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34/62页


  丈夫干咳了一声,推委道:“三位借宿,本无不可;只是,茅椽蓬牖,恐怠慢了三位。”妻子看丈夫早已看得烦躁,正想换个人看看,见罗彩灵花朵儿一般模样,早想留她叙话,拉着罗彩灵的手,扬高嗓子道:“只要三位不嫌弃,我是欢迎宾至的!”罗彩灵妍妍笑道:“多谢沃婶子。”沃萱笑道:“姑娘甭客气,就当我是大姐好了!”罗彩灵陪笑了一下,又把祈望的眼神转到耿勰身上,就看他定板了,耿勰心想多几个人渗合着总胜过与妻子一拍两瞪眼好,道:“快别说了,要住就住吧。”李祥溜望了一眼装冷饮的坛坛罐罐,拊掌笑道:“俗话说,斋僧不饱不如活埋,这下我可以大饱私囊嘞!”云飞暗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罗彩灵询问沃萱,他们夫妻间吵架的原因,沃萱先是沉默,半晌才肯说。原来丈夫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对妻子没好脸色;妻子做了一天的家务事,本就累够了,见到丈夫一脸阴气,说不上两句就发生争执;也不过是件鳞爪小事,两人都有错,都不肯屈服。李祥一听就火了,骂道:“把在外面受的气发泄到家人身上的浑蛋最不是个东西!”话出了口才发觉不该说,罗彩灵暗骂李祥这只呆鹅。
  沃萱身上的震天雷顿时爆炸,气得指着丈夫的鼻尖,道:“听见没有,连个外人都说你不是个东西!”耿勰身上的霹天炮也怒气腾涌,一怒李祥,二怒妻子,把桌子“啪”地一拍,耸起身子,道:“我是东西也好,不是东西也好,终归是你丈夫;你生是我耿家的人,死是我耿家的鬼,你又奈我何!”沃萱听了这话,像吃了杜梨一般的苦涩,眼泪顿时扑答扑答地落下。
  云飞觉得呆在这里好难受,真想避之则吉;罗彩灵吓得把凳子挪了挪,躲到云飞身后。李祥可躲不得祸,咳嗽了两声,堆着一脸笑,左劝右慰道:“夫妻间,纵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过,怎可当着外人的面相互撕扯嘴脸。”边说边自掌自嘴,道:“都是我这个烂嘴边的不好,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发好了。”云飞也劝道:“说得是,夫妻间撕破嘴脸不好看呀!我这兄弟甚没脑子,两位不要在意。”
  耿勰见妻子难受,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脸色缓和了许多;沃萱蹭起身子,从腰间取了一块翡翠色的绡绢,抹着泪跑到厨房去了,又拿刀又洗菜。罗彩灵看得不明不白,问耿勰道:“她怎么在这个气头上还有心情做饭啊?”耿勰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明白,她每次和我吵完架都要怒气冲冲地做饭,将一肚子的气都发泄在蔬肉上。你看她瞪土豆的眼神,拿刀的架式,切黄瓜的力道,可吓人哩!”与罗彩灵耳语道:“所以,在这个时候,一定、绝对、万万不能惹她!”
  罗彩灵往厨房一瞧,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呢,拨指一算,又不对啊,道:“现在不是午饭的时辰啊?”耿勰垂着眼皮道:“说起来也惭愧,和她斗了一中午,如今还粒米未进呢。”遂又一笑,道:“今天她憋的火格外多,烧的菜一定好吃,姑娘可想尝尝?”罗彩灵搓着指头,道:“虽然我已在路上吃过了,听你说得美滋滋的,这不听话的肚子好像又饿了呢!”“别忘了还有我呢!”李祥一边嚷着,一边向耿勰赔不是,耿勰倒也不记嫌仇,与李祥嬉合了一下,便化了嫌。云飞揉了揉眼,道:“我肚子不饿,可有床借我休息一下?”耿勰忙称“失礼”,将云飞安顿在东边耳房。
  “哎呦!”突然从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罗彩灵第一个跑去看,原来沃萱急恼慌神地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划了一刀,鲜血直流。罗彩灵问长问短时,耿勰暗地取了卷柏,悄悄叫罗彩灵拿去给妻子擦,不要透露。沃萱问时,罗彩灵说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沃萱道了谢,擦了卷柏,包扎后继续做饭。耿勰也领云飞歇息去了。
  家常便饭做好后,吃得最香的是李祥,假装吃得香的是罗彩灵,只顾填肚的是耿勰,口舌无味的是沃萱。沃萱挑了几口籼米入嘴,越嚼越没心情,起身离席了。耿勰则陪席劝菜,李祥先前冰水吃得多了,只添了两碗饭就再装不下肚,罗彩灵和李祥一齐离席,与主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去找云飞。可怜耿勰,正因得罪了妻子,碗也该他洗了。
  且说罗彩灵和李祥到了东边耳房,梓门也未掩,云飞侧卧在铺箦的榻上,睡得正香呢。罗彩灵轻手轻脚地进去了,心中顿生一鬼点,拉过李祥,道:“我们玩一个游戏吧!”李祥问道:“什么游戏?”罗彩灵道:“谁能把云飞撩醒,就算谁胜。”李祥乐不可支,连声赞好,便将扫帚上的梗子毛拔了一根,想去搔云飞的痒,刚靠进云飞脸前,云飞眼睛未睁,“哇”地一张口,“啊唔”一声便把梗子毛刁到嘴里,但后“呸”到地上,待一系列动作完毕,又恢复了憨睡的模样。
  “原来他没睡着啊!”罗彩灵心里有了谱,便跑到门外,将臭椿树的叶子摘了一片,放在火上烧了一烧,然后凑到云飞鼻前,心想:“这下你该睁眼了吧!”这臭椿叶子的臭味甭提多难闻了,可是,撂了好久云飞都没动静。“难道他被臭死了?”罗彩灵心里直打秋千,一摸云飞的鼻子,没气;再摸心窝,不跳了!使劲地摇云飞也没反应,鼻子一酸,扑在他身上哭将起来。
  云飞本没睡着,忖道:“这丫头怎么哭了?”觉得心窝上散布着缕缕热气,身体被她的手臂抱得好紧,便睁开了眼睛,撩起她的头发,心里念道:“若说你聪颖过人吧,什么鬼点子都装在这小脑袋瓜里;若说你傻吧,直傻到让人痴醉。”再睃目一扫,又见李祥正用手指揩眼角,“李祥他也……”一时间情感交织,宛然真到了天堂一般,心里喟然叹道:“有这样两个知情朋友相伴,也不虚此行了!”竟不知怎样安慰罗彩灵才好,嘴角微微张开,道:“灵儿……”
  罗彩灵突然直起身子,右拳在云飞胸头上猛的一捶,云飞“嗳唷”一声,突如其来的变故真把他给搞混沌了。罗彩灵淘气地笑道:“你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子啦!闭气的功夫使在你身上,本就合乎情理嘛!我能那么容易被你脱白呀,哼!”说罢又转面对着李祥,眉飞色舞道:“他可是被我弄醒的喔!”李祥颏首笑道:“我服了,我服了!”罗彩灵得了便宜之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与沃萱扯话去了,随手把两扇门拨得摇摇摆摆呜呜响。
  云飞暗自好笑,自己骗人反被人骗,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来,不经意地一看衣服,胸前竟残留着点点湿斑。
  “她真的哭了!”云飞的心房猛地一跳,“为什么?她不是在演戏么!”这事儿又将他搞得一头雾水,忙问李祥:“刚才你哭了没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死了,我哼都不哼一声。”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脱鞋子。
  “讨厌的家伙!”云飞骂了一句,念及罗彩灵,又眩惑起来:“她扑在我身上,我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大可不必真的动泪啊!那,她又为什么要哭呢?”云飞隐隐发觉到,罗彩灵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实,罗彩灵刚才已对着云飞的心窝,哭着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倾囊相告,只是哑言无声,难怪云飞会觉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气。
  李祥坐禅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飞说他没个坐相,还捏着鼻子吵他脚臭。李祥置若罔闻,扳着脚趾头玩儿。云飞不再理他,转头睡去,径自思索着罗彩灵,从紧闭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线隐微的折光。
  女人之间的言谈从隔壁透墙而来,声音细眇却清晰。沃萱吐着苦水道:“我天天在家当灶蚂子,他却一点都不体谅我!”罗彩灵剥着柑橘皮,道:“也许是他不会表达罢了。”沃萱道:“才不是这样呢!他从来都不曾主动买件东西安慰我,我在家里就像一个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够了!犯人、犯人,做饭的人!”罗彩灵嚼着柑橘,酸甜多汁,轻笑道:“和你相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边的两个都挺会安慰人的。”
  沃萱道:“对了,你一提我还真觉得不可思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和两个大男人混在一起?他们虽然穿得人模人样,只是一个面目黑土土、另一个脸上有刀疤,两副乞丐模样。”这话传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脚趾头,隔着墙壁悒悒不乐地大声叫道:“乞丐怎么了!伍子胥还讨过饭哩!”沃萱的语声顿时止住了,又听到罗彩灵的格格笑声。躺身在床的云飞禁不住笑出声来,转过面问李祥:“你从哪里听到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不过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杂史歪经也晓得些许。”
  李祥想把盘屈的腿放下来,那一双腿竟不听使唤,造次之间差点栽个跟头,只好扶着黄连木桌子,苦着眉头。云飞问道:“你怎么了?”李祥捏着腿答道:“我的脚好酥好麻!”云飞笑道:“不听我的话,吃亏了不是?我来帮你治治。”便来到李祥身边,揎起袖子,举起拳头,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李祥只觉得臁骨都快被捶断了。接着,云飞把李祥的脚搬起来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难忍,钳着桌子,闭着眼睛瞎叫唤。过一会儿,李祥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飞拍了拍手,掸了掸灰,心道:“对你这种人,就要来硬的。”
  再说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递给罗彩灵,道:“姑娘别客气,吃啊!”罗彩灵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还没吃完呢。”沃萱笑了笑,从衣橱里打开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齐了捧在手上,对罗彩灵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罗彩灵吃着桃酥,把视线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么事就尽管说罢!”
  沃萱道:“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愿这样,可是,和他说不了两句就控制不住了。”吁了几口沉郁在心之气,道:“我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耿锴,我和丈夫争执时,他总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伤心,为了不让他看见,就把他托到邻村的亢婆婆家带着。”
  罗彩灵问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五邻四舍的说闲话么?”沃萱闷住了,罗彩灵摆摆手,笑道:“算我没说。”沃萱强行转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个好人,最喜欢小孩子了,纵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揪心。天气转凉了,你能帮忙把这衣服送到我儿子手上么?”罗彩灵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声回答。罗彩灵凝眸问道:“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着罗彩灵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罗彩灵能明白沃萱作为一个母亲又身为一个妻子的矛盾立场,义无反顾地答应着,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着几吊鲞鱼,发出难闻的腥臭味;衣服都晒成了麻花,也没人收。罗彩灵刚走出大门,被孩子他爸召唤住,只见耿勰捧着一盒糕点,吃吃鲠鲠道:“我有、有个七岁的儿子,嗯,托在邻村的亢婆婆家带养着,我、我做了些东西给他吃,想、想麻烦,嗯,麻烦姑娘一下。”好容易听他说完,罗彩灵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饱吧!”心道:“这对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见罗彩灵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没问题!”罗彩灵右手接过,绽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到耿勰家来找耿锴玩,耿勰说不在,还笑咪咪地将解渴的饮料给那孩子吃,一口赞他乖啊巧的。这一点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们对别家的孩子总比对自家的孩子亲热,见面又是逗笑又是买东西给他吃,难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么?
  郊野的一棵大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琐碎地照在一块石桌上,四周插着几根木橛,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玩儿,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饭罗!”孩子们兴冲冲地叫嚷着,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别摆着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们把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个孩子道:“这个位置不好,咱们到那边吃!”另几个孩子欢快地答应着,闹哄哄地跑开了,只剩下一个离群的男孩独坐木橛,他头扎垂髫,生得面色黧黄,双目无神地望着别人远去。头顶上,被槐树抛弃的一片叶子忧伤地落在石桌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扑在石桌上哭泣,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哭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踏着莎草向这边拢来,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阳光,在男孩身上抚摸着。男孩感到背上清凉,眼中热消,便将哭红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头顾望,只见一个姐姐捧着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点,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是罗彩灵。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姐姐,又不知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痴痴傻傻地望着她。
  罗彩灵陪坐在男孩身边的一根木橛上,取缟绢替其拭了泪,端祥他不住,亲声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夹紧了臂膀,答道:“耿锴。”罗彩灵见他怕生而紧张的模样,抿嘴一笑,续问道:“多大了?”“七岁。”耿锴已把头低得老下。罗彩灵摩挲着他前额的短髦,问道:“怎么住在这儿呢?”“我没有家。”耿锴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罗彩灵的脸色黯了下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让我和他们住。”耿锴的声音在发抖。罗彩灵撩弄他的耳鬓,道:“他们好坏啊,你恨他们么?”耿锴摇摇头,道:“不恨。”
  孩子纯真的答语总能令成年人感动,罗彩灵细语问道:“为什么呢?”耿锴举起弱目,答道:“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罗彩灵的手垂落下来,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第三十回 系起心瘩恚生火 解得春风可化冰  
  罗彩灵适才撩动耿锴的耳鬓时,发现一道被指甲掐出的伤疤,问道:“你耳根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我娘拧的。”他答得很自然,更让人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拧你呢?”罗彩灵被阳光刺得打了一个冷战。耿锴答道:“因为我不听话。”
  罗彩灵不敢再看耿锴心灵上的创伤,扫目望向欢乐的孩子们,道:“你瞧他们玩得多起劲啊,你怎么不去呢?”耿锴道:“我才来几天,他们不跟我玩。”罗彩灵站起身来,牵着耿锴的手,道:“傻瓜,你不妨主动去找他们啊!”“唔……我,我不敢。”耿锴吞吞吐吐地挣脱了手,还把手交叉地塞在怀里。
  这时,过来了一家子,儿子骑在父亲的颈上,父亲道:“咱们到风闽岗上去玩吧。”母亲慈笑道:“那儿风景可好了,还能打秋千呢!”儿子挥着小手,高兴地叫道:“好耶,出发罗!”三人欢声笑语而去。
  耿锴羡慕地望着那幸福的一家子,心事没个着落,罗彩灵从心底涌起一股责任感,笑着说道:“喜欢姐姐么?”耿锴激动地说道:“喜欢。”“那好,姐姐陪你玩。”罗彩灵把他从死气沉沉的石桌拉到了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中,晡日暖熏,不再那么刺眼和灼烈,稠密的花卉依依偎偎,似乎等待着人来采撷。罗彩灵与耿锴坐在圹埌的原野上,她就是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
  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欢小孩,觉得孩子吵得好烦,可能酒精和性早已把他们搞得麻木不仁了;相反的,大多数女性都很喜欢孩子,因为她们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尘封心底而渴望倾诉的纯洁。
  罗彩灵一面说些小笑话开济他,一面手把手地教他编花环。飗飗风起,罗彩灵把头发叉到后面,道:“这花环呀,是编给自己最心爱的人戴的。”耿锴拈起了美丽的马蹄莲花,问道:“为什么要编给他呢?”
  湛蓝的天空里只有一朵不断北飘的白云,一只孤单的雌雁朝它艰难振翼,罗彩灵不自主地抬起额头,黾勉的心絮充溢心肺,把深情的眼睛寄托上苍,答道:“因为,我要用花环把他牢牢套住,不许他跑掉。”
  耿锴听得兴起,道:“我就用花环把我的爹娘套住。”“好咧!”罗彩灵璨然笑着,耿锴的美丽希望在冥冥默默中也鼓舞了她。
  耿锴的手指还不灵活,花环终究只编了七八成,直待日晏风凉,罗彩灵把小罩褂披在他的身上,给他御寒。耿锴再一次感受到曾经拥有的亲情,真希望罗彩灵能够永远作自己的姐姐,更盼望父母亲能把破碎的家重新拼凑。罗彩灵指着小罩褂说道:“这是你娘托我带给你穿的,怕你冻着了。”耿锴听得眼神扑烁,嘴角还是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笑容。
  罗彩灵问道:“肚子饿不饿?”耿锴点了点头,罗彩灵笑着打开盒子,原来里面盛满了黄灿灿的鸡蛋糕,递给耿锴一块,道:“这是你爹给你做的呢,尝尝吧。”耿锴拘谨地接过,罗彩灵道:“不怕人穷,只怕志短,你的爹娘在吵架时都这么爱护你,你将来怎么报答他们?”耿锴不加思索地大声答道:“我养他们到老!”罗彩灵欣慰地笑了。
  耿锴递给罗彩灵一块,道:“姐姐也吃。”罗彩灵笑着接下。耿锴把鸡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蜜而柔软的味道在他心里架起一道回归的彩虹,眼睛被风吹破了,溢出泪来。
  泱泱的湖面上,水光万顷,波涛不兴,夕阳残留着粉红的余韵,可爱的风逗弄着万物生灵,浣衣的妇女们嘻笑着抱木盆归家。云飞与李祥坐于水皋,随意往湖里扔着石子。李祥双手反撑着,闭着眼睛,颈向后仰,半叹半感道:“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看自然了。”云飞侧目相视,笑道:“你也喜欢安静么?”李祥恢复了原样,又扔了一颗石子,道:“每个人都有一万张脸,随着不同的境地而转变着。”伴着一圈扩大的水晕,一颗小水珠在水面上跳起又溶合下去。
  云飞念着李祥的古怪之处,问道:“江湖上最讲究礼节,你怎么从未向人拱过手?”李祥伸了一个懒腰,道:“向人拱手的架式,看起来就像带手枷的犯人,我喜欢无拘无束。”云飞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只是有理归有理,他还是挣脱不了这种形式上的形式。李祥接着说道:“其实作人哪,就要活得自在。天地容得下我,我便生;天地容不下我,我便死。”云飞轻笑道:“你真想得开!”笑中又生悲意,忖道:“谁都是活在别人的眼睛里,谁能作一回真正的自己?”
  李祥道:“小时候不想学习,不愿大人管教,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却要面对事业与婚姻的烦恼;结婚了还要为家庭烦心;有了孩子又要为管教孩子操心;孩子长大了再要为孩子的前程担心;孩子成家立业了,又要为孩子的生活悬心;然后再为孙子费心……直到自己老死了,一切的烦恼就都没有的。”
  云飞脸色愕然,道:“这话不应从你嘴里说出,你还不到二十岁啊!”李祥的嘴角带着几缕略显无奈的微笑,道:“也许一个人涉世太深,反而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像我这种涉世不深的人确能很清楚的看待问题也说不定。”云飞道:“嗯,从另一种范畴看,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云飞问道:“如果让你再次选择,你愿作男人还是女人?”李祥毫不犹豫地答道:“男人。”云飞问道:“什么原因呢?”“我已经习惯了。”李祥笑了笑,道:“我是男人都够可怜的了,何况女人。”云飞道:“你在替沃萱抱不平么?”“也许吧。”李祥垂下了头,不知在想着谁。
  谈到女人,云飞自然而然地念起了罗彩灵,在没有那小鬼头的现在,感到有些冷清,见李祥好久未开言,道:“你在想灵儿么?”李祥抬起头道:“当然在想了。”云飞道:“她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了些。”李祥道:“什么都是她对,是不?”云飞笑了笑。李祥道:“越好的东西越娇贵嘛!”
  “说得也是。”云飞笑道:“她好像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李祥以浅笑作答,欣赏着天际里充满活力的红色,道:“一种米养百样人,象灵儿这样的女孩,人间只有她一个。正因为有了灵儿,我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了。只要能看着她对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啊,真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下去啊!”云飞在不知不觉中挂念起时常忧郁的雪儿,满言感慨道:“灵儿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担心,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她这样就好了。”李祥摇摇头,道:“其实不然,我看得出,她好像在担心什么。”
  “真的吗?也许我还不了解她。”云飞仰天叹了一口气,罗彩灵缘何要扑在自己身上哭,这谜团再一次勒紧了他的思维,太怪、太不合逻辑了,以至穷思极想也捯不出个头绪来,他想问,却难以启齿,虽然说也说不明白,却令云飞产生了战抖的预感。
  云飞道:“灵儿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李祥凄迷地一笑,道:“永远长不大的她,让我找到了人世间已经丢失的纯洁;不像我,整天处在烂泥滩中。”弓身向前抓起一把稀泥,手全黑了,道:“江湖……不是个好地方。真希望灵儿能回家,作个安恬的人妻。”云飞眉头微耸,问道:“怕她被邪世污染吗?”
  “呣。”李祥着力地点着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望渐黑的四周,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道:“最恨那些人闭着眼睛喊‘世界多么美好’。哼,有的人劳苦一生一世而无回报,有的人却太快活了,这是个什么混帐世界!有时候,我真想拿把大槌子把这世界打个稀巴烂!”他的喘息浓重。
  云飞道:“你很讨厌剥削者吧。”“那还用说吗!”李祥的眼中冒出火来。
  “在你心目中,皇帝是什么?”“乌龟!”
  “三公九卿是什么?”“王八!”
  “文武大臣呢?”“甲鱼!”
  “地主呢?”“鳖!”
  李祥的语气越来越重,语声也越来越大。云飞再问道:“樵夫呢?”一听这话,李祥的神气收敛了起来,笑道:“神仙!”云飞无奈地随口一叹,道:“人生在世,最难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知我何日才得已超脱?”也抓了一把稀泥,紧紧捏着。李祥问道:“什么叫超脱?”云飞道:“也许是死亡吧,死了就超脱了。”李祥笑问道:“你想死么?”云飞摇摇头道:“不想。”李祥道:“你不是想超脱么,为什么却不愿死?”云飞笑答道:“这还不简单,就像人们明知镯子重,还是想戴在手腕上一样。”
  李祥大笑起来,道:“争名夺利,人之天丑。哼哼,人死后,还不就是这团泥巴!”“言之有理。”云飞微微颔首,松开了手,肉掌全被泥染黑了,再看着未抓泥的左手,猛然参祥透悟道:“为什么人的左手比右手干净,因为左手不像右手那样爱‘活动’。至于脚,它整日踩在别人身上,还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发现它的丑态,腐臭便是在所难免的了。”李祥哈哈大笑起来,道:“干完这一票就洗手吧!”“嗯!”
  叹光明,如流水。区区终日,枉用心机。辞是非,绝名利,笔砚诗书为活计。乐齑盐稚子山妻。茅舍数间,田园二顷,归去来兮!
  天将黑了,家长们扯着喉咙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独是耿勰、沃萱听得心酸。用过了晚膳,云飞和李祥都被罗彩灵拉到她房里,说是有件神秘的任务,要他俩陪着。眼见玉兔离海角,三人直谈到夜静更深,罗彩灵要他们等一会儿,然后神秘奚奚地离去了,不一刻,挽着一件衣服回来。云飞见之,问道:“你说有神秘的任务,就为看你拿件衣服么?”李祥道:“灵儿自有道理,好好看着!”罗彩灵抿嘴一笑,道:“还是李祥懂事。”虽然她用词不当,但李祥依然听得神清气爽。
  罗彩灵把衣服搁在腿上摊开,道:“这件衣服是耿勰的。你瞧,胸口上有一个小窟窿,他妻子都没给他补。”云飞听得出弦外之音,道:“你难不成是……”罗彩灵笑道:“我把衣服偷过来补了,耿勰一定会认为出自沃萱之手,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俩就能和好如初了。”“就你鬼!”云飞快意地笑着,悟出了她要留宿的原因,忖道:“这家伙还真是深不可测呢!”李祥更是赞叹不已。
  “灵儿这么在乎夫妻和睦,是否她的父母给过她伤害?”云飞心念萌动,问道:“你的爹娘是不是经常吵架呀?”罗彩灵呒了一声,道:“也不是了,反正被我撞见的不多,至于没有撞见的便无从知晓了。”云飞道:“如果我有爹娘在身边吵吵架就好了。”眼中一下子装满了白色的忧伤,罗彩灵看得感同身受,软语说道:“我爹娘的脾气都不好,我受到感染,说不了两句就爱斗嘴,以后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了。”云飞道:“我若有什么冒犯之处,也请你包涵包涵了。”李祥把云飞拉到一边坐下,道:“你别妨碍灵儿做正经事了。”
  罗彩灵往常都是一味娇纵无忌的,看她纫针的模样,似像似不像。云飞跑到罗彩灵身旁,眯着眼笑道:“想不到淘气的你还真会作针黹之类的事啊!”罗彩灵拿针去扎云飞,被他躲过,便收了针,不高兴道:“你把我们女儿家看作是什么了,整日呆在家里玩么?两个姐姐在四年前就把我教会了。”
  云飞道:“两个姐姐?”“就是给我贴身的那两个丫鬟。”罗彩灵襻了几针,道:“又让我想起峨嵋那个老黄花菜了!”云飞嘘了一声,道:“小声点,这话不论被谁听见都不好的!”罗彩灵故意大着嗓门叫道:“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呢!如果别人对我好,我会十倍、甚至竭尽所能地报答他;如果别人对我坏,我就十倍、甚至无数倍奉还!”云飞捂着耳朵,道:“和你在一起,哪能占到甚么便宜,都是捱欺的命。”李祥再次把云飞拉到一边坐下,道:“你还有完没完,不要妨碍灵儿做正经事了!”
  李祥把云飞紧紧抓住,不许他靠近罗彩灵,等罗彩灵一心一意缝缀完毕,李祥迎过去,把衣服上的补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道:“灵儿真是个巧手女儿家!”罗彩灵娇声道:“那当然啦!不像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整日游手好闲的。”云飞不服气道:“我哪里游手好闲了?”罗彩灵问道:“你有一份工作么?”云飞连声应道:“有啊!陪你去找青龙宝珠。”罗彩灵一摆手道:“这不算,这只是出于友情罢了。”
  “你少在这里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我们才认识几天啊?还友情呢!”云飞正欲施展陆贾雄辩之才,却被李祥拉到身后。且看李祥向前走了两步,道:“灵儿听我说,我有工作!嘿嘿,我是个乞丐。”云飞笑道:“一堆臭狗屎也想说成一朵鲜花!你早就脱离了丐帮,算个什么乞丐,再说,这要饭的最是‘游手’和‘好闲’了。”李祥黄了脸道:“你别见机挖苦人,你还不是当过要饭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真教人恶心!”“你才教人恶心,这个刀疤脸!”
  他们俩,一个属龙,一个属虎,说不上两句就斗上了。动口解决不了问题时便要动手,正打闹着,李祥踢云飞不着,脚趾踢到墙上,好痛!云飞拍手称快道:“哈哈,被撞痛了吧!快去打墙,报复一下嘛!”“嗳唷喂!”李祥一个劲地呻吟,道:“都是你害的,我要打你!”他拿起身边一把铁锸朝云飞投去,云飞轻松躲过,啐道:“欺软怕硬的家伙!”
  罗彩灵懒得理他们,到沃萱房中,把衣服搭在她的床头架上。待回到房中,倒也奇了,云飞和李祥都不见了身影,碗里的灯火依然跳跞着。罗彩灵便到东边耳房查看,纱窗内,两人都蒙头睡着呢。“这两个家伙!”她的嘴角浮现出欣慰的微笑。
  罗彩灵也回房睡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她每夜都会失眠好一会子,脑子里想着云飞,想着明天和他说什么,可是真正和他见面时,却连一句台词也说不出口了,好像总隔着一道洫沟,洫沟那边是雪儿。

当前:第34/6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