗取名‘田塄对月’如何?”云孝臻笑道:“好一个《田塄对月》!”侍从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将觥中清酒一洒天地,道:“文臣不爱钱!”云孝臻也照做,道:“武臣不惜死!”齐声同语:“天下太平矣!”同时一愕,续对口道:“真知己也!”董槐大干一盅,拔剑散发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宏罢!”倚树弹剑而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铺席坐在田地里,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诗,我一句,不亦快哉!俩人笑傲生风,杯杯满,盏盏乾,直喝得烂醉如泥时,才发现乾坤暗而天地昏。云孝臻归家之时,酒气浓重,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怜董槐唯有一个十岁小儿董颖,归家后枕边空荡,又是烂醉一场。  
第二回 热眼混沌苦黎民 冷眼九天雕鹗飞  
  偌大一座临安,林林总总的事自是烦手,则需分派料理,衡量轻重办之。钱塘海潮为临安之大患,每年因此损失人口财物不计其数,董槐提出治理钱塘,决渎水道,以防不虞。百姓虽愿意出力浚治,又担心“千钱诳众”之事,董槐为此布令:“官家绝无华信之言,先付银两后治堤。”城中众壮受此动员,皆自告奋勇,一日之内竟聚有三万民夫,载土运石,填缺补漏,蔚为大观。日曝雨淋,民夫都被折腾得股无完胈,胫不生毛,却无一有怨语,吆喝苦干着。不出三月,工程俱已告竣,从此再不必担心海潮之危矣。
  董槐巡查城防时扶着阇台,曼目远眺,道:“蒙古人野心勃勃,他年侵我大宋,定会一心攻破临安,我们定要加强防范,我看此城周边薄弱,需要大加修缮。”下令用蒸熟的土修城,坚硬可磨刀斧,又将城郭加高至百雉,在城门上安千斤闸,掏藏兵洞,在城头上排放了二十辆震天雷,还密设了马面、战棚、女头等防御建筑。续检查军械,发现兵刃朴钝,弓弩不利,又大肆修磨营造。
  防范措施需要条分缕析,逐层考虑,董槐又担心蒙古军队会采取软围的方针,别人都笑道:“蒙古人鲁莽,定是强攻。”董槐沉声道:“强攻不下,不是软困是什么?”众人皆服。软困便需粮草应济,董槐调整全城储粮数,为一百一十余万石,他连连叫道:“不够,不够!蒙军袭来,以城中之人口,难保半年。”遂大修仓窖,为正方形,口径两丈,深两丈,每窖可储万石,皆有清楚铭砖,又催将南部闲粮聚至临安。如此仓廪充足,再无外围之忧矣。
  朝中谢方叔乃进士出身,自淳祐十年任左相兼枢密使至今,曾在监察御史任内奏请理宗录用朱熹门人,乃尊儒反战之人。对董槐大加鄙嗤,说他庸人自扰,董槐言:“八月,忽必烈自临洮进兵,誓破大理,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岂独宰相不知么?”谢方叔自讨了没趣。
  董槐见有铜钱被削成两半,便查询百姓,方晓铜价高于钱价,一面下禁令,一面上章朝廷,朝廷准造临安府钱牌代币使用。铜钱牌有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铅钱牌有十文、四十文、二百文等种。民间原以七十七钱作百用,咸淳年间改为五十钱当百用,那是后话。
  城内守军在镇南虎云孝臻操练下,兵士各各骁勇善战。董槐贤名传遍天下,异地百姓尽知临安之美,皆纷涌迁居,为此朝廷敕令,他地氓民不得居临安过久,亦不注户。
  皇帝偏安一隅,每天吃着温淳甘膬,脭醲肥厚之食,体态不敢恭讳。但皇帝却也没闲着,为保江山,先在皇宫内受箓,又在南郊祭天,再到先贤祠中烧香,后到灵隐寺捨身,做了不少善事因果。
  且说皇上经董槐表劝,微服出巡,以体查民情,带着谢方叔与董公公扮作三位商贾信步出宫,随意游历访查。过了石函桥、葛岭、大石佛院、保俶塔、栖霞岭、岳王墓、行春桥、金沙涧、九里松,这几日来,遇见百姓无不称赞当今皇上圣德,直把个天子乐得爽手大赏。行至冷泉洗面擦汗时,皇上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对面的草庐内恍惚朦胧挪出一位女子,意态端庄,艳过褒姒,娇躯袅袅的就似那招魂幡。有诗为证: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只将皇上看得眼都花了,体都酥了,腿都麻了,魂都飞了,魄都散了,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哪里还知道自己是个天子,只听得“扑通”一声,巴着眼睛游过水去,像只小鸭一般抓住美女的手,一会儿便泄了自己的老底。那女子听说面前之人是当朝天子,又求着自己作贵妃,喜得羞羞答答,依依哝哝,皇上笑得嗄嗄哈哈,大大方方地带她回朝享服去了。勿忙之时,哪管得她家里有人没人,什么三媒六聘的。
  来到大路,乘了马匹,一时三刻便回到后宫。宫内香屑满地,宫女踏花而行,看不尽的楼台殿阁,廊榭山石。佳人心中便开始打着算盘。问得那佳人姓阎,便唤作阎妃。待佳人入宫换了贵妃之服,整个人焕然一新,只见她鬟前佩有赤金凤凰展翼剪尾五令翎,下粘珠花细丝圈,髻后絮带如瀑,两鬓贴有双蛇曲化,双吊珍珠耳垂,披一套金灰蟹猸裘,越发艳丽,有诗为证: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翠为(勹盍)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
  阎妃摆弄着娇态,向皇上吵这要那,皇上只是点头便了,将她搂在怀内,媚眼说道:“你便像那画眉,翅短嘴尖尾巴长,特别是声音叫得好听。”阎妃听说,越发吵着频了,反正天下都是夫君的,正是不拿白不拿。皇上恨不得为她建姑苏台,修春宵宫,挖天池,还管个什么国家大事!
  俗话说,一人得宠,鸡犬飞升。自打佳人作了皇帝的宠妃,他家一窝人都捞了名位显职。特别是她的旧相好丁大全,也出任要职。阎妃的姊妹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内亲外戚都鱼游攀扯。
  临安本经董槐治得湖明而河清,一场大雨过后,皇宫内翠绿的池塘变成了泥浆塘。
  昭阳殿里,君行大乐。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绡绮轻雾霏,香云随步起。唱着江南弄、龙笛曲、采莲曲、凤笙曲、采菱曲、游女曲、朝云曲。弄尽昏眼,弄尽临安,弄尽天下。
  皇上看起来倒不十分好色,堂上花一团、锦一簇的,他正眼也没瞧一下,只把娇滴滴的阎妃娘娘搂在怀中,你一杯、我一杯地交饮着,一句“亲亲”,一句“心肝”。闹到三更,众仙女款款散了,皇帝便抱着阎妃东倒西歪地共洗鸳鸯浴去了。
  也许是适才在沐浴中兴奋过度,阎妃睡不着,披衣坐在床沿上,似想非想地乜着眼睛,斜拨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既然阎妃睡不着,皇上又怎可睡得着呢,这一善举正被皇上瞧个仔细,阎妃的面容在月光的朦胧照映下,如梦幻般妖艳。皇上笑道:“好一个慈心娘娘,越发惹朕疼你罗!”一把拽她入床,两人滚滚爬爬地又兴奋了一夜。翌日皇上还赐她“体仁沐德”金匾一块,每日欢爱,把边庭政事都丢在脑后。
  阎妃深得皇上嬖爱,恣意纵行,强命幼小的太监玩脱裤转天轮的游戏,女史不敢过问其礼职,致使后宫众妃因之奚落。
  时边事紧张,蒙古数次侵掠成都,皆被宋将余玠杀退,名满天下。谢方叔和参知政事徐清叟心甚忌之,向理宗攻击余玠掌握大权,不知事君之礼。理宗听其言,赐余玠死,可怜一代名将在四川被迫服毒自杀,当地百姓哭声不绝,为将者无不惶惶。次年,余玠部下王惟忠也被诬告潜通蒙古,百口莫辩,凌迟处死。理宗、谢方叔任命知鄂州余晦去四川驻守。蒙古兵来侵扰,余晦接连战败,四川形势危急。董槐知情后,上疏说:“蜀事孔棘,已犯临战易将之戒,此臣子见危致命之日也。臣不才,愿请出帅四川。”理宗不准,董槐忧闷不乐。前相赵葵居长沙,任潭州通判,见四川危急,也上疏请求效力,理宗只准他咨访。
  宝祐年十二月,忽必烈破大理,继而留兀良合台征服南方未平之地,自率军北归。兀良合台挥军入吐蕃,吐蕃惧而投降。兀良合台又相继平大理五城八府四郡及三十七部落,并置郡县治之。与进军西南同时,蒙哥又命其弟旭烈兀西征波斯。
  南宋大敌当前,理宗、谢方叔却沉溺在声色享乐之中,大造寺观园林。理宗在西湖边积庆山,新建寺院,派遣吏卒到各州县搜集木材,到处砍伐树木,闹得鸡犬不宁。前后三年建成,靡费无数,赐给阎妃作功德院。权左司郎中高斯得请求立罢新寺土木,谢方叔将高斯得罢职。
  一日,董槐正与云孝臻等议论国家大事,云孝臻数落谢方叔之恶,忽而门吏来报:“六宫都太监董宋臣公公降旨!”这董宋臣在宫中可是个老资历了,年近花甲,他十四岁便净身入宫,处世圆滑,面善心狠,上下无人不畏。董槐闻之忙摆香案,至中门相迎;云孝臻等人心中忐忑,也随之出外,看是什么缘由。那董公公乘一骑五花虬,玉珰飘荡,跟了许多扈从内监,他下马立即亲热拉着董槐的手,笑着说了两句客套话。董槐跪接圣旨,董公公便望北启诏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安知府董槐治城功勋斐然,升参知政事,钦此。”董槐五拜三叩头,道:“得旷恩必伏心塌地,死而后己,以尽臣职。”临近的百姓都挤在门外观看,论论语语,喧阗热闹,哪个不说董大人“德高万丈,威深龙泽”!你一句,我一句,董槐经受不起,忙说自己性刚才拙,不过身为民上者,不敢科敛于民罢了,哪能称上德高威深。董公公把个秀目一挑,对董槐高拱一揖道:“董大人发奸摘隐,别清利弊,此德不高何德高?此威不深何威深?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指教!”董槐还以一礼道:“安国家,定社稷,息兵戈,静边戍,乃大臣之本职也。过奖,过奖!”董公公笑道:“董大人过谦,过谦!内务鞅掌,不便久絮,就此告辞,祝董大人步步青云,指日高升!”董槐礼让一阵,董公公便带着扈从太监从人群中穿过。他们一走,董槐之友方才过来道贺,云孝臻拱手相祝:“圣上慧眼识贤明,董兄受此封赏,正是理所当然。”滦丰笑捻吟髭:“还什么董兄董兄的,叫参知政事大人才对嘛!”褚源一拍衣服上的灰,道:“明月不扶自上,我辈不如。大人今后谋谟庙堂,我等却伸不出手来帮忙啰!”董槐喜中有愧道:“不敢当,不敢当!此时临安才略庀雏形,日后要更加完善,我们定要同心协力方可啊!”几人玩笑了一场,拖回一麴车酒,台盏痛饮,尽欢而散。
  翌日早朝,董槐穿过龙尾道,两旁有翔鸾、栖风二阁。进了金鸾殿,皇上还未上朝,百官们一个个膘满肉肥,见有几个大官在相互比较自己的肚子,就像孕妇在炫耀腑中的孩子一样,不过此时此地,竟是这些男孕妇们相互吹嘘标榜,好不可爱过盛也!
  “瞧瞧谢大人这肚腹,装的学问真不知有多深哩!”“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董槐一阵恶心,将头转过一边,摇首忖道:“这治国可与治城大不一样了。”
  过不一刻,皇上升了龙座,对董槐早已嘉奖了一番,董槐面圣道:“恭承嘉惠,俟罪临安,无功多过,不敢受升。”皇帝道:“董爱卿太过谦了,爱卿治城有方,路人交口结碑,朕定当重赏。”便赐黄金万两,米粮千石,吴绫蜀锦各百端,又将右手上的九游龙争珠金镯取下赏他,直惹得百官中十有九生嫉妒之心。董槐不肯全受,只接了金镯及部分金粮绫锦,皇上听言,将余下的赐物布施城中百姓。只是董槐从此不再治理临安,交了御赐金牌。
  正值风清气爽之时,又值府中无事,董槐便起兴带上几个衙役游历西湖,扑面便是一阵带有咸味的海风吹来,陌头杨柳娥娜缈柔,过了段家桥,到白堤停住。只见湖面上落着没有轨迹的黄金雨,星星耀烁,一只白鸥抿翅往水里一扎,一条鱼儿便被带出了水面。
  董槐见许多富贾将钱洒入西湖,祈求长富贵,望之叹道:“苍生奔忙尚难糊口,西湖却坐贪万金,这金锅儿何不翻底,痛快人哉!”卫羽这时急忙说道:“大人说得对,何不派人修圈栏断其水,再将圈栏中的水淘干,咱们坐收万金!”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副美意,董槐听得好笑,将他一干人等打发到一边,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
  他停伫在西湖旁,身边寒薄,不禁念起亡妻,一时心绪憯悽,轻吐心声:“十三年夫妻,十三年鱼水;十三年独旅,十三年梦颓。迩来冗忙无瑕,想泖湖草已没坟。为国不为家,为家不为人,怪否?秋尽又将冬至,人老去,青风白发。眼前槐叶抖擞,恍惚水外暝山。仰目,当年一般天,须臾晕眩。垂首,浪卷孤莼,不忍看。身欲倒,幸有烈风相抵。躯渐寒,苦无添衣人。”衙役们听见董大人喃喃自语,忽忽若若,听不甚明白,还做些奇怪的举动,虽然都闷着脑袋,却不敢上前问讯。
  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半斤东坡肉已狼藉在案,清香的稻草被踏瘪得起了毛。卫羽近身伺候道:“大人,天色已晚,不如回府歇息罢。”董槐念着亡妻,浅酌深吸,饮下数杯,这时还觉不够,迷糊着说道:“蕴真惬所欲,落日又如何。”日淡风凉,卫羽忙将披风搭在董槐身上,道:“大人醉了,小心擦了风寒。”
  董槐经劝不住,咕噜叫道:“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一摸身上,没带酒钱,便解下所佩金龟当于老板。他歪歪斜斜的被众人搀起,卫羽骂另一叫作戚随宽的小吏道:“该死的奴才,也不早去备个暖轿来!”戚随宽连忙应道:“我现在就去!”董槐似有半醒,一个横摆头道:“我不要坐轿,我就这样走回去。”下人不敢违逆,董槐一路摇晃,见孤山梅空枝伶俜,不禁叹道:“自逋仙去后无高士,冷落幽姿,人道梅花已不要诗了。”
  适才酒喝得多了,这时有些舌燥,回到府中,对着秋风饮了温茶,便倒头睡了。身旁又没个妻妾体贴,身子骚热,翻身时把被子掀在一旁。孰不知酒后先发热后发冷,凉了许久才有丫鬟见晓盖被,丫鬟又不能时刻在房里服伺,董槐在梦中思念妻子,辗转覆去闹了一夜,加上在西湖旁惊了风,早上醒来,果真染了风寒,早朝也上不得,云孝臻等先后探望了数次。
  礼部侍郎李悝闻之特地前来探病,此人年过中旬,发已华颠。董槐包着温巾躺在床上,身旁只有两个丫鬟伺候着。李悝与董槐寒喧了几句,问道:“怎么不见嫂子?”董槐闭着眼睛,冥想了一会儿,淡淡地吐出:“早年已染疾下世了。”李悝惋惜了几声,道:“董大人只身孤零,何不再娶个填房。”董槐咳嗽了几声,又摇头又摆手。李悝劝道:“娶家妻氏,生得儿女出来,百年后也有个烧钱化纸的人嘛。”董槐睁开眼睛,喉咙半干半湿地说道:“亡妻给我留下一子,我父子二人唇齿相依,也还抹糊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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