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3/62页


  “可是……”李悝还想再推澜几句。董槐支起身子,道:“王维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我犹敬之,愿作其二。真爱只一人,白头无异念,当为丈夫凯模!”李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颜色,哝哝说道:“大人该不会在取笑学生罢?”此语触动董槐,打入朝理事的那天起,便将重要官员的家底调查了一通,想起李悝家中尚有一妻一妾。人家好心前来,自己竟话少斟酌,唐突了人家,连连拍着脑袋瓜,道:“瞧我,一发烧把脑子也给烧坏了,语无伦次的!”
  李悝也没太计较,道:“李某不才,有一句儆示董兄,董兄刚进朝中,路径不熟,凡事不要太出锋头。”董槐忙问道:“大人这话,学生不解,还烦宣明。”李悝揖手道:“大人客气了,我就实话实说吧,当今朝中蛟螭混螺蚌,混沌得很哩!”董槐也揖手道:“董槐上叨天恩,下承民泽。只求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救民于水火,除此外别无他心。若因此招惹到不测是非,董槐甘心逆受。”李悝不好再说什么,鼓励几句便作别。
  上任没几日,董槐便发现众官结党营私,贪污严重,牵扯范围极广,便上表谢方叔,谢宰相对此举不满,要他不要惹事,派人拖出一车黄金拉拢他。董槐将一锭黄金往地上一砸,怒愤填膺道:“作人只可清饥,不可浊饱,我要这些臭钱作甚!”把分给他的黄金财宝如数退回。卫羽努着嘴道:“我家老爷才不稀罕这些臭钱呢!”袁华举起大拇指,赞道:“荣华富贵,功名势力,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董槐道:“袁兄过奖了,作人岂能作堂上之燕,衔泥趋附炎热,作官就莫让百姓指骂名。”云孝臻看着小幺们搬走一车财宝,不免生了怅触:“臭钱?钱本身并不臭,只是用的人臭,而让钱无辜背了臭名。”谢宰相见董槐拒收财宝,笑他无见识,就算不去攀附高爷,至少也应抄张护官符放在枕下。
  陈宜中与徐清叟怎会任由董槐高挂廉洁牌坊,密谋一夜,处心积虑地设好一妥当之计。他们很清楚,董槐功勋显赫,想逼他离职,散布恶空气是绝对行不通的,只有以要言妙道说之转其身职。
  早朝后,徐清叟便悄声悄气地走到董槐跟前,对他附耳说道:“太子太师昨日亡故,你可知晓么?”他吐出的气搞得董槐耳朵骚痒,连忙侧过头道:“满朝文武皆知啊!”徐清叟夹着董槐之手,道:“掌谕太子可是个肥缺啊!董参知与学生乃多年熟识的,若参知想去,我可替你保荐。”太子太师不过是个名大权小的官,董槐故作不知,推开他的手,道:“不了,我现在干得很舒心,调换职务会不习惯的。”看董槐一副冷静十足的样子,徐清叟突然产生畏缩感,但想到美好的前程,忙道:“诶,我是见董参知你终日劳苦,也应享享清福,你思量看,太子就是将来的天子,今太子将立,他日作了皇帝,董参知还不高升么!”董槐硬了语气道:“作官不是为了升官的!多谢徐大人关照,只是下官命贱,偏好劳苦,告辞了!”说完急步而去,徐清叟满脑子的算盘珠子掉了一地。陈宜中见董槐去了,便跑过来问,徐清叟道:“唉,别提了,那家伙的心是铁铸的!”
  宝祐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董槐早晨醒来,昨夜梦见一条青龙从冥潭里冲天而起,梳栉时还在琢磨,不知主凶主吉。这时戚随宽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董槐问道:“何事弄得这般模样?”戚随宽施完礼便叫道:“礼部侍郎李大人家里生出大事了!”董槐急忙拉住其手,切问道:“你说什么?”戚随宽道:“李大人的正房妻子和偏房小妾一齐过世了!”董槐吃了一惊,度量道:“哪有妻妾一齐过世的事情?其中定有蹊跷!”又问道:“李大人怎么样?”答曰:“李大人身心大损,气血虚弱,正卧病在床。”
  董槐挥袍坐下,道:“李大人还没个继嗣的儿子,这怎生是好!”戚随宽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之妻因难产而死,幸好生下一个儿子,有高人取名为李祥,为避祸之意。李大人不喜欢他,说他一出世就生祸,把他扔弃在外。”董槐一听此语,反射性地立起身来,道:“这怎么处得!既然有个子胤,就应百倍珍惜,怎可扔弃在外!”忙起轿至李府,欲待好好将李悝劝慰一番,谁知李悝如同失了魂一般,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董槐问过李府中人,原来公子李祥被一名叫苗元佑的老者抚养。董槐又不是李府中人,也作不得主张,只好待李悝病愈后再行劝慰。回到廨舍,闷闷不乐,借酒消愁,公事也疏松了些。
  这年,理宗命亲信宦官董宋臣修筑佑圣观,兴建梅堂、芙蓉阁、香兰亭,强占民田,招权纳贿,人们称董宋臣为“董阎罗”。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天下之患有三:曰宦者,曰外戚,曰小人。现在上下穷苦,远近怨疾,惟独贵戚和大宦官享富贵。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与此数十人共天下么!”洪天锡弹劾董宋臣,不成,被免去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原是谢方叔支持,谢方叔见事败,便把洪天锡排挤顶罪,以巴结董宋臣。董宋臣指使人上书,请杀谢方叔、洪天锡。谢方叔因而罢相,由董槐接宰相之位兼枢密使。董宋臣在阎妃支持下,权势日盛。
  生活总是祸喜不断的,有时祸中夹喜,有时喜中藏祸,不随人愿,只按天意运行。云孝臻之妻吴秀兰上月七夕还好好的,过了一月,身子逐日倦懒起来,茶饭都不思了,只爱吃些酸果,下腹胀得慌,胸口沉闷,经期也两月没来,又不时地恶心、呕吐,皮肤也黑了些。云孝臻问了几次,她心里没底,也不好说。一天早晨起来发觉有娠,云孝臻察觉妻子神色不对,问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没什么,大概人到了秋季,精神总要差点吧!”
  妻子将丈夫唐突过去,心里当然有数了,只不放心,便请了大夫查脉,云孝臻在一旁不住地催询:“大夫,我妻子可染了病么?”大夫笑拈白髯,道:“提辖不必担心,夫人是有喜了!”云孝臻惊讶得拉住大夫,道:“真的么!”大夫握其手,拍了两下,贺出一对词:“恭喜!恭喜!”自己倒很识趣,先行告退,留他们小俩口子慢弹情谱。
  瞧把个云提辖高兴得都不晓得要做什么了,把妻子的身子扶了扶,把床上的雪花枕头按了按,又把桌上的茶杯转了转。妻子坐在凳上,禁不住掩着嘴儿噗嗤一笑,道:“我们家里怎么飞进来一只无头苍蝇呀!”云孝臻笑着凑她身傍坐了,双手捏着桌边,道:“第一次为人之父嘛,哎呀,这突然间怎么别扭起来了!”耸了耸肩,拐了拐臂,身上骚痒不过,脱下常服。妻子笑道:“孩子还没出世,都把你磨成这样,等出世了,你还不捧着他叫爹!”
  “我疼你们嘛!”云孝臻将右手轻搭在妻子肩上,急急问道:“几个月了?”吴秀兰分别用左手在桌上拿了一双筷子,右手拿了一支筷子,左右敲了一敲,示意要丈夫猜。“三个月了?”丈夫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钻进妻子的喉咙里把话掏出来。妻子点点头,云孝臻的脸上一片春光明媚,握住她的双手,道:“你这左手的筷子便是我俩,右手的筷子便是咱们的小宝贝了!”妻子嗯了一声,将头倚靠过来。
  云孝臻和妻子鬓发厮摩,回想流金岁月,从相识到现在,已有四载了。这些年,虽吃得些苦,甚喜未添什么病。他忆起带她出逃的那一天,道:“想起来,那天晚上我收到你的信,真把我给吓坏了!”她盘弄着他的衣襟,道:“那天我刚从丫鬟手中拿到信,不料被我爹发现,抢去拆看了,还大发雷霆。我爹逼我照他的意思写回信,我不敢违拗,他念,我便写。”云孝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道:“信上你说我们俩八字不合,柱中枭食并伤官,子死夫亡是两端,还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今晚就嫁给柴桑。我当时欲哭无泪,真想拔剑自刎,但冷静想来,却又不像,这不是你的话,便去找你说个明白,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轻轻捶着他的胸口,道:“然后,我就乘上你的马了。”云孝臻道:“咱们也没个三媒六聘的,不知我们的婚事,月下老人同意否?”
  俩人说得都笑了,驰隙流年,犹如一瞬,目光凝聚,包涵着多少辛酸与希冀?什么悲欢的日子,他们都一起偕手走过了,在阳光和风雨中共处的幸福是无法言喻的。
  云孝臻将手抚摸妻子的腹部,仿佛感应得到一个爱的结晶体正在掌心下蠕动,若有所思道:“一恍眼,咱们都有孩子了……”举头望着妻子,问道:“你想家么?”妻子摇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家,除非我无路可走,有生之年,我决不回家求他!”云孝臻叹道:“多少他也是你爹嘛,即便没有感情也有恩情啊!”妻子捂着他的嘴,道:“你不要再提他了!”“好好好,不提他了,惹你生气可会连累咱们的孩子呦!”云孝臻故意说得诙谐逗妻子笑。
  吴秀兰笑过后,又念到正事,推着丈夫道:“嗳,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啊?”云孝臻皱着眉,双手按在膝上,左思右想也没个好词迸出脑外,嘴里喃喃:“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只道女孩这温雅脱俗的名字难起,便扭转思路,“哎,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想不到男孩这一鸣惊人的名字也难起。吴秀兰笑道:“别忙呼了,说不定哪天灵犀一动,一个好名儿就跳到嘴边,瞧你想得难受,脑子想坏了可没人赔我的!”云孝臻勾着小指,把她鼻子一刮,舒眉转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知道了!”
  紬缪之时,侍内丫鬟叫菊花的端上一碗火腿炖肘子,云孝臻亲手接过,吹了吹,拿调羹搅了搅,一口一口地喂给妻子喝。羹很稠,妻子喝下大半碗,推开道:“饱了饱了。”云孝臻又把碗迎上前来,道:“多吃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呦!你吃饱了,可不能让咱的儿子打饿慌嘛!”妻子扑哧笑出声来,道:“真是一张顽嘴皮子!”在丈夫的调喂下,把剩下的吃了个精光,喘着气道:“想不到吃东西也这么累。”云孝臻放下碗,拨开妻子的小袖对襟上衣,将头贴在她的腹上,似乎已听到了小生命的呻吟声,不禁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妻子笑着答道。云孝臻抬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爱妻扭动着身子,道:“我能感觉到。”云孝臻端正了身子,含情脉脉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高兴吧。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其实云孝臻尚不知,妻子在几日前已拜过禖神,纵然丈夫不偏心,但人言可畏。
  妻子突然感到喉咙一苦,胸前耸涌,云孝臻早已明白,忙从床下端起一个痰盂,妻子呕吐其中。云孝臻轻轻用手在她背上拍着,见她吃力的样子,心中感触道:“真难为你们女人了。”妻子呕吐完,丈夫也放下了痰盂,一旁的丫鬟叫月季的端出去了。云孝臻道:“好些了么?”妻子点点头,又喘了几口气,渐渐轻松了,便堆着笑道:“难就不要孩子了么?”
  云孝臻一笑,倒了杯水给妻子嗽口,她嘴里咕噜咕噜的响着。丈夫的心里绊动了一椿事,道:“生孩子好痛呢!啊,现在想起来都心慌得很。那天我打庄漯家过,他媳妇正生孩子,叫得好不凄惨!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好像有一把铁钩在挠我的心!”妻子把水吐在菊花端着的痰盂内,笑道:“要不,你生一个试试!”云孝臻双手乱摇道:“这个就免了罢!”旁边的菊花也忍不住背过面去笑,云孝臻故意说道:“菊花,你莫笑,总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哩!”菊花羞答答地掩过面,涨红了脸跑出去了,门外的月季也指着菊花笑呢,学着老爷的话重覆了一遍,两人一追一赶好不热闹呢。
  吴秀兰用指头在丈夫的手背上厾了一下,笑道:“她们也二九不小了,咱也该思量一下招赘婿的事儿了。”云孝臻道:“开年就给她们办。你呀,就是一颗慈母心,自己都在关键时刻,还惦记着别人。”吴秀兰道:“能不替她们操心吗!伺候了我几年,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都是一副好心肠的黄花闺女儿。”云孝臻搂玉在怀,叹道:“何日天下不忧民,好作梅妻鹤子。”
  吴秀兰因是初叶,故十分小心,换了一间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空间,身上换了宽大的内外衣服,床也从角落里搬出来许多。
  云孝臻把家里的事忙完,便高高兴兴、急急忙忙地把这桩喜事告诉董槐,董槐还不和他取笑了一回。正在欢愉之刻,不巧房前红楮树的树杈上有一只乌鸦当头吵闹,大煞风景,董槐心中鲠塞,道:“不知又有什么祸事要来?”云孝臻笑道:“大人过虑了,鹊噪非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吉事,不在鸟音中。”董槐此时方才舒了心,更舒了一口气,道:“贤弟说得对,作人为甚么要听鸟的话?”
  这时,临安城巡检邢鸣风到来,此人本是青城派弟子,武艺精熟,受董槐所邀,特来相助。见董槐与云孝臻正在爽谈,笑道:“何事惹得两位大人如此高兴?”董槐笑道:“云弟即将为人之父,如何不喜!”邢鸣风大笑道:“原来是天大的喜事呀!今晚云弟且莫推辞,我们兄弟定要无醉不休!”董槐笑道:“云弟之妻刚怀骨肉,正好小俩口慢弹情谱,你这不是拆人之美么?”一席话说得云孝臻满脸通红,道:“两位哥哥好意,小弟怎可推辞。”董槐笑道:“老夫新任宰相之位,尚未接宴,今日乃中秋佳节,两喜并作一喜,晚间就由老夫作东,如何?”云孝臻与邢鸣风连说妙矣。
  当晚,圆月皎洁,星光点点,宰相府杀猪宰羊,大摆宴席,董槐的挚友尽皆出席,惟李悝在病中,不能来。云孝臻与邢鸣风舞剑助兴,欢醉一场。
  次日,董槐再访李悝,李悝已能言语,只是不能行走。董槐坐在病床前,劝谓一番,道:“要知亲血相溶,骨离肉痛,不知李大人为何要将亲生骨肉抛弃在外,我十分不解?”李悝叹道:“这种害人精,留下作甚,天天看着他,只会触景伤情。”董槐知他有隐忧,他不言,亦不便相问,谈了些许国事,起身告辞。董槐暗访李悝之子,原来苗元佑已带着小公子李祥到别处定居了。
  且说吴秀兰自打怀上了骨肉,原来从不午睡的她也在丈夫一个劲地劝慰下睡上一个多时辰,安胎药也是每日不可少的,丈夫每日陪她到花园里散散心,透透气,丫鬟也应时应点地照料着。董槐等一批好友时不常便来府中探望,欢笑不绝。
  吴秀兰摸着肚子,感到小宝宝在肚子里踢动,萌生出无法形容的奇妙的甜蜜,好像现在的自己才真正充实了。他是像爹还是像娘呢?真想快些与他相见啊!
  董槐自升为宰相后,发现朝中滥支冒领,浪费极重,便上书陈事:“侈汰之害,甚于天灾,天灾尚有止限,而侈汰则无绝境。财源易竭,物力维限,挥霍于乐岁,必至不足于凶年。”遂提出开支庞大,就按职削减官禄,以俭治国。皇上应允,董槐领旨命人钉造薄册,若要批银子,皆详记此册。百官皆因董槐多舌而损财,一个个气得咬牙锉钉,恨不得生啖其肉。
  且看朝廷要臣陈宜中与参知政事徐清叟论事,陈宜中道:“打仗多好,只有打仗才能藉口聚敛民财。交出大半,自留小半。不打仗,我那西院谁盖?”徐清叟笑道:“我看与蒙古的仗也擦着腥风了,到时候求你作干爹的也就多了!”陈宜中哈哈大笑,一时间又浮现出董槐的影子,就似一桶凉水当头泼下,气得跺脚骂道:“只要有董匹夫一天,我们就没安宁之日,定要找个碴子将他排摈出去。”徐清叟搓着狼毫,道:“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他上得天子信任,下有万民钦仰,难耶!难耶!”陈宜中急得抓起一张纸就捏成团子,道:“此时不思一个良策,万一哪天让他拔出萝卜带出泥,你我二人加上朝中的兄弟们就都要掉半个脑袋了!”
  再看董槐与云孝臻论事,董槐道:“群臣得尊居威,食朝廷重禄,不尽欢乐之余尚嫌日缺,岂肯抽一丝恻隐于民!”云孝臻道:“那些高官自夸庞德弘彦,依我看,他那用处只是四个字。”说罢至案前,走笔写下“庸慵痈臃”四字。董槐猛地一拍桌道:“写得好!真是一针见血,‘四用’无一益,教人看了畅快!”云孝臻横笔往四字上一划,道:“他们还自捧博学,我看他们腹鼓囊空,似那蠹虫,不但不懂圣贤,反而蛀蚀经典。”董槐道:“他们受腐过深,转变是不可能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董槐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与他同盟的就只有李悝和柱国将军雷洪海,怎不教人忧心如酲!严信不凑不巧地又寄上一封诗:“红日已欲坠,人力焉可抚。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董槐望之心中鲠塞,叹道:“昔年我劝他,今年他劝我。”
  光阴飞逝,又至开年,这年的雪下得特久特大,直铺到三月份还未见停,天气出奇的冷,临安虽处于温暖之地,却也北风凛冽,天地皓白毗连。云府暖阁内,燃着一炉炭火,云孝臻伫立窗旁,只见檐前冰锥倒挂。此时,妻子已怀胎九月,正在最危险的预产期内,需要他时刻在旁照顾。他仰望黑压之冥,想到自己不能出去裨救众民,唯有愁叹。
  只听得妻子轻咳一声,吃力地把头侧转过来,细语慰道:“相公,董大人不是去体恤民情了么,你就不用担心了。”云孝臻移目于妻,吴秀兰正躺在炕褥上,他亲声道:“秀兰,也真难为你了,身怀六甲还要替我分忧。”缓步踱至妻子床前,坐在被褥旁,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道:“你还是好好休息罢,我出去走走。”吴秀兰的身子虽然怠惰,仍旧忘不了作妻子的责任,聒絮道:“冬天犯冻,皮肤最脆弱,蹭一下都会弄出伤来,凡事要仔细一点。”云孝臻道:“我会小心的,你安心睡吧。”妻子含着笑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云孝臻轻轻关上门,脚刚踏出门槛,雪籽就没头没脑地打在脸上,寒风似刀刮面,天气冷得人似乎一碰就会碎。突然听见长空一啸,正疑虑间,远见家丁阮蒙跌跌撞撞地跑来,只见他脸色苍白,嚷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云孝臻叱问道:“青天白日的,何事如此慌张?”阮蒙揣起手中一物,喘着粗气道:“老爷请过目!”云孝臻定睛望其手里正捧着两块黑色灵牌,待拿过灵牌仔细端祥,直瞧得额头青筋暴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充满心膺。
  只见左右灵牌上分别刻有“黑蝙蝠哈得”,“黑蜘蛛圆古”,翻面看来,则深刻着“云、孝、臻、诛、杀、剐”,署名“黑蜈蚣何砬”。云孝臻猝然喝问道:“这东西从何处得到?”阮蒙立即应道:“我刚从门口墙上摘下。”
  云孝臻念起事态之严重,关系到几十口人命,绝非儿戏,急急嘱道:“吩附下去,叫所有的家仆尽快逃生,这里将有一场非同小可的大浩劫!快呀!──”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阮蒙未会过神来,稍愣一下,忙应声提腿而去。
  “啊~啊~”从屋内传来一阵阵痛楚之声,云孝臻一惊之下丢了灵牌,直冲屋内。吴秀兰见孝臻进来,抽噎道:“相公,我……我怕是快要生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孝臻急得咬破嘴唇:“这,这孩子怎么在这个时候……”忙高声叫道:“庾婶!”
  须臾进来一位老妪,云孝臻道:“快,快!我夫人要生了!”庾婶点头应道:“这里交给我吧,分娩之时,老爷先避过。”又吩咐丫鬟烧一盆滚烫的水,拿一条毛巾来。云孝臻很不情愿地走出门,吴秀兰还在床上念着他的名字:“孝……孝臻……我……啊!”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她痛苦的面孔左右扭动,咬着甩到嘴里的乱发,双腿弓起,身体上下起伏。庾婶是过来人,知道这种疼痛可以令每个作母亲的终身难忘,忙拿毛巾替她不停地揩汗,道:“夫人,请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第三回 英雄传留龙驹身 大义盘旋青锋上  
  时间疾如瀑水般消逝,屋内传来的依然是吴秀兰的痛楚之吟,她这时才明白,生孩子的疼痛几乎可以要一个母亲的性命,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谁能够救我?快来救我!”但想到与丈夫爱的结晶就要降生人间,心中又涌起一丝甜意,正是这丝甜意支持着她的意念,扯着发战的头发、咬紧苍白的嘴唇,无论如何也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屋外,仆人都在频繁行动,搬东西的搬东西,跑的跑,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云孝臻心里最清楚。菊花和月季两个贴身丫鬟抵死不肯离开云府,跪在云孝臻腿前,扯着袍角,但求甘苦与共。云孝臻情急之下拔出剑来,道:“仇家一来,全府难逃此劫,于其死于他手,倒不如让我现在成全你们!”青光凛凛,言辞利害,两丫鬟只得含泪朝云孝臻和夫人房前各三拜到底,回房收拾行囊,云孝臻念其贴心,多给了她们十两安家银。
  望着府里蚁乱,一幕幕在他眼里浮现:二年前,一个狂风大作的黑夜里,飚风断枝,啸如鬼号。城郊林内,两个黑衣人肩上各背着两人飞奔,狡捷的眼中闪着冷光,正暗自庆幸今日所获。他们疾步深入林中,却发现前方有一白衣人持剑昂立,好象专候他们,那纯白色的衣服甚至能将整个黑夜照亮!
  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拦住我们去路?”白衣人低着头恨恨吐出:“你们黑三煞做何丑事,瞒得了别人,可别想瞒过我云孝臻!临安城内,绝不允许尔等恣意胡为!”此语如平地惊雷,将两个黑衣人震得倒退数步。
  其中一个黑衣人镇住心神,强笑道:“我们不过捉几个人回去练功,阁下又何必大惊小怪呢?”话声刚落,猝然听见唰的一声,眼前划过一道虹霓。原来白衣人利剑出鞘,他的脸上便多了一道血痕。黑三煞何时受过如此挑衅,一煞捂脸怪声骂道:“好哇,狗死头管闲事管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今天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云孝臻沉吟道:“死人是不会讲话的!”一煞闻言大怒,喝跃而起,狠狠朝云孝臻当胸拍出两掌,掌风擦着空气亦呼呼作响。云孝臻的身形遽然如白鹤冲霄,在空中舞了一道曼妙的圆弧,斜身猛刺,那把青钢剑就如同车轮一般飞转。一煞只觉眼前尽是云云剑花,尚未反招抵挡便已惨呼而倒,顷俄便被风吹来的树叶掩埋了。
  另一煞见兄弟身亡,惨喝道:“纳命来!”尖叫着张爪扑来,这便是黑血爪第一式“恶鬼索魂”,血爪夹杂在风中,透来极浓的血腥味,看来此人的黑血爪亦有些火候。
  黑血爪是一种非常邪门的武功,练此功须找足九九八十一对活男女,阴阳混成,吸人体之精气于己,附邪灵于掌心。本早已失传,后由西域妖僧摩纳子在古墓中寻得,传于弟子黑三煞。
  恶爪当眼,云孝臻不敢大意,一招“燕子翻身”斜身闪到黑衣人身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反身力刺。云孝臻本是点苍派门下弟子,点苍剑法以柔、快为冠,他自幼得以掌门倾囊相授,“琼天剑法”练得炉火纯青,这一剑正是琼天剑法之精粹“万木朝阳”。
  黑衣人心知此招厉害,忙以左爪相援,右手袖中射出一镖。云孝臻斜身躲镖,冷镖擦身而过,再挺剑荡浪直冲,剑口穿过那煞左手直入心脏,听得一声嘶声怪叫,那煞倒入洼地,眼珠凸眶而鼓,似乎死不甘心。
  云孝臻解了无辜者的昏穴,四人醒后,对云孝臻罗拜顶礼,感激涕零。云孝臻安慰了几句,因有事缠身,对两煞正眼也不瞧,匆匆施展轻功而去,起身时,怀内一物失身落下。这正是被那冷镖所击落的,原来是一块木牌,上面刻有一“云”字,反面乃一八卦图,乃点苍派弟子所特有。当云孝臻回府之后才发现木牌离身,后返回原地寻找,木牌和尸体皆已不知所踪。
  “哇~哇~”从屋内传来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云孝臻的回忆,庾婶欢天喜地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夫人好福气,是个带把的呢!”云孝臻闻言惊喜地跑进屋内,夫人和儿子一同安祥地躺在暖褥上。只见小家伙被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生得唇红齿白,乖喜可爱,正在襁褓中吐着喃呢。
  婴儿的眼睛都好清澈,比水还要纯,比天空还要洁静。他一个劲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会幸福吗?将来等他一天天地成熟,一天天地面对现实时,就能体会道了。
  吴秀兰吻了吻小宝贝,亲呢道:“小家伙,害得娘好苦!”云孝臻近得身来,脸上自然地露出笑容,道:“给爹瞧瞧,啊,真是个胖小子!”庾婶笑道:“老爷,夫人难产,可真是吓坏我了!这孩子,真真的坏,竟然屁股先出来,将来定是个淘气鬼!”云孝臻舒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瞧着孩子又喜不自禁。
  吴秀兰欣慰地笑着,看着丈夫那高兴的神采,刚才所受的痛苦早已不在记忆中了。可云孝臻的笑脸却由晴转阴,向正在倒水的庾婶切咐道:“不久会有仇家到来,你赶快离开这儿吧,多谢你在危难之时替我接生儿子!”走到门外,从身上摸出一些白物塞入她手中,道:“些许不成敬意。”庾婶低头谢过而退。
  “相公,什么仇家到来?”吴秀兰尚不晓灵牌之事。“唉,咱们的孩子出生得不是时候,仇家是黑蜈蚣,此时他正在附近虎视眈眈!”云孝臻无可奈何地说着。“黑蜈蚣!难道他已练成黑血爪不成!”几年前的旧事吴秀兰依然记得,她尝闻黑血爪的恐怖,全身仿佛遭到了寒流侵袭,惊得双目惶惶。
  “即使没练十成,也练成八九,嗯……”云孝臻揣度了片刻,道:“咱们的孩子就叫云飞吧!一来蒙古准备大肆侵略我国,我希望他能继承岳飞岳穆公之遗德,击退外寇,还我所失河山;二来希望他能飞身逃过今日之劫,吉祥罢了。”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一声惨叫,竟然是庾婶的声音。云孝臻冲出屋外,只见庾婶扑在血泊中,虽非我弑,却为我死。云孝臻心中一阵痛楚,右手本能地紧握剑柄。
  “云孝臻,你可想到会有今天!哈哈哈哈!”此音飘渺不定,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可见那人内功极深,声音直勾人心,无法自拔。云孝臻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就算拼死也要保护妻孥。他星目四寻,却不见一人,横剑当胸,喝道:“你这妖畜,给我滚出来!”一阵阴风呼啸,天上落下一人,此人骨瘦如柴,尖嘴竖耳,满身妖气。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云孝臻大吼道:“斩妖除魔乃我辈习武之人所责,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黑蜈蚣扔了一块木牌给他,云孝臻接过,正是自己所失的那块,紧紧捏在手里,心下十分戒备。黑蜈蚣哼了哼,一纵身便到他面前,云孝臻见其轻功如此之高,竟如鬼魅一般,心中凉意更深。黑蜈蚣伸手拾起地上两块灵牌,双手颤抖,然后仰天怪叫,夹着内力一齐发泄出去。顿时山摇地裂,云孝臻亦听得耳内轰隆。
  黑蜈蚣腥目煞睁,突然伸出双爪扑向云孝臻,道:“还我兄弟性命!”云孝臻急忙拔剑相迎,黑蜈蚣那双爪似有魔力一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捉摸不定,血腥味较之二年前所遇的真不知强上多少倍。云孝臻眼下只有躲避,偶尔刺上的几剑尽数被黑蜈蚣的钢爪弹回,心知自己的武功与敌人相差太远,恐难以支撑了。
  吴秀兰闻得丈夫与人搏斗的厉喝声,忙强撑着身子,将云飞揽在怀中,从屋内踉跄而出。云孝臻见到夫人,急得大喊道:“秀兰,不要管我,带着孩子快走!”一扬手,把木牌扔到妻子手中,稍一分神,胸口便中一爪。吴秀兰见丈夫受创,颤着嗓子道:“相公……”云孝臻吐出一口鲜血,面白如雪,用剑支地,强打气力地喊道:“快走呀!快……孩子是无辜的!将来要他替我报仇!”“报仇?哼,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今天绝不会有活口能逃出去!”
  这时,家丁阮蒙从大门口冲了进来,手执一把铁锹,瞅着黑蜈蚣没命地打来,大叫:“老爷、夫人快走!”云孝臻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又回来了!”阮蒙原来习得一些武功,只见他逼近黑蜈蚣,一边打一边叫道:“如果没有老爷,小人早就在街上冻死了,小人的命是老爷捡来的,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报答不尽老爷!”黑蜈蚣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轻飘飘地躲过。云孝臻叫道:“你快带我夫人离开这里,不要作无谓的牺牲!”阮蒙目眦皆裂,吼道:“老爷、夫人快走!小人跟他拼了!”舞锹劈来,被黑蜈蚣一把抓住天灵盖,捏个粉碎,阮蒙惨叫一声,淌了一地的血。
  “畜生!”云孝臻怒吼一声,眼中热泪滚滚,急叫道:“夫人快走!保护孩子快走!来不及了!”吴秀兰五内俱裂,颤着嗓子道:“相公,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我们的孩子!我等你!”把木牌收在怀里,不知哪来的力气提腿外奔。“想走!”黑蜈蚣飞身阻截,云孝臻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琼天剑法之精妙招数尽数使出,伤口在不断流血,头脑渐渐昏沉,可他仍有一股顽强的毅力支持着直到最后一刻。黑蜈蚣见吴秀兰的背影渐渐变小,心里实在不甘,可是云孝臻这种拼命打法又太难缠。
  按说刚刚产子应好生休息,吴秀兰却虚体奔搏,靠的真是一种精神支持,背着孩子已入杉林,几次要倒下都苦撑着。黑蜈蚣被云孝臻牵得火冒三丈,大喝一声,黑血爪攫住云孝臻击出的剑身,内力一扭,钢剑就像树枝枯干一般,轻而易举地折断。
  此举无疑给云孝臻一记当头棒喝,顿知死期不远,黑血爪再次逼进,云孝臻双目无光,只见五根钢指“嗄”的一声深插入他的天顶。云孝臻的身躯耸然不倒,铁水烧铸一般,威凛的双目并没有因此而合上,他想知道儿子是否平安,可是他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北风呜呜地叫着,好像天地都在致哀,风夹着雪籽一粒一粒打在吴秀兰的脸上,她原本羸弱的身子再也支挣不住,脚底一滑,扑倒在透骨的雪地里,为了保护孩子,用双手紧拢着云飞,身体挡住了雪籽和锯风。一团雪蜂滚地而来,她的耳朵里、颈窝里、袖口里都攒进了雪,头发已被染成雪白,泪水在脸上凝结成冰,心里念着相公快快赶来。
  前方有一行人骑着快马,带着一辆香车飞驶而来,最前面的一位身穿官服,虽年老却气盛,发现吴秀兰,叫道:“太好了,可找到她们了!”吴秀兰听得有人叫喊,吃了一惊,以为被黑蜈蚣追上,吓得睁大眼睛,惊惧张望。这一睁眼可真望见了希望,瞳孔中映出那位朝廷命官,就似看见救世主一般。
  那位朝廷命官近身抚起了身心交瘁的吴秀兰,感怀道:“真是苍天不绝忠义,孝臻的妻儿都保住了!”吴秀兰喘息了几声,压住愤情,拉着朝廷命官之手高呼道:“大人!快救救我相公,快救救他!”
  这位大人便是临安知府董槐,他从云孝臻的家丁口中得知云提辖有难,便火速调集另几位拳师赶去相救,见云孝臻已故,忙备好救人必须之物,四下找寻其妻孥,见吴秀兰现在这个样子,心中有如刀割,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云夫人,我们刚刚从你府上过来,见孝臻已……唉,只不见你和孩子的踪影,现在可好了。孝臻的尸骨,我已命人好好安葬,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便。”“相公果然不在人世了。”吴秀兰倒抽了一口气,顿时昏死过去。
  董槐轻拍着吴秀兰,喂了几口热汤。吴秀兰渐渐转醒,泪水不自禁如泉水一样涌出,哀声说道:“董大人!我现在只希望能将这孩子抚养成人,也就对得起相公了!”众人见之,无不拭眼。
  董槐伸手掀开盖布,云飞正在里面酣睡,高兴地说道:“这孩子奇眉善目,今后必有一番作为!”吴秀兰道:“多谢大人夸奖。”董槐一摸胡须,蹙眉道:“我看临安城你们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如我派人送你们到青城山权住些时日,青城派的掌门青衫客是我好友,他定会善以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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