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33/62页


  苍天苍天此何人,遘此大疾谁能医。
  且说李祥回来后与云飞、罗彩灵一起用早点。云飞在街上闲逛一圈,回来说道:“今早我在路上看见一条狗。”李祥吃着肉松,噜噜说道:“看见一条狗有什么好说的,真是的!”云飞道:“听我说完啊!我朝它看了一眼,它就跟上我了,然后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看来它是想找人照顾,我哪有这份闲心啊,便将它甩掉了。”罗彩灵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云飞的神情不太自然,道:“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李祥嚼着手中的火腿,笑道:“看不出你还蛮讨狗儿喜欢的嘛!”罗彩灵笑道:“他们是一家的,他把他弟弟甩掉了,心里过意不去呢!”云飞急着嚷道:“得了!你们两个给我住嘴!”
  “你……”李祥正说了一个“你”字,突然翘起舌头,痛苦起来。罗彩灵忙问道:“怎么了?”李祥咯咯了两句,只怪他边吃东西边讲话,把舌头给嚼了。云飞道:“自作孽。”过了半刻,李祥打肿脸充胖子,含糊答道:“没事,没事。”接着与罗彩灵边吃边找轶事谈笑。
  云飞喝了几口粥后就一直抱着葫芦不开口,罗彩灵问他,他说吃饱了。其实,云飞心里一直潮起潮落,经过了十几次潮汐,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道:“世上最有感情的动物不是人,是狗!”罗彩灵与李祥听得乍呼,齐声问道:“你说什么啊?”云飞叹了一声,道:“不管主人多么丑陋,狗也会高高兴兴地陪主人玩;不管主人多么贫穷,它都会忠实地跟在主人身后;既便是没吃的,它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走开;主人有危险时,它会奋不顾身地去咬敌人;它夜夜职守岗位,弗许贼人得逞。当主人把它卖给屠户时,它淌着泪望着主人呜咽叫喊,希望主人不要抛弃它,主人只顾数着手中的铜钱,哪里管它的死活。唉,人皮包狗心,狗皮裹人心。只可惜许多狗投错了门房,跟着坏人走,反被历代辱为骂名,我替其不值。”
  云飞的话音刚落,李祥与罗彩灵都停止了咀嚼,好像心里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云飞望着门外车马喧哗、争名夺利的闹市,眼中充满了怫郁而深情的色调。罗彩灵瞵视着这种色调,他的眼睛使她着迷,他的心更使她着迷。时间在无形地延宕,罗彩灵把筷子一扔,道:“我不想吃了。”李祥也学着做了,适才吃的卤鸡蛋好像鲠在心里不下去。
  三人就这么你望我一眼,我望他一眼,街上沽名钓誉的市侩依然吵吵闹闹。
  且说大胡子吃了李祥的哑巴亏,心中忿然,到别家打了一龠闷酒,越喝越窝火。俗话说,锅蒸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他沸怒炀炀,宁捺不过,摔破了酒壶,拔腿就往云飞这边奔来,走得莽撞些,在路上撞倒了几个行人,踢翻了几个摊子,就像只瞎了球眼的蟑螂。
  正好云飞一行人出了塌房,大胡子迎着叫道:“三位别走,我有话说!”因有云飞在场,李祥肚里胆壮,讥笑道:“想拜我为师不成,我可不收你咧!”大胡子憋着气,一抱拳道:“我‘铁腹旋风’瞿横天指南打北、闯荡江湖二十余载,从未这么窝囊过,今日定要三位给我一个说法!”李祥道:“你想要个什么说法呀?”故意把个“想”字拖得老长。
  瞿横天眉横眼翻,径自走到塌房里,叫酒保上一壶白乾,李祥等也重回塌房。只见瞿横天从褡裢内搜出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的黑色粉末洒进酒壶,道:“这是苗家的蝎毒,敢不敢与我比试。”行走江湖,多一个朋友胜过多一个仇人,云飞正在良思一个化敌为友之策。李祥可不吃他那一套,道:“比就比,谁怕谁呀!”罗彩灵也偏不服气,道:“怎么个比法,你说!”
  云飞见他们卤莽行事,不由得汗生额上。大胡子把酒壶摇了两摇,道:“谁喝得多,便是谁胜!”李祥心里好笑:“这个夯货,上坟都上错了,云飞可是毒宗哩!你的武功再高,比起云飞来,也只算孙子一辈的。”心里笑着,嘴里一口答应下来:“啯啯乱叫个什么,不就喝口毒酒嘛,让我兄弟陪你玩玩!”说完一指云飞,道:“俗话说,快刀不用黄锈生。云兄弟,我知你的手一定痒了很久,就拿他开开刀吧。”瞿横天哼了一声,视线在云飞身上打起转来。
  云飞现在肩负着保护罗彩灵平安取到青龙宝珠的重任,不理李祥,朝瞿横天一拱手道:“我兄弟得罪阁下之处,还望阁下洪湖大量,多多担待。江湖上,最讲究一个义字,何必在蜗牛角上争雌雄,我替他赔个不是,饮一樽毒酒,今年不见来年见,还是一个朋友。”李祥与罗彩灵听得一愣,这是武林大会上的云飞么?
  瞿横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在这里巧言令色、粉饰太平,抢了我一百多两银子,你一句话就勾了吗!那我铁腹旋风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江湖朋友!”
  “见他孙子的狗朋友!”李祥大叫道:“云飞,你怎么了!忧柔寡断的,这不像你的作风呀!多说个……”不待李祥嚷完,云飞喝道:“你住嘴!”李祥怒道:“你不上我上,看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揎拳掳袖就要动手。云飞大喝道:“你不要泼油好不好!”罗彩灵朝李祥使个眼色,示意他收下火性,看云飞怎么处置。
  云飞朝瞿横天一推手,道:“阁下这话过甚其词了。赌场上,有输有赢,都是天意,我不明白,阁下有什么丢颜面的地方?”瞿横天干笑数声,道:“真是粑粑不要米做,你的兄弟诈赢,怎算得了数!”云飞笑道:“一看你这身打扮,便知是个天生富贵的绅家。我的兄弟诈赢也好,光明正大地赢也好,一百多两嘛,对你来说不过是点锱铢小钱,何必这么斤斤计较,有失风度呢?”“什么锱铢小钱,你真是软刀子杀人不觉得痛!”瞿横天一瞪眼,道:“若有招子,就别深藏不露;若是怕我,哼哼,把银子留下再走人!”
  本以为云飞会出手开导开导他,谁知云飞藏头缩尾,不敢与他交锋。罗彩灵大为恼火,把云飞的衣襜一揪,道:“你胜他易如反掌,何必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云飞劝谂道:“忍一口气万事消,何必如此招摇!”瞿横天喝道:“依尔等的口气,似乎一定会胜在下,在下今日倒偏要领略领略了!”
  罗彩灵怒从心起,李祥更是气愤填膺,把云飞推到桌前,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武林大会都被你踩得一塌糊涂,怕他个鸟!”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一大堆人群,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怂恿他们比试。只可怜店主生怕出事,打闹起来怕没人赔偿,正在圈外急得溜溜转。
  云飞受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长期熏陶,纵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瞻前顾后,不好决断。罗彩灵气得把他摁在凳子上,道:“你怕结仇家是吧!告诉你,我天人教满天下都是仇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今天若胜不了他,我就不要你保护了,因为,你没资格!”她说得声音发颤,娇小的身躯缩得好紧;在她纯水的眼里,云飞是从万人中拼着性命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是天底下最勐勇的男人;她仰慕云飞,更悭吝这份不可替代的回忆,不愿云飞在自己心目中存在任何污点。
  往往,女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让男人不顾一切。适才还荏弱无力的云飞一下子便雄姿勃发,钢牙紧锉,望着瞿横天,发觉他的相貌一下子变得令人厌恶非常,望着罗彩灵,一跷大拇指,道:“我赢给你看!”罗彩灵咬着樱唇,拼命地点头。
  瞿横天心里笑道:“这妮子真会耍点子,当我是三岁小孩,用天人教来吓唬我!”这时,瞿横天的三个徒弟逛完了妓院,也跑来与师父见礼,瞿横天道:“你们来得正好,看师父杀他个弃甲曳兵。”徒弟们忙恭唯一些“师父无敌,师父战无不胜”之类的话,瞿横天越发得意扬扬,仿似稳操了胜券。李祥冷笑道:“马不知脸长,狐不知己臭。”瞿横天气得吹须,徒弟们都对李祥怒目以视;李祥哼着小曲,对他们孰视无睹。
  塌房被挤得水泄不通,门外和窗外都扒满了人,清浊的呼吸声夹杂着不平衡的心跳声,云飞已与瞿横天各饮下了二十卣毒酒。瞿横天气如牛喘,脸红得像块猪肝,脑袋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两只手直垂着,以内力将毒酒逼出指尖,地下酒水洼洼。云飞则笑傲自然,有多少毒酒便吸多少毒酒,头上冒着白气,着实教人不可思议。罗彩灵暗笑道:“又不知滋养了他多少功力。”
  云飞右手的指头依次敲打着桌面,发出马蹄一般的“嗒嗒”声,对李祥道:“我看差不多了。”李祥噱然大笑,道:“哎呀,我能说不能行的大哥,你还硬撑个屁呀!我看你都看得难受哇!”瞿横天的精力消耗告罄,一心不能存二念,李祥的一句嘲讽比割他一刀还要难受,但自家落在下风,呆鹅般的徒弟们又找不出话来回敬,急得瞿横天肛门都堵住了。话音刚落,有的人明着笑,有的人阴着笑,还有的人喁喁私语,决不是什么好话。徒弟们看师父这个情形,心也灰了。  
第二十九回 行经半世反懵懂 谁料童蒙不谙情  
  罗彩灵笑道:“一点也没错,你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临死前还化妆,死要面子啊!”瞿横天被一小女子指着鼻尖,莫大的羞辱感甚至能令他的心脏爆炸,倏然经脉倒转,一滴毒酒没逼出来,喉咙一甜,哇出一口瘀血来。云飞一扬脖子,又饮下一卣,将酒器倒悬,并无一滴落下。众人齐声喝彩,聒噪得几乎能将瞿横天的耳膜震破。
  仨徒弟见师父瘫在凳子上,面比蜡白,吓得急性惊风,大叫道:“师父,你怎么了!”连眼泪都急得流了出来,就似蔡邕哭董卓。瞿横天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气若游丝道:“解药就在我的腰带里,快,快……”徒弟们得了信,忙从瞿横天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往他嘴里塞。李祥笑道:“你这护心油,没事找俺们报仇,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你倒霉!”瞿横天的徒弟们本待要发作,因此刻师父性命攸关,暂且把这口怒气咽下。
  瞿横天的气血在慢慢恢复,李祥筛满一卣毒酒,笑嘻嘻地递到他嘴前,道:“来,喝杯凉水,喘喘气就好了。”瞿横天怪眼一翻,着力把李祥的手臂一推,那杯酒都洒在了桌上,李祥不会武功,立地不稳,要不是罗彩灵眼快扶住他的夹肢窝,定然歪倒在地。
  瞿横天的三个徒弟们如何按得下这口窝囊气,其中一个叱道:“鸭臭皮蛋你欺人太甚!”三人举起拳头就往李祥身上砸,罗彩灵举手便要招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云飞大喝一声,把手掌往桌面上一揿,沾了一巴掌的酒水,飘然挥洒,出手遒健,星星点点的水弹子疾如旗鱼般地分击三人,三人就像着了魔咒一般,全被定如木鸡。
  “好功夫!”赢得四下掌声如雷,罗彩灵看得甜笑,心道:“还用不着我动手呢!”便撒了架式。
  云飞从籝子里抓起一把牙筷,随手扬掷,唰唰风过,牙筷就似钉子一般钉在墙壁内,力道又刚刚好,与墙面一崭平,轮廓为一个“休”字,酣畅淋漓,鬼斧神工。众人都看得瞠目结舌,有的人还跑到墙边去摸,手感平滑,啧啧道:“嚄!真是奇了,这筷子进墙怎进得这般好!”沉寂的空气里霍然爆发一片彩声。李祥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兄弟,你倒蛮抢眼的嘛!”要知道,云飞的光荣就是他的光荣。
  瞿横天方知与云飞的武功太过悬殊,愣在凳子上坐立难安。云飞爽朗笑道:“承让了!”李祥抬高了嗓音道:“半瓢水还跑来献丑,真让人笑掉大牙了!”朝瞿横天轻蔑地摆着手,道:“走吧,走吧,回去洗了睡吧。”瞿横天揩干胡子上的血渍,要解徒弟的穴道,却不知云飞的点穴功夫独到,在徒弟身上戳来戳去,就是解不开,弄得狼狈不堪;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云飞还未答理,李祥倒挺出身来,伸出一根食指在瞿横天的胸脯上戳了两下,道:“想救徒弟,梦着呢!”瞿横天黄着脸揖拳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李祥还要打岔,云飞拉过李祥,走到那三个呆瓜身前,在一个呆瓜身上同时按下库房穴和气舍穴,那呆瓜才能动缠。瞿横天看云飞的点穴解穴手法如此奇妙,又愧又嫉。三个呆瓜分别被解穴后,都被云飞吓怕了,战战兢兢地躲在瞿横天背后。
  瞿横天见徒弟们脱了险,便翻过脸来,道:“你有种!望留下名姓,我崆峒派算是认得你了!”云飞听得暗锁眉头,上次与崆峒派的“苍浪子”蓟蓼、“铁杆判官”郜炯一案尚未澄清,今次又无意开罪了崆峒派,不知日后会生出什么事来。瞿横天见云飞不吭声,粗声粗气道:“难到你敢做不敢认么?”云飞不好决断,一望罗彩灵,见她脸色阴沉沉的,不敢妄生迁忤,道:“在下姓云名飞,表字鹏举,大家同闯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说……”瞿横天得了名姓,厉声道:“不必多言,后会有期!”
  看得瞿横天一行人踢着腿饮恨离去,旁人都罗罗唣唣地指点评一。云飞心里一半爽心,一半担心。李祥走到门首,朝他们的脚根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傻瓜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傻!”围观的人众都缠着云飞,问他如何修得如此好功夫,云飞含糊了两句,众人渐渐赞誉着散去。店主见没打坏店内的物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到内房的观音面前烧香去了。此时的店中,客人的挟菜与饮酒,酒保的张罗和吆喝都恢复了正常,虽然喧嚣,却很安全。
  云飞祥和地坐下了,他在考虑未来应面对的一系列后果。罗彩灵挨着云飞坐下,朝他后背捶了一拳,气鼓鼓道:“何必对这种人委曲求全的,你要下次再敢这样,我可看扁你了!”云飞没有看她,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灵儿喜欢强硬的男人。”一听这话,罗彩灵愤然的面色突然转为黯淡,右手搭在云飞腿上,揪着布料,缓言说道:“你错了,我并不喜欢强硬的男人,我只是不愿看到你在别人面前懦弱的样子。”
  罗彩灵的语话笼罩住了云飞的耳膜,四周的喧哗好像变得恬静了;云飞心里浮沉不定,垂目看着罗彩灵揪裤的小手,纤雅可怜,忍不住将其握住;罗彩灵为之一颤,那只手似要溜掉又不愿溜掉,就像一只漂流的小帆船停泊在他的港湾里。云飞感到罗彩灵的手好烫,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蠕动,让他感到痒痒的,又舍不得放手,空气变得恬雍而美丽。李祥依旧伫立门首,用呆呆的眼神空望闹市,他从罗彩灵看云飞的神情中已体查出,他们之间不愿被人打扰。
  宝贵的温情很快就被理智冲散了,云飞的手徒然拿起,不敢对罗彩灵心存他念。罗彩灵也腼腆得缩回了手,云飞感到腿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站起身道:“咱们耽误了这么久,也该起程了吧。”罗彩灵跳动了几下眼睫,来排揎心头的余情,茫茫然然地拎起桌上的包袱。
  “让我来吧。”云飞从罗彩灵手中接过包袱,挎在右肩上。李祥发现了塌房内极微小又极重大的变化,打着鲠道:“我,我去牵马。”
  今日寒燠失时,灼热的太阳似乎专门与远足的人作对,就像火龙在空中游荡,烤得大地都要化掉了。天空没半点云翳,风也偃止送凉,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又闷又热。踏着热烘烘的土地,浑象过火焰山的,那三匹照夜白曝着日头,喷着气,气力不支地奔行;骑上远行客的额头都落着斗大的汗粒,眼睛都被熏昏了,李祥骂道:“这太阳真是可恶,不知是个什么鸟东西,忒般的热!”
  一路风尘辛苦,只见前方青松碧柏,葱葱茏茏的一片山林,宛如乌云下地,浓荫蔽日。说到这山林,偏也奇巧,又可说是善地、又可说是恶地,却是如何的善法、恶法?听我道来,若是清心寡欲的人移居山林,便是修练道场;若是强盗们移居山林,便成了打劫圈围。
  对于远足之人说来,这山林却是歇腿的好所在。云飞一摆脖子,甩了甩汗,道:“别把马儿累坏了,我们休息一下吧。”罗彩灵用袖揩着汗,道:“我正有这个想法。”李祥虽头戴箬笠,还热得猛抖衣裾,把缰绳一提,翻身下马,挥汗成雨,吹气吹嘘道:“心动不如行动,快快,就在这儿随便纳纳凉吧。”
  进了林中,叶大笼樾,草木芾茂,让人油然生凉。云飞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三粒仁丹,一人食了一粒,以防中暑。三匹马被拴在树上,悠游自在地吃着青草;云飞闭目静坐着;罗彩灵躺着看天;李祥热得像个油人,取下箬笠,松着裤带,敞着衣服,哝哝说道:“秋分都这么热,比及来年的三伏天,人岂不是要将皮剥掉才凉快!”云飞睁开眼说道:“咱们这一窝一拖地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聚泉庄?”罗彩灵躺在舒适的草丛里,笑道:“我就是要边玩边行,偏不放你见雪儿,偏把你牢牢地捏在我的股掌之中!”云飞连忙闭上眼睛,再不敢顶撞她了。
  李祥唉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一到夏天,人就变成猴子了。”云飞问道:“什么意思?”李祥笑道:“一个个抓耳挠腮的。”云飞悟出话音来,大笑道:“你说蚊子叮人哪!”李祥笑道:“正是。好在秋天虽热,却没蚊子,心情倒不甚烦。”云飞正欲答腔,罗彩灵道:“你们两个别嘀咕了,饶我安稳地睡一觉吧。”
  脚根处便是一滩深绿色的薮塘,就像一面镜子,映着青山,映着白云。三三两两的鱼狗巡飞在上,不时打破镜子,刁起疯狂摆尾的猎物,不一会儿,破镜又复圆了。莎地上麈麇悠徉;紫荻上蝴蝶纷飞,如果它们翅膀上的风能扇得大一些该有多好啊!
  罗彩灵吹着水浒所特有的略带熏腥味的微风,全身都被嫩绿的三叶草茸茸包住,似乎能听到小虫子的说话声,憧憬道:“真想洗个澡啊!”李祥把身边的牡荆一打,高兴地叫道:“对了,可以游泳啊!”边说还边解衣,笑道:“再不泡水,要生痱子的。”
  罗彩灵淘气地爬起身来,笑道:“我也要去!”云飞睁开了眼睛,看着罗彩灵一身薄薄的纱衣,脑中陡然嗡嗡一响,道:“你不行!”“为什么我不可以?”罗彩灵孩子气地眨着眼睛。云飞挤着嘴唇,碍着羞,不好说出。李祥已“扑嗵”一声跳下薮塘,惊起两只鹈鹕,哈哈笑道:“各位鸟儿莫走啊,陪我玩耍嘛!”罗彩灵一边看着李祥快乐地泅水,一边把云飞推来推去,嗫嗫嚅嚅道:“你说啊,为什么李祥可以而我不可以?”云飞心中正在犯急,冷不防见她手腕上还裹着绷带,灵机一动道:“你手腕上的伤还未好,遇水会腐烂的。”“哦。”罗彩灵点着头,这才端正坐好。
  “这还提醒我了,你把腕上的布扯下来吧,天气这么热,让伤口透透气。”云飞边说边帮罗彩灵扯绷带。“不!我觉得没事。”罗彩灵慌忙把受伤的手捂在胸前,脸含羞涩。从林口吹起了一阵东南风,热燥燥的,云飞劝道:“还是扯下来吧,捂久了会流浓的。”“不扯,不扯,不扯!”罗彩灵任性地叫嚷着,已将身躯远离了云飞,在她眼里,这绷带就像不可丢弃的宝贝。
  “好吧,你要绑就让你绑着吧,日后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云飞背上生了一些汗,便打开包袱,取了一把泥金小扇悠然扇着,叫道:“灵儿,你坐过来吧,我这儿有风。”“不要!”罗彩灵背对着云飞,悉心抚摸着绷带,似乎从柔软的绸布中抚摸到曾经拥有的柔情,怎么也舍不得解下,因为,这是云飞亲手替自己系上的啊!
  李祥打了几个扎猛子就骨碌上岸,抠着后背,对云飞道:“游泳都游得不安稳,刚才有个扁条黑虫附在我身上,怪痒痒的。”
  “啊!——”云飞惊异地一叫,瞪大了眼睛,急问道:“那虫子是不是宽体象个纺锤,背面暗绿,有五条黑色间杂淡黄的纵行条纹?”听云飞讲得这么翔实,神情又可怖,李祥顿时发觉那虫子一定不对劲,心里一凉,缩着颈子答道:“对!对!”云飞追问道:“你的手上是不是被蜇了?”“正是!正是!”李祥心里直打鼓,道:“那是个什么怪物?我会不会中毒了?有没有性命安危?”
  “莫非~~~”云飞的牙齿紧龁,脸上肌肉抽搐。李祥吓得捏住云飞的臂膀猛摇,大喊道:“快告诉我啊!”云飞忽然大笑起来,扯开李祥的手,道:“瞧你紧张的,不过被蚂蟥刺了一下,它又不吸血。”看着云飞笑不可抑的样子,李祥才明白受了愚弄,气得把他狠踢一脚,啐道:“没什么你说得那么恐怖,神经病!”“和你开个玩笑嘛!”云飞边笑边摇着扇子,感到身上又热腾腾了。
  蓦然传来一口筛锣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原来一中年强盗手提两把金锏,脚穿吊墩靴,立在一丈开外的槲树下叫嚷,由于天气炎热,不停地吐舌头。云飞与罗彩灵一个靠着树干坐着,一个抠着树皮。云飞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总是碰到强盗?”罗彩灵问道:“你碰到过几次?”“三次了!”云飞似乎很恼火。罗彩灵道:“这也叫多?你若是跑货的,三百次也不够!”
  李祥有云飞壮胆,哪将这家伙放在眼里,叫道:“这条路的年限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老,怎么可能是你开的!这山上有几十万株树,若都是你栽的,给你几辈子也栽不完,真是瞎扯蛋!”强盗听李祥说得有理,挠了挠脑袋道:“我不晓得,反正全天下的强盗都说这句黑话,闲话少扯,不给买路财不许过!”李祥一摆手道:“不许过就算了,嘿嘿,我绕道走!气死你,怄死你!”强盗见李祥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火起,大喝道:“唗、唗、唗!老子不管,绕道走也要留下钱财!”
  李祥走到强盗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牵了牵他的衣服,道:“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强盗的样子。”接着把他腿一拨,道:“腿要拉开一点。”又把他下巴一撩,道:“头要抬高一点。”再把他肩膀一扳,道:“胸要挺直一点。”摸着下腭,点点头道:“这样才有强盗的猛虎架式嘛!”强盗木着身子,打着鲠道:“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李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年头,像你这种剪径的多着哩,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日头当可铄石流金,强盗还穿着厚褐衣,身上骚热不过,搜出一片发了霉的汗巾揩着汗。李祥浑身蒸湿,见强盗的腰背搢着一把棕扇,便大手大脚地取了下来,“呼呼”地扇着风,道:“天气这么热,你也出来打劫,真是要事业不要温度啊!”强盗已热得像铁古油,继续拭着汗道:“没法子,日子不好过,混口饭吃嘛!”“那,你每天能挣多少啊?”李祥笑嘻嘻地问着。强盗道:“这可说不准,肥猪瘦羊就得看火气了,多则充用数月有余,少则一日开销干净。”
  强盗咦了一声,道:“我和你说这些打鬼!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被抢劫的,怎么一点也不怕我?”李祥大笑道:“你又不是妖怪,有什么好怕的?”强盗一望罗彩灵,再望搭在马背上的包袱,道:“你怕也好,不怕也好,留下姑娘,留下包袱,然后滚蛋!”李祥陡然揪起强盗的衣领,叫道:“你先头还说只留下买路财,怎么现在连姑娘也要?你不讲信用,你不是好人!”
  “费话!俺本来就不是好人!”强盗把李祥的手甩掉,啐道:“再敢对俺动手动脚的,俺剁了你的猫爪子!”说罢,抢过李祥手里的棕扇,搢在腰背上。云飞与罗彩灵已笑趴在地上。
  李祥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云飞身前,叹道:“我的生死轻如鸿毛,就让我去吧,你还要照顾灵儿取青龙宝珠呢!”云飞连忙站起来,握着李祥的手,道:“不!还是成全我吧!你的年龄比我大,孰不知孔融让梨于兄,这事非我不成!”李祥道:“不行!你死了,谁来保护灵儿?”云飞道:“我老是惹她生气,我死了一了百了!”
  两兄弟哭抱一团,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在友情与人性的激烈攻势中,强盗手中的金锏落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贤哉二兄弟,我没脸见你们了!”话刚落音,便擦着泪一蓬风地跑了。
  打发掉了强盗,云飞顿时推开李祥,道:“我演得不赖吧!”“哼!我的演技才是一流的!”李祥赶忙拍着被云飞肮脏的躯体污染的衣服,道:“这次赶走强盗全是我的功劳,你只是个陪衬!知道吗,陪衬!”“少丢瘟!强盗是感于我那伤感动人的语调才动了人性本善之意!”
  罗彩灵道:“你们都错了,强盗是看我可爱,我对她使了一个眼色,他便害羞地跑了。”两人听得大笑,一片和乐融融中,罗彩灵笑道:“想不到连不会武功的李祥都能赶走强盗呢!”李祥快乐得像个受了表扬的孩子,道:“赶走个把强盗算什么!恁你什么事,我高来高就,低来低对!”云飞含笑跨上鞍鞯,一望晃眼的日头,道:“起程!”把马一夹,快蹄驰去。
  行在途中时,李祥发觉遮阳箬笠忘了拿,径自后悔,又不敢跟云飞和罗彩灵说,怕他们取笑。
  白云满彰来,黄尘暗天起,关山迢递,三个玩事不恭者又不知将多少风尘甩在身后。灰砾飞飞扬扬中,有十几个天真未泯、光腚的男孩子打泥仗;女孩子则蹴鞠、踢毽子。云飞注视着,既感到清纯的恰意,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辛酸,谁说童年似黄金,只是人未醒。
  骄阳照曜下,三人的喉咙都已渴得冒火。云飞手搭凉篷地斜目一瞟,见一家店铺前的招牌上写着几行很惹眼的小字,便勒马控骢,过去一瞧,李祥与罗彩灵也下了马。李祥见云飞盯着招牌看,不知上面写着什么金玉之辞,便问了一声。云飞指着招牌道:“这上面不都写得很清楚吗!”李祥道:“我识字不多,你念给我听。”云飞还未启齿,罗彩灵倒赶先念了起来:“本店出售各种解凉饮品,有鹿梨浆、甘豆汤、姜蜜水、木瓜汁、卤梅水、荔枝膏水、雪泡缩皮饮、椰子酒、梅花酒。”
  “哇!”李祥的口水直往外泄,正待往屋内冲,倏然一个小椟子迎头飞了过来,擦着李祥的耳朵摔到地上,砸个粉碎,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一地,琳琅作响。如此飞来横祸把李祥吓得虚掩耳目,腿像灌了铅,一步也不能挪。
  接着,屋内洋溢着夫妻二人的口角声,“你凭什么摔我的东西?”“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定下了规矩,你不许碰我的东西,你刚才却挨了我的蒉子。”“我拿戥子戥些碎银子,不小心把你的东西触动了一下,你就摔我的钱匣子,你也太狠了吧!”
  三十余岁、面目顑颔的丈夫已跑出屋来,用宽衣大袖在地上罗拾着散乱的铜钱,幸亏天气炎热,除云飞三人之外别无路人,不然可就会有趁火打劫的事发生了。只听得妻子在屋内惊天动地嚷道:“我狠?你别往自己脸上涂垩了!你把小三子家送我的一块氆氇拿去当了抹布,糟遢东西的家伙,狗眼不识正货!”丈夫道:“翻那陈谷子烂芝麻的账干嘛!”见云飞等正瞅着自己,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此刻便要顾全体面了。
  妻子尚不知有外人听着,依旧在屋内嘹亮地叫道:“你怕了吧,哼哼,你没理了吧!我偏要说,我偏要提!”丈夫额头生津,频频向云飞这边呶着嘴,示意有外人在看笑话,妻子道:“你装个什么猪八戒!”发觉丈夫神色不对,便跫跫走出屋来,只见她身着吴绫、面如杏花、眉画黛绿、手套珠钏、耳戴丹璩、纂插金钗,丰仪大方。那女子徒然一见罗彩灵,脸色便好转了许多,还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脸道:“姑娘见怪了,都是这个死相害我难堪!”她边说边隔空戳着丈夫,丈夫还在一文文地捡钱。
  罗彩灵只当这事没过眼,道:“我们想买些凉水解渴。”李祥连忙补充:“最好是一样来一点。”丈夫躬着背,冷冷答道:“今天不做生意!”妻子一听,道:“你不做我做!”李祥连忙说道:“还是这位嫂子通人情,难怪容颜不衰呢!”她听得嫣然一笑,甩着嫩黄色的手帕,道:“还站在门口作什么,进来吧!”
  三人一进屋子,顿感荫凉多了。李祥本欲饕餮大吃,听女主人说吃杂了会拉肚子,便胡乱点了两样。女主人又道:“人在郅热之际吃点冷饮,酸甜清凉的感觉,比什么都过瘾,但要吃慢些,不然很伤胃的。”云飞与罗彩灵略尝了些。言谈之中,得知男主人名为耿勰,女主人名为沃萱,此时正闹同居各爨,什么东西都分开着用。
  耿勰收抬了满地铜钱后,就一直坐冷板凳,对着账单数钱,生怕少了一文,嘴里唠叨:“你摔的还不是自家的钱,少了还不是该自家背时。”沃萱哼了一声,也不作答。罗彩灵打量他们夫妻俩,见耿勰胸前的衣服破了一个窟窿,沃萱的眼色有些昏瞀,自己思量了一会子,道:“如果两位不嫌打扰,我们想借宿一晚。”云飞看了看日头,心道:“此刻才是未时,还可以再赶百十里路,为什么她要留宿?”罗彩灵这机灵鬼既放下这话,就定有道理,云飞也不便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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