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48/62页


  所谓英雄豪杰者,必有过人之胆,石剑来到街上,迎风而立,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草木芊眠下,螓爬虻飞,静阒十分。忽然,一丝虚无飘渺的声音如波澜递进般翻滚而来,石剑只觉有千万个从冥亡之地传来的惨叫索命声唔哇怪叫,回荡在耳,鑱扰于心。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石剑紧遹恪谛,两膝着地,两脚脚背朝下,臀部落在脚踵上,左手沉于腹间,右手秉剑插于膝前三角之地,闭上双目,锁心净气,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不受邪魔妄声之魇。
  吸血鬼见石剑不由所动,按捺不住,从泥地里窜起,张爪扑来。石剑闻得声响,右手剑起,运了十成功力,一招“潜龙飞天”,龙剑跃波射去。吸血鬼在半空中惨叫一声,似乎中剑,慌忙匿影藏形。石剑知其未死,此刻定要动真章方可屠魔,扔了宝剑,左手将黑裹布一扯,寒光乱射,无情剑出,则必刃血。
  此吸血鬼倒有云魔大法,视之无形,听之有声。石剑举首见头顶上有一股黑气盘旋,知其就在周围徘徊,依旧盘屈在地,将无情剑舞起,好似银龙护体,玉蟒缠腰。吸血鬼连中数剑,滴下几滴浓血,怪叫几声,只见泥土翻滚,已土遁而去。石剑大喝道:“哪里逃!”一剑射出,泥土四炸,起身便追,可惜吸血鬼逃得快,追过半里,已无其踪影。
  黑魆魆的街道上不见万物,只听得见石剑大口大口地喘气。
  石剑回去后,对牧源与雪儿道:“已将吸血鬼杀退,料他这几天应该安分许多,只是除掉却难。”牧源沐其恩泽,千恩万谢,雪儿仔细瞧着他,道:“没受伤吧?”石剑一点头,道:“鬼仗恶脸吓人,人被恶鬼所吓;人若有志杀鬼,鬼亦怵怵怕人。”
  次日,牧源四处赞扬功德,村民们对石剑欢声载道,只无一人送钱送物。石剑做事不喜称功,雪儿知道谢他反会被他低觑,在村民的喧腾相送下,默默地又行了大半日。
  一路上瓦砾填塞,荆棘成林,饥民腐死于道,为犬豕所食,平原上白骨相望,令人不忍多看。
  两人行得累了,见前面有一所木头架的荒庙,便到里面歇歇腿。庙内挂着青纱皂帻,也许供一个菩萨法力不够,竟供着四大菩萨。但见:文殊菩萨的法像顶结五髻,手持宝剑,坐莲花宝座;地藏菩萨的法像是两腿盘坐,脚背放在股上,右手持锡杖,左手持如意宝珠;普贤菩萨骑六牙白象;观世音菩萨持杨柳净瓶。四台神像早已褪了金身,可是,老老少少的人们还是虔诚地在它们面前焚香祝告,五拜三叩头。
  听见一位老者一秉虔诚地念着观世音菩萨祝圣仪规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纷纭,即徧满十方,昔日耶轮,免难消灾障。”众人齐声跟着念。这些菩萨都凶神恶煞的,就连百色最善的观音的背后也张着六支爪子,教人看了心悸。雪儿在道家福地长大,不喜在菩萨面前顶礼膜拜,随便找一草蓐坐下了。
  道旁的胔尸白骨依稀在石剑眼中,老者的念经更激得他火冒三丈,后面的称圣号不待老者念出,他已腾空一剑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的泥头砍下,轱辘辘摔得粉碎,众人大骇。石剑落在香案之上,喝道:“作人就要靠自己,你们连自己都不相信,却信奉这半男不女的妖精作甚么!”
  众人怒道:“一派胡言!”“亵渎神灵,你要下地狱的!”他们知道雪儿与石剑是一伙的,哪管她美如天仙,硬是把她凶瞪得退到门外。
  石剑放声狂笑,卓立在案,回眼一望无头的观音,道:“该下地狱的是这些菩萨们,在上面假佛济生,装模作样!”重哼一声,道:“人们的夙愿,它们从来就不曾满足过,供它们做甚么!”用剑锋指向人群,道:“谁要是不滚出去,我就用他的血祭他的菩萨!”
  宝剑望而生寒,谁愿为泥菩萨献身,人群惊慌失措起来,纷纷如潮水般挤出门外,把门框都挤塌了。不一刻,神庙里生起烟来,石剑昂然走出,满脸不屑。听得“噼噼啪啪”的声响,众人急急地冲到庙前,只见庙内火焰腾腾,吓得他们羊角风差点发作,碍着石剑,又不敢进去救火,一个个哭天喊地。灿烂的火树银花之后,神庙便成了一滩瓦砾堆,包括那些可怜的菩萨们。
  众人莫不哭骂:“作孽呀,要死啊!”还跪地朝西方大拜,希望佛祖宽恕,当然,是宽恕他们不救泥菩萨之过。
  石剑对他们熟视无睹,仰剑指天狂啸:“神灵是什么?──不是人的东西!”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在石剑地叫骂下无动于衷,好像死的一般。
  苍天里苍鹰翱翔,弯曲铁嘴骇人,凶猛的钩爪等待攫获食物,传说勇士死后会把灵魂寄托在鹰的身体里。石剑斜垂着宝剑,听着鹰唳,像一株独树植于荒凉的平野,雄风抖擞,顶天立地。
  雪儿悠悠然,清心独伫,望空怀想。随着岁月的迁延,她的孤寂感也日趋凝重,天地浩瀚,云飞到底在何处呢?自己萍踪浪迹,希望渺茫,不知何时才能重获归期?
  再说三个冤家浪走江湖,这几天来,罗彩灵在尽力压抑自己,云飞看着她欢乐的笑容时,心情比往日更加难受。罗彩灵每日都食不甘味,吃饭也只不过是补充生体的机能而已。
  行至一小镇前,罗彩灵的脸色一直都在变化,突然笑道:“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过了这个小镇便是聚泉庄了!”云飞盘算道:“今日十月十三日,自救灵儿起,咱们在路上已整整消磨一个月了。”罗彩灵把云飞一掐,道:“消磨是什么意思?”云飞通身酸沁难禁,惶惶伸出舌尖,道:“没,没别的意思!”
  李祥深吁了一口热气,有气没力地岔出一句:“哎呦,总算是到了!我可不比你们俩,还有精力扯闹。唉,我又不会武功,这许多天的操劳,真是销得人身窄三寸咧!”罗彩灵娇哼一声,也不理会李祥的牢骚,放开云飞,吩咐道:“咱们可不能就这样见范柱,聚泉庄温泉奂繁,应先祓洗身子,换上新衣再入庄。”云飞喏喏点头,李祥道:“我要穿一身猎户似的兽皮衣。”云飞问道:“为啥打扮成那副德性?”李祥没好气道:“我喜欢,怎么样!”云飞懒得跟他扯皮。
  罗彩灵便去市廛上购衣,叫他俩稍待片刻。说也奇怪,有罗彩灵的时候,他俩你争一句,我顶一句,罗彩灵一走,他俩又无片言了,要么傻等,要么搴着草玩。须臾,罗彩灵选了两套衣服,塞到他们手中。云飞笑道:“我们即将洗心革面啦!”李祥好容易盼到灵儿来,喜得把衣服翻过来翻过去地看,接着笑道:“灵儿对我真好,晓得我喜欢虎皮衣。”罗彩灵笑道:“只要你作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就对你好。”李祥急急地行了一揖,道:“得蒙垂爱,小生安敢有负姑娘盛情,只要姑娘说一,小生决不说二。”罗彩灵已笑岔了气,云飞暗笑道:“真比当儿子还孝顺啊!”
  晴旸的日头下,三人说笑穿镇,牵马行至草木蓊茸的山林内。只见青松遮胜境,翠竹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竹、梅、兰、菊等四君子,清雅澹泊,各显其独特的节操。
  罗彩灵谓道:“这片山林便属于聚泉庄的管辖范围了。”李祥欢笑道:“终于到了,什么宝珠我都要从范柱手上抢过来!”罗彩灵噗嗤笑出声来,云飞道:“我们这次是来请范庄主借宝珠一用,待找到宝藏后还要原物归还的!”罗彩灵格格笑道:“别犯傻了,他若肯借,还用待到今天?这次咱们要找到青龙宝珠的存放处,将它偷过来。”
  “对!”李祥连忙响应号召。云飞在李祥头上一挝,骂道:“对你个头啊!偷东西我不反对,可是用后一定要还给人家!”李祥孥起嘴道:“要你管!”笑着向罗彩灵一小拜,道:“祝灵儿此行得到青龙宝珠,挖到孔明的宝藏,逍遥一生!”罗彩灵还了一礼,道:“小女子多谢了!”云飞在旁边吭也没吭一声。
  三人并肩而行,枝芾扶疏之处,绿绿的青苔和蔷薇攀贴着一个古洞,洞内不断向外冒出白雾,望之怡神。三人劳顿一日,身子早已结了疙瘩,正想沐浴解乏。李祥叫道:“你们看呀,有温泉呢!”抖了抖衣服,扑忽扑忽便往前跑,朦胧的白雾在眼前散去,洞内果有一凼热水。
  那天然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石泐如脉,水泚可见底。底下水似滚珠泛玉,咕嘟嘟冒将上来。白藤落水,栲木生温畔,好一派天然仙境!
  云飞与李祥也要摆出君子的作风,让罗彩灵先暖骨净身,罗彩灵道了一声谢,进洞后除衣入泉,云飞与李祥则在洞口守护。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仙雾中渐渐浮出玉影,罗彩灵栉沐薅垢,面容更为娇柔清艳。但见她:脸如桃花绛瓣,鬓堆金凤丝,扬扬洒玉;眉如翠羽抽条,樱口一点红,肌皙羊脂。
  李祥只看得神魂颠倒,心痒难收,爱慕平添三分。云飞笑道:“灵儿真是天之娇女,人见人爱呢!”罗彩灵抿嘴一笑,笑之不答。李祥定神嚷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快快入汤,早早地去见范柱!”
  他俩进了洞,褪下衣服,只穿一裤衩,便下池濯洗身子,溲徜水中的美好滋味真可让人忘掉疲劳是个什么东西了。嬉水中,云飞发现李祥心窝处印有一‘し’字,字为紫金色,不禁顿生疑惑,指着问道:“这个符号是怎么回事啊?”李祥摸了摸那字,畅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打娘胎出生便有。”云飞又盯了一眼,喃喃自语道:“好奇怪的胎记。”突然鼻中嗅到一股异味,道:“好臭呀!”又见李祥的身体后面冒出几个泡泡来。李祥搔首笑道:“不好意思,我放了一个屁。”
  云飞:“……”
  经过数日,云飞脸上的嘎渣渐渐老化,今日在温泉中浸洗,纷纷脱落于水,恢复了昔日的俊容。李祥与云飞打着扎猛子,见云飞的头颅从水中冒起,却换了一个人,惊问道:“你是谁?”
  云飞一摸脸庞,竟然柔滑无滞,心中好生惊喜,知道李祥不认识自己了,笑道:“我是云飞啊!”这家伙的相貌竟然如此丰仪,打死李祥也不敢相信,指着云飞道:“你就是那个丑八怪……”云飞叫道:“谁是丑八怪呀!”
  李祥一个劲地打量云飞,一个劲地挤嘴皮子,好像有话,又说不出口,心内有剧烈的矛盾冲突,感到温泉越来越热,忍不住爬上了岸。云飞泡得心神舒爽,也随之上岸。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换上新衣,果然焕然一新,与先前判若两人。只见云飞顶冠束带,身穿一件琪罗裥,广袖飘迎,腰挂鸾带,足踏花靴,俊美压何晏;李祥则穿一身韦虎衣,着实一个猎户,模样亦有七分俊。
  他们一齐走出洞来,罗彩灵见李祥与一俊美少年并肩而行,而那俊美少年又似曾相识,心中大费周折。近看那少年,又是不同,但见:云鬓两丝翼、净面如冠玉、皓齿斑白赛雪、剑眉璃目隐秀灵,教人慕色心恍。见罗彩灵吃惊的模样,云飞笑道:“我是谁呀?”
  “你脸上的伤疤……”罗彩灵咬着手指,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此处的就是舍身相救、长伴身旁的云飞。她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不敢正视云飞的双眸,也不敢随意和他戏耍了,扯着衣角,黏黏说道:“咱们……”云飞从容接口道:“咱们进庄,是吧!”罗彩灵盘弄着指甲,微微颔首,云飞含笑大踏步跨进庄内。
  云飞原来如此俊美,罗彩灵想像得出雪儿的天仙模样,他俩侠侣仙缘,何等风华,感到自己突然间矮了一截,配不上他。
  聚泉庄内果然不乏山泉,大自然中美好的景物,能将人的心带到一个毫无杂念的纯真境界,三人踏着盘曲的小道,静静行着。一路上都无声无语,也不知是在思考着琐事,还是陶醉在美景之中。
  前面金光耀眼,原来植着广脉的金钱松林,华色袭人,李祥笑道:“范庄主还蛮气派的嘛!”过了松林,籁籁香兰圜绕着一幢庄院,蟠螭宛转,金匾镌题“范府”,匾上还歇着一只伯劳鸟。罗彩灵见之叫道:“看哪,终于找到范柱的老巢啦!”伯劳鸟被他们惊得飞往别处。李祥拍着胸脯道:“这次偷宝珠之事,便交给我全权代理啦!”云飞暗自生笑,心道:“你毫无武功底子,怎么个偷法?”罗彩灵也在拨着自己的算盘。
  行至范府正门前位,却见门上贴有胡、秦二公的画样。两位将军头戴金盔闪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纫带彩霞新,威风凛凛。李祥看罢,噱然大笑道:“这个范庄主真是胆小哩!我们一路见了不少人家,没有一家象他这般还贴着门神图的!”云飞道:“可能是此处幽远,他担心有鬼相侵。”罗彩灵把他俩一推,道:“嗳,管人家习俗甚的,咱们还有要事呢!”
  此事亦有来由,途道百姓所惧怕的并不是恶鬼,而是凶蛮的元兵,即使在大门上贴了门神,元兵照样可以破门而入,烧杀掳掠,故贴之亦解不了厄运。聚泉庄地处僻荒,远离兵戈,所以尚保留汉人的风习。
  罗彩灵正欲叩门,云飞阻道:“灵儿且慢,这次你与我们一同入府,难道不怕范柱认出来吗?”罗彩灵微微一笑,道:“别担心,割鼻子的事是我爹操办的,与我无关,范柱还不认识我呢。”云飞这才放心,摊手道:“请!”
  罗彩灵暗喜云飞心眼不错,琅琅叩门,府内一家傧应声将门打开,瞧见三副生面,只因云飞与罗彩灵相貌秾丽,不由贪看了两眼,问道:“三位有何贵干?”罗彩灵礼复道:“我们是来求见范庄主的。”家傧把他们通身详细打量一遭,道了一声“失礼”,躬身道:“三位请进吧!”云飞仨便道了一声“有劳”,鱼贯而入。
  眼前是一条漫长的里巷,走一射之地便有一小门,门扇左右各贴有一个红底黑色的“福”字,再走一射之地又有一小门,门扇左右各贴有一个红底黑色的“嘏”字,一共穿过了十道小门,继续贴有“礽、祜、祉、禧、祺、祯、祚、祥”等字样。云飞暗笑道:“范庄主真有意思!”李祥嘴里嘀咕:“这范柱真有毛病,要我们一进门就往蛇肚子里穿哪!”罗彩灵大惑不解,问那家傧:“修这么长一条巷子有什么用意啊?”家傧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庄主的脾气与常人迥然不同,时常疯癫轻狂,时常蔼然可亲,待我们这些下人却是如同亲子。数年前,说自己得来一物,会带来无尽灾难,故修此里巷,贴十个吉祥之字防御邪气侵污。固然如此,他的妻儿还是在近期过世了,这些时日更是寡言少语。唉~”罗彩灵听得闷不作声了。
  待穿过里巷,真正进入范府,嚄,还真是奄有天下呢!但见:沉香木雕槛窗牖,里面吊挂金玉珠帘,有假石山水,桥池岸滩,奇花异卉,地平上点铺着各色花纹的鹅卵小石,琳琅满目。复道回廊,条条是路,莫说浏览,走路都把眼睛转昏了。只是奴仆甚稀,看见的唯有三五十人,见几个老嬷嬷无所事事地坐在圃园里漫谈。云飞念起范柱的妻儿皆遭罹难,为之浩叹。
  家傧交待下人把三匹骏马牵到厩中喂秣料,将云飞一行引入客厅,自己便去通报庄主。眼帘内显出一所巍峨殿堂,高耸四根艾叶青的顶梁柱,五级石陔上铺着一条一庹宽用猞猁皮拼制而成的氍毹。云飞仨轻缓地踏过,进入范府客厅。只见幔幕高挂,屏围四绕,花砖墁地;正堂高处挂一面透光镜,照妖除魔;龙文鬲内香飘霭,鎏金炉中瑞气生;满堂中锦雉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玻璃盏,净水澄清;琉璃灯,香油乌亮;堂上胪列着宗炳的山水、顾景秀的虫鸟、谢赫的写真、刘瑱的美女,毛惠远的骏马。奇珍异宝把屋宸装潢得决不亚于王侯阔府。
  莫看不亚王侯处,更有趋王侯,逼帝展。三仙桌上,竟摆着文王鼎、白玉玺、旒珺珠,中插几缕惠龙香。幸得聚泉庄地僻疏远,若在闹城,哪家敢列这等杀头器物?不过,倒也显出一派赳赳豪气。云飞与罗彩灵觉得庄主颇有高雅之风,李祥则忖道:“这范府内易碎的东西可真是多啊!我今晚上偷青龙宝珠时,可要加倍小心,不要弄出声响才是。”
  范柱闻说有贵客贲临,慌忙整装出迓。一晃眼,一位三寸丁谷树皮的中年胖汉从云鹤屏内走出,留着八字须,明铛满身,绡帛参差,雍容华贵。他果真没有鼻子,该长鼻子的地方却贴着一白色膏药,样子着实逗趣。李祥将背对着范柱,笑得像个欢喜坨。范柱见李祥身子颤抖,眼色便黄了下来。云飞见状,忙打马虎道:“范庄主,我等皆是品玉集金之人,素闻庄主古玩甚多,特千里迢迢专程赴聚泉庄与您雅对。今日一观,果然拢罗丰宝,气象万天,足使我等自形惭愧!”
  范柱这才略宽怒心,还礼道:“原来是道友,失敬,失敬!敢问小哥台甫?”云飞忙摆出老成之态,道:“台甫二字怎敢当,小弟年幼不才,正是董公之犬子‘董国忠’。”范柱听得愣在一边,云飞续一一引见:“这位是我的嫡亲妹妹灵儿,这位是道友李祥,粗犷之人,不过喜欢些金啊银的。”
  要知道,董公就是威名震八方的董槐,他是何等的英雄人物,百姓无不对他敬若神人,范柱浑身惊颤起来,鞠了一躬道:“原来兄台是董丞相的虎子!啊,公子下榻敝庄,篷筚生辉,还请恕草民不知之万罪!”云飞伸手将其扶起,笑道:“庄主错爱了,小可不过是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上庄主白雪之心、青云之性。”范柱叩问道:“敢问公子青春多少?”云飞答道:“虚度一十八岁。”
  李祥听得云飞冒充董槐的儿子,这真是开着天大的玩笑,董大人的儿子哪叫董国忠啊!其实云飞也不知道叫什么,为了冒名瞎掰出来的。李祥乐得实在是受不了啦,捧着腹,气喘如牛地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长吁不止。罗彩灵强忍住笑气,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范柱对李祥的举动极为反感,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怎么了?”云飞的脸色黯了下来,浩叹一声,道:“这也难怪!他一岁时吞了石子、二岁时吃错了药、三岁时撞破了头、四岁时被车辗过、五岁时落水差点淹死……唉,经过这些个苦难事,他自小就有点疯疯癫癫的,可谓医生患了绝症,没得救了。”
  范柱闻言大惊失色,暗自思忖:“天下竟有这等多灾多难之人?”投去怜悯的目光,摇头叹气道:“真是可怜啊!”李祥一阵捶胸张足之后,撑起了身子,喘息道:“我……我受不了这地方啦……我要出去吐吐气!”也不管别人的面态,便一踉一跄地踱出门外。罗彩灵道:“嗐,他的老毛病发作了,每日如此。”
  云飞舒了一口气,举礼道:“咱们不谈这些闲事了,庄主雅兴之大,也是天下众人皆知的。”范柱忙谦逊道:“哪里,哪里,鄙庄屋浅物贱,天下人太抬举范某了。”云飞呵呵一笑,道:“今日我等见览庄主所藏的珍稀异宝,不禁涌起评骘之热。”范柱喜道:“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公子既有雅性,就请到书房品评一番如何?”云飞笑道:“正有此意。”范柱叫一家僮安顿罗彩灵,自己则揣着云飞的手,中步而行。
  家僮将罗彩灵引入后园客房,这丫头活蹦乱跳惯了,只因今日确感劬劳,也不解衣盖被,倒在床上便睡了。后来家僮叩门请食,端上一碟枣米甑糕,乳白晶红,确是可爱,罗彩灵便尝了一口,果然软糯香甜,笑道:“瞧你们这儿穷乡僻壤的,物产倒蛮讲究嘛!”家僮道:“我家每年都要派出大批家丁到各地采购特产,这甑糕可是长安风味,若到别处,可没这等口福呢!”“哪怪府里家丁那么少的。”罗彩灵精神又起,便向他问长讨短的。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家婢,捧着一盒绛仙香,以薄荷、薰衣草、檀香、月桂、黄樟、厚朴、茴香、柠檬合成而得,使人嗅而魂牵,犹为珍稀。家婢说是庄主所赠,女儿家爱的就是这个,罗彩灵欣喜地接过,嗅来擦去,还和家僮、家婢相互厮闹。
  且说云飞随范柱入书房,门前亦闻蘼芜之香,推开栾门,果然又是一个天下,只见方台竖柜,堆积无数奇文古经;玉匣金函,收贮万多简札;彩漆桌上,陈纸墨笔砚;椒粉屏前,安书画琴棋;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摆一盆赏心悦目之荭草;坐褥上搭着弹墨椅袱;正壁东挂一轴寿山福海之图;西挂一帧白鹤临松仙图;两围厢,列着四轴春夏秋冬之景。
  云飞忖道:“想不到范柱品味高雅清潇,颇有世外仙道之风。”不禁对其心存敬仰之情,道:“范庄主饱收经典,想必视书藉如食物吧!”范柱一笑,道:“公子说得不错,我自小就极爱读书,每日手揽一卷,行走花下廊中,情趣盎然,自可消涤疲顿,舒心畅意。”云飞颔首之际,范柱又叹道:“只是,如今世上肯读书者少矣!”云飞问道:“此话怎讲?”范柱道:“假设一人行走路中,手上抱着一堆书藉,也许无人理会他所抱何书;倘若那人抱着一堆食物,则会有人看看是什么,了解味道如何,甚至向他乞索;如果那人抱的是一堆黄金,恐怕他就要横遭罹难了。”“对呀,一切向钱看,不正是当今天下的作人准绳么?”云飞兴叹一声,与君一席谈,果真胜读十年书。
  两人定了宾主之座,云飞却端上座,原来范柱对云飞极为鉴赏,硬拗其居上,自己陪次。这坐椅上的坐垫用麝香鼠皮制成,柔软滑腻,清香扑鼻,使人感觉到什么才叫作真正的舒适。云飞不便称赞,以免显出伧庸之态。
  不一刻,小僮瀹了两盏香茗捧上,只见翠绿灵牙泛玉瓯,真好玩器碧瀣。云飞轻呷一缀,润了润舌头,虽酽浓了些,却显出主人好客之情,咂了咂嘴,赞道:“好茶,好茶!”笑时露出一排白玉皓齿。范柱心中感甜,兴起拿出陆羽所著茶经三本,言茶之原之法之具,云飞便附合了玉川子的几碗茶诗。
  浓恰之际,云飞见一个长着三只脚、大腹有把、饰有禾纹的器皿内装着一些泥土,不禁问道:“这瓷斝中所盛的泥土不知有何用处?”范柱笑道:“都是些高岭土,可不比寻常啊!”云飞道:“想不到范庄主广集珍物,真是人间难得,令人眼界大开。”
  范柱正待谦虚一阵,徒然间,李祥推门窜入,大嚷道:“庄主,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我在外面闹了许久,你连茶水也不上一碗,这也算是待客之理么!”李祥正说着,往书房里东瞅西瞄,见云飞手中端着一盏茶,便欲抽过自饮,云飞的身手何等伶俐,他如何抽得过。李祥气得从架上抓起两块瑗璧的大孔,“钉钉铛铛”的对敲了两下,范柱吓白了脸,这宝贝可是举世无双,再敲两下就碎了,慌忙抢过还原。李祥又拿过一个象鸟蛋在手上抛了抛,这也是珍奇之物,一摔即破呀!范柱顾了这头忘了那头,连忙侧身抢过还原,摆着双手陪笑道:“李公子,请稍待片刻,全是范某招应不周。”唤小僮再瀹一盏香茗。李祥听罢,也就找个空位坐了,就是坐下也不安稳,一个劲地嗅身右盆中的万寿菊。
  范柱又与云飞攀谈:“此茶名为‘冲源’,乃用五年前梅花上的雨水积在瓮中密酿而成,纵是浙江的龙井、云南的滇江、安徽的祁红、江苏的碧螺春、福建的武夷岩茶都攀比不上呢!”云飞听得肺腑清新,道:“原来是极品,难怪扑口香留齿呢。”李祥从栗木椅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什么?这茶用五年前的水酿的?不喝,不喝!若是酒,则越陈越香,这水闷了五年,岂不腐臭?”云飞笑而不语,范柱笑道:“我给你喝的不是这种茶。”李祥呢喃着,心才稍微安了些。待上得茶来,李祥把盏子端在手上不敢饮,问道:“这茶是几年前的?”范柱阔口大笑道:“今早上采的茶叶,刚烧的开水。”“喔~”李祥心里还不踏实,道:“我也不要什么茶了,干脆给我一杯白开水算了。”云飞笑道:“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饮茶有什么不好,又健身又防蛀牙,给你好处还不知道好!”李祥不好再说,把茶水一饮而尽,扑打了几下舌头,道:“好像没变味儿。”拿了一盘陈旧的果脯,说了句告辞的话,便跑到外面找小厮玩去了。  
第四十一回 聚泉庄内薮英杰 佳人腧内藏百悻  
  这时,小僮端上两个掐丝小盒,里面装的是些时新的糖果物类。范柱请服,云飞胡乱尝了一个精致的长生果,范柱则取宋迪所绘《潇湘八景图》平远山水组画给云飞观摩,云飞皆能评点有佳。言谈中得知,原来范柱乃范宽图的后人,果然处事文雅大方。范柱取其祖之画《林泉野鹤图》,但见松烟层云、挑叶轻盈、灵华纤腻、人物清癯,真使人有身在范宽图画中的美妙感觉。
  再看那些巧致玩器上,皆刻着古人的写画真迹,这些家藏,决非他一人捃摭,定打他家先祖起便有集金品玉的风尚。可巧云飞在九华山也蒙清魂道人倾囊相授,对琴棋书画、古今神器皆有所闻,与范柱秉着长烛,阔海而谈,皆头头是道,话语中未提“青龙宝珠”半字。
  范柱对云飞是喜逢知己,相识恨晚,已过戌时,也是歇息的时辰了,范柱欲挽留云飞彻夜畅谈,云飞托体虚推辞,归客房休憩。而范柱还对云飞流连望返,刚才的侃侃之语尚余音绕梁,回荡耳根。
  时过三更,李祥决定按自己的原订计划行事,不叫醒云飞和罗彩灵,独身偷珠,只当取宝珠是探囊取物,然后包揽功勋。他瞄见月亮已高,便翻身下床,也不查查周围有什么物件,张飞似的一挥,将一香炉从桌上打到地下,“咕咚”一声,幸亏香炉是个实心物,声响不大。李祥暗自叫了一声“兴幸”,推门出屋时,一不小心被门坎绊住,栽了一个踉跄。那火气直线上升却又不能泄骂,只得愤愤地关上门,踏着月色,高一脚低一脚地探着路。
  云飞早就知道李祥今夜要作鼓上蚤,可恨他毫无武功根基,做事又漫不经心,叫人怎能放心得下?待李祥屋内闹出声音,云飞便跟踪而去。李祥走路的样子真好笑,鬼鬼祟祟的和老鼠一样,溜达几步,停下来观察四周的动静,觉得没问题时再向前溜达,再停下来观察。磨蹭到书房前,甚喜房门未锁,便急身潜了进去,云飞看得捂嘴笑。
  进屋便嗅到一股清香,却是夜香花独自馥郁,李祥心道:“鲜花也来迎接我,好兆头。”月光射进屋内,虽不算很浓,但也够亮。李祥把脚步放迟了些,左瞄右瞧地游身前进,一不小心,将一盆景泰蓝碰翻就要倒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此脆玩意儿摔破之声,还不把整府的家丁都给招来!
  “我怎么这样晦气呀!”直把李祥唬得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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