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36/62页


  罗毅打量云飞,转笑道:“你们以后要经历的磨难还有很多,我撒手让灵儿闯闯也好,不经风浪,哪会懂事,日后就亏待你了。”云飞道:“罗叔叔见外了,我一定恪守谨言,决不负罗叔叔之托,纵然热血喷颈,在所不惜!”罗毅道:“你言重了,把灵儿交给你,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就是今后也交给你,我也……”云飞听出弦外之音,忙断言道:“罗叔叔扯得远了!”
  罗毅勉强一笑,道:“灵儿这孩子,自小就被我娇纵惯了,无论对谁,毫无礼貌大小之分。这也难怪她,她本有两个哥哥,可惜都无福根,随我东征西讨地先后去了。”罗毅的脸色黯了下来,云飞知其思念儿子,想劝两句,却又不知该怎样劝才好,愣在那儿。罗毅叹道:“唉,如今只落得这宝贝女儿,怎不令人疼惜呢。她一打出娘胎体质就很虚弱,万事只得由着她的性子,以致造就今天这样的顽皮习性。”云飞忙摆出笑脸,道:“其实蛮可爱的,说说闹闹,大家都开心。”罗毅敛着眉头,道:“灵儿是个坚强的孩子,什么都不能使她屈服,只是她那种阴晴无定的脸色教我不知操了多少心,今后嫁了人,谁会捺着脾气真诚照顾她?”说罢望着云飞。云飞防意如城,慌忙答道:“皇帝的女儿哪愁嫁,一定有的!”罗毅失神地“嗯”了一声。
  两人都放眼一碧万顷的蔚野,藉以排遣迥然相异的心情。罗毅道:“灵儿这孩子,说她机灵吧,还真是刁酸古怪到了家,什么花心思都想得出来;若说她痴傻吧,也的确是那么一个小傻冒!今年过十六岁生日,我说,‘爹不是迂腐的人,你也芳龄不小了,心里头是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如果有,爹马上就给你们办。’她却好,说讨厌男的,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句天大的傻话?”云飞笑道:“可能是她害羞吧!”罗毅道:“害羞?害羞就好了!我便逗她说,‘可是看情形,你好像对爹和郭堂主还满喜欢的嘛!’她说,‘女儿当然不讨厌爹了,从小又是郭堂主带着玩,怎会讨厌呢?但其他的男人就不同了。’还说一辈子都不嫁人呢!依我看哪,这丫头心里一定在等着一个好男孩的出现,到时候看她还羞不羞!”
  罗毅说完便放情大笑,云飞不知该如何陪衬,和颜悦色的脸面有些做作。罗毅道:“女儿家长大了,就希望能有个坚固的依靠;我是个开化的老头子,她若有喜欢的就依着她吧!”云飞神情慌窘,支吾道:“我,我也不赞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瞒罗叔叔,我的父母就是礼教下的叛徒,我引以为荣!”说到这里,又自豪起来;罗毅见其总是遮掩其辞,知他心有所属,便不再明求暗讲了。
  云飞指着一处坟丘,道:“贵教的谭香主就葬在此处。”罗毅道:“我知道。红教雇佣了许多久退江湖的杀手四处蠢动,昨日谭香主与沈香主率众与红教的高手‘龙门七十二剑’敫策刀剑相搏,两位香主都不幸殉教。这敫策倒有些来历,他胸前有三乳,一次在龙门被七十二个正派高手围攻,出七十二招,每招必弑一人,故有此称。日后此人必会向你讨教,以你的武功,胜他应不在话下。”云飞道:“我的本份事,我自会料理,只是谭香主的尸骨客死异乡,总不太妥当吧!”罗毅摆摆手道:“入土则为安,不要再惊扰他了。”云飞点了点头,问道:“罗叔叔雄才大略,除了对抗红教之外,是否还有拓展疆土的规划呢?”罗毅道:“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南下尽是我天人教的旗舵,只有北方未成基业;但北方属元,与其磨擦反会自及于祸,实不妥贴。”云飞本意想劝罗毅聚众抗元,谁知他早有城府,也只好作罢。
  罗毅道:“我查过李祥的底细,他原是丐帮的一个下等弟子,靠得住吗?”云飞掂量了片刻,答道:“与其作个奸猾老练、凶不外露的小人,倒不如纯朴天真、真诚无讳来得可爱;处处拘泥小节、故作娇态,倒不如作个磊落疏狂、胸怀坦荡的君子。”罗毅听后便有七分安心,颔首道:“人若太认真,反而看起来呆板,超脱之人自有超脱之人所独有的个性,你是这个意思么?”云飞一拍胸脯道:“罗叔叔真是个明理人,尽管放一百个心,我与李祥乃莫逆之交,他虽然疯癫愚狂,语无伦次,但我体察得出,他有一副侠骨心肠!”罗毅再无顾忌,笑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云飞心中有一事记挂,问道:“我与义父郑华已有好些时日未见了,不知罗叔叔可有他的音讯?”罗毅道:“你义父放荡邪辟,我行我素,自从幕阜山一别,江湖上再无其行踪。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能他已隐居田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了。嗐,不像我,总有些事情放不下手!”云飞吁了一口气,道:“真是那样却好,听罗叔叔一说,我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蓝堆翠岫,绿染沙洲,一片江山秀。云飞默视良久,当一群野鸭成群结队地从河泊中飞起时,启言道:“如果人们都能珍惜自然,停止杀戮,一切不都很美丽么。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昔日的秦皇汉武,何等飞扬拔扈,不可一世,如今还不是黄土一抔。恬宓能令人返朴归真,功名看淡;因为,只有自然才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朋友。”罗毅道:“你劝我?”
  云飞道:“我义父尚能隐居田园,罗教主何不退出江湖,卧雪眠云,与妻儿过安乐的日子。”罗毅抚须笑道:“你还是个孩子,所以说孩子话。古谚说得好,‘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当你得到一部分财富时,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财富?”云飞心念骤动,道:“我从灵儿嘴里得知贵教有些作法似乎欠缺人道,例如范柱一案……”虎虎风啸,罗毅霍然起身,道:“小伙子,你涉世浅,点染浅,我也不怪你。世乱则人乱,自有你明白之日。”云飞唯唯诺诺,不好再说。
  话分两头,且看李祥已出恭完毕,在河边盥洗,看着鱼儿悠游摆尾,心痒难捺,可惜左掏右摸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李祥甩着手上的水珠,骂道:“该死的鱼儿,下辈子我变成一条大鱼,把你们通通吃光!”俄倾之间,一股芬芳袅袅入鼻,是那么熟悉而迷离;颤动的水纹上恍恍惚惚浮现一位倩影,是那么亲切而扑朔。
  李祥蓦然回首,原来罗彩灵双手叉在背后,咫尺之内瞅着自己笑呢,袅娜纤巧,令人神往。李祥忙站起身来,把双手往衣服上猛揩,道:“灵儿,你怎么没和云飞在一起呀?”罗彩灵道:“他可惨了,被我爹揪住不放呢!”“你说罗教主来了!”李祥耳朵发颤,心跳急剧加快,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知能让多少人胆寒。“嗯。”罗彩灵蹲在河边,几只被李祥吓跑的鱼儿又游了过来。
  河水清漪,绿荫匝地,正是幽会之所。李祥心房里甜蜜,不自禁地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真好!”手儿像猱猴一般搔着痒痒。
  “呣~”罗彩灵侧过头问道:“你说什么?”“啊~”李祥会过神来,束了手,踧踖道:“其实,我对灵儿你,那个,什么,这个……”这种单独相处的气氛可是天大的表白机会,可是,他的喉咙里却哽咽得像在砌砖,就是说不出口。
  罗彩灵扬着眉头道:“你何必把一句话拉作两截说,有什么事就痛快一点嘛!”李祥的自悲感油然萌芽:“就凭我这点老底,别说拥有她,就是认识她都不够条件。”叹一声,转过话头道:“你说世界上什么最大?”罗彩灵答道:“天!”李祥道:“错了,是人的心!只要你能想到的,都装在心中了。”罗彩灵无暇去猜李祥的话中之话,反倒将这话应在云飞身上,却是一拍两就,翕合无虞。“你这话说得不错嘛,我爱听!”罗彩灵回眸一笑百媚生,道:“傻站着作什么,显示比我高啊!”李祥被罗彩灵拉着纡下身来,忖道:“可惜,我喜欢你,你一直都想不到。”
  河水汩汩自在地流淌,罗彩灵摘了一根田字草撩着水纹,浅笑微颦。李祥看了她半晌,问道:“灵儿,你为什么不知道烦恼啊?”罗彩灵道:“常言道,天下官管天下事,有他们在,我操个什么闲心?”李祥道:“当今这朝廷,人少禽兽多,令尊身在黑道,一定结交了不少金钱朋友,小心遭两面三刀的小人暗算,趁他现在就在跟前,你不妨去劝劝他。”罗彩灵望着清心独善的水浮莲,不以为然道:“江湖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怕这怕那,还闯个什么,不如回家抱孩子算了!”
  李祥怕她嗔怪,不敢再吹喇叭。罗彩灵见李祥憨厚,又萌生戏弄之意,用食指在溏泥地里蘸了一下,往李祥脸上一摸,道:“你脸上有点脏。”“是么?”李祥便抹了抹脸。罗彩灵又往他颈上一摸,道:“你颈上也有个黑点。”罗彩灵在李祥脸上耍来玩去,李祥那对脸顿时乌七八糟起来。罗彩灵已笑得透不过气来,指着李祥道:“你长得好有趣喔!”李祥一边抹脸一边问道:“什么,有趣是什么意思?”
  “真有意思,我让云飞也尝尝,嘻嘻!”罗彩灵撇下李祥,飞身离去。李祥喊道:“灵儿,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呢!”“我才没有闲情逸志和你玩呢!”她的话语和她的背影一齐消失在看不清的未来中,李祥扶着河柳,只好把忧郁的眼光转到潆洄的河面上。
  再说云飞正一个人傻坐着,眼睛眨也不眨,不知在想着什么。罗彩灵蹑手蹑脚地来到云飞背后,双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笑问道:“你猜我是谁?”云飞懒洋洋地答道:“小猪、小狗、小猫……”罗彩灵松了手,敲着云飞的头颅,气鼓鼓道:“你这个坏家伙!”云飞回首见到罗彩灵,忙起身笑道:“原来是灵儿小姐,我刚打了一个盹儿,说梦话呢。”罗彩灵高声叫道:“鬼款!你又不是鱼,怎么会睁着眼睛睡觉!”言罢把云飞的屁股重重一拍,云飞的神经猛地一跳,瞠目叫道:“你太大胆了!”
  “打你屁股又怎么样,哼!”罗彩灵翘着嘴环目四顾,问道:“嗳,我爹呢?”“他刚离去。”云飞已坐下了。“走了最好,免得在我面前嚼舌根,好烦呢。”罗彩灵的食指上还有些稀泥,鬼点子涌上大脑,眼睛一眯道:“你脸上有点脏。”便把戏弄李祥的一套花爪子照搬在云飞脸上,不一会儿,云飞则变成了唱戏的花旦。
  听得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李祥踩着杂草回来了,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云飞与李祥妖怪碰面,都互指着对方取笑,笑过之后又发觉不对劲。云飞问道:“你的脸怎么黑得像煤炭?”李祥反问道:“你的脸怎么黑得像包公?”两人都急不可耐地擦着脸,手掌上满是黑泥,此刻已真相大白,幕后阴谋策划者与执行者便是在一旁笑痛了肚子的罗彩灵。这下众怒难犯,两人直恨得牙齿痒痒,颤着嗓子齐声叫道:“死~丫~头~”
  罗彩灵见他们一脸煞气,吓得掩耳惊叫,道:“不要过来,饶了我罢!”两人决定用武力来教育教育她,垮着脸,一步一个脚印地逼进。三十六计走为上,罗彩灵撇头就跑,捷若雨燕。可惜云飞腾起如鹰,轻展猿臂,将她轻易捉住,她惊吭鬼叫、拼命地捶打云飞也不中神,便只好采取软攻,垂着秀目,可怜兮兮道:“其实我真的很寂寞,所以才想和你们玩玩闹闹的,唔……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真的,相信我!”一哽一咽,竟潸然泪下。李祥已赶了上来。
  云飞见她言辞说得委曲、眼泪来得感人,便放开了手。趁云飞与李祥疏忽之际,罗彩灵阴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黑球往地上猛摔,霍然黑烟熏蒙,云飞与李祥都捏住鼻子,叫苦道:“好臭!好臭!”待得黑烟泮散,却不见了罗彩灵。
  两人被诓骗了不说,又相互埋怨起来:“都是你心软,臭死人了!”“这算什么说词呀!明明是你原谅了他,还害我跟着倒霉!”说话要呼吸,每人各说一句后,又捂着鼻子不作声了。
  这烟雾弹不知是什么鬼东西作的,乌烟瘴气的范围好大,云飞拉着李祥向圈外跑。李祥捂着鼻子道:“太臭了,我受不了啦!”云飞道:“我有一着,可以吸气不臭。”“什么办法?”“只要用嘴吸气不就行了!”“废话!用嘴吸气虽然不臭,但臭气吸得更多了!”“以我的轻功离开这里不在话下,我却与你同甘共苦,待你不赖吧!”“你还算有点良心!”
  好不容易鼻子清醒了些,李祥捂着肺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问道:“现在怎么办?”云飞道:“什么怎么办呀!她想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咱们就陪她玩。抓住后把她扔到水里,这叫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之身。”“可她比狐狸还要狡猾,不好逮呀!”“咱们两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一个小毛丫头么!”“说得也是。”
  两人拟定统一联盟,要抓那个躲猫猫的小鴳雀。云飞单臂把李祥搂住腾起,追风逐电,疾若凌云,李祥在空中飘然欲仙,惊赞道:“你的武功果真不是盖的咧!”
  天空里云彩昙布,树林阴暗得似会啮心,草木葳蕤得似会吃人,罗彩灵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灰兔,东躲西藏,正是越怕鬼越有鬼,总感到有两双眼睛盯着自己不放。慌不择路,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滩小潭旁,眼见一只鸊鷉从潭面上叼起一只鳑鲏,由此而及彼,吓得双手抱在胸前。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拍,她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回目一瞅,脸色哗然大变,云飞与李祥正在身旁摩拳擦掌呢!罗彩灵吓得连忙脱了纻丝鞋,朝云飞掷去,云飞轻松躲过。罗彩灵尖叫一声,接着俯下身子,又抟了几个泥团朝云飞殚力掷去,也是徒劳无益。云飞大笑道:“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不要做无畏地抵抗了,还是束手就擒吧!”
  “不要欺负我,我好害怕!”罗彩灵蹲下身子,双手抱膝,脸埋在罗袖上,又采取眼泪攻势。“你的眼泪早就不值钱啦!”云飞大手一推,罗彩灵扑嗵斜栽在水潭里,几颗水珠溅在云飞衣上。李祥见云飞真的出手,念及罗彩灵可不是吃素的,搞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有些气短心慌。云飞看着悠扬的河水,悠闲地笑着。
  河水齐腰深,罗彩灵甩着头发,慢鸭鸭地走上岸来,象一只落水小鸭,衣服上还涴了些稀泥和水螅。李祥尖叫道:“灵儿,你身上附着几条圆筒小虫!”罗彩灵牵衣一看,吓得扑鲁乱跳,好不容易才把水螅抖掉。云飞看得捂嘴笑,多事之秋,李祥不敢作声。
  罗彩灵狠瞪着云飞与李祥,尖叫道:“讨厌死了,两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孤伶伶的弱女子,也不害骚!”“你是弱女子?”云飞张大了嘴巴,道:“你鬼计多端、淘气顽皮、独断专行、刁钻古怪、滑得像鳝鱼,还说自己是弱女子?”“你说够了没有!”她气得眉竖,在云飞的脚跗上狠狠一蹀,云飞为之惨叫一声,跷着右腿跳了起来,身子失去了平衡,急忙就近扶在李祥肩上。李祥忙明哲保身,道:“灵儿,我可什么都没说耶!”云飞气得揪他耳朵,他痛得直往上抽筋。罗彩灵咕嘟着嘴,朝李祥伸出圆圆的舌尖,道:“你和他是一路货,你们男的都不是好东西!”说完便一蹦三跳,消失得无影无踪。云飞与李祥傻望着,又不敢追上去。
  此时天色已泛黄,云飞担心罗彩灵的安全,问李祥道:“我们是不是做得过份了点?”李祥心如火灼,跌足叫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把她丢在水里,你看,把她气跑了!”云飞道:“你真傻,她可是‘骗’字号的人物啊!你忘了臭屁弹么?”李祥的心转过弯来,应道:“说得也是,我看,她没那么小气的,咱们赶上去吧。”云飞道:“不用急,此刻天色已晚,她胆子顶小,决不会在林中过夜,定到前面镇上投宿,我们就到镇上去逢她吧。”“有道理。”两人回到原处,果然少了一匹马,云飞笑道:“正被我猜中了。”李祥也安下心来。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两骑压地飞驰,云飞控骢说道:“你有没发现,我们像一对傻瓜。”李祥侧目笑道:“好像是的。”云飞笑道:“这个世界上还真有长不大的孩子呢!二十岁,三十岁,谁知道她以后还是不是这样淘气。”李祥道:“我希望她能永远淘气。”“为什么?”“可爱嘛!”
  前面就是青畈镇,一客栈柴门半掩,两人在门首下马,小二忙迎出门来招呼。云飞问道:“烦问你有没看见一个湿漉漉的少女?”小二回道:“没有啊!”云飞道:“那,这个镇上有几家客栈?”小二答道:“客官若要歇息,独我这一家,小店的招待决不敢怠慢,客官尽管来歇。”云飞听得只一家客店便放心了,掀开芦帘,与李祥在店内坐定,客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小二招呼道:“客官要点什么?”云飞顾不得打火,道:“我们等一个朋友来了一起吃,先来些茶水吧。”
  李祥巴望门外,眼看着红霞快变成了皂霞,觉得没有罗彩灵的时光过得好慢,耸起身来,道:“灵儿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云飞品着桤茶,摇首笑道:“你还不知道她的心思。”李祥问道:“什么心思?”云飞道:“她故意要让我们好等来整我们哩,你这一急就正中她的圈套了。”“不会吧。”李祥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踏实多了。云飞道:“怎么不会!谁知她躲在哪个疙瘩缝里玩去了,你放心,她是个怕黑的丫头,天黑之前一定会到这里来的。”
  正在猜疑之顷,缥纱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扑面灵儿到。只见她揪开芦帘,手里挽着两套新衣,头发含水油亮,出沐的脸庞粉白娇香。满店之人刹那间尽皆拜倒石榴裙下,瞧他们那些眼睛,都绷得老直,恨不得跪在罗彩灵面前叫一声“娘”才好。
  云飞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李祥堆笑赔礼道:“灵儿,真不好意思,我们是做得过火了些,我已将云飞狠狠薰了一顿,他也知错就改,再不敢冒犯了。”又拉过一张白杨凳,道:“我们正等你一齐用饭呢,来,这边干净。”云飞气得扭过头去。罗彩灵却对李祥不理不睬,抛空叫道:“小二!”小二见到罗彩灵,早已饧了眼、酥了心、瘫了身,忙应声过来,笑咪咪地侍立一旁。罗彩灵道:“准备一间上房,把茶饭送到房里。”小二连忙恭讳,视其为女神。
  看着罗彩灵傲慢地上了楼,云飞满腹委屈,大叫道:“老板,上菜,上菜!”也不与李祥这种重色轻友的小人同吃了,填肚之后独自要了一间客房。李祥顾不得肚饥肠馁,敲罗彩灵的房门把手都敲肿了也不见开,万般无奈下,才一个人吃闷食。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高。
  油灯半昏,云飞躺在床上颐神,双手枕在脑后,思絮飞跃上下五千年。门未合,一阵轻脆的脚步声跳到跟前,云飞睁开眼睛,见罗彩灵伏在床头望自己笑呢,她换上一件艳丽轻煖的镶珠翠玉羽衣,整个人浑似金镶玉嵌一般,璀灿夺目。
  云飞见她打扮得焕然一新,又在这儿摆露姿态,先是一惊,忙立起身子道:“灵儿大姑娘贵步降临贱地,小生真是荣宠若惊啊!”罗彩灵朝云飞窝了一舌,似乎原谅他了。云飞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罗彩灵道:“这么点蝇头蜗角的事,本姑娘宽宏大量,才没闲功夫计较呢!”云飞心里一笑,想起了臭气熏天的黑球,问道:“你扔的是什么鬼东西,把我和李祥整得够呛!”罗彩灵道:“那玩意叫‘臭屁烟雾弹’,事急逃生用的,我身上还有两颗呢,想看看么。”“劳慰你俩,不用了!”云飞拨着指甲数了数,道:“先是抹泥巴,又是装委屈,再是臭屁烟雾弹;喂喂,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鬼把戏啊?”“我可正处在花样年华耶!”她嬉皮笑脸地作答。
  云飞想到日后定然难熬,问道:“你怎么总能让自己快乐呀,有什么秘诀么?”罗彩灵道:“看你诚恳地求助,就告诉你吧。仔细听好呦,只要你遇事能保持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心态,一切就都变得美好了!”云飞听得连连点头,罗彩灵道:“我说得可有两分道理么?”云飞笑道:“岂止是有道理,简直是金玉良言嘛!”
  罗彩灵一羞,那模样却好煽情,云飞端祥她不住,道:“对了,你跑到哪儿去了,害我与李祥担心死了!”罗彩灵拍了拍衣服,道:“你没长眼睛啊,我沐过浴,买了两件衣服。”她端正了姿态,扯了扯边料,问道:“漂不漂亮?”
  “你把我当老窝头,嘿嘿,我可不是哩!”云飞今日可被罗彩灵整惨了,决定挀挀她,下了床,惊奇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乍然叫道:“好漂亮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罗彩灵听得好生欢喜,忸怩地问道:“那,我身上什么地方最漂亮呀?”“嗯~”云飞拈着花团锦簇的衣领,道:“上面的宝石多一点,所以上面漂亮,特别是领口这儿最美了!”一听这话,罗彩灵的脸上顿时晴转多云,嗔道:“你往哪儿看啊!我是问,人家穿上这件衣服漂不漂亮,没要你评价衣服!”云飞故作不知,道:“衣服这么惹眼,看人作甚么?”
  罗彩灵尖叫一声:“云飞!”云飞吓得倒退了两步,道:“你……你要干什么?”说也奇怪,罗彩灵突然裙袖翻风,撇头就往门外跑。
  “难道我又做得过份了?”云飞想追去哄哄她,又拉不下脸来,径自倒在床上彷徨。
  过不一刻,罗彩灵妆靓了一番,心中满心欺待,像一只小鱼儿伸着软鳍跑到云飞屋里。与上次衣着不同,换了一件朦胧杂花收腰百褶裙,用杭州的纺绸制成,花红柳绿,五彩成纹,穿在她苗条的身上,真是锦上添花,美不胜收!云飞一见便乐了,忖道:“原来她换衣服去了,这丫头倒有意思!”罗彩灵走到云飞跟前,麂皮屣一踮,飘然转了一圈,就像一朵荷花在轻风中摇拽,俏生生地问道:“我穿这件怎么样?”期待之情较之适才尤盛。
  云飞把眼睛灰灰地往罗彩灵身上一瞟,道:“啧啧啧,就像挂在身上一样,我替这件衣服感到不值。”一句落空,空气倏然间沉重得像铅块,罗彩灵喝道:“你说什么?!”
  “不!”云飞急忙转口道:“嗳呀,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么漂亮,这种衣服和你哪佩呀!”
  罗彩灵心里好不高兴,道:“喂!你就不能说一些,‘这衣服和你好佩,真合身’这样的话么?”云飞笑道:“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这衣服与你好佩呢!”
  “真的么?”罗彩灵一喜。云飞下了床,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瞧,道:“嗯,衣服白的地方人也白,黑的地方人也黑,黄的地方人也黄,花的地方人也花,打褶的地方人也打褶,皱的地方人也皱。啊,简直……”罗彩灵气得皮肤都要裂开,不由分说,将云飞扔出窗栊,然后把头探出窗,啐道:“你到长白山去作啄木鸟罢!”
  李祥在屋门口细探,笑道:“你这叫自讨苦吃加上话该等于倒霉,嘿嘿!”罗彩灵一步一声重响地出了云飞的房,正在气头上,李祥忙退避三舍。
  “砰!”罗彩灵的房门重重地关了,她扑倒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频繁变换睡姿,先是个“丨”字,一会儿是个“人”字,又更为“大”字,再改成“弓”字。
  月色朦胧在水气中,画烛飘摇,恍恍惚惚,好像母亲己来到自己身边,正坐在女儿的床头,将女儿拍醒。罗彩灵半梦半醒,见母亲忽然到来,吃了一惊,忙撑起身子,问道:“娘,你怎么来了?”母亲叶眉紧锁,望着消瘦的女儿,叹道:“宿孽皆因情,儿啊,娘知你近日为了一个男人心事重重,连个诉衷的人都没有。这心病也是病,娘放心不下,就过来陪你。”“娘~”罗彩灵心窝一酸,窝在母亲的怀里,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寻觅着怜爱,道:“娘,我好苦恼,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母亲摩挲着女儿的鬒发,道:“男人在追求你时都是一个嘴脸,难以甄别,等你上了他的船才能看清他是属于哪一类的。娘的运气好,没看走眼,和你爹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和他时常有些争执,但他心里却始终只有咱娘俩;放眼看世间,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他却没有。”罗彩灵道:“我爹是最好的男人!”母亲听得欣慰一笑。
  罗彩灵问道:“我总是和云飞吵嘴,是不是我们生肖相克?”母亲摇摇头道:“如果两个人的性格相反,完全合不来,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合得来,这便是阴阳反向相吸的道理。所以说,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相互取笑,则很有可能是相互欣赏,只是都不愿意说出来而已。”罗彩灵道:“我明白了,真正讨厌一个人,是不会和他说话的。”
  母亲微微颏首,道:“这乱世中的男人,一成是君子,二成是大丈夫,三成是小人,四成猪狗不如。你知道云飞属于哪一类么?”罗彩灵想也没想就答道:“猪狗不如。”母亲变了脸道:“别和娘开玩笑!”罗彩灵嘻嘻一笑,道:“我想应该是君子吧!”母亲道:“他不仅是君子,更是择万取一之人,所以你千万不能错过他!”罗彩灵的脸上布满阴云,道:“我也知道他的好,可是,他已经有一个雪儿了,我在他心里,又算什么……”
  母亲道:“这样自暴自弃就不对了!要知道,不用犁铧划破土地,怎么撒播种子呢?有了喜欢的人,就一定要坦白你对他的爱慕之情。如果你说了,也许得不到他;如果你不说,就永远得不到他;哪怕只有极菲弱的机会,千万不要轻言放弃!”罗彩灵听得傒倖然,道:“迄今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对我的感觉,我怕说出来后,他会拒绝我。”母亲听得一笑,道:“怕生龋齿而不吃糖是没有必要的,不要在他面前畏葸不前,就算痛,也只会痛一次。想拥有就必须要付出,老是捂在心里,只会让自己更憔悴啊!”
  罗彩灵道:“可是,我和他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先知道他对我的感觉,如果他喜欢我,我就向他表白心事。”母亲道:“其实很容易分辨的,你与他一起共餐,如果他喜欢你,会让你先吃。”说罢,慈爱抚摸着女儿的额头,道:“孩子,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决不能放弃希望!”
  母亲话音刚落,身子就似一道青烟散去,罗彩灵的双手抓了个空,惊叫道:“娘、娘,你到哪儿去了!”她喊着梦谵,惊得直起身子,额上汗生微粒,娇气吁哮,被窝掀在地上,月光因窗帘遮住而微透,四周頠静得只能听见心跳与喘气声,原来只是一个梦。这段梦刻未能忘,纵然虚幻,但母亲的话已坚定了她的心。
  夤夜静悄悄,微风透窗习习,云飞拥被而眠。冷月惊人梦,与罗彩灵一样,他也不断地翻转着身子,也许这就是情人间的心灵感应吧。
  在模模糊糊中,云飞来到一处人间绝境,嚭阔无边。天空飘着五色祥云,紫气横空;地面迷散着蓊蔚洇润之气,琪花瑶草暨惊葩,人参白芷参差,玉泉叮咚,佶屈盘回,却是个养性怡神之处。云飞歙了一口清气,只觉肺腑内甘露降而天地合、黄牙生而坎离交。滃广无底的化龙池里,一只金翅凰、一只银翅凰与一只琦凤追逐戏水,五光十色,流金挂彩,令人眼花缭乱。隐隐传来月琴之声,声高孤寂,云飞朝发声地望去,有所长生桥,桥后是一片白朦朦的雾气。云飞渡了桥,只见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纵是仙山琼阁、蓬岛瑶台亦不过如此。却不见演奏月琴之人,音乐声兀是不断,好似从宇宙深处飘来。
  云飞向前行了数步,但见那所仙家阆苑高殿低宇,鳞次栉比;顶覆黄绿相间的琉璃瓦,墙甓錾着汉白玉黼黻纹;门前撑着十根俣大的水磨石圆楹,均以覆盆莲花宝座为楹础,楹身浮雕着双龙戏珠,相对回舞,盘绕升腾,衬以山石,缀以云海波涛,远望只见云龙飞舞,不见圆楹;门侧镇伏一对琇狮,为守护灵瑞之兽,头披卷毛,昂首挺胸,四爪强劲,盛气凌人。
  墀前棫树排排,如云伏地;栽着簇簇凌霄花,红红似火。赤门左右分别有白底黑字一联“千千层层万”、“花花朵朵舟”。此联字冷意怪,云飞望之苦琢半日,究是解诂不出,抬头相望,只见蟾影刺刺、桂树婆娑,忽而心中霹划一芒灵犀,笑道:“世人最爱琢磨一些明明不需要琢磨的刁酸东西而浪费了宝贵光阴,此联乃仙家故意所设圈套,虽然本身毫无意义,却内含处世真谛,用意明明是要人不必费思妄想,只是世人看不透彻,还以为要他们费思妄想而迷失本性。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  
第三十二回 鸳鸯梦境施昙烟 蚩哥难懂痴晦言  
  云飞撇下那联,轻手一推,门便咿哑两开,欣然入内,俨然一派道家气象。红烛如繁星,照如白昼;摆着水晶帘,云母屏,芰纹鼒。四壁镀着一层鋈鋆,地铺仁白玉瑛,宛如到了银宫;仔细看来,墙壁和地板上有深纹络的壁画,有人头鸟身的仙人王子乔、彩云,有人首蛇身的女娲、月亮,有耳挂两条黄蛇的夸父,有剪恶除奸的雷神和九耳狗,有披羽衣的仙道或袒腹的仙翁,有交缠驰奔的双龙、朱雀、彩翚、白虎,还有声震八百里的夔兽及九逸神驹各展骙骙之姿。哪九逸?曰“浮云、赤电、绝群、紫燕骝、逸骠、绿螭骢、龙子、驎驹、绝尘”。
  堂中燔着白鹤香,隐隐约约看见一朵朵矞云化作一对对白鹤袅娜舞翮;上厢挂着九宫八卦图,用“零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万亿兆吉太拍艾”等籀文圜绕在外圈。唯有一点奇异,未供三清六帝的香火,一位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手持一颗太乙混天球,长发蓬松,澄然静坐在蒲团上,蒲团外三寸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等籀文字样绕成一圈。
  年轻人见云飞近前,睁开了久闭的双眸,好深沉,给人一种神秘叵测之感,道:“我候你多时了。”云飞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何故候我?”年轻人不答云飞,笑吟道:“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见云飞愣在一旁,笑道:“一人只有一心,我名为孤心。”云飞问道:“你缘何要叫孤心?难道你没有朋友么?”
  “我为何叫孤心?”他叹道:“你以为你生活得很充实么?你错了。就算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和一个相爱相守的女人,那又怎么样呢?心中的那份孤独,依旧无时无刻地缠绕着我,折磨着我,那是一种用爱也填不满的孤独,也正因有了它,人才能学会思考。唉,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与我无关,肉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实,我的心也和世界隔离了起来,灵魂在宇宙中无助地飘荡。”他摇摇头道:“我为何没有朋友?朋友就像一拳沙,攥起来,是一团;松开去,各自散。”说罢将太乙混天球搁在蒲团的凹心上,起身道:“人,随土而来,随土而去;轮回千转,何啻一粒凡尘。”云飞度忖着,心房不住地收缩。
  孤心从香案上的一个黑铁木盒里取出一套书,道:“我有《鸳鸯梦》一套,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尽在其中。”云飞双手毕恭接过,仔细端视,见此书长七寸、宽五寸、厚四寸,用麝皮帙套封着。孤心道:“人生要无数次入梦,也要无数次梦醒,到底醒时是梦、还是梦中是醒?何必要把得失看得如此之重,亦何必要把‘死’看得如此之悲,也许,‘死’只是大梦初醒。浮世茫茫,前景难料;千山万水寻找心中的最爱时,谁知最爱早已在身边;猛然惊醒时,岂料爱已走远。人性痴迷,有时明知是错,还是要撞个头破血流。”叹了一声,道:“鸳鸯乃世间最多情的善鸟,落单的鸳鸯会因伴侣忧郁而死,死后抑或共赴天伦、抑或同化尘土,其形终将在人间消弭。人生百年,世态炎凉,物换星移,不论生前是豪门显贵或是街头乞儿,大化之即、真心归元,看万事万物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若在这场梦境中曾经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此生又有何憾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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