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47/62页


  “这是我的初吻,我很高兴被你带走。”双目再也睁不开了,身子绵绵地躺在黄黄的草地上……
  隐暗处,李祥靠在树背上,那段伶仃而苍白的阴影,荫荫郁郁,瞧不清他脸色的阴晴。爱情需要情投意合,来不得半点勉强;有时候在残酷的事实面前,逃避才是最妥贴的办法。
  中国地域辽阔,人烟僻稀之处总有奇异难测的地貌与事例。湖南的黑苗族所居的家园上,有一所白云溶洞,人称湘西南的明珠,为苗人首领专用的练功之地,多少汉族的诗人画客欲游历皆被拒之门外,兴叹往返。
  白云溶洞的入口不远,缕缕白雾,徐徐飘动,犹如樵夫在洞中野炊一般,故有“白云樵隐”的雅称。只见一个身穿绣着大花边蓝衫,包着白巾的青年急步走入,面目焦急,心事重重,手握芦笙,看来,刚与一位姑娘约会过。
  洞中清泉曲潭,源源不绝,洞中有洞,石上生石,意景奇妙,五彩缤纷。但是,到处横七竖八的摆着干枯发黄的僵尸,臭气熏天,将仙美的洞穴糟蹋成了人间地狱。青年无心掩鼻,迳往左走,便是石牛洞,远远望去,只见草坪上卧着一群石牛,意态极为朴实。青年双目一扫,似在找人,可惜不在,又进了“花果山水帘洞”,里面奇石层层、星罗棋布,宛如五颜六色的石花、石果。入口处的白雾飘来,猴头石竟然晃动起来,真有当年孙大圣再现时的幻觉。此处也没有青年所寻的人,忽然听得一声野兽般的闷哼,随之便是一团乱哄哄的铮铮声,突突撞撞,闹得天翻地覆,是从“动物山”的方位传来。
  青年把芦笙紧捏,飞步投去,脚步在洞口处煞住,朝内望去。一位上身赤膊,穿一黑衲裤的斑发老者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踢擂,洞中有不少石狮、石虎、石马、石象、石猪、石鸟都倒在地上,有的没了脑袋,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上下身分了家。青年不敢走进,在洞外屏声静气的候着,眼看老者的肉体泛着紫黑、骨脸瘦腮、伤痕累累,青年心如刀割。老者胡乱折腾了一阵,扑扑忽忽地落将到一块尺高的石台上,盘腿坐下,双目紧闭,在双臂三阴经脉及双腿阴阳经脉上乱捏,鱼鼓的两眼似要喷出眶外,身躯上的血管涨到极限,像捆着数条大麻绳。
  这位老者便是苗家首领何砬,江湖上人称“黑蜈蚣”,云飞的杀父大仇人,青年则是黑蜈蚣的独生子何维。
  何维看得直打哆嗦,不顾一切地冲进洞内,跪在石台下,泪流满面道:“爹,不要再练了,住手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父亲无动于衷,何维不住地哀求,父亲身上的血管终于缩下,睁开了麻纹帐般的眼睛,啐道:“你懂个屁!我若练成,就天下无敌了,天下无敌啊!哈哈哈哈!”顿了一顿,道:“汉人自以为武功独到,在江湖上纵横捭阖,对我苗家总是侧目相视,老子偏不服这口气!”“啵”的一声,一拳将石台捶出一个小凹。
  何维双手攀在石台上,眼光中流露出乞怜,道:“今天翠菊又找我谈过了,我们的婚事定在采花节。爹,你这番不知晨昏地练这邪鬼武功,迟早会自及于祸的!你看看你的身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就听孩儿一言,不要练下去了!”黑蜈蚣道:“你怕我活不到采花节么?”何维默然了,心里说是,嘴里不敢答应。
  黑蜈蚣下了石台,走到一面石帘前,从夹缝中抽出一张豵皮,上面写有苍颉的鸟迹字体,怪模怪样的百余十个。黑蜈蚣抖开,默念道:“练黑血爪之最高境界,需以骨肉之血为引子……”他又念了几遍,脸色晦明变化着,喃喃自语道:“传说黑血爪第九重‘人魔焚啮’极其险恶,稍有不慎,会使人变为魔屠,天底下无人敢练,包括恩师摩纳子。”一望长跪的儿子,道:“孩子,自小我就教导你,要舍生取义。你愿不愿意辅助爹完成古人未敢完成之事?”
  何维吓得面如白蜡,牙齿打崩,手已无力握住芦笙,嘣掉在地,最不愿发生的事终于发生。
  黑蜈蚣把豵皮捏得翘起四角,道:“儿子,你愿为爹献出你的鲜血吗?”何维吓得滚爬着后退,一根石笋被他撞倒,大叫道:“爹!你疯了吗!我是你儿子啊!”“就因你是我儿子,我才要你的血,别人还没这个福气呢!”黑蜈蚣节节逼进,道:“好孩子,听爹的话,你从小不是最听爹的话么!来,到爹这里来!”何维腿向后蹭,手在拨着土,惊叫道:“爹!不要!”黑蜈蚣绷着脸道:“你是我生的,你把身体还给我也情理相埒!”何维叫道:“父子相啮,纯粹禽兽不如啊!”黑蜈蚣为之冷笑。
  何维万念俱空,起身欲逃,黑蜈蚣脑袋充血,怎会放过口边的羊羔,一个虎步上前,铁爪勾攫,将翠菊送给儿子的绣花腰带扯断。何维的身子失去平衡,撞在石幔上,黑蜈蚣掀其衣领,象小鸡一样拧起。何维死命地对爹拳槌脚踹,却浑似击在人皮骨上一般,毫无反应。
  黑蜈蚣兽性勃发,大吼一声,把儿子狠狠一掷,将石柱撞为两截,何维倒地哀嚎,痛苦之状,溢于言表。黑蜈蚣见到儿子嘴角的鲜血,体内的神经狂乱跳动起来,脸色激得通红,恢复成练功时的魔态,猿臂一展,右锣石鼓应手而碎。
  中央供奉的一具盘瓠已四分五裂,洞中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灭绝人性的狂笑……
  练黑血爪必须阴阳混成,黑蜈蚣的魔胎已种,不可遏止,翠菊与儿子尝过禁果,便要用翠菊的血助他完成最后一攀,不然将永堕魔障,人间再无安宁之日。
  谁知上天偏偏容黑蜈蚣不得,何维进洞前曾咛嘱过翠菊:“我爹练功已走火入魔,如果半个时辰不见我出来,我已不在人世,我爹决不会放过你的,你一定要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一烛香的辰光前,翠菊已打点行囊,赍恨而别。
  黑蜈蚣口沾血渍地出洞抓寻猎物,整座苗寨翻个都不见翠菊。他的脑袋嗡嗡发胀,抱头跪地,仿佛有无数支钢针往脑袋里面钻。半晌,黑蜈蚣人性便失,黑色的心全受魔念驾驳,皮肤在一层层地蜕落,蜕完皮后,肉也跟着向外溃烂,就像油锅里被炸的薯片,向外翻着花,仔细看时,地上多了两颗眼珠。
  一小女孩尖叫一声,手腕上的花篮翻倒在草坪上,半空中有唾液一般的分泌物一滴滴地洒在香豌豆上,分泌的人正是黑蜈蚣,逢人便将其心掏出来啃掉,可怜忙着秋耕的人们毫不知情,一阵腥风过后便都作了无心鬼,甚至连神圣的火煻也被他踩得稀烂。
  且说点苍派徒众离了剿魔大会,正打道回山,半路上竟发生了一件怪事,夜里无缘无故听到一些奇怪的风吹草动,天早排头数过弟子,竟少了两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每日如此,直挨过三日,搞得人心惶惶。掌门“平空一剑”左行天勒令此夜谁都不准休息,聚集在一空地上执剑待敌,一个个提心挈胆。
  树林发出呜呜的嚎叫,一条条乱枝就像判官的胡须、魔鬼的头发,不时还有青色的鬼火晃荡。一名弟子名为廖坭,突然“唔哇”大叫一声。众人忙朝他围过去,廖坭舌头直打转:“掌门!他、他、他、他……”左行天喝道:“他什么他?魂都被吓掉了!”廖坭抖衣而战,失声叫道:“我看见了!他没有影子,他不是人啊!他不是人啊”他双手捂着脑袋,扯着嗓子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发了狂似的乱跑开来,有弟子要追他,左行天喝令道:“蜀犬吠日,不要管他!”
  真的是一团漆黑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物体身上都有阴影明暗,随着月光而模棱冷冷的变化着,远方更像一个深邃的黑洞,肉眼无法挖掘的黑洞,谜一般的黑。
  廖坭已不由自控地跑了半里路,一刻也不敢闭眼,仿佛一闭上眼,就有无数的恶魔灵怪围在身前,无形拉扯着自己的心脏。四周的空旷和广大更使他孤心无助,好像肩上驮着一个天,好沉重!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恐怖,只有植物在晃动,但不是它们自己要晃动的,是被驱迫地晃动,驱使它们的风也是没有生命的,是死的!
  天哪!都是死的!死的东西为什么能动?
  他不敢再往下乱想,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一点点的声音都能让他毫毛竖起,瞳孔也不正常地放大,警惕着四方。他想摆脱这种压抑的心态,狠心地闭上眼睛,想眼不见为净,嘴里数着数:“一……二……三……”每数一声,意志就崩溃一分,只好强行挤紧了眼皮,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绷紧了腰腿,数到“七”时,实在受不了了!
  猛的睁开眼,浑身上下都在乱动,前后左右地顾盼,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最可怕的是身后的影子,它为什么总要跟着我?他想摆脱,拼命地跑,怎么也摆脱不掉。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就是冥间的梵歌,自己走的就是黄泉路!
  “啊!——”远方传来一声惨不忍闻的尖叫声,不少弟子已查觉到魈魅之气,吓得把手指伸到嘴里,还有两个雀盲的弟子更不知如何是好。左行天虎哼一声,放目望去,一片林涛汹涌,大吼道:“你是谁,有种的露出脸来!”一些弟子惊道:“师父,不要和他斗了,咱们快离开这儿吧!”被左行天一脚踹翻,道:“没种的东西!”宝剑在月光下凌凌自寒。
  狡狯的灰狼嗅着一切可疑的气味,慢慢逼近它的猎物。林中一猎户的家门前,一条看家狗前腿抵直,后腿蹲屈,疯狂地叫吠,一阵腥风扫过,只剩下一堆瘫瘪榨干的皮骨。黑山林内,一个鬼魋般的东西踏得水波“啪啪”作响,连水中的月亮也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一团黑云渐渐游来,遮住了月亮,阴风嗖嗖,冷雰漫漫,又没有月亮给他们壮胆,点苍派众人心里好生惮悚,几乎能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声。
  那东西已嗅到了人们的恐惧,加快了速度飞来,一只夜鹰笔直落下,黑云从月亮身边跑过,四周又布满了兰色的地狱冥光,从此拉开了死亡的序章。一条七尺黑影长啸一声,宛如螣蛇驾雾,众人惊惶地扬起头,只见那怪物身上长满了毒疮,肉也模模糊糊,一条一条的牵扯着,就像身上挂着百条血红的香肠,还粘粘拉拉布满了恶心的液汁,像鼻涕;脚像鸭子一样,有蹼;头部活似一个靛面鬼,更有一些黑褐色的肉团突起。
  “妖怪呀!”众人扯着嗓子狂叫,步伐都失了常,尿脬也泄起尿来,四面八方都是路,就是不知该择哪条路逃跑才好!纵是左行天艺高胆大,也不禁心惊肉跳,随风而颤,连忙稳住心态,拉过一弟子,大喝道:“不要慌张!”再看那弟子,其实已被吓呆多时,瞳孔发胀,口角尚在流涎。
  林中屠杀了一夜,不间断的怪叫声令路人闻风而逃,除了掌门左天行与几个武功稍高的弟子侥幸存生,点苍派几乎全军覆没。
  清晨,一只蜥蜴在草丛里摇着响尾,伴随着横七竖八的无名尸首。  
第四十回 人心胜鬼鬼怵人 孤雁天涯话凄凉  
  且说石剑与雪儿一拖一行,随处流连,光阴茬苒,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两人都不善于处理感情,故尔言谈不多。但,与雪儿在一起,潜移默化中,石剑还是比往日善谈多了。眼前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两匹坐骑也卖掉了,她要用自己的双腿来寻找云飞,哪怕找不着,也要在华夏九洲踏出爱的足迹。
  说也奇怪,无论云飞在何方,雪儿的爱都能很准确、迅速地遥寄给他。同样的,只要云飞一闭上眼,就能见到雪儿万般挂牵的面容。
  石剑与雪儿在一起的日子里,见雪儿笑过许多次,却从未见她开怀大笑过。冬的气息也日趋浓重,极目崒兀,遥亘千里,石剑便知是个多事的所在,劝雪儿万事小心,多留一下神。
  此时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百官荒乱,大元南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两人行到山岬,硗瘠的土地透不出泥土的芬芳,只见路旁的残碑上刻着“虎岗”,一群饥馑之民在野地上掘草根,因争夺而殴斗。一年轻饥民道:“跟我争,我吃了你!”举起一块大石头正欲砸死倒在地上的另一中年饥民。
  石剑大喝一声:“住手!”年轻饥民经不住吓,突然一阵晕眩,石头落地,人也倒地不醒。石剑与雪儿飞奔而至,见他们面色卡白,石剑忙取出葫芦,分别给两位饥民喂水。
  不一刻,两人悠悠转醒,询问得知都是本地村民,年轻的叫牧源,中年的叫车陇,如今岁歉民穷,都几天没进食了。雪儿从包袱里取出一些炸好的糍粑和腌鹿脯给他们吃,他们双手接过,打恭称谢,有了食物充饥,之间的仇恨也为之雪化冰消。牧源见雪儿清新可人,纵是樊素、绛仙,也无此风韵,不自禁道:“姑娘这么漂亮,莫不是仙女托生的吧!”雪儿嫣然一笑,道:“吃东西吧。”牧源恐被雪儿褒贬,羞惭地垂下眼皮,咬着糇粮。
  车陇一边吃一边叹:“我们这里都世说新语了。”“世说新语?”雪儿不明白。车陇道:“就是通讲蒙古话,上月这里被蒙古夺下了,我们都作了亡国奴。”他说得面无表情,不知是淡然还是哀愁。雪儿问道:“那,你们的日子有没有原来好过?”车陇摇摇头道:“官,都是吃人的老虎,蒙古人作官和汉人作官又有什么区别。”牧源接口道:“我家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那些贼官还要扒我们的皮!”说得眼角模糊,以袖拭泪。
  车陇望着几亩荒丘,满目疮痍道:“他刚才把我砸死了也好,总胜过活着当奴隶。唉,只是我那女儿拖住了我的腿,不让我走。”牧源听得觍颜,身子突然一颤,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儿,忙问雪儿:“姑娘打外地来吧?”雪儿应了一声,牧源道:“姑娘若没什么重要事情,请快快离开此地!”见他神色慌张,雪儿问道:“为什么?”牧源道:“我们村本就有个虎妖不说,前日又来了一个嗜血狂魔,好怕人呀!”车陇也直打哆嗦,接口道:“听说,这嗜血狂魔身长九尺、腰大十围,见了生灵就榨干他的血,吸得像僵尸一般!连心脏都要吃掉!”雪儿不敢信。牧源道:“我们不会欺骗姑娘的,前天晚上我起来解手,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子闪动,我瞪着眼睛看,那黑影子似乎发现了我,把手朝我甩了一下,一些血液沾留在我的手上,手就变成这样了!”他翻开袖口,手腕上有百十颗蚂蚁大小的红色癍点,道:“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雪儿看得心憷,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走呢?”车陇惨然一笑,答道:“象我这种没希望的,走到哪里都是死,还走个什么。”石剑的右手在剑柄上频磨,道:“妖怪吸人血还是明目做出,不像那些狗官,一边嘴里念佛,一边嘴里吸血,才最是卑鄙无耻!”满眼的仇恨几乎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大窟窿。
  雪儿摇首道:“我想,人吸进的是冷气,吐出的是热气,官纵然做恶,本性也是善良的吧!”石剑冷笑一声,道:“人吸进的是新鲜空气,吐出的都是废气;人吃进肚的是粮食,拉出的却是屎!”话出口时才明白失言,见雪儿面色难看,暗自谴责自己。
  日已昃西,本就昏暗的天空更显昏暗。车陇回家伴女儿去了,石剑与雪儿被牧源接去住宿,走在秃裸的村道上,草屑贴着地面飘扬,村民们请鲍老跳神驱魔,只见一人戴着兽形(其页)头,口吐狼牙烟火,扮作鬼神形状,一边跳一边叫,也不知能不能将吸血鬼捭除。
  “妖怪呀,妖怪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撕心裂肺的惊叫由远及近,一男子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地满街乱蹿,看似患了惊癎之疾。牧源叹道:“他一向本份,今早上就变成这副模样,定是被吸血鬼吓的!”路上行人见那疯子尽躲,甚至连摆的摊子也不顾,任他摧践,生怕传染了疯病。雪儿想帮助他,因他面目獠狞,却又怕他;石剑对其不理不睬,视有如无。
  前面停着几辆车辂,罩着墨黑的车帷,车前的骖马打着响鼻,甘心供人驱使。路旁有一排大人带着囝囡跪在地上磕头贱鬻,纵然老牛舐犊,实因无法生存。两三个商贾穿插其间,从中挑选身体健壮些的孩子,将其买下,然后贩到南方给富户作奴婢。更有一位皮包骨似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哭得寻死觅活,因他的孩子瘦得像根甘蔗,好久没人买而殇死。那孩子的尸体又黑又凹,比骷髅还要可怕。
  雪儿一阵头晕目眩,脚根发软,摇摇欲坠。石剑忙扶住她的腋窝,摸了一锭纹银扔给那女人。石剑再难看下去,问牧源道:“你家到底还有多远?”牧源唯唯诺诺道:“就到了,就到了。”偻着背就往前趱行。石剑横腰抱起昏厥的雪儿,脚步一步一步地下沉。
  可惜那可怜女人的眼睛早已哭瞎,石剑所赐之银早被眼快的旁人抢到怀里。
  牧源的黄泥小屋从外面看比猪圈还要难看,走进去却连猪圈也不如,猪圈里还有些菹草,屋内却空徒四壁。
  夜已静了——
  风好大,窗纸“沙啦沙啦”的响,雪儿斜靠在陬壁安睡了。牧源穷得无隔夜之羹,没法子款待客人,暗自渐愧地缩在自己房里。石剑靠在雪儿身右,怔望着她,忖道:“你从来就不曾向人索求什么,却把自己所有的都献给了别人。唉,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找?”从脚下拾起一只草苁蓉,咬在嘴里,苦苦的。
  闻得窗外一声虎猇,红光冲天,牧源在隔壁房里惊叫道:“娘耶,虎妖来了!”纵然如此热闹,雪儿依旧熟睡着,没被惊醒,她真的太累了。
  石剑星目倏睁,把剑一按,瞅了雪儿一眼,给自己增添必胜的信心,然后狂风一般遄到街上。今夜没有星月,只见一个黑脸大汉通身包着一团火,把丈许远处照得如同白昼,且生得面如锅底、高鼻深目、络腮刺须、手似铁钳、满身雕青,穿一黑铁裤衩,犹如猛虎盘踞于道。
  一个人的容貌能令人误解他的个性,甚至生厌。
  “唰~”石剑也不搭话,右手剑出,遒劲郁勃,先发制人。那黑脸大汉闪身避过,好似猛虎剪尾,接着烈吼一声,伸出奘粗的臂膀,使出看家本领“烈炎掌”与之抗恒,正是玉磬对金钟,棋逢对手。黑脸大汉的烈炎掌乖异无匹,双手就似两把烧红的火钳,烈风燃面,四周的气温逐渐陟升。街旁一家的男人叫道:“怎么突然天气变热了?快,把炕里的火灭了,被褥收了,拿毯子出来。”因门窗紧闭,察觉不到街上龙争虎斗。
  黑脸大汉来势凶猛,招式怪异,石剑在嘘火中一直躲避,用以仔细摸清敌人的套路。石剑所习古今剑法掌法颇杂,渐渐熟悉黑脸大汉的招路,原来只是羌蛮些,便以轩辕剑法与之颉颃。轩辕剑法极寒极阴,一经使出,寒风大作,冻似三冬。街旁那家的男人道:“怎么天气又变冷了?他娘的狗屎老天!”又将毯子收起,拿出被褥,炕又重新燃上。
  两人一上一下,出入交叠,宛如两条怪龙抢珠。那黑脸大汉终是笨拙,石剑虚晃一招,剑锋斜里挑出,电掣而来,黑脸大汉的腰间即挂一彩,由于他通身染火,血刚流出来就结成了痂渣。黑脸大汉大惊失色,亏他两臂有千斤之力,忙抱起身边的一块大石,来个霸王拔山,举过头顶,欲砸石剑。倏然眼前寒光一闪,大石被石剑手起一剑劈作两半,黑脸大汉一惊,再也无心恋战,狂奔出局,快过骅骝。
  石剑这一战胜得不明不白,径自琢磨为什么要与虎妖交搏,抽身回屋。牧源正在门首观得详细,见他凯旋归来,忙竖起指擘,道:“大侠好功夫!连虎妖都不是你的对手!”石剑收剑问道:“这虎妖什么来历?”牧源道:“他十几年前就在此地出没,当时只是个孩子,偷些粮食而已,现今长大威猛,经常向我们索取食物,倒也没犯下什么大害。只是他没头没脑的,让人看了害怕。”石剑微一颏首,不再说话,回位靠下,吸血鬼还没有出现,他要休养生息,等待死夜的大敌。
  雪儿的嘴角抽噎了几下,眼儿贝张,渐渐醒了过来,虽然只是些小动作,却足以将石剑惊动。石剑扭头望着雪儿,满脸关切之情,问道:“感觉怎么样?”雪儿身子疲塌,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答道:“不碍事的。”她又挂念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便欲叩问石剑。雪儿的心思写在眼睛里,谁都看得出来,没待她开口,石剑道:“我给了她一锭银子。”
  “喔~”雪儿眼皮子又合上了。一锭银子显然是不够的,雪儿也想不出什么方法能让那个女人彻底解脱,因为自己也活在痛苦中,除非……
  “娶妻贵于贤善,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石剑嘘叹一声,合了眼。
  …………
  太安静了,因为,杀机只在静谧中。没有星月之光,没有灯火之热,伸手不见五指。秋风下,阴冷的树叶抖动嘲哳,屋檐上的风铃摇晃叮叮,刺耳刺骨刺心,谁都好似抱了杞人的枕头睡觉。
  倏然——
  一道剑光挥霍,石剑手起手收,一只蚰蜒被劈成两截。
  随后——
  几声嘎嘎的狂笑,将整个村屯的人都惊醒了,犹如魔王复苏,看来鲍老驱魔是骗人的鬼把戏。牧源吓得脸色比窗纸还白,抱首蜷作一团,不敢作声。
  “该来的终究要来!”石剑深噏了一口气,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感,瞅了雪儿一眼,撑着剑起身,要出门应敌。雪儿也被惊醒,唤住石剑:“是不是村民传说的嗜血狂魔?”石剑一咬牙,表示默认。雪儿亦有几分心寒,小声问道:“你害怕么?”石剑迟疑片刻,朗朗答道:“我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右手已将剑柄握得紧箍一般,随时等待出鞘,道:“只要当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说完,身形已飘然出屋。牧源见石剑离去,失了屏障,急忙把木楗横起,发了疯似的在门窗上钉牢钌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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